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黑蓝论坛

 找回密码
 加入黑蓝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查看: 2743|回复: 3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马牛:《意象癖》(终)

[复制链接]

59

主题

0

好友

643

积分

注册会员

Rank: 2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07-8-4 13:02:1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十、苏布提供的朱莫小说体回忆录——关于青年时代的四个短篇

1 兔子

他在追兔子。不论在哪儿,只要稍稍在原地站两分钟,他的鼻腔里就全是兔子的味儿。兔子喜欢用小国家的香水,阿根廷,意大利。兔子说,一想到浑身上下都是那么远的香,她的心就变得欢快,她想飞上屋檐,她想在街道两旁的电线上跳来跳去。兔子就是这么一个妹妹,时不时就魂飞魄散一下。这对他可不是好事儿。她让他难以捉摸。他觉得这种难以捉摸,和他随时随地嗅到的兔子香很相近。他想知道它们从哪儿来,怎么来。他在街上走时,常常想的就是这个。见了熟人也不理,甚至,有时兔子从他对面走来,他也视而不见。

他叫苏铁,苏州的苏,钢铁的铁,苏铁。听他爸说,这名字是他乡下打铁的爷爷取的。他爷爷在中国北方的某个小镇平静地打了一辈子铁,从清末打到民国,又从民国打到抗日,他什么都打,刀剑,镣铐,镰刀锄头,手镯耳环,甚至,给新娘用的贞操带,给死人用的肛门塞。他最后一锤子砸下去的时候,苏铁的爸爸正在镇中学为如何获取某个女生的芳心愁眉不展。传话的乡亲一来,他卟嗵一下就倒在地上了。他现在每天睡起,都会想到那一次昏倒。他对那女生说我又梦到他爷爷了。女生问他他爷爷给你托梦了?他爸说我梦到他又死了一次。

如果说经常梦到某人死掉,这某人一定有福的话,苏铁爷爷不断在苏铁爸爸的梦里复活,又一次次地死掉,这对苏铁爸爸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苏铁爸爸是这么想的:好事!当然是好事!说明我还惦着老爷子和那个铁铺。当然是好事!不过,我每天醒来都没有一个好心情倒是事实。我总觉着自己是从阴间来。

这城是太小了,只有一个老掉牙的百货大楼和两个小小的超市。进百货大楼的,都是上世纪出生的人,他们弯着腰,拄着拐杖,像蜗牛一样在大楼的水泥地板上游移。这儿的货架都是木制的,大多已经开裂,开裂处被售货员用白纸糊了又糊,如今墙上这些叠得厚厚的白纸已经转为黄褐,乍一看,很容易误认为是大楼也开始经营古书生意了。
这些货架与大楼的一砖一瓦同岁,和常年累月同日光暴雨作斗争的砖瓦不同,它们的对手是一些柔软的蛀虫。蛀虫刚开始打洞时,它们觉得尽管有点儿痒,但很舒服,懒洋洋的像以前在林子里晒太阳一样。蛀虫整个儿钻进去后,它们开始觉得体内有些异样的东西在动,但不是自己的器官,像一颗在食道里不断滑动的糖块,又像是一颗没煮软的豆子。不过这点儿小事根本不值一提,因为它们相信身体不久就会消化掉。但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蛀虫开始在货架体内繁殖,蛀虫的数量开始成倍增长。货架开始发出吱吱呀呀的扭动声。

大楼里的白发苍苍的售货员每天早上一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自己的货架有没有新的裂缝,以便及时用白纸糊住。这些裂缝对他们的生意影响很大。同样的两家卖袜子的,一家货架有裂缝一家没有,不管你的袜子质量多好,只要看到货架上有裂缝,顾客肯定不买。大楼里的顾客都上了年纪,他们不喜欢破损的东西,有裂缝的货架会让他们想起自己干瘪的身体和无能的性器。不过,他们也不喜欢完全没有破损的货架。一个有近百年历史的百货大楼,木制的货架如果完好无损,那一定是仿做的。就是说,他们都喜欢有裂缝的货架,但又不喜欢看裂缝。就像他们喜欢穿得体面的自己,却不喜欢自己的身体一样。他们喜欢社会的自己,不喜欢自然的自己。他们现在唯一拥有的,只是后者,至于前者,已成昨日黄花。

与即将倒掉的上个世纪的百货大楼相比,城里的超市一年四季仿佛总是在狂欢。年轻的顾客每天都给它注入不一样的热情。他们戴着千奇百怪的面具,手持流行的仿真武器,像外星人一样提着篮子在超市走来走去。碰到陌生人,他们就通过面具做谁也看不见的鬼脸,碰到小学同学,就碰碰手里的兵器。如果在这样的场合与自己心爱的姑娘邂逅,男子就会把一个硅胶漏斗插进她的嘴巴,用小刀划破自己的血管,将血兑进饮料,倒向漏斗。超市年轻的售货员常常能看到这样的场面,一个戴着天使面具的年轻男子正把血滴进一瓶可乐,戴魔鬼面具的女孩嘴含漏斗,眼睛正一点点变湿。

苏铁平时很少到超市来。他最后一次来超市是两年前吧,他就是在那时,碰到兔子的。兔子没戴面具,她用黑颜料把脸全部涂黑,像个十足的黑人。他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准备把一包卫生巾抛给隔了好几个电子货架的女友。她右手无名指戴的那枚戒指上,镶了两片成一个角度的小镜子。苏铁看到这枚戒指时,两面小镜子刚好映着他们俩。他向她伸伸手,说“哎”。她说哎什么哎,拿着卫生巾的手举在半空,做出即将抛出去的动作。她看他没反应,就说哎什么哎,是不是在看夫妻相?他说什么夫妻相?她把戒指伸到她脸前,夫妻相就在这里面。他再看看,里面只有背后的窗户。她说要是谁能和我同时出现在这枚戒指的镜子里,我就嫁给他。他说我刚才看到我们在里面。她说放你的屁,如果真那样,我一定会有心灵感应的。我没有心灵感应,就是放屁。

苏铁就是在那时,开始追兔子的。他对兔子说,女孩子不许说脏话。兔子说大家都说,我也要说。他说你不一定要和大家一样。兔子说那我该怎样?他说像我一样。我就跟所有的男孩子不一样。兔子说你又放屁。

苏铁每天早上醒来,都要花半个小时仔细检查身上的手铐脚镣是否完好。兔子说前几天她一个同学就被偷了。夜里三点,盗贼悄悄地从窗户钻进去,把她同学打昏,偷走了他的手铐脚镣。第二天这同学顿时就遭到了父母的一顿拳打脚踢。他父亲气喘吁吁地说:你丢什么不好,偏偏把这个给丢了,以后叫我们怎么见人呢?他母亲安慰他父亲说哎,丢就丢了,又不是孩子不愿意戴,难道那些贼偷人之前还通知他一声吗?咱们再攒些钱,给他重买一副不就行啦。父亲说推她一下,说你说的轻巧,说买就买呀,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他那副还是我托这个托那个,整整便宜了二百再买到的。你到哪儿还能买到便宜二百的?说着他一把拉住儿子,说你是不是不愿意戴啊?儿子说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我们同学都戴,我怎么会不想戴呀?母亲这时在一旁说算啦算啦,丢都丢了,不就是一副手铐脚镣吗?改天再给他买一副就是啦。她拍拍儿子的肩膀,说你也别哭了,你爸他是被你气的,你想想,那么贵的东西,换了谁家不都是件大事啊?
苏铁发现兔子不管说什么,总能说得绘声绘色。好像她什么都看到了。就是这样一个女孩,让他整整追了两年。一次她问他你喜欢我什么呀?他说喜欢你的巫婆气质。他说得没错,他感觉兔子就是一个小巫婆,什么都知道,但从不把它们串起来。她说我可不想当女巫,女巫只有童话里才有。你在骗我。承诺人家的事,一定要做到。你喜欢撒谎,不理你了。说着从他怀里跳出去,拍拍屁股,走得老远。他突然想起忘了告诉她,他还喜欢她从他怀里出走的样子。真的,她就像去朝圣的什么动物,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来,在他怀里只是稍做休息。他不知道她会在他这儿休息多久,一年两年,或者就一辈子。他想知道答案。
苏铁每天早上检查手铐脚镣时,总是想很多问题。为什么现在的男孩子都戴这个?为什么女孩子都喜欢男孩戴这个?难道仅仅是因为这样看上去比较酷?还是还有别的什么原因?这些问题他每天都在想,每天都想不出答案。最后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大家都戴,你也得戴。你要不戴,人家就会议论你,把你送去动物园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动物园里的动物是不用戴这些的。他起床后除了想这些,还会想到以前和父亲的一小段对话:为什么要戴这个?父亲说:怎么不戴?好好的怎么不戴?他说:我们班的张小敏就不戴。父亲说:张小敏生下来脑子就有问题,你也有问题?张小敏不想找女朋友你也不想找啊?他不是不想戴,而是没有资格戴,傻儿子。现在的世道真的是变了,年轻的姑娘家都喜欢男孩子戴这些,和我们那时大大地不同了。我跟你妈那儿,我送他个日记本,她给我杆钢笔,事儿就成了。现在这套太落伍了,得酷!得酷!儿子你知道吗?如果你不酷,就是姑娘看上你,人家爹妈也不会同意的。他说:戴就酷,不戴就不酷?父亲说那是当然!
苏铁觉得这是一个华而不实的年代。他把手铐举给兔子,说:你看我酷不酷?兔子说酷!当然酷啦!他说:我要是把这个摘掉呢?兔子说你还想不想让我嫁给你?他失望地说:兔子兔子,你为什么也这么随大流,这么没性格?跟这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庸俗不堪?兔子用手捂住他的嘴,慌张地说你小声点儿,你再说这种话我就再也不理你了。我现在才发现你是个十足的傻瓜。你想和所有人作对吗?我可不想。前几天电视上报道说,南方有个男孩趁家人不注意,偷偷摘了手铐脚镣去上街,马上就被关进派出所了。你可不想让你进派出所。哎,傻瓜,你醒醒好不好?她温柔地抚摸着他冰凉的手铐,饱含诗意地自言自语:你看,这样多好啊,我们呆在一块儿,没有打扰我们,我们可能尽情地呼吸,说话,接吻,做爱,这样还不够好吗?再过段日子,我们就结婚……这样已经够好了,你别老想着手铐脚镣,你就当它不存在好了。
说着,就从内衣里取出那根细小的管子,说亲爱的,来,让我吸一口。苏铁说你这次少吸点儿,昨天吸得太多,我早上起来检查镣铐时都没精神。她亲他一口,拉长声说“好——的”。苏铁闭上眼睛,任她翻开他的领子,把管子插进他脖子下面锁骨处的小洞。很快,他浑身的皮肤就绷紧了。她安静地吸着,抬头看他一眼,见他脸色紧张,就安慰他说你放松,全身放松,不要想管子。他哼了一声,想问什么。但他不能说话。就连傻瓜也知道在出血的时候是不能说话的。她说:你别想管子,想我的舌头。于是苏铁就想兔子的舌头。兔子的舌头像一张柔软的小红地毯,兔子喜欢用舌尖舔威尼斯口红,兔子的舌头……

和苏铁的脖子一样,兔子的身上也有个绿豆大的洞。苏铁的在脖子下面,她的在左乳的正下方。每次苏铁把他那根吸管插进去时,她感觉苏铁吸的是她的乳汁,而不是血液。她也清楚事实上自己根本还没有乳汁,但那种错觉是那样地不容置疑。当初她选择把洞开在左乳下方,是受了她小姨的影响。她小姨的洞就开在那儿。她小姨是烟草专买上的会计,那天这会计对兔子小声说:兔子长大啦,计划什么时候开洞啊?兔子一听脸就红了。兔子说什么是开洞啊?小姨说真笨,开洞都不知道?只在你在这社会上呆一日,你身上就必须得有一个洞,因为别人身上都有洞,你身上要没能,你就不能和别人交换血液。兔子问:什么是交换血液呀?小姨拍拍她的腰,说:你看,你现在身上有血吧?你身上的血是流着的吧?不过,告诉你吧,它们对社会一点儿用也没有,因为它是一滩死血!兔子更不明白了。小姨说你如果在身上打个洞,你不要想得多可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洞,有绿豆那么大吧,有了这个洞,你就可以和别人交换血液,尤其是和你喜欢的人。兔子说那不疼死啦?小姨说疼肯定是要疼的,但习惯了就好了。你看大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你随便撩开一个人的衣服,你看他身上有没有洞?告诉你吧,傻丫头,我们只要活一天,就要和别人交换一天的血液。兔子说如果我拒绝交换呢?小姨的眼光立刻变得兴灾乐祸,她加重语调说:那你就会被我们大家唾弃!

兔子要看看小姨身上的洞,小姨解开上衣扣,翻开内衣,给兔子指着说:你看,哈哈,我的在这儿。兔子睁大眼睛,就看到了她小姨左乳下方的一块肉色的胶布。兔子说你把它贴上了?小姨说:呵呵,你打了洞后也要这样做,不然很容易感染的。用的时候再把胶布揭下来。兔子说你把洞打在这儿,看起来很美。你怎么想到在这儿打的?小姨说哪是我想出来的,是打洞的大夫给我建议的,人家说现在就流行在这儿打。怎么样?你回有头也打在这儿吧?兔子红着脸嗯了一声。

兔子左乳下方的洞,不给兔子留下了不好的回忆。兔子正试着一天天将它忘掉。可怎么也忘不掉。那是她小姨带她去医院打洞时碰到的那个男医生的。去医院的路上,兔子就不停地问小姨许多打洞的问题,在这之前她也找了相关的资料看,可她还是太紧张了。她说小姨小姨,我不要男的打,我要女大夫!小姨说好好,女大夫。兔子说小姨小姨,我疼的时候我就大声喊啊。小姨说喊吧喊吧,没人管你。兔子还小姨小姨了好多。她们到医院后,碰上的却是个实习的小伙子。小姨给值班主任说能不能给我们换一个?人家还是没过门的大姑娘呢。主任说其它大夫都出去义诊去了,听说张大夫还在,张大夫行吗?兔子说是女的吧?主任说是,不过,她好像视力有点儿问题,不过,我也不能肯定。兔子啊了一声,小姨拉着她的手说男的就男的,他又不会把你吃了。兔子听她小姨的,没想到那小伙子是第一次给人打洞。兔子感觉他摸在她左乳下的手不断地颤抖。她对小姨说小姨咱们改天来吧。小姨说来都来了,你都这样了,就今天吧。兔子说大哥大哥你是哪个学校的?小伙子严肃地瞪她一眼,拿着仪器的手却仍旧颤抖个不停,甚至,兔子看到大粒的汗珠从他脸上掉下来,掉到她洁白的小肚子上。兔子越想越怕越想越怕,最后大叫一声,把小伙子吓得瘫在地上。没办法,小姨情急之中把值班主任给请来了。兔子的洞就是那个主任给打的。不过兔子后来对这个洞还挺满意,对着镜子照呀照的,总也照不够。

兔子第一次让苏铁把他男性化的管子插进她的洞,及她的血时,苏铁已经被她吸了将近一个月。那天苏铁说兔子兔子,你老吸我的,也让我吸吸好吗?兔子说不行。我的是处女血。等咱们结婚后,再让你吸个饱。苏铁说等到那时候,我早被你吸干了。就一口,好吗?兔子说你这孩子不懂事,女孩吸男孩的血会变更美,男孩吸女孩的血只会让她日渐憔悴,老师在学校里没这样教你吗?苏铁就说有有,我记着呢。我就一口,一口行吗?我那些哥们儿,人家不都还没结婚?每天都吸,有时我在街上碰到,他们嘴上都还留有舍不得擦去的血迹。兔子嘀咕地骂他一句你就坏,开始解上衣的扣子,顺便补充说就一口啊?多了你会把我吸丑的。苏铁这时的心理活动很复杂,他在感受到爱情的甜美的同时,也觉得兔子不像刚认识那时那样好。不过还好,到现在为止,她还只是在血液这个问题上小气。
苏铁从怀里掏出管子,兔子不无担心地问:干净吗?他就让她看包装。今年刚进口的,比国产的贵好几倍呢,你说干净不干净?上面一个汉字儿也没有,这是专为你准备的。兔子说你有多少管子?他翻着眼睛寻思着:我爸妈一个,过年过节给亲戚们用一个,朋友们一个,不过这些都是国产货,现在大家用的都是国产货,除了我这种发烧级的,没人舍得花两个月工资去买一根进口的。对了,你把胸罩往上推,我看不到孔。
不推啦,再推就跑光了。苏铁说什么跑光不跑光的,就你小气。他趴在她怀时,管子刚碰到她皮肤时,她就紧张起来,肚子里面轰嗵轰嗵地响。她说你轻点儿啊,我这是第一次。他说知道啦,你别说话。出血的时候说话,影响血液的质量不说,单说疼你就受不了。兔子就闭紧了嘴唇,把牙咬得死死的。
当晚,兔子和所有的第一次出血的女孩一样,也写了一篇日记。与她们的相比,兔子的长一些细腻一些,她写完后就上了锁,谁也不准看,包括苏铁。她说这是她的私人秘密,这件事对她的一生意义重大,它夺去了她一半的贞操,把它变成了半个处女。苏铁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他三番五次想打机会看看兔子到底写了些什么,被兔子发现了,从那以后,兔子就把那五页半的稿纸夹在钱包里,随身带着。她说这样反倒好了,我随时随地都有机会看到它,它有一种喜气洋洋的感觉。


这是一个管子和镣铐统治的年代,人民的公害仍是盗贼。和以前不同,这些身手骄健的家伙,它们的目标已经由钞标转移到血上。盗贼越来越多的原因是,越来越多的走投无路的人发现当盗贼的好处是如此的多。不劳而获不说,政府还规定盗贼是唯一一种不用戴手铐脚镣。政府的从来就从道义上下规定,而不从现实出发。在这所有的都戴镣铐的世界,他们认为规定盗贼不戴手铐对盗贼最大的惩罚。他们认为盗贼也是有自尊心的,死了爹妈也骂鼻子。减少盗贼的唯一方法只能从他们的自尊上下手。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又是一个盗贼解放的年代。一些胆子大些的盗贼开始公开炫耀他们通过自己的行为争取到的人身自由,他们在一些小型的公从场合对人民挥舞着胳膊说,你们看,这是一条自由的胳膊,想抡多少度都可以,你想怎么用它就怎么用。多么自由的胳膊呀,请你们快快加入我们的行列,共同享用我们已经争取到的自由。但人民的胳膊从一出生就被戴上镣铐,他们根本想不出用一只自由的胳膊能干什么。于是有人问:你那只自由的胳膊难道只是无所事事地在空中挥来挥去吗?盗贼哈哈大笑地说它能干的事还有很多呐,你看,它可以伸到背后去抓发痒的背。说着就把胳膊伸到背后做出搔痒的动作。这把提问的人群逗得哈哈大笑,他们用看小丑的眼光看着他,耐心地说这个呀,我们现在也可以做到啊,不信你看!那人就给身边的熟人使使眼色,熟人就开始用戴镣铐的手去蹭他的背,把他蹭也一脸的得意。那人对高处的盗贼说哈哈,你看到了吧,你争取到的东西,原来我们早就有啦!而且,比起你自己一人搔,我们互相给对方蹭,不知不觉还加深了我们之间的友谊!我们不要做强盗,我们可不想为得到对我们已经没有多大用处的自由,让警察整天追着跑!这时人群开始骚乱,大家一致认为他说得有道理,纷纷向盗贼吐唾沫、丢石块,面对这种情形,盗贼不但没有马上撤退,反倒一脸悲壮地站在原处,身上的衣服上印满了击中的石块留下的印子,头上脸上满是唾液。直到有人喊了一声“警察来啦!”他们才很不情愿地四散逃去。
在这个时代,盗贼和人民之间的矛盾因为唾沫和石块变得无法调节。他们开始变本加厉地偷取人民的血。每天都有十几户人向公安局举报,说自家被盗,穿制服的每接一次举报,都发了疯地拍着桌子咬牙切齿地说一不定辑拿凶手,但举报的人一走,他们就脸儿对脸儿地笑了。他们清楚得很,不论自己手中的武器再先进,自己受过如何好的军事训练,只要一天戴着镣铐,就一天别想抓住不戴镣铐的凶手。也曾有人给上级建议取消执行任务的警察戴镣铐的规定,但申请的文件往往是前年报上去,今年还没有音信。其实这样要求的人想想自己也心虚,警察不戴镣铐了,那不就和强盗一个样儿了?那他们的威信将从哪儿来呢?

不过兔子和苏铁很少想这些,他们只是这个时代普通不能再普通的一对儿恋人。他们自由地享用着这个时代给他们准备的礼:管子,镣铐,心安理得地拥抱着,亲吻着,手拉着手调笑着穿过参加他们婚礼的人群,去超市为一出生就戴上镣铐的儿子买这买那。有时他们也碰上盗贼,但那通常是在回家途中,超市的保安一般都很严密,尽管他们举着枪的手腕上都戴着镣铐,但他们总能给予顾客所需的安全感。不过婚后的兔子变化很大,她开始用邻居用的那种国产的廉价香水,开始成天唠唠叨叨,有时在院子里洗衣服,洗着洗着脸上就禁不住笑了,那是她想起以前的无数次温存之后,苏铁赌誓说下辈子还做夫妻的情形。可兔子从来也没想过,苏铁所称之为下辈子的那个时代,为他们准备好的,又将是什么样的礼物呢?

2 放大的手指

放风筝的人,含着钥匙说,你的小姆指上沾了白糖,这样热的天气,不用多久它就会化掉。说完,他把钥匙取出来,又把一个分币放进去,用舌头压住,开始含糊不清地和你打招呼:你刚从副食店出来吧?你如果不是在那儿工作,一定是那儿的顾客。不然你的小姆指不会沾上白糖。现在吃白糖的人已经不多了,你的小姆指上沾了白糖你却没有发现,真佩服你的疏忽和疏忽背后蕴藏的胆量。含了一会儿分币,他估计分币的温度差不多和舌头等高后,又把分币取出来,把风筝的细线别进牙缝,龇牙咧嘴地在不远处继续说:你看,我说了这半天了,你对小姆指上的白糖仍然无动于衷,它现在化了吧?呵呵……他突然作出兴灾乐祸的样子,眯起眼睛喃喃地说:你这白痴,有你好受的!
前面车座后面的人,因为无所事事,时不时就往后看,没看几眼,他的眼睛就睁大了,他小声说:天,快来看,那个人的手好像出了问题,虽然一眼看上去和我们的手没什么区别,但只要稍微仔细一点儿就不难发现,他右手的小姆指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明晃晃亮晶晶的,仿佛前阵子报纸上提到过的某种流体生物,据说那种生手能不知不觉地穿过人的皮肤,进入胸腔,找个温度合适的地方开始吐这吐那,破坏人的肌体不说,一想到身体里有那么个东西在动,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他这样小声说了一阵子后,仿佛突然觉得这个发现有必要和骑车的朋友一同分享,就用肘推一推骑车人的腰,骑车人啊一声,他又接着说:看见了没?咱们后面那个人的手有毛病,他的小姆指上好像有东西。骑车人说什么东西?我怎么没看见。后座的人说我也没见过,真没见过谁手上有那种东西,要命的是,那家伙还没发现,自己手上的东西自己都发现不了,脑子肯定有问题!
十字路口出了车祸,一堆人围在那里议论纷纷。但很快,人们就把话题的焦点转移到这根手指上。一个提着一篮子菠菜,满脸红肉的老太太最先发现了情况,她几乎尖叫了起来:啊!啊!!看呐!她焦急地用挎着篮子的手指着这根小姆指:看呐,那是什么?那上面是什么在动?人们睁大的眼睛,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同时射向这根手指。“看到了,忽闪忽闪的,以前没见过!”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说,“会是什么呢?”“忽闪忽闪的,若不是戒指,那肯定不会是好东西!哪会有一片东西在手指上忽闪忽闪?”脸上涂了厚厚白粉的少妇继续说:“手上有这么一片东西,实在太可怕了,我敢打赌,他就是洗一辈子也洗不掉,和胎记还不一样,说不准越洗越大!”一个脸色腊黄,无法看出年龄的人这时平静地问了句:“警察呢?警察去了哪儿?”
这是一间很寒碜的值班室,墙壁和桌椅都覆盖着一层黑乎乎的油腻,那些油腻在这个傍晚的夕阳里反射着温和的光。刚才的车祸现场维持秩序的警察开口了:“你,你这手咋回事?嗯?问你呢咋回事?刚才那么多人都在议论,你刚才是握了手榴弹么?看你的样子就不像好人,鬼鬼祟祟的,大白天还敢出来?是不是想在这儿呆一阵子?要是这的话倒好办了。把你的手放在桌子上,我去趟厕所,不准收回去!给我老实呆着!”一会儿警察回来,洗完手把手闻一闻,然后挖着鼻孔说又看看放在桌面上的手,说,你的手确实有问题,虽然我看不出是啥问题,但它有问题是真千万确的,我得汇报上级。警察拨了一个号码,电话那头传来指示:上面开会,你自己看着办吧。这时快下班了,警察看着桌面上那只死气沉沉的手,说这样吧,我给你盖个章子,你不要擦掉,知道吗?你要是擦掉了,那就是犯法,到时新帐旧帐一起算。他在手上盖好章子,脱下大盖帽拿在手里吹了吹,挥挥手说你回吧,回去哪儿也别去,等公安局的通知。记住,章子得留着,要是没了你麻烦会更大。
一间普通的两客一厅,客厅不怎么亮的灯照着充作饭桌的透明茶几,茶几下面的玻璃板上堆摆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药盒药瓶,别着针的线筒,绿小瓶的清凉油,三根无规则排列的火柴棒,少半个上面印有口红牙印、露出部份果核的果子,等等,数不胜数。女人摆好饭,吃了几口后,还不见丈夫动筷子,就说:“嗯?怎么了?吃啊?!我都做好了,还要喂你不成?我知道你累了,可我也不好过呀,都上了一天班,快吃完咱们弄弄。”说到后面,她呵呵地笑了。又吃了几口,发现丈夫还是不动,她上前摸摸他的额“怕是病了吧?先吃,吃完下面还有药,吃完喝了。”但丈夫还是没有吃饭的意思。她把他面前的筷子拿起来,递到他面前,换一个暧昧的脸色:“真要喂呀?小孩子脾气!”可她很快就发现了丈夫右手手背上那个章子——“东郊派出所”,一种表意不很明确的表情像墨水浸染一张纸一样侵占了她的面部:“怎么回事?哪来的?干嘛弄个这回来?”“你犯事儿啦?犯事儿也不该这样啊,到底怎么回事儿?”见丈夫不说话,久久的沉默后,好哭了。
一张普通却伟大的床。被子下面,女人摸着另一只没盖章子的手,摸着摸着就停住,停一会儿,又接着摸这只手。她其实是想摸那只上床前戴上手套的手,摸摸它上面的章子,算问候也算支持。但那只手被丈夫固执地垂到床沿的另一侧,不吉利的样子,仿佛某只队伍中的变节者,又像是中了咒。“我能摸摸它么?”女人说:“你要是愿意,你可以用它碰我那儿,我不嫌。”她在黑暗中这样咕叨着,咕叨到后半夜,男人还是一声没吭。
早上他右手戴着手套在客厅坐着,电话响了:“喂,是小王么?你是不是有事?也不见你来上班,刚才上面来人检查工作你不在我说你请病假了,你没病吧?嗯?你在听吗?也不吱一声,你要真病了就在家休息吧有事我再找你。”放下电话他突然想起什么,走到卧室把相机翻出来,对准右手就是一个劲儿地按快门,直到一整个空白卷照完才气喘吁吁地放下相机,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电视发呆。调了好几个台,全他妈是广告,而且全是护手霜的广告,只有本市的地方台在播新闻,说前天抓了一伙骑摩托抢女包的小土匪,昨天抄掉一家贩卖尸体的小医院,今天呢,今天某十字路口一连撞死两个闯红灯的。他看着那个十字路口眼熟,可不,挎一篮子菠菜的老太太发现了摄影机,一脸痴呆地站在那儿,干部模样的中年人,一脸白粉鬼也似的少妇还在交头结耳。这时他还未到,不然肯定会把他这只手也捎带上。
电话又响了,他以为是警察,但又好像不是,因为那人让他猜他是谁。他半天不吭气,那人觉得没趣儿,就用有点儿怪的声音说我呀,莫东峰啊,不记得啦?咱们初中时一个班,我坐你后面,老替你挨粉笔头的那个,啊?不会吧?真想不起来?我那时头发比你长,但脸上的痘子你比我多。你不可能真忘的,好像是哪个星期六咱俩还在那谁谁谁家交流挤痘子经验呢,瞧你这记性!我?我不在这儿,我家早搬了,这回是开会路过,我在二姨子家,二姨子可能还有点儿印象吧?女里女气的那家伙,嗨!哥儿几个三天两头摸人家鸡胸的那个,对,对啦,就是他,现在他混得还不错,你那儿我就不过去了……”
莫东峰?莫东峰是谁?坐在我后面一排留着长头发的家伙?啊?他右眼角下好像还有颗痣,我老以为是用笔尖不小心戳上去的呢,怎么会是他?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操他妈,他初中毕业后就跟他爸学车然后开大货车,前几年不是出车祸死了吗?怎么会在二姨子家?二姨子?就是当时班里鸡巴最小的那孩子?他也还活着?他要还活着的话那么我们岂不都处在阴间?对了,好像二姨子和莫东峰根本就没同过班,他们不过都和我同过班而已,千真万确!他们俩根本就不认识,可莫东峰为什么一口咬定我们三个同过班呢?
那么刚才的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又是谁打的?莫东峰,要真是死于车祸的莫东峰打来,那就真是活见鬼了。我用戴着套的右手拿起话筒,用左手按了电话上的回拨键,盲音,久久的盲音……我坐在电话旁吸了支烟,大概是过了五分钟吧,我用左手重又按了回拨键,这回不是盲音,但电话那头传来女话务员甜丝丝的声音:抱歉,您呼叫的号码为空号,请查实后再拨。听到这个,我都有点儿懵了。出于一种大脑极度亢奋时的无意识惯性,左手又按了一下重拨键,这回一个年轻女人接了电话:谁?吴洞方?这儿没这人啊,你打错了!啊?莫东峰?没有!什么二姨子,你他妈才二姨子呢!你是不是没刷牙啊?小心我报警你信不信?”那女人误以为自己受了侮辱,恼怒地几乎是把话筒砸到底座上。但很快电话铃又响了,竟然是那女人,听得出来,她有点紧张,声音一抖一抖的,像在打着寒颤:“你刚才说的是莫洞峰吧?我们住的这房子好像以前有位住户叫莫什么峰,刚才挂了电话我才想起来,好像是个司机,前几年出车祸死了,我们租这房子时房东也太不地道,左邻右舍也没人告诉我们,都装潢好了才知道的。我老觉得这屋子里有人,尤其是我丈夫不在家时,我一个人不论走到哪儿,时不时就有一小股儿汽油味儿飘到鼻子尖儿下,一闻到那个味儿我就浑身凉嗖嗖地。刚才一挂电话,我就又闻到一小股汽油味儿,我害怕。”我听到话筒里传来那女人牙齿打架的咯咯声,本来我想告诉她刚才那个一身汽油味儿的老同学用她的电话和我瞎聊了一阵子,想想没说,我告诉她什么事儿也没有,我说“你可能一个人在屋子里呆得时间太久了,出去走走心情可能会好些。”这时,我听到了敲门声。嘭嘭嘭!嘭嘭嘭!我抬头看看表,十二点一刻,妻子回来了。我急忙挂掉电话,往客厅走。但没走几步,一种奇怪的感觉马上袭击了我,我有点儿发毛,尤其是越靠近门口,我的心跳就越厉害,浑身上下刷刷地发冷。嘭嘭嘭!又是一阵敲门声。我转动门锁时,竟然意外地嗅到一小股汽油味儿,天呐,我的老哥们儿莫东峰这就来啦?
门开了,警察抱着个摩托头盔站在门外,他意外地冲我呵呵地笑着:“你怎么样?”我不知怎么回答他这句问候,就好像是主治大夫问候病人一样:你怎么样?好点儿了吗?我说“还好还好”。他说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通知你到派出所去一趟,后来一想,我到这片儿还有事儿,你说巧不巧,我姐夫他们就住在你们这栋楼,不过不是同一单元,你这是三单元,他们在一单元,喂,你们熟不熟?”我觉得警察和那天傍晚相比,好像换了个人似地,就把他让进屋里,给他倒了杯茶。我说“名字可能叫不上,但肯定经常打照面。”他说:“你经常见他们夫妻俩一起出门吗?”我对他姐姐和姐夫没什么印象,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俩口子,就说“对,他们俩人总是一起。”警察好像有点儿意外:“平均一周几次?你碰上他们?”“好像一两天就能碰上吧,我也不大注意,只是顺便打个招呼。”他好像看出我的疑惑,就悄悄对我说:一直听人说我姐夫待我姐不好,他经常打她,每次打完又带她出去看伤。”警察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下去,后来几乎就听不见了,他一个人沉默着,陷入一种深深的无法插手却又不想撒手不管的两难境地。我不好意思问他他们打架的原因,只说:怎么办好呢?他好像是一进门就等我说这句话,现在终于听到了,他有点儿激动,立即摩拳擦掌地向我畅谈他的计划:不瞒你说,那天我一瞅见你就知道你是一哥们儿,真想不到咱们现在能坐在一起一起谋划我姐的事儿,呵呵,我的打算是这样的,你下次要再碰到他们一起出去,你就打我办公室电话,剩下的事儿你就别管了,你就给我打一个电话,就这么点儿事儿,怎么样?”我不知道这警察会把他姐夫怎么样,但我还是爽快地应承下来。因为我真正关心的是我的事儿。我给他点一支烟,嘿嘿地说:“那,我这事儿怎么样了?”我想可能是我笑得太萎琐了,他误以为我问他要报酬,眼睛立即就瞪大了。我赶紧用手势把他止住,把右手的手套摘下来,亮出章子给他看。他再次看到章子就卟哧一声笑了,笑得前仰后翻。笑得缓过气儿来,才说:别扯蛋了,把它洗掉吧!他甚至还拧了一下我的耳朵,说你这人真他妈逗!
他刚走没多久,妻子就回来了,她比平时晚回了一个小时,买了饭菜回来。她很意外这顿外我吃得格外起劲!她也没问什么,只是说赶紧吃完休息一会儿马上又要上班。不过看到我突然吃这么多饭看得出来她乐坏了。我看着她一脸舒展的表情,看着看着就感到悲哀,我和我心爱的女人究竟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上呢?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些事情把我们的痛苦和喜悦紧紧地扭在一起?我情不自禁地用筷子的末端托起她尖细圆润的下巴,为她轻轻送上一个看似平静却又忧伤无比的吻。

3 鱼儿洛夫

革命胜利前夜,敌我斗争最艰巨的关头,所有小说家都用小说作武器,为我军鼓劲儿助威去了,鱼儿洛夫却没去。据当时的便衣说,他仍赖在香拉湖畔那间小木屋,对着情人的照片发呆,流泪。关于那个情人意外身亡的故事,他不知在小说中复述过多少遍了,他那少得可怜的一小拨读者早就声称已经忍无可忍,如果下一部小说还是老一套,他们会联合起来共同拒买。但鱼儿洛夫根本不考虑书卖不卖得出去,也不考虑这回出版社会不会出,他只想再写一遍,把情人意外身亡的事前前后后再仔细过一遍。
“那个落后份子,他在泪流满面地准备下一部小说。”回来的便衣报告。“鱼肉洛夫,是鱼肉洛夫吗?还是……他叫什么名字?”地方上的民兵联联长,一个胡子长得满脖子都是的黑老粗问。“不是鱼肉洛夫,是鱼儿洛夫,长官。”便衣说完,又轻轻地立了个正。“不要叫我长官,我不是长官,我是民兵联联长小苍诺夫。”“是,联长。”“记住喽,我们这儿不兴叫长官,长官是你们对头头的称呼,来了快半年了,还不长记性,活该你当我军的俘虏!”“是,小苍联长。”说完,便衣又立了一个正。这回的动作,幅度明显大过刚才。在办公桌一块吃剩的瓜皮上拧灭烟屁股,联长好像经历了一场遥远的异地之旅,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又问便衣:“你刚才说那个鱼儿诺夫,对,是鱼儿诺夫,你说他不支持革命?”“小苍联长,据小人观察,那家伙每天除了基本的吃喝,就是没完没了地沉湎于往事,听说他死了情妇,若换作我,我肯定不那样……”“喂!喂!”不等便衣说完,小苍联长就用一个劈杀的手势打断了他:“小人?什么小人?我再次警告你,跟我说话不要以小人自称,封建社会的奴才才那样,我们上级知道了,处份我民兵联精神文明建设没搞上去不说,他非剥了你的皮不可!你他妈素质也太低了,我怎么会分到你这样的俘虏?”“真抱歉,联长,真是不败不知道,败了吓一跳,自从来被贵军俘虏,来到贵军宝地,323”便衣飞快地掏出便衣证,以闪电般的速度扫一眼上面的编号,继续说“来到宝地,323无时无刻不在惊讶于贵军的精神面貌和弟兄们高贵的人格情操!323将在最短的时间内提高自身的素质,争取早日成为贵军一名光荣的合格战士!”“好了好了,我不吃这套,我要出去一趟,鱼肉洛夫的情况,你要随时向我汇报!”说完联长从人造革摇椅上站起身来,便衣很及时地取下衣架上的外套,给联长披上,并对联长出门而去的农民背影,再次立正。
便衣和鱼儿诺夫的第一次对话,是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进行。那时香拉湖还在沉睡,烟雾缭绕的湖面上飘浮着薄薄一层蚊虫的尸体。“那是因为夜间飞行的疲惫和不小心所致。”鱼儿诺 夫离开窗台,吱扭一声,打开木屋的门,对着覆了一层薄膜似的香拉湖,自言自语地说,“很快,太阳一出来,它们就会从湖面褪去,退到湖的四岸。”因为长年独居,鱼儿诺 夫习惯自言自语。不过,他的自言自语不是为了与自己交流,他是在同意外身亡的情人娅娅尼娃沟通。“十年了,再过两个月就十年了,在你离开的十年里,我都为你做了些什么呢?除了在固定的日子为你扫墓,除了日夜守着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小屋,迷离恍惚地把玩你用过的任何一件物品,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哦,我至死不渝的恋人啊,请你给我暗示,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已经习惯性地有些湿润了。“湿润的感觉真好,像是被你拥抱着。”刚说完他就猛得一转身,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还能写小说,我会再为你写一部,不,我以后的每一部小说都为你而写。直至那一天,死神找到我的那一天到来,我将在它的陪伴下再一次将你真实地拥抱。”这天早晨,就在鱼儿诺夫准备返回小木屋时,他又一次看到了湖对岸小树林里飘过的身影。“哦,娅娅,你看,是谁在那儿?那可怜的人好像遗失了什么珍贵物品,他几乎每天都在那里,毫不气馁地找来找去。今天,请你随我一道,过去看看吧。”
见鱼儿诺夫朝小树林这边走来,便衣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逃跑。但很快,机敏的他就取消了这个计划。作为一个战士,而且还是民兵联联长的警卫员(一身便装说明不了什么,衣袋里的警卫证最能说明问题),遇到问题要迎难而上,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了,继续逃跑的结果只会使自己沦为下等兵,他现在连再次被俘虏的机会也没有了。“你在找东西吗?”鱼儿诺夫已经站在他面前了。“对,是,是在找东西。”便衣顺着他说。
“是不是在找一个女人?和我一样,在找一个离你而去的恋人?”这时斑斑点点的阳光已经开始在树叶间闪烁。鱼儿诺夫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不胖不瘦毫无特点的年轻人,问。
“不,不是,我丢了一串钥匙。”
“呵呵,被我猜对了吧?”鱼儿诺夫露出自认为明察秋毫的笑。“多少鲁莽的年轻人啊,一定是把女朋友房间的钥匙搞丢了?”
“不,先生,我找的钥匙和女朋友无关。我还没恋爱呢。”便衣觉得鱼儿诺夫有点儿迷瞪,翘起一个嘴角笑了。
“和恋人无关的钥匙有那么重要么?值得你天天来找?好奇怪的人。我本来打算帮你,现在看来,还是你一个人找得合适。”说完鱼儿诺夫转身要走,便衣却问:“先生,您是住在对岸的小木屋吧?”
“是,那是我和娅娅共同生活过的地方。你如果口渴,可以进去喝水。”
“哦,不了,我是说,你成天呆在木屋里,都干些什么?不觉得烦闷吗?”
“烦闷?我可没想过。要知道我是一个作家,我正为下一部小说作准备。和上两部一样,也是关于娅娅的。”
“那您对大革命不关心吗?我是说,所有的小说家都开始为革命写作,吃革命饭了,您为什么还……”
便衣不知接下去该如何表述,所以话没说完就打住了。
“你的意思我明白,告诉你吧,虽然我的娅娅不是死于战火枪炮,但我对战争深恶痛绝。我不会让那玩艺儿玷污我的笔墨的。”

“报告联长,据323最近的观察,鱼儿诺夫不只是沉湎于儿女情长,他天生就厌恶革命,不肯为革命出一份力。”联长转动他的皮革转椅,想了想说:“我早就听说,鱼儿诺夫这家伙顽固得很,但请他不要忘了,现在是革命的紧要关头,是革命胜利前的黑夜,需要每个人都出一份力。鉴于他的作家身份,我们不能收他为民兵送他上战场,但应该给他找点儿事做。你看联里缺哪方面的人手?”
“报告长官,不,报告联长,323已经调察过了,喂猪的孙老大最近吃馊饭大小便失禁了,鱼儿诺夫刚好能补上。”
于是,鱼儿诺夫被迫结束了他香拉湖畔的独居生活,操起了民兵联喂猪的行当。

革命胜利前的黑夜冰冷而漫长,鱼儿诺夫在民兵联的猪圈喂猪的第四个年头,才看到了胜利的曙光。“革命胜利啦!前方传来捷报,革命胜利啦!”便衣一路小跑,挥舞着手臂(仿佛在向远方的什么人招手)跑进小苍联长的办公室。“革命胜利啦!联长!我们已经夺取了政权!”站在联长跟前,便衣因为激动,脸涨得通红。“323,请你时刻不要忘记自己的俘虏身份!什么“我们已经夺取了政权”?你也能算我们?”联长转到他的皮革转椅,很沉重地吐一口烟,眉头紧皱。看得出来,他开始为如何解决军营的一批俘虏心事重重。编号323的便衣愣在那里,张着嘴巴,要说话的样子,但一个字也吐不出。看来对便衣的打击不小,联长于是换一种口气说:“323,你跟了我也好几年了,我知道你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诚实,善良,人缘错,工作也很积极。但问题是,这些丝毫也改变不了你的俘虏身份,尽管你也为革命胜利出了一点儿力,比如监视鱼儿诺夫,但那是你作为一个俘虏应尽的义务。说来说去,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革命胜利了,我们可以高兴,可以庆祝,但你不能。你明白吗?你这样一个俘虏和我们一共庆祝革命的伟大胜利,我们觉得不舒服。”听着听着便衣眼里已是泪光闪闪。毕竟是当兵多年的人,这泪光闪闪的年轻人仍忍着心中巨大的不平说:“那,那鱼儿诺夫呢?当初是我把人家送进猪圈的,现在一切都变了,我要不要把他放了?他可是你们的人啊。”“你把他带进来!”联长说。
“你为什么叫小苍?你难道是一只苍蝇吗?”一进门,满身猪尿味儿的鱼儿诺 夫就这样说,“我在你的猪圈工作了四年,竟然今天才见到你,你看上去和人们说得差不多,五大三粗,但这并不说明你不是一只苍蝇!”他的衣服到处都是破洞,看上去,整个人就像一只站立着的马蜂窝。
“你是说,我是……”联长没好意思说出那个词,只是两只手在身体两侧扑扇了两下,做出振翅欲飞的样子,“嗡嗡嗡——嗡嗡嗡——”现在,他已经从转椅上起来,开始在鱼儿诺夫面前更逼真地模仿苍蝇的样子。他快速地围着鱼儿诺夫转来转去,转得鱼儿诺夫有点儿头晕眼光。“娅娅,我的娅娅,你看到了吗?这个无耻的人,他在学苍蝇飞……”过了一会儿,“苍蝇”停止飞行,眼睛死盯着鱼儿诺夫,他说:“我记得你好像是个小说家?”“那又怎么样?我写不写小说与你是不是只苍蝇毫无关系。”“那你要不要在我的猪圈再继续工作四年?”“苍蝇”这话要挟的同时,还有兴灾乐祸的味道。“昨天我刚和新成立的小说团体联系上……哦,天呐,我亲爱的娅娅,你看我是不是喂猪喂糊涂了?竟然和这样一个人说这么长的话?娅娅,你能原谅我么?亲爱的”

那天,情绪很不稳定的鱼儿诺夫从小苍联长的办公室一出来,就被一辆没有任何标记的车送回了拉香湖。“您不应该受到打扰,先生。”一个看似文弱但眼光坚毅的年轻人说完,不知是真的有急事要办,还是鱼儿诺夫身上散发的刺鼻猪骚味,很快他就向湖畔四周作吟哦状的其它年轻人招招手,离开了。

革命胜利后,新政权刚刚建立,国家正急需一大批文艺工作者轰轰烈烈加入歌颂新政权的队伍时,他仍躲在冷冷清清的拉香湖畔,守着那个意外身亡的旧相好娅娅,再就是,继续写他那部未完的新小说。
“看来,他在民兵联喂的那四年猪,算是白喂了!”文化馆的姚同志说,“他和我们的新政权一点儿亲合力也没有,你说咋办吧刘书记。”
“对于鱼儿诺夫这样的老同志,即便是喂猪,也是为革命多少出过力的同志,我们不能像对待艾诺维治那样,把他一棒子打死。”刘书记喝一口用“双喜牌”山楂罐头瓶冲的砖茶,嚼着一片茶叶,深明大义地说。
“那您说咋办吧?刘书记,您说咋办就咋办,我和咱文化馆的同志都听您的。”
“教育,再教育教育。鱼儿诺夫同志现在年纪也大了,祖国换了新天地,可能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了,我们允许他有一个接受的过程。”
“好,明天我就和小王再到拉香湖跑一趟。”

早晨七点半,拉香湖还在沉睡。鱼儿洛夫早早起来,正沿着湖畔一边散步,一边思考如何着手小说的下一章时,文化馆的姚同志和小王就来了。
“鱼儿诺夫同志,早上好。”姚同志远远地就下意识闻到一股儿淡淡的猪尿味儿。“这回是又要我写宣传稿吗?”鱼儿诺夫抖一抖身子,做出思维被人打断时的经常性动作。“不是,不是宣传稿的事,对了,这是小王,我们馆里新来的同志。”姚同志又对小王说:“这就是鱼儿诺夫,几十年前他可是红极一时的作家啊。”小王一听马上伸出手要和鱼儿诺夫握手,却被姚同志及时拉住了。他小声对小王说:“别忘了,他可是待教育对象啊。”见两人嘀嘀咕咕着,鱼儿诺夫大声说:“说吧,同志们,告诉我你们这次来的目的。”
“鱼儿诺夫,昨天我们馆开过会了,大家针对你现在的情况,都畅所欲言了,鉴于你的特殊身份,最后都觉得您对我们新政权的文艺事业还不了解……”
“不要转来转去,直接说。”见姚同志有点儿吱吱呜呜,鱼儿诺夫有点儿生气了。
“是这样的,像您这样的老同志,咱们区还有一部份,我们成立了一个新文艺培训班,我们决定让你参加。”
“我不参加,我为什么要参加?”
“培训培训,对您个人的发展肯定有好处。”
“我现在很好,还发展什么?我不需要发展。”
“不,你看你你看你,这是什么态度么,任何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都需要发展,一个人更需要发展。而且越是艰苦的环境,对个人的发展越是突飞猛进。你常年呆在风景优美的拉香湖畔,迫切需要换个环境。我们建议您参加培训也是基于这方面的考虑。”
听姚同志提到“拉香湖畔”,鱼儿诺夫的眼睛轻轻眯了一下,那神情就像重新看到了自己遗失多时的珍宝。“娅娅,这个人这么说,说要我换个环境,离开你。娅娅,我在这木屋守侯多年,等到无数人的鼓噪,却等不来你一个暗示……”

和喂猪一样,最后鱼儿诺夫还是进了新文艺培训班。这年他五十一岁,《娅娅的暗示》已经完成了九章。
五年后,新文艺培训班还没结业,一场瘟疫就带走了他。文化馆和培训班的同志们用两天半的时间将他埋葬。
“本来两天时间就已足够,但他胸前的两臂交叉得那样紧,以致于我们不得不又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来使他的双手贴于裤缝。”一个老同志说,他像是拥抱着什么……”

他写得是太慢了,五年的时间也没有完成这部最后的长篇。现在的读者看到最全的版本也只有十二章。不过,一旦读者从第二章开始为书中的爱情落泪,小说是否完整已不再重要。

4  S城

A、会合

还是让我以一个打字员的身份来迎接你吧,你这第一次来S城旅行的客人。

你从车站矮矮的门洞钻出来,笔挺的西装上别一支光秃秃的狗尾草,你很守信,那是我们见面的记号。

以前我也在这里接过几个像你这样的陌生人,提前在电话中约好这样那样的记号,但一下火车他们就自作主张地取消了。他们只想凭我身上的汉字认出我,而不想让我看见他们。那都是一些心理古怪的旅人。他们一旦得知在陌生的地方有一个人正等着他们,盼望着他们,就呵呵地偷笑着,从我身边大摇大摆地溜过去,溜进车站附近的饭店,旅馆。他们每次都在酒足饭饱后才别上用作记号的花朵树叶手帕徽章,嘻嘻哈哈地在就剩我一个接站人的车站上拍我的肩膀,跟我开他们地方上的玩笑。那些玩笑粗俗弱质,里面有他们的市长书记单位领导,各行各业小有成就者,甚至父母兄长和亲戚朋友。

像这样的旅人,我怎么会让他们顺利出城呢?如你所想,他们现在都还在这座不起眼的小城里。和以前不同,他们不再四处打听有关出城的消息,只是在各自好不容易挤进的某个行当里忙得昏天黑地。不过偶尔他们还会跟同事开一些玩笑,但和他们刚到时在车站和我开的那些地方色彩浓郁的玩笑已经截然不同。甚至,他们现在操的都是这个城的口音。我不记得有人听见他们重操乡音。尽管他们夜夜都用梦呓的形式反复练习讲述,但他们无知无觉吐出的早已经是变了味儿的字词。毕竟,他们在这座城的空气中生活得太久了。

现在走在街上,我已经很难再认出那些外地人。虽然他们每次都一眼就认出我,不厌其烦地向我倾诉他们的思乡之情,有的甚至不顾场合地泪流满面,但这些对他们继续在这座工作生活下去,乃至火化和再生都毫无帮助。因为这些公众场合的深情倾诉和哭泣,全城的人都已经错误地认为,是我把他们领进城的。领进之后,就是现在他们从事的这份工作不说,就是当初几天的食宿我也没有尽到一个S城接店居民应尽的义务。正因如此,和那些不礼貌的旅人一样,我理所当然地被S城的行政机构划入了劣等公民的行列。

在S城作劣等公民,就意味着你将被剥夺使用任何防护面具的权利。现在我仍清楚地记得,那些穿制服的警务人员闯入我家的那个清晨。他们给我看过那张黑头文件后,不顾我的再三肯求,强行将我家中所有的防护面具一扫而空。透过六楼加厚的窗帘的缝隙,我目送制服们走出单元楼,然后钻进警车扬长而去,我清醒地意识到,从此以后,我的户外生活被取消了。一个正常居民被取消户外生活,也就意味着,他将无法去公司上班,将被老板炒掉,将只有通过电话与朋友联系直至最后彻底失去朋友,成为一个只能靠政府救济刚好温饱、失去亲戚朋友的彻头彻尾的劣等公民。总之,劣等公民就是生活在S城又被S城剥离出去的那部分人。

成为劣等公民后,我开始了令人亢奋的写作。现在想来,在全城的劣等公民中,我算得上是最幸运的一位了。他们被囚禁在自己的住处一段时间后,大多都患上难以根治的孤独郁闷症并开始轻生,开始拒绝政府人道接济的一日三餐,开始接二连三地被肃穆的出殡车拉进火葬场。现在火葬场的黑车没开到我的门口,完全是我写作的结果。和其它行当相比,写作可能是本钱最小的行当了。它几乎不需要什么本钱。一杆小学生用的橡皮铅笔两毛一支,一叠可以写满几十万字的稿纸售价通常也不会超出一块钱。

我为自己的后半生准备了许多这样的铅笔和稿纸,我想通过它们写写划划,把S城的部份生活记录下来。对于我这样做的原因,任何角度的猜想都是徒劳。因为我只是在以一个小学生的手劲消耗着一截一截的铅笔,以一个收藏家的兴趣收藏着一页页被汉字填满的方格纸。我把短得不无法再使用的铅笔头装进一个啤酒瓶,把填好的方格纸捆好,礼貌地放进床下的水果箱。经过长达半年的囚禁生活,我已经收藏了一啤酒瓶的铅笔头和半水果箱的方格纸。每天夜里我都有将它们付之一炬的冲动。我久久不这样做的原因还是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我那样做很难保证制服不会以一条莫须有的纵火罪任意延长我的处罚时间。

有几次这种冲动让我把自己的收藏鬼使神差地带到了车站。我想我是打算把它们交给某些像你这样的外地旅人。我希望他在离开这城时顺便也把这个酒瓶和水果箱带走,在车开到荒郊野外时从窗口扔出去,让它们在日后的日晒雨淋中一点点化为尘土。但不幸得很,我碰到的那是前面提到的那些心理古怪的旅人。我一次次悄悄收起这两样准备供手相送的随身物品,看他们在这城的车站大摇大摆地消失,又焦头烂额地在另外的公司或工厂出现。

因为前几次的计划都落空了,所以这次我没带酒瓶和水果箱。我只穿一套印满汉字的衬衫短裤,与你那支狗尾草会合。


B、理想主义的厕所会议

小城的天空布满朵朵红云。红云和红云之间,道道金光直射大地。每道金光刀刃一样,到达地面时都发出“当”的一声,如同成千上万把金铡刀从天而降。千百年来小城的居民就在这样的铡刀声中度过一天一天。金光到达地面后,迅速晕染开来,给生铁打造的小城镀上一层淡淡的金黄,也给居民伤疤累累的心灵一丝安慰。总得来说,这样的安慰及时而亲切。但不是所有的居民对金光都怀有好感。每天都有太多的长发青年,油漆工打扮着走上大街用剌鼻的黑漆去粉刷金光所到之处的墙壁。不过他们这种行为刚开始没多久,现在只刷了一条街的露天墙壁。他们的速度不敢让人恭维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在刷任何一家店铺之前都得向老板支付粉刷费。搞价是常有的事,几乎每次长发青年和大肚老板在店门口相遇,都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便宜点儿吧,您看,我们都还年轻,都没几个钱,”说着长发青年回头指了一圈儿跟随的同伴,其余的长发青年也都面露菜色。“老板,我们都还是在校的学生,基本上没有什么经济来源,都还问家里要生活费呢,你看”他指了一下某个同伴的脸和长发。“那个,你看见了没?上个月我们硬要他出了一百块,赞助了一家空调专卖店,他这个月每天只吃两顿饭!”“少哭穷啦!年轻人!既然这么有理想,就不要怕吃苦。理想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三百二,一分不能少,要么别刷我这墙,要么给钱!”因为不可抑制的习惯,大肚子说完在自己裆部摸了一把。领头上长发青年看老板的态度坚决,无奈地回头看了一眼同伴们,征求他们的意见。有的同伴说“别刷啦,咱们另找一家吧,大肚子不地道!”“刷哪儿不是刷,反正这城迟早得被咱们全都刷成黑色!也不在乎这一家!留最后刷吧!这些生意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刷他们的墙又不是要他们的命!”“要不,再跟大肚子朋友谈谈?让他再便宜点儿,要是他再给咱们便宜五十,咱们刷不刷?”老板听一群长发在自己店门口摇头晃脑地议论不休,用一个手势使大家安静下来后,说“你们叫我大肚子我不在意,”因为不可抑制的习惯,他在自己裆部又摸了一把。“我只希望你们赶快作决定,我这墙你们到底是刷还是不刷?我还得作生意呢!一大早只来了三拨顾客,刚才还见对面有几个朝这儿边看呢,后来又没来,可能是见你们在这儿吧。反正你们赶快!”……

这样的场面在S城每天都能看到很多,因为S城有许多这样提着漆桶的长发青年,他们一拨一拨地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商业街上游走,他们怀里揣着很少的钱,却想刷两倍或三倍的墙壁。从每月仅有的生活费中扣出一部份支付给商家对他们的内心是一种摧残,扛着笨重的大头梯子在店面的墙上忙上忙下不但需要足够的体力支撑,可每顿只能吃个半饱,街上的行人时不时就看到一些长发青年从高高的梯子上摔下来的情形。这样的青年大多会休克,被送往医院后,又没钱看病。迫于无奈,领头的青年只好又征求同伴们的意见。最后只能是,每人又从自己当月的生活费中挤出一些,暂时救急。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长发青年们碗里的饭越来越少,与老板们的搞价时间越来越长(价格又开玩笑似地出到一个老板做梦也不会同意的程度),从梯子上掉下来的越来越多,现在几乎是每天都有掉下来休克的长发青年。鉴于这种恶性循环,全城长发青年的领头们终于坐到了一起。

领头们把会场设在某大学校园的一个公共厕所,现在看来是明智的。在S城,没人能想出比厕所更安全,更适合开会的场所。警务人员布满了大街小巷,他们虽然对到处刷墙壁的青年们不屑一顾,但并不表示对非法集会有青年们心慈手软。以前那几起优秀青年因此被划为劣等公民的事件已经充分证明了这点。被用作临时会场的厕所通常由一男一女在门口把守,碰到来入厕的,就说“人满啦,到别处去吧”或者把急得面色通红的人拉到大粪工人才能进入的小门让其解急。(长发青年和大粪工人们都有秘切联系,或许是出于一种革命道义,大粪工人允许青年们配了钥匙)

守门的一男一女都隐蔽在厕所门口的灌木丛中,每人手中都紧攥一根从厕所内部扯出来的细绳,一旦发生意外,他们就会拉响厕所内部部的小铃铛发出警报。不过很少有开会中途警备人员闯入的时候。但很少有并不说明绝对没有。厕所内部畅所欲言的青年头领们一旦收到警报,就迅速脱下裤子,蹲上茅坑,有多少有点表演才能的会在警备人员进来后涨红着脸哼哼不止。但这种时候太少了,一些来不及收拾的物品会说出他们的秘密。
警备人员用电棍敲敲便池和便池之间的挡板上放着的一瓶瓶矿泉水,问:这是什么?一个头领说“那,那……”警备人员说:“那?那什么?快说!!”头领不好意思地卟哧一声笑了,他说:“大哥,这个,这怎么好意思说呢?”“有什么不意思的?让你说你就说,这水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是不是想电一下再说?”“不不不不,不是,实话说,我们是用水来洗的”“洗?洗哪儿?”头领青年蹲在便池里,翻着两眼温和地答到:“肛门,大哥。”

头领们在厕所开会时,除了一人一瓶矿泉水,每人还有半包方便面。因为这样的会最少得一连开四个小时,长 的甚至一开就是一开,最后还没开出个结果。并且,当天的早饭他们并不比任何一个普通的长发青年吃得多。
早上八点开始,九点刚过肚子就咕咕叫了。但没人会马上去吃面解饥,他们强忍着饥饿,时不时就会用不屑一顾的眼神斜一眼也放在便池的挡板之上的各自那半包方便面。每人都想去吃,但都不愿意第一个拿起来。因为这关系到他的情操。身为一人青年头领,如果高尚的情操受到污染,不但对他自己的前程没有好处,说不准还会马上撒职,一转眼变成一个普通的长发青年。于是很多回开会,开到最后大家都饿得头昏眼花,但还是没有动一下自己那半包方便面。鉴于这种情况,大家都想提议为方便面问题专门开个月商议一下。但谁先在会上提出这种问题又成了问题。因为这同样牵扯到情操问题。于是事情往往变成了这样:一个长会开完,每人挡板上的方便面都还是完整的半包。但也有例外。比如,比如警务人员突然闯入。

警务人员用电棍指拨两下方便面,问蹲着的长发青年说:“喂,长毛,厕所怎么会有这么多方便面?”“这些都是洒过药的,大粪工人把它们放在这里毒苍蝇”。“是吗?哼哼”警务人员像是身上装了弹簧,晃个不停。他用将信将疑的眼光看着这一排蹲得整整齐齐的长发青年,笑咪咪地说“我倒是想看看它们是不是真的放了毒!”
警务人员让在厕所让某青年头领强行吃下半包方便面的时候,其它蹲着的头领也都不约而同地流了口水。甚至有人壮着胆子主动询问:“电棍大哥,这面,要不我也试试?”“不用啦!一个人就够啦!”警务人员莫明其妙地看了一小会儿这人,嘀咕一个反问句:“你他妈是不是有病?”不过,很快他就把注意力移回到那位有福的青年头领,这头领吃完半包面后,不但一点儿事儿也没有,脸上还呈现出对另外半包面的神往。“有没有反应?”警务人员问。“暂时还没有,不过这很正常,毒苍蝇的药作用于人体,最少得十包。”“好!我还真想看看十包能不能把人毒死!”可不等大块朵颐的头领吃完第八包,就已经撑得倒在地上了。

毫不吝惜地消耗会议的公共食粮,尽管是在警务人员的协迫之下消耗,但事后还是引起了其它头领的强烈不满。他们前肚皮贴着脊椎骨,气呼呼地从厕所出来,回到家里就倒头大睡,谁也不理。现在,你可能已经知道了这样一个事实:在S城,对一个理想主义的青年头领最致命的伤害,无异于是夺走他本该消化掉的半包方便面。


S城的警察每天都心事重重。他们想知道十几二十个长发青年带着矿泉水和方便面钻到厕所干什么。每次在厕所,他和他们都进行相同的对话,每次都由某青年吃方便面告终。日积月累,S城的警察们心事重重的行走,使他们看起来不由得沾上了点儿哲学家的气息。亲戚朋友碰到了,问“XX,想什么呢?”,他们不好意思说厕所里的水和面,就说“你说不清楚”,或者礼貌地说“请不要打扰我”。渐渐得,这些警察性格变得孤僻怪异,常常在半夜三更在大街上游荡,偶尔碰到陌生人就礼貌地说“我在想问题”“不要打断我的思考”。很快,城里的居民都得知了本城的警察都在思考一些时间空间人类生命等等的大问题,于是一反往日的轻蔑态度,个个对他们肃然起敬。警察们并没有注意到市民们的变化,只是自顾自地梦游一般出没于小城的街头巷尾。有时他们会碰到曾在厕所强迫其吃下方便面的青年头领。头领早就已经对这警察心怀感激,但苦于没有表示的机会。于是请警察去吃饭喝酒,去参观他的兄弟们刚刚粉刷过的店铺,但警察都一一回绝了。他对头领也说了相同的话:“我在想问题”“不要打断我的思考”

很多想借机表示一下的头领都碰到了与他们配对的警察,遭到同样的拒绝之后,他们的心情变得欢快。因为以后在厕所开会不用再担心警察们的突然介入了。但同时也都感受到一丝淡淡的失落。因为以后再也不可能有一口气吃下七八包方便面的美事儿了。随着警察在厕所会议中的缺席,来参加厕所会议的头领越来越多。一个男厕所装不下,组织者就把一部份头领安排在女厕所。他们明目张胆地在男女厕所之中的隔墙上凿了洞,接了根据初中物理书中请到的传声筒,通过传声筒,在男女两厕进行的会议由以前的互换纸面文件变为声音时时交流,于是会议变得透明,有了质的飞跃。很多头领开始以为,传声筒在头领们的会议史上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他们正忙于改进和研究更高级的传声筒时,有人提出了新的见解。意思是“既然已经不再担心警察的介入,那么男女两厕还通过传声筒交流信息,无疑具有偷偷摸摸的性质。这种不洁的性质于我们以高尚理想为核心的会议是多么不合适啊。我建议把两个厕所之间的这堵墙堆倒。细想一下就不难发现,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不但在空间上扩大我们的会议场所,也清理了我们的心理障碍。而且,如果经济条件允许我话,草草装潢一下也并非不可。它毕竟是我们的决策重要事件的宝贵场所啊。”几乎是没有经过任何讨论,这堵墙就被推掉了。
一夜之间,全城所有的长发青年除了不断地讨价还价,粉刷墙壁,救济休克的同伴,他们的生活又增加了一个新的目的,那就是从自己作起,从一分一毛做起,不定时向组织捐款,以便早日把某校园内的会议场所装潢一新。

C、我们来革阳光的命!

长发青年们在青年头领的带领下,年复一年地同朵朵红云间投射而下的金黄色阳光作斗争。他们之所以情愿投身于这样一场残酷而漫长的斗争,是因为他们坚信在这个生铁筑造的S城中,金黄色是亮色,具有流动的视觉感,它既和他们的皮肤是同一种颜色,又具有他们身体的流动性,所以他们给金黄色的阳光生造了一个象征:它代表肉欲。这点和生来就黑漆漆的纹丝不动的S城,和以权力与荒谬为主要组成部份的永睡不醒的S城是多么不般配啊。现在一些年纪大的人都还记得,几十年前的一天,各大学的男女学生一夜之间都走上街头,向市民义务宣传金黄色阳光对S城在精神意义上意淫般的侵犯,号召全体市民团结起来,协助他们将这场斗争进行到底。男学生把人们能看到地任何地方都贴满号召力极强的标语,女学生举着小旗耐心为前来咨询的市民讲解,一场以阳光为敌的运动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展开了。不过很快市民们就又都各忙各的去了,他们对学生们的漠然态度并没有浇灭学生们心头的斗争精神。一些临时选举出的革命头领很明智地在一场大会上宣布,革命的宣传期已告一段落,下一步就是行动!他们先邀请了生化系物理系地颇具权威的老教授为他们讲解用黑油漆对阳光的抵制作用,潮水般的掌声之后就是分头行动,提着盛有黑油漆的铅皮桶重新走在大街。现在进行多年的长发青年与老板之间的搞价还价也就从那时开始。先是学生要求被刷的老板付费,但做生意的老板觉悟都不高,他们的道理是:是你要刷我的店铺是你找上我不是我找你所以钱就该你付!也不多,一平米五十!

革命是无情的。上了年纪的老人回忆那段时光都会发出这样一句相同的感慨。为了将革命继续下去,学生们开始义务捐款为商店上老板上交纳粉刷费用。大家都以为每平米的价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步步跌下来,谁知有阵子一个劲儿往上涨,许多革命的学生因为按连不断地捐款,最后只好被迫中断学业回家务农。眼看革命者的气色一日不如一日,头领于是又开会宣布改变战术,如果再像以前那样大队大队地行动,只会造成无谓的浪费,于是大家开始改由一组一组的小分队走上街头。“长发也就是那时留起来的吧。”老人们说。“那时的理发店见了学生就怕得要死,因为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学生在理完发后给他们哪怕是一毛钱。他们像大人物那样从椅子上站起为,听到要交钱,就大惑不解地说:钱?什么钱?我们成天都在革命,我们不谈钱的。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现在看来,从那时到再在这几十年里,因为没能一家乐意为革命者免费理发的理发店,所以革命者们的头发一天天长起来,刚开始还两两相互剪,后来组织上说那样浪费时间精力,除了革命,能不干的事就不干,要不浪费无谓的精力。所以他们干脆就把长发当成了革命者的独有的标志。因为这个,以前还跟那些留了长发但不是革命者的社会小青年斗过一阵子呢。”

当年的革命者如今都已白发苍苍,他们在街上看到现在变得落迫的新一代革命者,心里的滋味很复杂。一方面他们为有这样坚定的年轻人感到欣慰,同时又为市民的觉悟感到心寒。对后老的失望是一贯的,但有时前者了会冷不防让这些年老的革命者浑身一颤泣不成声。他们不相信他随身携带的退伍军的优惠证就罢了,竟然连他们胸口别的纪念徽章也说是仿制的,他脱掉衣服让他们看他身上与革命有关的刺青,他们也很漠然,觉得是平常事。总之他们对牙齿脱落头发稀疏的老革命一点儿感情也没有。这在许多老革命看来是不可原谅的。他们决定报复。很多次都准备行动时他们又停住了。他们没有采取行动的原因是不想让内部矛盾如果轻而易举地演化为敌我矛盾。于是结果只能是一天天在新一代革命者的侮辱下度过一天一天。

现在这样的老革命很多,为了使自己平静的心态不受到冒犯,他们平时很少出门,迫不得已也是三个一组五个一群,颤颤微微地去穿人行道,去走步行街。这些老人走过时,很多行人和商家都能看到他们衣着笔挺,面容肃穆,别在胸口上的徽章闪闪发亮,仿佛是在祭奠一个时代。

D、窑区木区铁区和砖楼一幢

初来S城的人都会惊叹于这个小城的城市布局。穷人住在市中心花园内的座座假山凿出的窑洞里,称之为窑区,窑区的穷人都有很多遗传的坏毛病,他们大清早把头插进茉莉丛中甩动用露水洗脸,正午在玫瑰丛中偷偷摸摸地大小便,夜里又三五成群地在嫩绿的草坪上打着滚儿看星星。

西北方向住着中产阶级的那片木屋被称为木区,木区的条条街道都用各种不同材质的木板铺砌而成,他们的木头鞋在上面走过都会发出嘎嘎的清脆响声,与此同时大量的木头蛀虫被踩死,这些蛀虫正把头伸出木板的表面做短暂的室外呼吸;木区的中产阶级每次走进家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脱掉鞋子用特制的小刷子把满是蛀虫汁液的鞋底刷干净,这样的工作每天最少做三次,因此和其它区不同,木区有一种独有的职业,就是为刚回家的人清理鞋底。从事这种职业的人当中原先的擦鞋匠最吃香,他们因为他们在清理完毕还会很讨好地帮顾客把鞋子上油擦光;但好事从来不长久,非擦鞋匠们几乎是在一夜之 间好像是经过专业培训似地人人都可能擦出一手又光又亮的好鞋,与专业擦鞋匠的手艺不相上下;曾几何时,饭碗受到威胁的专来擦鞋匠开始悄悄送顾客小礼物,一包牙签,一个打火机,另一方得知后马上开设了木鞋以旧换新的业务,他们在木区的大街小巷都开设了大大小小的此类分店,开业前都不惜重金聘请当红明星来前捧场,以造声势,非专业擦鞋匠出身的鞋底清理工们清醒得很,他们在这样做之前就已经估算好一年收回成本和在宣传上投的资金……在他们招聘的十八至二十二岁的女售货员当中不管对革命失去信心的女大学生。,这些女学生干活买力,一心想早日赚够计划中的钱自己也开一家与此类似的木鞋以旧换新店,做老板。但她们不知道,她们现在的老板生活得并不如她们想像中的好,因为他们还在固执地在木区挨家挨户地给人清理鞋底上蛀虫的惨绿的汁液,她们与实际南辕北辙的想法完全是因为老板从来不在店里出现。S城的贵族理所应当地住在西南方向,他们住的地区被穷人和中产阶级称之为铁区。和木区的中产阶级通过处处运用木材建设自己的木区以便与窑区的穷人区分开来,在贵族们的社区里,铁这种金属元素已经被发挥到登峰造极的程度。用生铁板铺就的街道广场,熟铁铸造的高楼大厦商业区住宅区。对于铁,贵族们其实无多大好感,在他们眼里铁只是一个工具,一个把自己的群体与另外两个群体区分开来的工具。每年夏天,穷人们光着身子在花园里打滚时,中产阶级在他们的林场察看准备立秋后采集的木材时,铁区的贵族们只是穿着他们进口的超薄丝袜在铁板上静静地行走,散步。与前面两者相比,后者的行走看起来极富诗意。贵族们个个都是厌世论者,虚无论者,金钱对于他们已经失去了金钱本身的意义,在他们眼里,金钱只是一堆生天就会自我繁殖的无生命体。他们每年从中产阶级手中接过投资得来的钱,都会觉得索然无味。中产阶级毕竟是中产阶级,他们怎么就想不到把一箱箱的钞票悄悄放在他们铁墙围起的大院呢?当面点钱算帐不仅暗示了中产阶级对他们心怀叵测的侮辱,还强化了他们只配住在木区的身份和地位。

不过铁区的贵族并非个个儿仙风道骨,有少部分人就很讨厌自己投身多年的生活方式。他们不习惯穿着进口丝袜在铁板上行走,也不习惯黑乎乎的冰冷铁板,他们在自家门口、卧室餐厅的铁板上铺上地毯,为了防止地气透过铁板上的地毯传到自己身上,他们夜里在铁板床上铺两到三倍厚的被褥。总之如果你去这样的贵族家中做客,你会发觉自己并非来到s城最有名的铁区而是进入了一个还未形成规模但正在酝酿中的新区。当然的,事实上这样的贵族很快就被他的群体唾弃。尽管他们的花园围栏仍未用丝绒包裹,他们的阳台栏杆还以铁器的面目暴露在空气中,但这些都不能掩盖他们对铁器的厌恶。他们大多都不是世袭的贵族,有的是从中产阶级的木区搬进来的,有的是人窑区经木区进来的住户。或者可以说,他们从进入铁区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没被铁区的原住居民瞧在眼里。他们觉得世袭的原住居民穿丝袜在铁板上的行走当作成一种享受感到难以理解。反过来,原住居民觉得这些不纯正的新住户都天生一副下贱胚子,他们很少思想,更谈不上思想的乐趣了。尤其是与形而上有关的乐趣。换了其它的城,这时争吵一定是难免的,但这种情况在S城的铁区并未出现,原因是一方是虚无主义者,另一方则或多或少有点儿自卑的心理在作祟。除了以上的三个区,最后就是我们劣等公民所住的砖楼了。在以上三区的住户头脑中(包括窑区住户),砖是一种下等的用于建筑物的材料。很多窑区的住户其实都有能力盖一些砖房住进去,他们呆在窑区迟迟不肯出来的原因就在于此。S城的砖式建筑只有一幢,总共有九层,里面住的都是一些被划为劣等公民的倒霉鬼。我不幸地被安置在六楼后,开始了一种悬浮于半空的生活。因为里面的公民都被剥夺了户外活动的权利,所以这幢砖楼的设计人员没有给它设计电梯,据说当初他们连砖铺的楼梯也想省掉,计划用一些高空作业的机器手臂把我们投进分到的楼层。这样的想法当然被以人权为核心的市领导班子矢口否绝了。因为市领导班子的这方面考虑,我们这些劣等居民现在才会希望踩着砖梯走下楼的那一天。不过这样的等待很容易使人心力交瘁,因为被囚禁的日期是保密的。谁也不知道会在这里呆多久。也许明天就有人上来放你下去,也许这人的到来得十年五十年。于是时不时就有人从砖楼的窗户里跳出去,摔在地面把自己摔个稀八烂。这样做的后果一方面是加重了清洁工人的工作量,另一方面也启发了楼下的巡警。因为频繁地看到死人,他们找了一批民工在砖楼四周围起了一圈砖墙,这样掉下来的寻死者只会掉进围起的砖墙内而不会再冷不防地出现在他们的工作途中。他们对因为习惯时不时就来转一转察看有无可清理的死者的清洁工挥挥手,哈哈地笑着说你们以后再也不用来了,哈哈,都掉进墙内啦。清洁工要求进入围墙清理现场,但很快遭到了反对。巡警的意思是就让那些寻死的倒霉鬼烂在里面吧,反正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进去。

每天早晨推开窗户我总能闻到从楼下升上来的阵阵恶臭,那是我的同伴们烂掉的气味。我跟他们都没说过一句话,没见过一次面,以前同在一幢楼里呼吸,现在他们却化作一缕缕恶臭靠近我。沿着恶臭看下去,能看到一堆堆白骨,如果有望远镜的话,我相信一定能看到从围墙内不知何时冒出的丛丛野草中爬出来的各类昆虫,小动物们在我欢快地奔跑在我同伴的骨架上,对生活个个都是满腔的热爱。

E

现在,还是让我以一个砖楼的永久住户的身份来迎接你吧,你这在车站的门洞已经站了一整天的疲惫的旅人。
我是怎么从砖楼里出来,怎样绕过街上的梦游般的警务人员和皮皮塌塌的长发革命青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到了你按约定插在西装口袋的那支狗尾草。现在让我带你进城吧,如果你够友好,就做我六层砖楼的第一位客人吧。当然,像我来时那样,我们还和屏着呼吸使尽浑身解数再次绕过街道上的老板长发青年和巡警。到S城就是这样,不只是从车站到砖楼,从窑区到木区,从木区到铁区同样都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我希望我们可以配合得很好。

十一、大雅丈夫的最后自述

我在这所学院的家属楼已经居住多年,我不是学院的职工,也早已不是它的学生,我只是一个穷尽一生努力扮演好一个小职员角色的老人。我住在六号楼一单元的二楼西。我搬进来是在五十年前朱莫让我第一次帮他搬家的第二天。那天来了好多同学,好像还有一个我暗恋已经却没有勇气表白的女生,她那时留着时兴的短发,现在这种发型似乎已经绝迹了,因为很多年我也不记得在哪个女孩子头上见到过它。那是一种现在看来滑稽透顶但当时流行一时的发型,看上去,像戴着一顶古怪的黑帽子。临毕业我也没有攒足向她表白的勇气,我眼睁睁看着一个只需直视就能令我浑身痉挛的女生再普通不过地走出校门,走进车站。我不该这么快就写到令人肝肠寸断的分别,毕竟那天她以一个普通同学的热心帮我搬家让我整整失眠了半个月。那天他们帮我把箱子工具书及其它七七八八的东西搬进来后,我真没想到这竟是我最搬的最后一次家。要知道,那年我才二十一岁,刚到这个学院就读不久。后来很快就毕业了,我在这城市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工作,也没想到会在那儿一干就干到退休。我在这套房子结婚是在工作后的第二年,她是一个吃枣时能把那些脆响吃出旋律的女孩,一个炒虾尾不放辣椒和胡椒的少妇,一个每逢雨天买菜就没完没了搞价的中年行政人员,一个时而安静时而嘟嘟囊囊的老太太。她和朱莫只见过有限的几次面,开始她对自己的房东在地下室一住就是几年感到不可理解。她常常问我关于朱莫的事,我把知道的全都告诉她,还是无法驱散她的疑虑。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扰乱她情绪的事情她已经找到了自己适用的解决办法。“差不多能想明白的就去想想,估计想不大明白的,就先放一边儿,要不干脆就把它忘掉。”有时无聊我和她开起年轻时开的玩笑,她就坐在藤椅上摘下老花镜,擦一擦,然后又戴上,看也不看我一眼地说。
不记得是从哪年起,我们就一直呆在一起,从不出门。她喜欢藤椅,于是家里那把藤椅就成了她白天的阵地。每次饭后洗刷完毕,她走到阳台,坐在那把藤椅上,翻翻报纸或闭上眼睛晒太阳。我最所见她闭着眼睛坐在藤椅上的样子。她的身子干瘪,瘦小,和年轻时判若两人。有一些时刻,我常怀疑我们一出生就这样老,我们的婚礼昨天刚刚举行,我们将在这阳台的阳光里相依为命一直到死。我们已经这样地老了,一夜之间就皱纹密布白发满头,每走一小步都得花费很长时间。她坚持不用拐杖,她说拐杖是为准备远行的老人准备的。她自己不用,也不许我用。我们从客厅走到阳台,年轻时一两分钟就能到达,现在需要十几分钟,有时一次无法到达,我们就坐在途中卧室的床沿上稍作休息。休息时,她总把手伸给我,让我捉住。我说真没想到在这房子里住了一辈子,最后的对手竟是它。我说今天的天气还不错,阳台上最小的那团仙人球好像又开了一朵。我说你还记得以前过年擦玻璃的情形么,我站窗外你在窗内,我们把手掌隔着玻璃凉丝丝地合在一起……这些话,我知道她通常都听不大清,她总是不投机地嗯啊着点头或摇头,好像自己给自己出了一些难题,想一个答案不对,又想一个。终于没有一个答案可用,就懊恼地扯扯我,于是我们相互搀扶着起身,又开始向阳台的目的地行进。我们每天这样从客厅向阳台的转移,仿佛一个病人照看着另一个病人。苍老是一种病。我们常常想不起对方的名字。我叫她喂,她呼我哎。有时我们都懒得发出这两个象声词,就长长地啊一声,长长地叹一口气,或是发出其它的声响,反正只要向对方暗示自己所处的方位,目的就达到了。她的情形,大多不是在藤椅上起不来,就是无法拉开卫生间的推拉门。一句话,我们来日无多,我们早已忘掉了居住在深不见底的地下室的房东朱莫。我们几乎给他交了一辈子的房租。不过,现在已经有几年没交了。他也不托人来取。不知道他的小说写完没有。甚至,他是否还在人世我们也不清楚。现在,我们只关心自己一臂之内的事物。身上的衣服的折皱,衣服里面即将废弃的躯体,手上越来越短的香烟和越来越黯淡的火星,火星掉落后徐徐落地的烟灰,拖鞋踩在上面仿佛什么也没踩到。我们开始看什么都两次三次或者更多次地看,比如书架上某本书的书名,墨水瓶商标上那个图案的某个局部,以为自己看清楚了,却很快又忘掉了。我们一次次地被记忆捉弄,很快又将被它抛弃,但在抛弃之前,像多年前一样,我对身边的这个老太太仍然保持着些许敬佩,她不可思意地和我在租来的房子里度过了一生,而且还可以忍受这样——一个在越来越深的地下室生活从不上地面来的作家朱莫——这样一个房东的存在。
生命的帷幕即将落下,两个相守一生,已经想不起对方姓名的老人拥抱着在床上度过一个个所剩无几的白天黑夜。回忆已经毫无意义,毫无意义,缓缓下降的体温和日渐衰弱的心跳正把他们送往死神宇宙般的怀抱。
分享到: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分享分享0 收藏收藏0 顶0 踩0
hippogavagai.blogone.net

253

主题

36

好友

4599

积分

业余侠客

Rank: 4

黑蓝富豪

2#
发表于 2007-8-4 13:02:19 |只看该作者
门兴哦好久不见啦你还在照顾咱们的亚文化版么真对不起胡子啊开了版却管不了,你上学还愉快吧我这儿上网得去网吧呵呵不比家里了.
卡片,卡片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59

主题

0

好友

643

积分

注册会员

Rank: 2

3#
发表于 2007-8-4 13:02:35 |只看该作者
哈,我上学还可以,生活稳定,精神亢奋,眼睛疲乏,就是没多少时间写东西
新青年听说要完蛋了,所有版似乎都没什么人去呀

你呢?你不在家了吗?现在在哪儿呀?给我发站内信吧。
有了新作就来贴这儿吧,下次何时来北京呢?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10-31 14:41:45编辑过]
hippogavagai.blogone.net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53

主题

36

好友

4599

积分

业余侠客

Rank: 4

黑蓝富豪

4#
发表于 2007-8-4 13:02:38 |只看该作者
我在南京啊,读书呢,来了两个月走在街上还头昏,我刚调整好与身边的事物的关系,眨眼却换地方了。一个叫粲然的妹妹在北京,我准备暑假去看她,也去你那里。对了,没事给我发短信哦13770638405
卡片,卡片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黑蓝

手机版|Archiver|黑蓝文学 ( 京ICP备15051415号-1  

GMT+8, 2024-6-4 23:15

Powered by Discuz! X2.5

© 2001-2012 Comsenz Inc.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