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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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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2:1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乌云

[刨坑埋了]
经过一个晚上,有些房子彻底倒塌了,有些只是房顶多出几个窟窿,也有一些根本没有倒塌,房顶也没有出现窟窿,而是完好无损地陷到地面以下去。我家的房子和后面这种情况差不多,不同的是才只埋了半截,还有半截露在外面。
推开那扇只露出半截的木门,我像狗一样爬着进去。值得庆幸的是屋子里面的高度没有变低。
折腾一个晚上,我已经很疲倦,倒在床上便睡了。刚有一些梦的碎片漂浮上来,又被人摇醒。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了母亲。
“你睡得倒是真踏实啊!”她看上去有些焦虑,双手紧紧抓住床板,几乎要将它掀起来。
“出了什么事情,妈妈?”我叹了一口气,很不高兴母亲的骚扰。
“村里出现了可疑的人。”她发觉我的不满的同时,也感受到我的镇定,很为自己的失态后悔,于是离开床,走到桌子那边去,端起那把笨重的青花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隔夜茶,一口喝下去。
“昨夜下了一场奇怪的雨,是这场雨将那些可疑的人引来的。他们趁着暴风骤雨,到处捣乱,敲人家的屋子,挖人家的墙角,弄得人根本没法睡觉。村里的男人们都在开会,研究对策,准备逮捕这些人。可是这也就是嘴上说说的事情。天一亮,那些可疑的人都隐藏起来,谁也不知道他们藏在哪里。我听隔壁阿二的媳妇说,那都是一些光着屁股满街跑的下流胚,毫不知道羞耻,简直是不要脸透顶。其中有一个肥胖的家伙,还踩漏了阿二家的房顶,为的是偷看阿二媳妇洗澡。你想阿二媳妇是好惹的角色么?她干脆从浴盆里跳出来,攀着房梁从那个窟窿里爬上去,光着屁股在屋顶上咒骂了一夜。吵得我根本没有睡好,只得半夜起来去劝慰她,现在才总算平息下来。半个晚上,我连一口水都没喝。”说完这些话的时候,那壶隔夜茶已被她喝了个底朝天。
“那是些什么人呀?他们从哪里来?他们来干什么?妈妈你亲眼看见那些人了么?”我闭着眼睛,彷佛是在梦境的深处提出这些问题。
“有人说那只是一些乞丐,一些逃荒要饭的人。”母亲掀开老茶壶的盖子,将一只手探进去。那茶壶的底子很深,竟然吃进她半支胳膊。她转动那只胳膊,然后从茶壶里抽出来,手里抓着一把泡过的茶叶,一点一点塞进嘴里,咀嚼起来。有油黄的液体从她的嘴角慢慢溢出。
“咱们的房子还算结实,没被弄坏。”我说。
“可是也陷下去一半了,现在就好像住在地窖里似的。”
“住地窖没什么不好,妈妈,总比房屋倒塌的人家强多了,他们连地窖也没的住。”
“我正是为这个担心哪,儿子。”
“别担心,妈妈,人人都有自己的活路。”
“啪嗒啪嗒。”有人从房顶上走过,脚步声在我们头顶停下。我和母亲立刻停止说话。四条眼光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往上爬,到天花板便停止了。我们一直盯着那里,直到脚步声重新响起,“啪嗒啪嗒”,依然在我们的头顶。“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好像是发现了什么,正围着什么转圈儿,“啪嗒啪嗒”没有离开的意思。转过几圈之后,“啪嗒啪嗒”又停止了,然后听到“嘭嘭嘭嘭”。“嘭嘭嘭嘭”是敲打房顶的声音。这种敲打好像并不是要打穿屋顶,因为力度不是太够,频率也很缓慢;也是每隔一会儿停顿一次,不痛不痒,不急不躁的样子。
“谁在上面?”我终于忍不住了,半带恐吓地吼了一声。
“嘭嘭嘭嘭”立刻停顿了,好半天没再响起。“肯定是一些孩子在胡闹。”我对母亲说,重新闭上眼睛。
母亲不断从茶壶里抠泡过的茶叶来吃,好像那里面的茶叶永远抠不完似的。
“嘭嘭嘭嘭”,它又响起来了。
“谁啊?”这次我从床上半折起身体。
“我。” “嘭嘭嘭嘭”说话了。
“谁?”我没有听清楚,又将身体折起一点。
“我啊。”那应答倒来得有些亲切。
我整个地从床上坐起来,开始穿鞋。刚穿上一只,忽然想起来什么,又问了一遍:“谁?”
“我。”那声音变得不耐烦了,又开始“嘭嘭嘭嘭”。
我穿好另一只鞋,准备打开门出去,发现门被一堵墙堵死了。
“怎么回事?”我现在才开始知道紧张。“哼哧哼哧”,我在喘气,“咚咚咚咚”,我在屋地上兜圈子。
“嘭嘭嘭嘭”,那敲打的声音又开始了,不过这次来得异常猛烈,震得屋顶不断往下落土。不久,屋顶出现一个大洞。一个脑袋从洞口探进来:“嘘嘘嘘嘘——。”
“你想干什么?”
“嘘嘘嘘嘘,小点声,小点声,别让人听见。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们。”他很紧张地将一只手从那窟窿里伸出来,放在自己的嘴上,做出“肃静”的手势。
“你有什么事情?”
“是的,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很重要吗?”
“无比重要,老乡,无比重要。”
“那就说来听听。”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
“这个,我知道。”
“村里的房子都倒塌了。”
“这个,我也知道。” 我长舒一口气,发现自己已经不“哼哧哼哧”了。
“然后来了一些可疑的人。”
“嗯,你应该说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好吧,我来问你,你知道那些人是哪里来的么?”
“这个应该你来告诉我。”
“那你就好好听着,他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你再说一遍。”
“他们是从乌云中掉下来的,和大雨一起啪嗒啪嗒啪嗒掉下来的。”
“是啪嗒啪嗒啪嗒——掉下来的么?”
“没错,啪嗒啪嗒啪嗒。”
“还有呢?”
“他们一掉下来就到处找吃的,要穿的,嘟噜咔嚓,乌里哇啦,把整个村子掀了个噼里啪啦。你大概还不知道,他们都是疯子,都是一些只会搞噼里啪啦,嘟噜咔嚓和乌里哇啦的家伙。村子里的人都已经叽里咕噜叽里咕噜躲了起来,不能躲的也都咕噜咕噜跑光了,咕噜咕噜跑光了。”
“可是我没跑,我没有叽里咕噜,也没有咕噜咕噜。”
“这就是我来告诉你的重要事情啊,老乡。”他一巴掌拍到那窟窿的边沿儿上,提高了调门,“总算说到正点上了。你想一想,如果他们知道这屋里有人,会出现什么结果呢?”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他们。”
“他们不把你的屋顶噼里啪啦了才怪,要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啊!”
“你怎么这么了解他们?难道你们是一伙儿的?”
“我啊,我是和他们一伙儿来的不假,但我不是他们那样的人。我有理智,懂得礼节,我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我走过所有屋顶时都十分小心,就是害怕惊扰屋里的人们。我在你的屋顶上转了几个圈子之后,直觉告诉我下面有人,然后就开始敲门——哦,应该是敲房顶——嘭嘭嘭嘭,是很有礼貌地敲。我持续地敲,嘭嘭嘭嘭,中间停顿一会儿,为的是等待你们的回应。当然,你们可以不回应,那我就一直敲,一直保持节奏,一直保持礼貌,直到你们给我回应。”
“是的,你确实吵得我睡不着觉。”
“你看,我是幸运的,因为你给了我回应;而你也同样幸运,因为敲门的是我,而不是那些噼里啪啦,穷极生疯的人。”
“那是你堵的么?”我指着门外的墙问道。
“不,我还没那么大的本事。”
“那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么?”
“怎么?难道你还不知道?”
“对,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的房子已经被人刨坑埋了。”
“这是真的?”
“说起来,你的房屋结构算好的,要知道许多房子都倒塌了。”
“你说村里的房子都被刨坑埋了。”
“是这样,老乡。”
“你能告诉我这是谁干的么?”
“这不管我事,老乡;我来告诉你这些重要的事情,只不过想讨一口饭吃。”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是说我饿坏了。”他脸上忽然显出一阵愁苦的表情,皱纹立刻从额头上鼓了出来。“你难道看不出我是一个乞丐?你看我的头发,有多肮脏啊,你看我的胡子,里面爬满了虫子,你看我的手指甲,里面充满了污垢,你看我的衣服,我的衣服,我穷得已经没有衣服穿了!”他“咚咚咚咚”又将屋顶敲了一通,那个窟窿于是更大了。我从那窟窿里看到,他的确什么也没有穿,赤条条一个穷光腚。
这时,母亲突然爬到桌子上去,抱起那个大茶壶。一只手在茶壶里掏索了一阵,只抠出了一点茶垢。她朝那个乞丐伸出手臂,说:“吃吧,吃吧,只有这些了。你要早来一会儿,说不定还有茶叶给你吃。”乞丐很费力地伸长脖子,将她手里那点茶垢吞下去。
“这怎么能吃饱呢?”他埋怨道。一点茶垢显然不能填饱他的肚子。
为了更方便地吃到食物,现在他已经将整个身体倒挂在屋顶上了。
母亲突然变得像猴子那样灵巧。她跳下桌子,一眨眼跑到厨房里,端来满满一筐馒头,又像猴子一样蹦到桌子上,一口一口喂那倒挂着的乞丐。那乞丐像个撒娇的婴儿,看到又白又大的馒头,竟然还有一点害羞。母亲喂他,他还很不好意思。母亲说:“乖,吃吧,慢慢地,别噎着。”他便一把抢过馒头,迫不及待咬了一口,脸上随即露出烂漫的笑容。
他像个蝙蝠一样倒挂在房顶上,一直吃掉了半筐馒头,才说口渴了。母亲又将茶壶注满水,让他衔住壶嘴儿,好像害怕呛着他似的,一点一点地喂他。那家伙的喉结一跳一跳的抖动,然后又看见他的肚子也在有规律地起伏,水顺着他的食道一点一点地上升到胃里去。最后,他的肚子终于鼓起来,再也吃不下什么,也喝不下什么。他有非常发达的腹肌,他像个体操运动员一样,很轻松地使上身与下身对折,然后双臂攀住那个洞的边缘,返回屋顶之上。
他重新伏下身子,对我们说:“这是我们共同的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特别是不能让那些乌里哇啦的疯子知道;他们若知道你们有馒头,会把你们都嘟噜咔嚓吃掉的。现在我得走了,但我还会回来。”他从洞口消失,又很快返回,手拿一块木板,将我们屋顶的窟窿掩盖起来。
“一定不能让他们发现。”他严肃而慎重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们的警告。
我和母亲屏神静气听了一会儿,他的脚步声果然远去了。
“你相信他的话吗,妈妈?”
“什么?”
“啪嗒啪嗒,天上掉人的事。”       
“哦,我倒是见过啪嗒啪嗒从天上掉大鱼。那些鱼从来没有见过,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和你父亲在大街上捉了一整天的鱼,三条麻袋都没装下。那鱼每条都有十斤重,十天半月都吃不完。”
“你是说那是真的了?”
母亲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摇头,她完全沉浸到当年捉鱼的回忆之中去了。
我重新躺到床上去,准备彻彻底底地睡上一觉。
“他说村里的房子都被人刨坑埋了。”
“他是这样说的,妈妈。”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儿子。”
“谁知道呢?也许就是三下两下的事吧。”
“儿子,”母亲忽然深情地呼唤了我一声,严肃地看着我:“你得向我保证,这不是你干的。”

[乌云来客]

乌云虽然还在聚集,但已经能够看到深蓝的夜空。星辰发出十字形的光辉,穿透乌云,照亮路边生满丝柏的小路。那些丝柏彷佛海底的藻类,在空气中游动,散发出新鲜的腥气。
有人升起篝火。
一个赤裸的男人趴在那里,鼓起两腮,吹旺那堆火。这是刚刚搭起的小泥灶,灶膛外壁尚未凝固的泥水慢慢渗出,蒸腾起一股白色的水汽。潮湿的柴火冒出呛人的青烟。一只黑色小铁锅蹲在灶膛之上,一直没有动静。
“火还是不够旺啊。”我忍不住插嘴说。
吹火的男人并没有抬头,照旧使劲吹着。他脖子缩紧,脊背高高拱起,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有力地吹出去。在这口气的帮助下,微弱的火艰难地啃啮着潮湿的木柴,发出比男人吹气更持久的叹息。
婴儿发出一连串的啼哭。在小泥灶的旁边,一个赤裸的女人正半躺在湿地的泥水中,婴儿吊在她右边的乳房上。婴儿的啼哭引来女人一阵烦躁,她只打了一下婴儿的屁股,婴儿便停止啼哭。只是这短暂的停止并不持久,啼哭再次以悠长低缓的调子响起。裸体的女人无可奈何,索性完全平躺在湿地上,任凭孩子在她肚皮上翻滚,懒得管了。孩子的啼哭,增加了裸体男人的焦躁。他一边使劲吹那微弱的火,一面用一只手狠狠捶打着地面。地面上全是水汪,手掌捶打在水汪上,发出“啪啪啪啪”的声音,泥水飞溅起来,差点扑灭那点微弱的火苗。
“这样可不行啊。”我又忍不住插了一嘴。
“还能怎样呢?”这次他肯和我说话了。
“你得让火着起来。”
“我也这样想来着。”
“孩子哭了。”
“我听着呢。”
“他干嘛非哭不可?”
“他饿了。”
“那得给他弄点吃的。”
“我也这样想来着。”
“你这样可不行。”
“有什么办法呢?”
我也没有什么办法,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不能不表示出我的关心。为了表示这种关心,我又想到一个问题:“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男人抬起头。我看见他苍白的脸和下巴上凌乱的胡须,但我无法看清他的眼睛。他好像没有眼睛,又好像那眼睛已经彻底隐藏在皮肤之下了。“你问了一个再绝妙没有的问题,老乡。”他说完,移动开双腿,不再趴着,而是一屁股坐在泥水里了。
“你看,要让这火痛痛快快地燃烧起来,是一件多么绝望的事情啊。”他说。
“这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我解释道。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到处充满积水,我们一来就这样了。你哪怕想找到一点没有水的地面也不可能。只好这样了。”
“看样子你们不是本地人。”我说。
“我们刚刚来这里。”男人回答到。
“一定走了很远的路吧。”
“差不多。”
“你是干什么的?”
“种地的。”
“农民?”
“老农民了。”
“你是逃荒要饭的吧?”
“什么?”他很吃惊地看着我,一直看得我没了勇气再看他的脸。
“我是说农民不在家种地,除了逃荒要饭,还能干什么呢?”
“你说的有些道理。”他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刚才也在琢磨这件事。”
“家里闹灾荒了?”
“没有啊,风调雨顺。”
“混不下去了?”
“不是啊,老婆孩子热炕头,有滋有味。”
“那就是不想种地了。”
“也不是,我喜欢种地。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
“那就是想换个活法?”
“没想过,我觉得种地挺好的。”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来这里么?”
“我并没有想来这里。”
“那怎么就来了?”
“我这不正琢磨的么?”
“除了种地,你还会做什么?”
“我什么都会。”
“说说看。”
“放羊,饮驴,看着老母鸡下蛋,伺候来母猪下崽,没有我不会的。”
“我看你还是回去吧。”
“我也想回去来着。”
“还是种地好。”
“谁说不是呢。”
“那就回去吧,你看,麦子都快熟了。”
“我也挂挂着我家的麦子呢。”
“那还不回去?”
“我发愁的就是这个。没法回去啊,老乡。”
“这话怎么说?”
“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男人翘起一根手指,指了指上面的乌云。他才刚说完,我就听到远处传来“嘭”的一声闷响。“你听,又掉下来一个。”我朝那声音望去,什么也看不见。他又伸出手指,指向我背后的天空,“瞧那里,”正有一个光屁股的人在半空飘荡,翻了几个跟头,很快扎进丝柏后面的田地里去了。“你再看那乌云里面。”乌云之中果然有一些黑黑的人头探进探出,还有一些光光的屁股忽隐忽现,更有许多白白的身体在里面沉沉浮浮。有一些身体虽然已经从乌云里坠下,但双手还紧抓着乌云吊着,好像一个单杠运动员那样,试图重新翻回到乌云里面去;也有一些是头朝下倒挂在乌云下面的,正试图利用发达的腹肌,将上半身折起,重新钻回乌云之中;还有更多的人彷佛正在乌云中挣扎,看上去却像在游泳。
“全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躺在泥水里的女人向天空发出冷笑,“早晚都会掉下来,一个也跑不掉;除非他们化成水。”
“我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所以最早跳了下来。”男人拍拍女人翘在泥水中的大腿,“起初我动员妻子的时候,她还不同意;现在你看,她也明白过来了。那些人现在依旧在上面提心吊胆,而我们至少已经升起灶火,比他们更早开始了新生活。”
天空中依然有赤身裸体的人在不断地坠落,四围到处响起那种沉闷的落地声,但并没有听见有人摔打在地上的喊叫。
那个生火的男人依旧在试图吹旺他灶膛里的火苗。她的女人一直躺在泥水里,没有说话,孩子也好像睡着了,不再哭闹。她从泥水里坐了起来,将熟睡的孩子放在灶膛的边上。那里已经烤出一块稍微干燥的地皮,孩子睡在那里,应该是温暖的。
“等着吧,等天亮了,等我们弄清这是什么地方,就好办了。”男的说。
“也许家并不远呢。”女的说。
“谁知道呢,也许三天两天就走回去了,也许三年两年都回不去。”
“我们得想个活法。”
“我这不正想着的吗?”
“我们可不能当乞丐,回去丢人。”
“当乞丐是件丢人的事,我们可不能干。”
“万一不行呢?”
“万一不行,那还得当。”
“多丢人啊。”
“关键时候,丢人也就丢了。”
“不管怎样,能回家就好。”
“麦子快熟了,也不知道赶得上赶不上。”
“鸡也好多天没喂了。”
“还管它们,早飞窝子了。”
“回去得一只一只找回来。”
“是得一只一只找回来。”

[第一锨]

我跑到麦地里,寻找那些从天上掉下来的人。我一路寻找着,一路点数着落地的人数,慢慢自己也记不清楚数到多少,不知不觉回到村子里。
我忽然很想见野女士,一来我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她,二来我想将天上掉人的稀罕事说给她听,她一定会喜欢。
我走到她家墙外,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是铁器与地面碰撞的声音。我爬上墙外那棵老槐树,沿着老槐树伸向她家院子的枝干,站在她家墙头上,打了一个呼哨。
“干什么呢你?”我尽量只让她听见我说话。
“刨坑。”她说。
“刨坑干啥?”
“不干啥。”
“不干啥你刨哪门子坑啊?”
“我锻炼身体呢。”
“别刨了,给你说件事。”
“有屁快放。”
“这两天没见你,很不是滋味。”
“什么滋味?”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怪痒痒。”我说。
“生虫子了吧。最近老下雨,一下雨人就容易生虫子。”
“你还别说,我刚才去了麦地一趟,叶子上果真生了许多蜺虫,黑压压的,把麦子都压弯了。”
“人生虱子草生蜺,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看我脚下,正踩着厚厚的一层呢。再这样落下去,房子都要被它们啃掉了。我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感觉房子有些摇晃,以为是地震,也没太在意。今天早上起来一看,满院子黑压压,墙上,树上,屋顶上,地面上,全让它们给包裹起来。一脚踩上去,像踩在加厚的地毯上,用扫帚打扫,根本扫不动。我忽然想起房子震动的事情,就去检查房子的地基,结果吓了一跳,地基全被它们啃成蜂窝了。”
“所以你想把它们都埋掉?”
“哼,它们,我一把扫帚就对付了,还用得着费这么大劲?”
    “那你这究竟是为啥?”我摸了摸墙头,只有一些扎人的碎玻璃。这些碎玻璃还是我帮她一块一块插上去的。
她依然不回答我,依然保持着刨坑的一贯姿势。她刨起坑来真像那么一回事儿。
“要不要我帮你?”我实在受不了一个人闷着头不说话的样子,哧溜从墙头上下来,掂起一把铁锨也跟着使劲刨了起来。
“我说,你刨了多大工夫了?”我问。
“天一黑就开始干。”
“你也不累?”
“一想到要将一切都埋掉,就一点也不觉得累了。”
“坑要刨多大?”
“能刨多大就多大。”
“得刨多深?”
“能多深就多深。”
“我想我得歇一会儿了。”我忽然扔下铁锨,跌坐在坑边,连续地保持一个姿势刨土,使我腰疼得厉害。
“怎么了?”
“手指破了,墙头上玻璃扎的。”
“这样吧,”她头也不抬地说,“你下去刨,将土装在筐里,我在上面负责将土运上来。”她仍旧保持刨土的姿势,连擦汗也来不及;好像她根本就不流汗。
我走近她,摸了摸她的脸,很凉,果然没有汗。
“干嘛?”
“摸摸。”
“摸摸就不痒了?”
“痒,更痒了。”
她直起身体,扔下铁锨,也像我一样跌坐在蜺虫满地的院子里。我听见她开始大口喘气,伴着咳嗽。我又趁机摸了一下她的脸,滚烫,汗水跟暴涨的河水似的,满脸淌。
“一想到要一辈子像棵树一样呆在一个地方,一动不能动,我就感到恶心。”她说。她自己不住地用手抹脸上的汗。我摸了摸她的手,手上也是汗津津的。
“你能这样想,就很了不起。”我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奇怪的话。
“刚才我从麦地里回来,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她没有表示出一贯的好奇。
“我看见天上掉人了,跟下冰雹似的。”
她并不搭我的话。
“全都光着屁股蛋子。”
“难道你一点也不感到恶心?这些人和虫子有什么分别?”
“我以为你会很喜欢。”
“他们都是侵略者,你等着吧,村里有戏看了。”
“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报告?”
“报告?”她从鼻子里发出一阵冷笑,“真是愚蠢。”
“其实我感觉他们也不象坏人。”
“如果真是坏人倒也好了。坏人都坏的直接,好人呢?磨磨唧唧的,见了就恶心。最见不得那些所谓好人。坏人,想抢就抢,要杀便杀,好人,做得到么?即使做不了坏人,也千不能做好人。好人都是贼。”
“你的意思是任由他们胡来?”
“我不想听到坏消息。”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忽然抓起我的手,“还疼么?”
“你吹吹就不疼了。”
她看都没看,又就将我的手丢掉。她说:“我想好了,必须把房子都埋起来。”她从地上站起来,“继续干吧。”
“不埋不行?”
“也行。”她说着,一头栽进坑里,“你把我埋了吧。”
“你想死?”
“是我不想看见你们死。”
“怎么会这样?”
“本来就够恶心了,实在不想再看到你们无动于衷的死样子,那让我更恶心。”
“我不明白。”
“要么我埋掉你们,要么你们埋掉我。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就是。”
“哦,我想想——” 我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条,将流血的手指缠紧,拄着铁锨,从地上站起来。围着那挖好的大坑转了几圈。我探头往坑里看。她已经躺在坑底,瘦小的身体显得这个大坑挖得有点大而无当。
“明白了?”
“唔,啊,嗯哪。”
“埋吧。”她说。
我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一脚蹬住铁锨,铁锨深深地插进那堆新土之中。我两只胳臂用力,掘起了第一锨土。

[在麦田里]

现在,野女士站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站在密密麻麻的麦杆中间。
在碧绿的麦田里,只能看到她红色的上半身。她低垂着脑袋,彷佛一个稻草人,驱赶着天空中盘旋的麻雀。在她的耳边,正有一种音乐轰然奏响,好像有一个重金属乐队正专门为她演奏。但这是寂静的田野。这也不是艳阳高照的正午,天空中看不到太阳的影子,就连天空也无法看到,只有一片浑浊的天光笼罩着四周。你甚至可以说,只有她的周围是明亮的,她的周围之外却是从黄昏到深夜的渐次伸展。
我不能确定她站在这片田野里究竟要做什么。她除了像一个专心致志的聆听者之外,我什么也不能确定。但田野的奇异我还是可以观察到了。这片麦田,有着碧绿挺拔的麦杆和随风轻拂的叶片,可是那些麦穗已经金黄,麦芒亮闪闪地刺向了虚空。没有人来收割业已成熟的麦穗。野女士其实也应当注意到,在她周围的麦子有更大的不同。那些麦子并不都是碧绿,还有绛紫、橘黄、乳白、青靛等颜色,相间有序地生长在一起,在麦田里组成一种七色花的图案;这种图案在整个麦田无休止地复制,使得田野彷佛带有漂亮花纹的人工绣品。或许我可以说,野女士正是沉迷在这种神奇的植物序列中,百思不得其解。
世界上除了有碧绿的麦子,怎么可能还有其它颜色呢?就算是别的植物,除了绿色之外也很少有其它颜色啊。但是野女士似乎很快想明白了,她抬起头,对我说:“你看,这些植物生长之后形成的花纹正好和预想中的一样;你简直想象不到,我的母亲,在种植这些植物之前,费了多大的心思,设计出一个多么了不起的种植方案,画出一个多么匪夷所思的规划图纸。为了种植出这样一个七色花的花纹,她从挑选品种,到图案设计,再到实地种植,花费了多么大的心血。我想她实在没有浪费她从小就有的绣花天赋。”
我靠近她所在的麦田,发现这确是一种奇异的麦子。那些金黄麦穗上结出的麦粒全都裸露着,彷佛一串串微型的辣椒,悬挂在麦芒的上边。我伸手摘下一颗,放在嘴里咀嚼,清脆可口。野女士虽然不同意我这样鲁莽的行为,但还是默许了。我们一起品尝这些清香可口的麦粒,彷佛我们的生活一直就是这么幸福。
但我看到的田野与她看到的并不相同。我不但看到了奇异的麦田,还看到了高秆的向日葵。那些金黄的花盘因为失去太阳的指引,已经纷纷迷失方向,彷佛一群晕头转脑的士兵,忘记了左和右,只能面面相觑,仰头发呆,或者低头瞌睡。对它们来说,这是一次注定失败的战役,前进还是后退,都不能阻止军心的涣散。或者说,它们已经被无形的敌人战败。在这个无处可逃的地方,它们丢失了指挥者,而变得无计可施,垂头丧气。
我还看到,一些正在绽放粉红花朵的棉花,已经结出水分充足的果实;那些沉甸甸的果实,甚至从稍微涨开的裂缝中,滴下多余的水分。要想挤干这些水分,裂变成蓬松的棉花,还有一个漫长的过程。没有太阳的照射,这些果实,只有被虫子咬掉,或者被自己的水分腐蚀。
棉花和向日葵一样,都是绝望的植物。
我相信野女士并不真的喜欢这片田野。她并不抬头眺望无边的麦浪,更看不到我所看到的向日葵与棉花。
天空被闪电划开一道裂口,黑色的风裹胁着崇山峻岭一般的乌云从头顶滚滚而去,飞向遥远的村落。但乌云似乎已经达到预定目的地,任凭狂风怎么吹送,只是凝固在村落的上空,一动不动。
每当乌云压住了村庄,总会有许多传说在孩子们的口中流传。在他们被幻想控制的眼睛里,所看到空中的一切,无一不都是神迹。在他们幼稚的描述中,是乌云回到了家乡,为久旱的故土耕云播雨。为什么狂风吹不动乌云,因为村庄就是乌云的故乡。暴怒的狂风虽然吹不走乌云,却能够吹走树木和房屋,牛羊和稻草。田野里的麦浪正在一片一片地倒伏下去;向日葵拦腰折断,花冠像战败者的头颅一样纷纷离开自己的身体;棉花的果实互相碰撞着,发出紧锣密鼓的声音。
                                             
                                          2003-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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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2:16 |只看该作者
妈的,斑竹都当一周了,好的依然还是老作者,不过流马你现在确实有点象残雪了,你自己说吧:
““你睡得倒是真踏实啊!”她看上去有些焦虑,双手紧紧抓住床板,几乎要将它掀起来。
“出了什么事情,妈妈?”我叹了一口气,很不高兴母亲的骚扰。
“村里出现了可疑的人。”她发觉我的不满的同时,也感受到我的镇定,很为自己的失态后悔,于是离开床,走到桌子那边去,端起那把笨重的青花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隔夜茶,一口喝下去。
“昨夜下了一场奇怪的雨,是这场雨将那些可疑的人引来的。他们趁着暴风骤雨,到处捣乱,敲人家的屋子,挖人家的墙角,弄得人根本没法睡觉。村里的男人们都在开会,研究对策,准备逮捕这些人。可是这也就是嘴上说说的事情。”

还有你的对话,究竟是怎么搞的……
扔你一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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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2:16 |只看该作者
放屁!
老子这就是当垃圾写的。

弄不完这个,我就没法弄别的。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10-21 14:53:38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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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2:16 |只看该作者
卢小狼引的那段基本上就是残雪的原话.就算当成垃圾来写也不应该写成这样啊.
如果世上没有奇迹,就让我们创造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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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2:16 |只看该作者
过于谦虚了流马。
小说的故事性不强,这不要紧。我所喜欢的是那些独立的景物描写,应该说是它们支撑了整体。同时,它们又是不容混淆的,具有相当立体的质感。
小狼说像残雪。我觉得不妙的是对话部分,太书面化了。但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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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2:16 |只看该作者
不是谦虚,而是焦虑。
不能聚精会神,是现在最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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