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树森林 于 2013-5-3 14:02 编辑
晚上七点,天色将暗。 淡淡的黑,就好像小时候写完一张大字,把笔伸到缸里去洗,换了几回水,大概是第二回,或者第三回,只不过时序恰好相反——那是由午夜,转至黎明的过程。被漂清的浓墨在缸底沉淀着细小的颗粒。夏天的早晨,李药把自己的手浸到水里去,看着手因折射而形成古怪的弧度。很少人家有空调的年代,电风扇在头顶旋起热风,背部开始有汗,汗湿的衣裳贴着皮肤,洇开的宣纸贴着垫子。不用看钟,也知道早晨的功课已经结束了,老式花窗缝隙里经年的油垢,承受不起一点点酷烈——它们苟延残喘的美,从来与黯淡相生相依。而强光怀着破坏的欲望,毫无顾忌地越过屋顶,在早晨开始不久,抵达这个背阴的阁楼,逼迫一切衰老与迟缓退场。李药拉上窗帘,室内凉爽和寂静下来。 此刻,七点钟,她同样拖动着窗帘。最后一块可视区域消失以前,她停下手,驻足,向外看。黄昏正在消失。一段日子以前,她发现,黄昏滞重的沙色,并不如想象中会融化在夜中,使其拥有膏状的厚度,而是在某一时刻抽离,夜则紧贴着潜入,期间微妙的真空从不被人发觉。 这秘密的时刻如此难以捕捉。如果特意去寻找,很可能一晃神就错过了。只有忽视,忽视到彻底忘记,才有可能重新领略。李药在窗前,等待无果。她拖着厚麻布粗编的帘子,从窗沿走过一遍。暗色淹然。 一双鞋,跑鞋。脏得看不出颜色,她把鞋后跟凑到眼前去检视损毁程度,几粒泥沙从手指尖掉落到掌心,含着枯萎的草籽。总要穿到鞋后跟开裂,沙子簌簌地灌进来,才知道鞋子已经坏了,这样的情况不久就出现一次。她把鞋带绑好,纵横交错地打了几个结,在调整松紧度的时候,想到如果中途鞋带散开,那是很危险的,很可能一个不小心就踩上去,向前扑倒。于是又拆开重新系了一遍,系得更紧,以一种谋杀般的,用力的手势。 从居民楼之间严整的小道出来,就是马路。马路也是小的,隔着车海,可以看见对岸店铺的店员低头按动收银机的略略摇晃的身姿。距离之外,不能看得更清楚,他们都笼罩在光晕里,球形的光晕,给予万物以昏聩。经过这条小马路,就是闹市。人群迎面而来,带着各自的气味。避免对视,避免身体接触。城铁高架桥底下阴黢黢的一块空地,前方有斑马线,红灯的时候,聚集的人群等在那里。这一块格外幽阒的空地,等在那里的人们,每当看到绿灯亮起,也迟迟不愿迈开步子。不仅如此,人们还自发地保持沉默。沉默之中,有时候,一个人会突然看向另一个人,一个陌生人。无论是报以对视或者无动于衷,不同的被看者是一样的波澜不惊。或许他或者她,也会在下一次,看向别人。 闹市深处,花木扶疏的安静腹地,频繁的修剪使得它无论何时都彬彬有礼。李药未作停留,径直穿过,拐一个弯,走上车马喧嚣的大路。大路边缘的马路牙子,行道树在春天的生长发芽已近尾声,只要一个皮肤触觉无法感受到的温度变化,就可以让它们的枝叶在一夜之间铺满整条街。李药发现,夜里十一点,树的香气开始浓烈。白天的树几乎是无味的,除非有工人来修剪,断枝的伤口流淌出的树的汁液,发出辛辣的气味。就是那样的气味,会在接近零点的时分,自动地散发出来,甚至比人工的摧折来得更加强烈,从初春开始,一直持续到夏天结束,夜夜如此。这气味赋予了树们以沉静而凛然的表情和语言。李药奔跑起来,起初是步子小小的,脚后跟先着地,再过度到脚掌,渐渐地,身体舒展开来,她是一只奔跑中的兽。树的语言溶化在空气粒子当中,纷纷降落在她身上,被她吸进口鼻里。她懂得了树的致意,这致意被每一次呼吸带向全身。 隧道的入口处,巨大的黑洞,点着黄色夜灯。单独的每一盏灯都是雪亮的。而只要将它们共同纳入视线,看起来就像在水底,浸泡得模糊了的一幅画。李药在这明亮而漫漶的道路上奔跑着,向着一个极深,极黑的方向,远远望去,她的身后有一团橙黄和柠黄杂糅的光雾,她的背影在光雾中消失。 看不见最后一盏路灯的亮色时,夜跑就告一段落。这也意味着,到了山脚下。一座荒山。在这规划严整的都会,人流密集的商业圈的尽头,有一座荒山。山脚的泥土松软,生长着稀疏的地衣植物,越往上走,地衣越密集,山树茂盛,它们的姿态里有一种不由分说的毒辣,在仲春时节就决绝了土地与天空的联系,空气永远因为密不透风而呈现出薄荷油的质地。晚上,夜露降临的时候,薄荷油受了潮气,开始流动,那种流动不是大面积的,成团成块的流动,而是——就好像露水从天而降,坠入分子之间,拉开了它们的距离,它们因此四散开去,和新的分子组合到一起,然后挪移着,上升或者下降。这样一种肉眼看不见的运动,只有每天去触摸,像个盲人一样,在黑暗中去触摸,才能够感觉到。 越往山上走,李药越是感到松弛。一切都熟悉起来,她可以沿着自己亲自踩出的小径向前。那条小径,草皮柔顺地趴在地面上,是她惯常的脚步而成为的形状,延伸着,通向已知。但那已知也不全然是已知,即使是既定的终点,也有一段长长的,新奇的路途。她从不更换路线,只是沿着小径一路走向山顶,再原路返回。令她惊讶的是同一段路途的千变万化。即使是相同的一瞬,月光照在树叶上的深浅,脚下的湿润程度,甚至树叶划过皮肤的触感,都不一样。而且——月光的颜色——她从前不知道月光的颜色是可以变的。头顶树枝繁密的交错间,偶尔遗漏的空隙,露出被月光上了釉的,晶黑的夜空的质地。釉质肥厚,让人觉得空隙里随时会流淌出液体的光,一滴一滴的,为草木不动声色纳入体内,成为它们真正的供养。当那光落到李药的肩膀,落到哪一边,她就觉得那一边重了起来。她在地上发现了一小片光,白色的光,像躺在地上的一小片魂。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踩上去。顺着那一小块向上看,看到树杈之间也是缺了那么一小块,蓝黑的圆眼睛,地上是它的目光。李药小心地绕过。凌晨,天色开始被稀释,云层以下薄薄的水气。再往上,水气似乎会冻结在高空,冰底的浅蓝色走走停停,走走停停。如果是阴雨天,则泛着一点点的红,牙龈出血般的。 几乎看不见月亮。但还是可以感觉到它在跟随自己缓缓地走。就好像一个人一直跟着另外一个人走,那人一定会有所察觉。李药故意没有穿长裤,草茎和尚未腐化的枯枝败叶划过小腿的皮肤,刺痛感一阵一阵。小腿伤痕累累,有几处曾被割开长和深的口子,还在愈合中,失去记忆的组织向外凸起,覆盖着幼嫩的新皮肤,植物的刃和戟轻轻一碰,就迸裂开来。带着露珠的叶子沾湿脚踝,沾湿的地方撷取所到之处的微小生物。长茎的草被膝盖拨开,深深地弯折下去,再弹回头,划出半圆的弧度,夜露被抛洒出,带着草肉的芬芳。那芬芳并不和柔,只是轻微的发散也显示出不驯的秉性——经由鼻腔上升,急遽地窜向头顶,激得人满脸发麻。她试图凭嗅觉分辨草的种类,从未准确。它们杂居而生,互相吞吐着各自的气息,它们的根系在地下,一个挽起另一个的触须。挽起,甚至绞缠,吮吸同一片土壤的膏血,向地心处溯游,不见光的行程中它们是彼此的旅伴。偶尔的,一些气味粒子不小心逸出了发酵,在黑暗中灵光一现,便有一阵恰时之风,召唤它们逝去。只有当意念集中到另一事物上时,比如说,走路,攀登,抬起头来找寻月亮,那气味还会回来,回到身边来,它们是慢慢靠近的,靠近的过程一定是隐秘的,隐秘到即使察觉,也早已挥发殆尽。 需要上坡的时候,李药摸索着手边倾斜生长的树,她抓住树的枝干,控制着上臂,不用力过猛,那样树干会被折断,也不能过轻,否则脚底打滑。右脚在泥土上踩实以后,迅速跟上左脚,同时将手臂移向上方的树枝。她一摸就知道是不是经常使用的那些树枝,她每天都在月光下跟它们打个照面,尽管看不太真切,也算是一种手谈。她相信它们已经在她日复一日的打磨中有了光滑的趋势,她相信她掌心的纹理和它们的表皮的纹理,相互熟稔到能够卡合。树叶茂盛起来,遮盖了她通常穿过的那条树枝的隧道,仅留下一条半掩的入口,她凭着直觉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有时是下坡。下坡的方法和上坡差不多是一样的,只是要放低自己的重心,然后握住近旁生长得树木伸过来的手。沙石在脚底滚动,地心引力将身体带往树林深处。李药曾在这个环节摔伤过,那是去年霜降的那天,草尖上结了极其细密鲜洁的薄霜,她忍不住腾出手来抚摸,一下子就从山坡上滚落。她本能地将身体蜷缩起来,有一段时间的失神——可能是几秒,几分钟,或者更长,也可能就是眼睛一眨。无法确知长度的时间里,她的头脑连带着身体仿佛被剪去了末梢,直到停止在一片平地上,她才觉得了头疼,生疼,后脑一块潮而粘的,流着血。那坡路中间横着不小的一块石头,平常她会用来踏脚。后来的每次她经过那里,总会想那石头,不知道哪块地方还带着她已经干涸的血迹。也会想到,也许有天就在这里摔个动弹不得,乃至粉身碎骨,空无一人的山里,真叫个死无葬身之地,这整座山,就是一座墓。 下了坡,就是一片小树林。小树林占据着一片平坦的空地。秋天,厚枯草上遍布不知名的果实。大部分果实会在冬天到来之前被居住在附近的动物搬空。虽然未曾打过照面,李药相信有为数不少的居民在这四周。它们应该是知道她的夜访,却从不做声。她所能看到的,大多是昆虫类。虫蚁,顺着小腿,漫无目的地爬行,汗毛被撩拨得簌簌地痒。或者萤火虫,它们的一点点微光让她想起童年时代去看电影,坐在最后一排,放映机从嵌在墙壁上的一排小方孔里打出锥状光线,类似齿轮相互咬合的声响随光一道送出,像深夜里有人伏在耳边念一句节奏迟缓的咒语。李药回过头去,那小方孔是漆黑山洞里一只只发光的蝙蝠,耀目的亮让它们看上去冷静而疯狂。她把手臂举高,举到锥尾最亮的地方,一下子曝白,白得不像一只真的手。她把另一只手也举高,双手交叠成鸟的形状,在空中滑翔起来。那只闪亮的鸟似乎随时要发出尖叫。 走不多远,便是磊磊的石滩。湖就在前面。李药至今不能肯定那是不是能够算作是湖,还是仅仅是一片大一些的池塘。扁圆形的水域中央生长着几株矮树,每一株都虬曲成拱门的模样,几道拱门叠加起来,湖面上像是被置放了一只巨大的鸟笼。这是整座山上视野最开阔,视物最清晰的地方,处处无遮无挡,月光不再有阻隔和过滤,空气里是一种厚韧的皎洁,好似能够随手抓握。湖气森然,看不见的凉意从水底泛上来,徐徐上升,带着水草的气息。湖水像经过沉淀,蓝黑的固态物质凝结在下方,面上一层寸余深的清水,不起波纹,而月亮就躺在二者之间,也只是无色无味地躺着,原先它是湖面上的一艘白船,慢慢地沉下去,千年万年地沉下去,沉不到底。天上开始微微地有了一点光亮。李药站在水边看对岸的树丛渐渐显出轮廓。起先是树丛,然后是石滩上的石头,再然后,是身边的灌木和脚下的草丛,由远及近的次序。空间还是暗的,月色清朗,然而一切都已先有了轮廓。她坐下来,休息一会。清风穆穆,水里的沉船晃荡了几下,她唱起一首童谣: “蓝蓝的天空白云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飘啊,飘啊,飘向西天。”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越来越低,最后一句就只有气声。那肉质的声响浮浮掠过,怎么听起来都是惊心动魄。叶群在风里,发出哗哗的声响,是大瀑布摆脱了地心引力,横跨头顶。李药往回走着,经过了石滩。浸在水中的白色石头,分布散漫,一眼看上去,像是几副骨骼被摆放成仰面朝天的姿势,雪色莹莹。她将目光移向其中一只大些的,平些的石头,今天空无一物。有几回她回头的时候,发现上面盘着一条青蛇,那青映着白石,越发逼人,只是看一眼就觉得它的毒液流经了瞳孔。李药想起自己在动物园的两栖馆看过的蛇,她像其他游客一样隔着玻璃窗观赏蛇的样貌,发现它们有着超乎想象的微小丰盈的鳞片,看起来并不光滑,她想象着蛇的手感,冰冰的有一点粗糙,就像它褪去之后搁置一旁的半透明皮层一样。那些鳞片的起伏的花纹让她想起鸟的脚来。公园小径两旁的树杈上,挂满竹制鸟笼,鸟们在笼中坦然地接受自己作为一种景观,允许别人任意参观自己的囚居生活。它们饮水,啄食,梳理毛发,凑近看去,它们纤细的足部有着水波纹一样浮凸的皮肤褶皱。还有羽毛。羽毛的层层叠叠的花纹,与蛇类鳞片的结构如此类似。无法长时间凝视一只鸟的眼睛,左右分侧生长的特性,很容易让人产生失去聚焦目的物的孤独,就好像在一片永恒的虚空中投入情感。蛇也是一样。 “你知道吗,蛇跟鸟是一个祖先。”闭馆之前,动物饲养员对流连在玻璃窗前的李药说。他宠爱地将一条黄白相间的巨蟒缠绕在自己的脖颈上,走进内里的一扇小铁门,抽取式铁锁进入锁环的声音在阴暗潮湿的馆内一圈圈散开。 暗夜外围的光晕向内收拢着,所到之处,都洗出一番新色。有鸟的叫声,窈眇如同不在林中,而是从光晕背后传来。草叶划过小腿皮肤,有痒痒的痛感,李药走向石滩的深处去,把鞋袜脱下来,撩着水清洗伤口。泥沙从手心滚落,脚底踩着沙砾有一种异物带来的新奇。她眼见着腿上出现或交叉,或平行的口子,有旧伤的地方,刚刚愈合的浅色皮层又重新被割开。锯齿状的叶片在身上留下皮肉翻翘的伤痕,像是土地被犁过一遍的样子。她的鞋子还没有坏,但是大概是在什么地方扭了脚,脚踝的右后方肿起一块。趾甲中的几片也因为充血而成为紫红色,黏附着足趾摇摇欲坠,那是连日来的上山又下山造成的。李药把手也浸到水里,捏住趾甲,轻轻拔除。冷水进入到伤口里,释放出游走的血丝。她又濯洗一遍腿和足,然后穿上鞋袜。鞋子里湿湿的,湿湿的鞋底在回程的路上踩出下陷的脚印。 遮阴之中,潮气难以干燥,土壤中存留万年前的雨水,积攒成不可思议的柔软,其中翻滚着肥硕的蚯蚓,时有蛤蟆鸣叫。它们忽视李药的存在,各个的行为里有一种自顾自的骄傲。她曾在都市里的雨天,偶尔与只把只蛤蟆狭路相逢,仿佛互相受了惊,对峙着无法前行。对方慌不择路,叫车辆轧成扁平的一片,那是早晨。经过了半日的暴晒,它的尸首干结在正午的柏油马路中央,贴地的身体,唯两只眼珠向外鼓凸。那一刻李药就想起生着痱子的炎天酷暑,天井里一把老藤椅,因为老而显现出澄黄的润泽度。她小小的身体斜卧在藤椅中央,阴影里一蓬苔藓。空气湿度大,青石板上永远蒙着雾气。她害着口疮,近旁一只玲珑的小炉子,散发着绿豆和百合同煮的气味。是热气退却的时刻,但并不凉爽,只是昏沉。大人们在客堂里谈话的声音,杳杳地传了来: “小鬼内热太重了,听讲吃蟾蜍胆有用。” “嗳。蟾蜍是五毒,以毒攻毒……哪里找蟾蜍胆?” “等下雨看有没有吧,癞蛤蟆,下雨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 “绿豆汤要潽了……” 抵达山腰处,已是晨光熹微。李药从未越过水域,去见识背山的景象。每每抵达林中空地,露水降临,她就知道折返的时候到了,如果再迟一些,等到了山脚下,就天光大亮。在山里,时间会变快,俯仰就是一夜。夜行之中,她从未觉得疲惫。而似乎是有一种曝日的惶惶,她始终在山的那一边留待探索的白天来临时,失去应对的精力。这惶惶让她想起一个睡前故事,那情节的前因后果并不十分引起兴趣,却是在会认字之后首先找来看的故事,手指着那行字,翻着字典一个个查过去。 “她觉得她的身躯在融化成泡沫。” 这句话带来的震撼使得她一遍遍要求听这个故事,并在所有前文进行时昏昏欲睡,专等那半分钟带有空幻感的奇妙字句进入耳蜗。她知道结局有些伤感,却不感到伤心,她知道人鱼获得了不灭的灵魂,正在轻盈升空,也不感到快乐。这句话使得整个故事带来的氛围凝然不动,成为一个没有圆心的圆,一个“零”的世界。她在那世界里潜行,直到日出,第一道阳光点画出圆心。圆有了圆心,圆开始运行,圆开始运行她便停止运行。 山脚下,一条窄长的石头,覆着碧青的苔藓。她是踏着这石头上山的,见了它就是已经出山了。她精疲力竭地倚着它坐下来,继而向下滑去,索性枕着它躺倒。 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鹿,雄鹿。本来,也不知道变成了鹿,滞留在林中空地,一步一步地蹚过水去,低头看见高耸分叉的犄角,犄角上面缠着一路牵绊而来的草丝,编织成繁复的形状。梦里不感到惊讶,就好像知道自己天生就是一只鹿。她清楚地看到水里那只鹿,上下眼睑轻轻一碰,密匝匝的睫毛在瞳孔里映出扇形。脚下流水湍急,冲刷得伤口和肿痛的脚踝一阵阵的疼。她想要抬起脚向前走去,发现自己被水锁住了。青蛇在远处与她对视,日光之下它有一些褪色,三角形的脑袋两侧晶亮的小黑眼珠,仿佛具有能量的曜石。有尾羽斑斓的鸟类飞过,短促的叫声像舌根底下压着什么秘密。她渴,渴极了,用唇吻去汲取流水,却被水的力量一下子挟向低处,由高空落下摔倒在地。她醒了,光线透过树缝笔直地投射到眼皮上,眼皮灼热而重,压得全身无可挽回地往下沉。又睡过去了。 再一个梦。似乎是从上一个梦里落地的地方站起来,她接连站了好几次,先是两个前足,膝盖骨关节那里受不住一点压力。她想起自己为人时的经验,确实因为频繁和大量的跑步和爬山,半月板磨损得很厉害。她小心翼翼地跪下去,尽量不让关节受到压力,然后先用一只后足支撑,再伸直另外一只,等到平稳了身体的后半部分,再将两只前足慢慢减少曲折。她看到自己正站在一座古城门的入口,似乎是萧索的季节,城门楼上垂下干枯的爬藤植物,她经过那门时,植物的失水的触须拂过头顶。进了城门便是大道,她似乎知道应该往哪里走,一路直前,并不对选择方向感到犹豫。只是空旷大道,没有什么特殊景物,她在一个斜坡站定,顺着坡向上看去,胭脂色的落日正在群山背后没去,足下是一径长坂。上坡的路让关节更加地痛起来,被前后抻着的痛,越拉越紧几近撕裂。为了避免去顾及这痛,她的脚步反而快起来,轻起来。 原来尽头是一座村庄。大片的水田背后,一户挨着一户。她在户间飞驰,好像忘记应该怎样停下。经过一棵树下,她不知踩着了什么,膝盖软了一下,就地跌倒。正对面的房屋里走出来一个孩子,七八岁光景的女孩子,软软的额发,手里端着一碗水,放低在她身边。然后蹲下来与她对视,黑漆漆的眼珠里映出她自己,竟又是一个人的形象了。但是她看向自己的身体,还是鹿的模样,深棕色短毛下面流畅的肌肉线条,那女孩伸出手来抚摸,她就任由她抚摸,与她嬉戏。天气阴冷下来,她浑身起了寒意。 醒过来,浑身还是寒浸浸的,石头上面凉气逼人。她看到自己的两只膝盖,左右肿了一层出来。有时候是这样,在停止了不间断的压力施加以后,半月板会在内部产生一种即将脱落的松动感。她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的双腿,没有注意到一棵树后藏着个人。那人在树与草丛间一闪而过,想故意给她发现又羞涩着不肯露面似的。李药看清是个男童,伸手唤他过来。 “来,来呀。” 他走过来,端端正正站在她面前,却一时还收束不起山野里的跃动气息。大眼睛,密匝匝的睫毛,倒和她梦中的鹿有几分相似。李药想,这山里原来还有人家。她问他: “你一个人进山里去吗?你爸爸妈妈呢?” 那孩子只是笑着,并不说话,清光照人的眼睛看着她,有一种孩童天然的机敏。李药又问: “你多大了?” 仍旧只是笑而不语,李药也不逼问他,两个人各自坐了一会儿,就好像是共同经历一夜山行。李药想起那梦,又问他: “你去过山背面吗?” 那孩子点点头,李药说: “是吗?我还没去过。那边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孩子开口答道。 “哦?”李药沉吟片刻,“这山里有人家?”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是在山脚呢,还是在山腰呢?” 他不开口了,李药说: “难不成是在山顶?山顶我去过,没东西。” 一只鸟从他们面前经过,长长尾羽一闪,艳阳之下金光烁烁。孩子撇下李药,追随那鸟而去,轻捷地消失在草木之间。 李药站起来,受伤的关节勉强支撑起上身。她按着来时的路,不多一会儿就重回夜晚的灯光齐齐照射之处。她发现隧道在白天看起来要轩豁一些,如同一座城池的入口。内里昼夜不熄的小粒灯光,排列成一种指引,指向任何一种时空。 跟着茫茫人海向前走,直到眼前一片清凉寂静,李药蓦地发现已经到了城铁桥下。正是人潮汹涌的高峰时段,陌生人并排走成几行,身后还有更多的陌生人,也在并排走着。等待中,前面一排人当中,有母亲手中的婴儿越过大人的肩背,注视着李药。他注视着这个奇怪的陌生人,脚上肮脏破旧的跑鞋,沾染一身花粉草屑,双腿伤痕累累。绿灯亮起来,母亲抱着婴儿快速走着,李药在他的目光中越来越远,直到成为一个辨不清形状的模糊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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