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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走麦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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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2 10:27:3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nastand 于 2013-6-28 15:29 编辑

走麦圈的人



    中山街71号,一个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建造的门楼。说是门楼,其实就是两根长方体砼柱,中间张开一个大口。在高六米的立柱顶端,各有两盏灯的底座遗迹,靠左边的一盏还剩下亚欧大陆那么大一块的白瓷灯罩。(有多大?你可以将蒙着灰尘的地球仪搬出来,目测一下,确信就是——)从阿纳德尔到摩尔曼斯克、敖德萨这三点连成的弧面上淤积着被雨水冲刷下来的泥沙,黑乎乎的一团透过锯齿状的脆薄的再也不堪一击的灯罩。灯座靠门的内侧各冒出六十厘米长的两截钢筋,像史前昆虫残剩的触须。右侧钢筋扭曲着的锈迹上飘挂着同样氧化了的灰黑色劣质碎布条。左侧的钢筋套着一截灰白的水管,被钢筋上端焊接着的一颗六边形大螺帽卡着。两根钢筋孤零零的,相距六点一五米。现在,它们之间并没有横幅要扯。由于太短,它们的小小的想要冒头的努力显得茫然而畏缩,显出一副永远走不出县城天空的老练无赖的尊容。中山街的人早已习惯了这副表情,就像人们不会想到空气一样。除非,霉白的浓雾让出行人的脚步抬起时出现一个踏空的趔趄。
    单海航还没有走出亏心巷。除非,他从悬崖的狭口上失身,或者妈妈将他压着心脏的手掌挪开,推醒他(这几乎不可能,妈妈已经来到梦中)。否则,他会一直走下去,在失去参照物的夜晚。他将腿从腿里伸出,快到小跑起来。这样,就产生了腿的叠影,他越跑越快,这种无氧跑阻力很大,坚持了八、九秒,他放弃了。然后,一个激灵,慢,慢到极致——这种猝不及防的变速,不好判断是身体本能反应,还是他有意这么做。为了尽快结束这一切,避免在黑乎乎的一团里原地踏步似的兜圈。汗很快变成细浆,裹着他。皮肤很痒,尤其是裆部,纹皱皱的蛋皮两侧,瘙痒难耐,他将手指插进去,挠了挠,不杀痒,又扯了几下蛋皮。他的身体很脏,但他顾不了浑身上下的脏,只想找个地方洗澡。他变换着姿势和节奏。
    单海航两个膝盖微微内扣,晃动着单薄的上身。他踢踏着搽过牙粉的白力士鞋,看见一粒石子正好以它不规整的还没被磨损殆尽的楞角突兀在前一步远的地方,冲着他的箭步而来。他忍住了,没踢。妈妈告诉过他‘鞋子不是用来乱踢东西的’。单海航觉得这话像长长的两根鞋带将他的一对脚踝栓扣在好好走路的步幅内;他弯下腰,手掌撑着膝盖想了想,这句话就变成‘新鞋子是不能乱踢东西的’。但是一颗又一颗石子,瓦砾,裹在硬泥下若隐若现的青蓝花纹的瓷片,总是冲着他的鞋尖。他舍不得鞋子的新,白,又不愿舍弃踢的快感。他绷着脚弓,在抬起脚的刹那大脚趾内扣,落脚的时候比自然的步伐多往前蹭了大半个脚掌。这样就表明他在踢,踢想象中的石子贴着地面飞行。今天早上,妈妈买菜回来叮嘱他在家里先做一番家庭作业,十点以后再到厂子里来讨节日慰问品。
    “不要太早喽喔,记住呐憨憨?”妈妈补了一句。
    “哦,记住啦。发滴什么好东西啊?”
    “红糖,盖杯,不是什么好吃滴。在家里要乖点跟小姐姐做作业不要整天想着跟卫星红灯三子铁军小五子他们在厂子里哄……”妈妈抓起护袖围腰子,憋着一口气,语速越来越快,小碎步拐过了平房东头。妈妈又快要迟到了。
    还早着呢,出门的时候才九点多一点。自从上了三年级后,妈妈老是要求他这样要求他那样。这让他的许许多多小动作不能全情投入,比别的小孩反应慢了不少,看起来就迟钝;四肢迟钝了就为他的小脑袋瓜多空余了一点瞎想的时间;有时瞎想长了单海航就免不了露出一点笑眯眯的呆像。好在妈妈来不及真管只是说说。他不再像跟屁虫那样绕着妈妈转了。单海航在想着妈妈的时候踢踏着地面。他的眼里到处都是灰不溜秋的地面、石子、白墙、灰墙、黑瓦,还有,在与鸽友们聊天时被爸爸称为瓦灰、雨点、大鼻子的那些鸽子,在空中忙着抛洒黑色的绳圈。像某些动物一样,单海航眼睛的成像是黑白的。要是晚上就好唠,他想,我就能到柳叔到陈伯伯嘎看电视了。要是柳叔不开门陈伯伯肯定会滴,要早点kei,一吃过晚饭就kei,霸个位子,不然连窗子都么得挤。单海航像蠕虫一样在脑袋里拱。一抬头,小六子靠在自家门框上。门框凹进去,凸出在小巷右侧边沿的是后来搭建的厨房山墙。小六子比他大两岁,正偷偷跟着做瓦匠的哥哥练武功,见到像单海航这样来自厂区的,他总有一种想用鞭腿的冲动。验证武功——一直是他睡觉前和梦里演绎了多少遍的事情。有那么一阵子,中山街往内里延伸的两条巷子——亏心巷和沟沿头这一带,已经不流行南派拳掌武功了,只有北腿,只有能够突然平地一声雷,来一记旋风腿——让受攻击的对方猝不及防倒地或慌慌张张后撤、认输的那些人,才能在亏心帮、厂区帮、建筑社帮、邮电帮拉风,并不时接受各方高手地趟腿、连环脚、二脚飞腿、朝天一炷香、左右开弓侧踢的挑战。打斗中,有一方倒地如果不是靠鲤鱼打挺和乌龙绞柱的招式迅捷以金鸡独立的姿势站立,而是平平常常地翻爬起来,后果就比较严重。围观者分享着战胜者的荣耀,战胜者乐于这种给出的分享而使胜利像发酵的面团;失败者在人们的心目中只是一个发霉的点,一个倒霉蛋。这时,倒地者羞愧,懊恼。围观者的面孔在半空中像蝗虫一样罩着他飞旋。
    有两件事一直捆缚着小六子,阻碍他在单海航身上验证武功。单海航比他高半个头。他有大一两岁的优势,但,这不足以抹掉单海航从他面前走过时高出他头顶的那半个头投向他心里的一小截阴影。那个阴影总是在他一遇到单海航时就适时出现——它时而潋滟,冰凉的一小块渗出来,贴在小六子有点发烫的额角;时而像电影院里幕布后闪现的黑暗一角,每当从前侧门走进放映大厅的时候,他总得向那个高台瞄上两眼;还有更说不清楚的事在小六子的心里——那就不是阴影了,而是类似土地板结起来后无处不在的灰色横亘在小六子和单海航这样的少年之间。也不是“横亘”,是裹挟。小六子并没有明显地感觉到这种裹挟是一条自行运转的机轮带,在他想靠近时就将他抛出。他只是隐隐觉得有一种拗着的劲道让他提不起劲来的不舒服;而单海航呢,有一种厚实的温暖不时兜起他瘦削的身躯让他轻飘飘起来。他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他想用奶奶裁衣服的那把大剪刀把这副像蜡烛包一样的外壳铰出四个窟窿,让腿脚从里面抻出来。
    一天下午,他和正在悄悄苦练武术的大头一同放学回家,同班的大头与小六子住在斜对面。他的父亲沉默寡言,一个矮墩墩的铁匠。每次,有他父亲在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俩就会变得面面相觑,也不多话起来。他的父亲刷牙,漱口,呕嗥,洗杯,泡茶,点烟,只顾忙他的事,不管他们而且看都不会看一眼。也从没看见他对任何一个人狠过。
    “你以后不要怕小六子,晓不晓得?”大头右手勾着单海航的肩,歪着头,将宽阔的额头亮在他面前,眨巴着眼,很负责任地对他说。哦,单海航笑咪咪的,应道。
    “有我哩!你不要怕!以后他要是想动-动手你就跟我说!”
    “哦,好。其实——我也不是全怕,不是怕……”单海航的脸蛋一直泛着红晕——这种红晕通常出现在阳光充足的下午,现在他感觉更添了一层红,两颊在发烧。
    “不过,他的鞭腿我见过,他有一次竟敢将建筑社的小皮一腿掼倒,小-小皮你晓得吧?”大头将脸移正,眼皮不受控制地跳闪,望着地面。
    “他有这么狠?不会吧,是真的啊?”单海航的右手不自觉攥了攥腰间的书包带子。
    “哪-哪个骗你!不过,你不要怕!我肯定能破解他,现在就能破解——”
    “怎么破解?”
    “这个可是绝招!不能说!也是我师傅定的规矩。”
    “你说出来嘛,我代你订正那些算术题,还有庚朝林老师布置的作业也给你抄——”
    “那-行吧,门朝早上早点,六点二十,我们碰-碰头,就在沟沿头高家巷搭步子下,我-等你,”那儿有块一米长的青石条,是他们经常抄作业的接头地点之一。
    “我还会带馓子糖给你切——”笑眯眯的单海航有点急,但也不全是,还有天生的善良和慷慨。
    “那-好吧,不过我可跟你讲,我只说给你一人听你千-千万不能外传——”
    “肯定的肯定的,打赌——”单海航伸出了勾着的右小指,等待着套进大头伸出来勾着的左小指。大头扫了一眼那根做出幼稚举动的左小指,伴之以一股鼻息冲出,但还不足以强到发出“哼”的鼻音。他把右手臂抬起松开了单海航的肩膀,单海航因肩头突然失去了友谊的箍钳像一个气球人那样的晃了晃。
    “绞!”他说,“哪个说出来就-就绞!”他望着单海航,用右手食指很有节律地捅插了两三下左手食指与拇指形成的封闭圆环。单海航笑眯眯地点点头。
    “你过来——”单海航附耳过去,脸上笑眯眯的表情像水一样渗漏掉,凸显出严肃专注的神情。
    “这是秘-秘密!你可不能说!对任何人都不要说!”大头将遮着单海航耳廓的右手掌放下来,每个字的吐音都让单海航感觉到在他衣服上皴擦着。大头是班上的三将。大将、二将都是留级生,码子大、劲太大,一般人也不敢惹他们,看到他们跟别班的狠将火拼的机会极少。眼见为实,只有大头打架最灵活,招式也狠辣。
    单海航揣着秘密,回到家。他不再打开书包拿出塑料笔盒和包着牛皮纸封套的课本。书包往小方桌上一丢,他将拆散成一爿一爿的纸箱铺在屋内中央的水泥地上,练鲤鱼打挺。还差一点火候,他就能成功地弹跳起来。大头告诉过他,这是腹肌不行,要练腹肌,最好的腹肌有八块。他又开始仰卧起坐,练了几组。每练完一组,他就双手握拳,曲肘朝外,气沉丹田,鼓劲,看看似有若无、似是而非的腹肌。然后松开右拳,伸出拇指摁摁紧绷绷的肚皮,以确认那就是腹肌。单海航回想着那个秘密——对付小六子鞭腿的绝招。他猫腰,右踢左抬肘,左踢右抬肘,进身,连续两记扫堂腿,扫击小六子使用鞭腿进攻时的支撑腿……,他想象着小六子被自己击倒时……(各种各样的镜头在单海航的头脑里一黑一白咔嚓频闪)。停,他不能耽搁太久,妈妈就要下班了。他还没有压腿、劈叉,还要扎马步。单海航想象着自己正在折腾着的少年身躯到底能长出个什么模样出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亏心巷里住着这么多使枪弄棒的狠人,王定、吴世全、铜头子、小六子的哥哥徐四宝……大头和小六子也都那么霸气……
    “妈——,爸爸今天晚上又不回家吃饭啦?”单海航现在已经改口,与妈妈说话时省略了一个“妈”。但他还是有点不习惯,不像那些人喊“妈”像蜻蜓点水那样自然随意,他发声时还有点因为想拖音又不得不停顿而抖了一下的别扭。他隐隐觉得这样才能更接近大头他们的作派;他还远没达到喊妈妈直呼“老奶”的级别——那种对混不吝的粗俗不以为意还有点得意的程度。
    “厂子里忙,装订毛选,你爸找纺织厂借了五十台小电机,在厂部食堂招待人嘎哩。”妈妈夹了一口苋菜扒拉着饭。单海航哦了一声,“他不带人回家喝酒啦?”单海航有点失落地问。他真希望爸爸像往常一样,带人回家吃酒,这样他就能吃到更好吃的菜,听大人们说话了。那些话真好听,跟故事一样好听。他看了看堂屋通向大卧室的那间隔间,是他的小卧室,他睡的小床板下堆满了爸爸喝空的酒瓶,大部分都是爸爸招待来厂里公干的人喝的。爸爸自斟自饮的大都是代销店大酒缸里的散酒。单海航喜欢数那些带商标的空酒瓶,他觉得堆得越多越有一种透明的热情的膨胀的模模糊糊的满足感。
    “我哪有时间弄喔!晚上要加班赶政治任务喔!干胎子,喝一口汤,帮着消化。”单海航哦了一声。从口径22厘米的大黑瓷碗里舀了一汤匙三鲜汤,嘘嘘的吹。三鲜汤做的甚是讲究,除了调配适中的味精酱油盐,汤面上还飘着绿白绿白的葱末。
    “妈——,问你个事——”单海航停住筷子,望着妈妈。
    “饭都塞不住你的嘴!快讲!”妈妈并不望他。一边收拾空了的碗筷,一边转身进了厨房,“我都不晓得你能有什么事体要问滴。”从厨房里传来妈妈的嘀咕。煤炉上的水壶响得厉害。单海航提高了音量:
    “住在巷子里的大头他们都那么狠,一点都不亏心,为什么叫亏心巷啊?”
    “什么狠不狠喔!不狠点哪行喔,穷极唠蛮狗急了还要跳墙哟!都是无行无业滴是亏心滴很喔,老早就叫亏心巷,早就改唠解放后就改唠喔,叫魁星巷——”妈妈拎着水壶来到堂屋。“魁是夺魁的魁,那个魁字很难写,一个鬼加一个斗,斗争的斗,你认滴得吧?星,你应该晓得,就是卫星的星。”妈妈一点都不耽搁给水瓶冲开水,这后半截话尽量别靠着普通话发音。
    “这个名字是好听多唠噢……”单海航还在痴呆呆地想那个名字。
    “快点切!饭都凉唠!就你话多!”单海航哦了一下,捧起碗埋头扒拉着饭。而妈妈像一只急于要飞出门外的苍蝇,在单海航周围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飞旋,这让单海航难以下咽。他故意用筷头将碗底敲得笃笃笃的欢实。他怕妈妈又要说出那句让他很不高兴的话——“不切完就用捶棒揣”。
    小六子两手插着裤兜,背靠着乌黑的发着桐油光亮的门框,眯横着眼斜视着单海航。单海航不自觉地收住准备往前多蹭大半个脚掌的抬起来的右脚,吸了一口凉气小腹发紧,微微侧了侧身,这样,他的右肩头就几乎对着小六子的眉心,笑眯眯的表情好像受了冻,僵着不再继续漾开,脸颊却有点发烧。他从自己端着的右肩头潦草地瞄了两下小六子。小六子背部使暗尽,将上身从倚靠的门框部位弹拨出来,继续斜着眼珠逼视着单海航。单海航的心脏突突直跳,他明显感到血液的流速在加快,他快要绷不住了。在小六子面前,他从不曾想起过大头传授他的、自己演练了多少遍的对付小六子的绝招。单海航紧绷着的头皮,像是身体被蒙在鼓里用天灵盖死死顶抗着的鼓面,羞辱和恐惧要将他的血液煮沸了。但窒息感又让血水沸不起来,表面静寂,像一搪瓷盆滚烫的鸡汤。他几乎本能地捏死两个拳头。如果此时小六子冲过来,他就会哇哇乱叫地闭着双眼,头顶心冲着对方双手乱抓乱挠地反扑一气。但小六子没有。单海航呼的一下从小六子的关卡线窜过去。只听见啪的一声,小六子在他的后面对着伸展在半空中的手掌甩了一记鞭腿。
    单海航现在全身上下都快要松软下来。这一惊一乍,单海航的肠胃鼓胀绞痛起来,他弯下腰,用拳头抵着腹部,他想蹲下来双臂环绕着,捂住肠胃一会儿,最好像漏了口的水袋那样萎顿于地,将浑浊的情绪流泻一地。但想早一点走出巷子的愿望特别强烈,他望了一眼巷子的尽头,如果巷子没有尽头的话,它会继续向北下斜,下斜,中山街路面势必会被切断。一直切到老二营部队的营区。只有几个穿着草绿色军服的军人依稀在单海航最遥远的记忆里晃动。其中,肯定还有一个高挑白皙的女军人,戴着没有帽檐的女兵帽,太神气了,简直是世上最神气的人了。营区尽管早已军转民,但那里面仍然保持着三、四排灰砖红瓦的营房,营房前后夹着两排高大笔直的红杉;洁净到肃穆的水泥地面连着绿茵茵的草坪。整饬的水泥道,花台,明净的窗玻璃,投下的鸟鸣,和偶尔经过的身影,被全部笼罩在青淡沁凉的像水一样的树荫里。那里面有香蕉冰棒厂和二营电影院,是中山街一带所有小孩最想混进去的半军事管辖区。现在,单海航收回走神的目光。他看着由两边古旧高耸的墙壁形成的U形巷口,被高出巷道六十公分的中山街的白亮亮的天光和摇曳着绿光的树叶所填满。他继续不停地交叉着双腿,没头没脑地向巷子深处走去。
    魁星巷南北走向,连接巷南口的是一个布满石子的通向黄土岭的斜坡。巷子宽不足两米,中间是一条断断续续的青石板铺成的小石径,裂开的缝隙处,有的地方被勤快一点的住户抹上了水泥,有的就自然形成了小巷两侧雨水横肆的临时泄道。小巷里住着几十户人家。从南向北依次是漆匠;搓草绳的;卖甜酒圆宵的;弹棉花的;养蜂户;铁匠;做豆腐干子的;散工瓦匠;扎鸡毛掸子兼捡拾废品;为死人穿葬服兼当保姆的;修钢笔的;搬运工兼养猪的;理发的;在学校大门旁根据季节的不同卖猫耳朵香蕉冰棒椒盐豌豆油煎石蟹的;做麻花走街串巷卖五香蚕豆的。快到小巷尽头,有几家缩在巷子两边的里面,这样门口就腾出一大块隐隐泛着浓痰色青苔的空土场;巷两边都有这样的人家,门很少打开,顶多是虚掩着,这里很少有人涉足,无论是大人小孩。好像谁也不知道这几家住户是以什么为营生的;有时吱呀一下,从古老的青石臼里发出门枢的转动声,门缝里就会闪现黑暗中的静物——半张布满老人斑的白森森的脸;老人斑很新,让人想起刚沉淀起来的水锈。小巷的空气中永远飘荡着猪圈气和晾晒马桶的尿碱味,混合着沤制臭干子的气味。这种气味总是把单海航拉回到黑白分明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像消失的斑马一样,对他释放着原始的、肾上腺素难以抑制的从白石灰池子里飘出来的气息。有时,他管不住鼻腔里快要流出的鼻血。他觉得这种血腥味是甜丝丝的灰色。顶多是灰色,他对鲜艳的东西有着本能的不可理喻的抵触。尽管,街面上的色彩渐渐多了起来。
    单海航快走到大头家门口。小六子挑衅的那一幕仿佛就在眼前。单海航踱着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双手拇指抠搭在紧绷的牛仔裤口袋的沿口处,这样下垂的胳臂就自然弯曲,向两侧张开,正好向后拢起敞开的黑风衣长长的下摆,足够长也就足够威风,给人的感觉就是在模仿黑白影像里午夜的上海滩某条巷弄里,幽灵般飘过的王亚樵——悍猛的躯壳下裹藏着由果葡糖浆冒充蜂蜜而泛起的一丝丝甜蜜的轻浮自得的心。巷子里惯有的气味已淡去了许多。青石板不见了,小巷重新铺砌了水泥路面。路肩平顺地高过路面一小截,很自然地形成一个水平的台阶,通向魁星巷的各家各户。路中间微微拱起形成弧度,紧挨路牙子的下肩处,每隔一段区间就会出现一块十二道缝口的水沟盖。这条新铺的水泥路抹去亏心巷往日的污痕,整饬,顺溜,泛起灰色调,竭力通向主街道,就像一件平庸作品那样毫无感觉,你置身其间,一次一次机械的交叉着双腿,以重复的步态绞杀着没有结束也没有起始的时间,没有意外发生,在平滑的消化道一样的巷子深处,你形成一个蠕动的负数的黑点。大头家已经在自家的宅基地上新盖了两层的楼房。大头初中没毕业就在社会上混了,先是在中山街摆地摊卖服装,出北巷口向右转,不足百米,那儿有一截人行道,被二轻局和塑料厂之间围墙衬着,没有住家户,正好可以用来摆摊设点。后来生意做大了,大头开了一间时尚品牌店,直接在福建石狮进货。大头很灵光,赌技在中山街这一带也小有名气,但他从不炫技也不逞勇斗狠,牌桌上品相很好,为人也低调义气,被中山街一带街面上的人尊称为小赌神。单海航估计他有点磕巴的原因是他说话跟不上他的脑速。
    突突突,大头骑着造型像一只夸张的大蚂蚁的太子车从北巷口飚来。歇火,旋转钥匙,拔掉,钥匙在戴着小羊皮手套的右手掌里顺势颠抛一下,动作轻捷,大头左脚后跟往后一荡,在自然回落中好像无意扫到了摩托车的站脚。一点都没张扬的意思。车后,侧坐着的漂亮女友,扎着一个时尚的大马尾,款款而矜持的跟尖落在红地毯上。单海航想,地面上应该铺一张红地毯的。大头的女友并没有望单海航,她的眼睛足够大足够水光,单海航相信她已到了无需扭动修长的脖颈来看人的程度。刚成熟的女人,她有这个势能,她要排放出骨子里现实主义一面的酷,正在劲头上,她不大可能浪费表情,做出任何多余的举动。一楼客厅的中央,大头家那只深棕色的卷毛狗套着一件红白方格相间的马甲,正叼着花猫脊背与后颈相连处的皮毛转圈。花猫面无表情,全身呈僵尸状,像是被老鼠埋设的网球拍机关拍扁在墙上的猫体标本,被卷毛狗当作玩具。它们俩的大和小,在年龄和体积两个维度上又构成了交叉的四维,一个娇小玲珑的徐娘带着高大的年青的情夫玩着蜜月心情游戏,彼此之间永不越界踏入对方种群或阶层属性。玩具旋转。精力过剩的卷毛狗在呼哧呼哧直喘气。
    大头摘下墨镜,对单海航略微颔首,算是致意。单海航依旧笑眯眯地望着大头那宽亮的额头。他现在梳着大背头,两处鬓角锃亮,一丝不苟的服贴。让单海航很自然地想起那个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流行歌手陈汝佳。
    “何老板,什么时候办大事?不要忘唠兄弟喔,喜酒肯定要喝一杯滴。”单海航笑嘻嘻地搭讪。他几乎不知道跟大头说什么。他们不在一个圈子里但又经常碰面,又是发小,顶头碰又不好不说话。
    “哪里哪里,还早,到时肯定喊你,你要给面子赏光喔!”大头有点心不在焉地敷衍道,单看着单海航笑眯眯的样子,“你还是老样子喔,没怎么变,好,好,最近过得怎样?”单海航知道这类寒暄并不需要真的回答,对方也不是真的想要问。
    “你还不晓得?噶门口的塘,在厂子里箍死了——”大头拍了拍单海航的肩,突然很上心地说:“那时候就要你别进厂,我俩个一起干一起趟路子,你又么得回话——屁也没得气也没得。”大头两手一摊,耸了耸肩。
    “呵呵,是喔是喔,都过去的事喽老哥还没忘记兄弟我,你发了就好也不会不拉兄弟……”单海航打着哈哈,大头摘下手套挥了挥套着大方戒的手,打断了单海航的话头:“唉,胆子忒小,一辈子规规矩矩有屌用,呃,我不是说你,我也是说我,关键时候就手一软,不行不行有点草台。”大头语调平和,好像在无意中提及与己不太相关的人事。上眼睑下垂遮掩着精光四射的眼神,眼角也耷拉着,满脸都是抽空了情感的泰然和萧然。
    “拜糟讲吧,你老兄混得不中谁还中?”单海航笑道。依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心想这人一变说话也不磕巴了。
    “瞎混瞎混,没名堂,”大头很大度地摇摇头,“你看养蜂子的黎老爷子家大儿子,都是市长喽,我们往后面摆摆,摆老远,小蛐蛐子啦!”没等单海航接口,他又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向家里走去:“有机会再叙,不聊了,你也不错,不烦神多好吃个安稳饭……”
    单海航被落在门外,就像个两栖动物。他了解陆地上的生活,似乎又不是真懂。就像一面镜子,异常清晰,本身又是隔着一层的不通透。他常常想打碎它,换一种活法。想来想去,也只是冒出从这个世界里溜之大吉之类的古怪想法。
    单海航捂着肚子,感觉岔了气。他想顺下气,刚张开嘴和鼻孔准备调整一下呼吸,一股沤制臭干子的馊臭味袭来,他又立马屏住气,步伐不由的加快。远远的传来小六子轻蔑的挑衅声:呆逼哄哄滴,孬种!
    在更小更小的时候,单海航经常一个人坐在家门口的小矮凳上,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他在等妈妈回家。妈妈下班后,一阵风似的拿起一个布袋,经过土篮球场西头水泥柱立起的篮板下,小碎步跑向那个通向黄土岭的斜坡去摘夏茶去了,她边跑边丢下话:憨憨,别超过那个水泥柱,超过了就有拐子把你拐走;要么就是:憨憨,别超过那根水泥柱,超过了家里就会遭贼,贼会从门缝里溜进来,等妈妈回家烧饭给你吃。他屁股不离凳面,心想,贼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一条游动的蛇?他想问,站起来,妈妈已经看不见了。在等的时候,总有一些更大的坏小鬼走过来欺负他,摸拍几下他的头,就挤眉弄眼的跑开:你个呆逼哄哄滴大傻瓜!要么就是更来劲的拍打着他的头:剃头三巴掌,不打不光堂,要做好朋友,再来三巴掌,咣咣咣。而海航哩,大部分时候像是没听见,他在一心一意等着妈妈回家,等着金光闪闪的妈妈出现在斜坡上。然后,比四条腿的小奶狗跑得还快,扑在妈妈的怀里,头往妈妈的奶堆里拱,他还没有完全戒掉吮吸着妈妈没有奶水的奶头的瘾;在四、五岁这么大的年龄,这个瘾有点过分;但单海航等了妈妈那么久那么久,他觉得他可以做一些不怕丑的事,而且妈妈一般也会笑咪咪的任凭他拱。好羞哦好羞哦,妈妈拖长着柔慈的嗓音;单海航就用头顶抵妈妈的子宫,腿向后蹬踏,捏举着两个小拳头在妈妈的柔软的肩头和胳膊处乱捶一气。
    可是现在,小六子骂他‘呆逼哄哄’,他就有点受不住,他停下了脚步,头向后僵着,又想到刚脱离面对小六子时的险境,虚提起来的后脚顿了顿,眼露凶光,一字一顿地说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钢钢的音质,具有敲击白铁皮的音响质感。这样,他的心里就好受多了——他还不知道半个世纪前阿Q精神胜利法。单海航这时才想到大头和他的绝招那些事儿;他只感觉到那些事儿像一泡热尿温贴着痉挛的腹部——疲软的暖和,而不是意识到什么力量和勇敢。一阵尿意袭来,很急,他踅身拐过大头家的山墙,他家的后院墙与印刷厂的库房形成一条很窄的流淌檐水的缝隙,缝隙宽约尺半,散发着终年不见阳光的郁积着的阴气,单海航掏出鸡巴,一株从石缝下冒出的蕨草在喷淋中叶片发光的摇晃。单海航学着大人的样子抖了抖余沥,他看了看自己的‘麻雀’——贾红灯、饭桶的爸爸这些大人经常趁他不注意,从身后猛的扒下他的松紧裤,说看看看看,麻雀飞的了。想到这儿,他眉头紧锁,骂了一声‘你妈’,他隐隐觉得这些大人很恶意,他们的举动有一种压制力,他想快快长大,最起码要长成大头那个样子。
    单海航交叉着双腿,梦游一样在巷子里走。
    在他即将走出一个L型弯道之前,他听到前面王定家的争吵哭闹声,小巷里的人对这种浑闲事早已司空见惯,所以王定家的门口并没有什么人围观,年轻人大都不在家,老年人也不好出来劝架,对这种事。王定的母亲为王家父子四人烧涮洗浆,为这个家操尽了心,四个男人都不是省心的,王姨又好强,王姨身形过早的枯槁,任何一个不相干的路人只要看到坐在洗衣盆前的王姨那张愁倦不展、颧骨突起的脸,也会感到内心发揪,横生起一道不舒坦的皱纹;王叔站在门口,两手摊着,红红的酒糟鼻子肥溜溜的,挂着一点鼻涕,一脸无辜的表情,他是一个板聋(有人说是装的)。屋内王姨躺在床上心力耗尽地嘶哑着,嗓音干涩并不拖音,像一块碎瓷片在刮擦着紧绷的喉管:你个老色鬼,你给我滚滚滚,有多远滚多远,你个老不死滴嫖,要你嫖,你嘎祖宗十八代的脸都给你丢尽了,嫖了还不把钱,还赊账嫖,人家婊子都跑上门来要钱,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王叔仍然摊着手,一脸的苦笑,时不时抬起手,将清涕捏抹在手掌里,嘴里咿咿呀呀,好像想辩解着什么;王定一头从屋子里蹿出来,——他从劳教农场释放出来不久,八三年严打,因为聚众滋事斗殴被收网收进去了,——用食指点着王叔的鼻子,锉着臼齿说道:老子要不是看在你是老子滴老子滴份上,老子就搞死你。王叔把左耳偏过来对着儿子,胖胖臃肿的身形更佝偻了一点,几茎白发在稀疏的头顶上瑟动;单海航走过来,从前侧方,挡开王定指着王叔的手,一把抱住王定:王兄,算了算了,不要发火。单海航连推带劝:王叔,你就回避回避吧。王定毕竟是翻过船的人,很快淡定下来。单海航抽出一根良友,递给王定,点火:消消气,王兄。王定翘着舌头,舌尖搭在绷咧着的唇边,朝人中处嘘了一口烟,与鼻孔里喷出的烟气撞击,消弭。他对单海航点了点头,交抱着双臂。单海航陪着他站了一会儿,抽了几口烟,继续走在小巷阴凉,有点幽蓝的空气中。
    被王家的事打了个磕巴,单海航的走不像一开始那么机械,带着单一的节奏,此时的速度也慢下来许多——从有目的的赶路那种绷着的状态突然松软下来,变成闲逛;他交抱着双臂(王定交抱双臂的姿势很舒服,也许传染给了他),踱着步,身体向左右两侧微晃,肩头就在相应的两头晃动出两道很短的弧线,交叉的两道直径形成15°对顶角,两个狭长的对称扇面几乎是静止的——就像高速旋转着的扇叶在逆光中形成的视错觉;他想起他小时候用大头针钉着的蜻蜓;后脚抬起变成前脚,前脚再次成为支撑脚之间,空气中出现了一对一对不同时出现的括号,(  与  ) 交错着,这样括号就失去了括号的功能,它就不是括号,而是错讹的误笔(如果不考虑时间差造成的空间错位,那么,可以设想一个诗人,她或他在诗行中使用括号的情形,括号里的句子也许正是在呈现这个错位的空间);微微腾空的括号不是印刷体的,它们是潦草的轻描淡写的手书,是不经意间在某个废品堆里某本软面抄里无意翻出的笔迹。单海航心里空落落的,无所用心,连来自无聊的逼迫意识都没有,就像缓慢转动着的轴承,发出松动的咔嗒咔嗒声。他抬头望了望天空,阳光遛亮,斜切在巷子上方的狭口。
    单海航快走完一个U形,靠右的笔迹向上的那道直直的尾笔处就是厂区二道门。
    远远的,单海航看见厂区门口处的宣传栏前围着一群青工。是仇福生、小五子、饭桶、刘大哈、郭军、铁军这些人。他再熟悉不过他们了,哪儿有热闹瞧他们就往哪儿凑,这样就可以冠冕堂皇的磨洋工,车间主任也不好说什么。比别人少干点事而工资不少一分甚至还高——是一个人精明,混的好,吃得开的标志。围观的这些人绝大部分都不是拿计件工资的主。厂工会贴了一张通知,对开,淡粉底色80g招贴纸,上面规整的隶书字像一个个打扮停当的小家碧玉,甚是养眼,谁都知道这是工会干事老吴——吴夫子的字。标题是用排笔拖写的长黑体美术字“关于参加仙州市‘庆元旦、迎新年’万名职工环城长跑赛的通知”,字是大红的宣传色,顺着字迹的右下端是用鹅黄勾勒出的复笔,表示这些大红标题字体投下了带彩的阴影;标题两端各有两只红灯笼在风中歪斜着,垂穗飘拂,煞是生动;每只灯笼上各有两个带有弧度的楷体字:“庆祝”和“元旦”,这些都体现出老吴的匠心。单海航想着吴夫子捧着一个宜兴紫砂壶,时不时嘴角对着像小孩鸡鸡的壶嘴啜上那么一小口,画上两笔,停下来,又啜上一小口;俄尔,茶壶缓缓端举到一半,犹疑片刻,又缓缓放下来,台面上传来咯嗒一声,声音干涩,好像有一半的音频被紫砂杯底吸进壶水里;做这一切的时候并不看浮凸着曲梅虬劲枝干的茶壶,而是若有所思,凝着眉,点上一支烟,仍然不看烟,很有风度的吸一口,夹烟的右手拇指顶抵着下巴,摸挠两下;他那张中年唐国强一样儒雅饱满的脸就半掩在喷吐出来的云雾后。长长的烟灰掉下来,掉下来。突然,深陷在老藤椅里的老吴跳起来,用手背直挥,往外掸扫呢子中山装的下襟摆和拉链门的附近,挥不掉的是两三处焦糊的烫疤与油斑,于是他又拍扫了两下。
    “走诶!到夫子那儿报名kei!”仇福生手臂往上勾,招呼大家。他是这群青工当中岁数最大的。他的年龄跟吴夫子差不多,但他喜欢扎在年青人堆里。他已离婚,老婆跟了一浙江生意人,小孩由奶奶带。
    无论是肢体动作、语言,还是情绪、想法,仇福生比一般人活跃、动荡到不止十倍。他到处结交朋友,到处借债,与朋友们吃喝让他们埋单,这倒不是他为人小气,而是他的口袋布全都是通的。他是仇家的老大。怄得一瘫的父母和弟妹们在找上门来的债主逼迫、争吵下气得索索发抖。
    “哎——唷——喂!”仇母口吐白沫一屁股跌坐在门口,拖着长音,伴随着哭诉的一唱三叹的节奏,两手拍打着大腿和地面,“丢死人哦——这个不成器的哎——可要我怎么过哟——哎唷——我滴个娘亲唉老天唉——我哪辈子作滴孽喔……”
    “妈!妈!你别哭唠别哭唠!都难听死了!”当老师的大女儿仇爱珍急得直跺脚,眼里噙着泪花,拖拽着仇母的胳膊又拖不动,仇母瘫坐在地上还没到转圜的时间,“快起来妈!你起来快进家里!让人家看笑话干什么!”
    “是滴哦,爱珍说得对唷,大嫂子,你就听一句爱珍劝吧,快进屋吧。”饭桶的妈妈捧着饭碗劝道,围观的人都附和着:是啊是啊……身体要紧……
    “怎回事撒?怎回事撒?”单海航的妈妈从前排平房的自家后门忙不迭地迈着碎步跑出来,“哎哟仇嫂快起来快起来,身体要紧哟,来,饭桶妈还有爱珍,你来抬腿,把你妈抬进屋,”单海航妈一边劝一边指挥,“老都老唠,性子还不改还这么坠,快起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撒哪家没本难念的经撒。”
    “哎哟喂,弟妹哎,你不晓得喔我是前世滴作滴孽喔……”仇母哭诉着,被众人连拖带架地弄进屋,屋内传来单海航妈妈的劝解声:“哎哟,好唠撒,想开点啊,年轻人嘛,哪个不有个犯糊涂的时候撒……”伴随着仇母低下去的呜咽,从哭诉到诉苦。
    “小狗日的东西!小狗日的东西死到哪块去了?”江北口音的仇父像一尊灰黑的蜡像,坐在堂屋的靠背椅上,被婆娘这么一闹腾,似乎提醒了他——蜡像咬磨着臼齿,长脸的腮壁上咬合肌一楞一楞的隐现,“最好别给老子碰到,回嘎就扒你小狗日的皮,最好死在外头,早点死,一了百了……”仇父的话无意中一语成谶。在未来的十五年后,仇福生就整个的消失了。那时的人们都说他死了,包括仇父仇母爱珍也说他死了,说的时候表情都很木然,好像死的只是一个不打交道的熟人,或者是中山街上任何一个老面孔的人而已。但没有人看见过他的尸体。当然了,当时在场的人根本没有把仇父的气话当真,它只是一阵风,吹皱了人们的面皮:讪讪一笑。
    单海航蹲在不远处一人高的由片石垒砌的高坎上往下观看,厚茸茸的一层苔藓覆着那些驳砌时留下缝隙与孔洞的片石,一直漫到单海航的脚下。 坎上就是单家所在的一排厂区宿舍。 这道长长的高坎只有单家与邻居常姨家的后院驳了一条七八层台阶的石梯通向后排平房门前不足4米宽的路。坎下的这一排平房几乎所有的住户都将生活废水泼向坎墙,那些相连的缝隙与空洞好像早已做好了准备,吞吐、吸纳、渗透和消化掉随时泼洒过来的混合着皮肤分泌物和脱落的角质层的污水。每一家大门对应的坎墙所散发出来的气味是不一样的,嗯,仇家的发出鸡粪的土腥味;胡家的(本来最干净无味,胡家孤儿寡母,紧闭门扉是常事)紧邻着刘家的,也就成了刘家的坎,散发出浓烈的尿碱味;贾家的是淮南肥皂水和洗衣粉味;范家的是馊了的淘米水味;孙家的不知什么味,因为被隔壁汪家常年褪鸭毛的热烘烘骚蓬蓬的气味所覆盖,因此孙家经常收到汪家的补偿——今天三五块鸭肝鸭肫和鸭肠,明天一小碟鸭膀爪,过一阵又来两个带鸭脖的鸭头,孙家也好打个牙祭。现在单海航半只右脚掌悬空,手托着腮帮,带着一丝骄矜蹲在这一道绿油油的坎子的边沿。他刚考入县城最好的中学读初一,已与大头不在一个学校了。他还看见仇家门前那棵香樟树冠上有一只蜻蜓与他的方向一样,头朝着仇家大门,在振翅滞空。他站起来,踮起脚尖,伸直有点麻的腿,张开双臂,扩着胸,他想不看了,脑子里回旋着仇母哭诉声,让他想起刚刚死去的人,一股隐隐的胸闷向他袭来。他准备离开,但吵吵嚷嚷的现场像一个磁场吸附着他。他保持着同样的动作,造型像一个十字。
    现在,仇福生在厂里风头正劲的时候已经过去,他常常处在负面情绪中,说话,做事不靠谱不说,还往往惹出纠纷啊违纪什么的麻烦,但他的功劳还在。两年前,厂部在他拍着胸脯的保证下考虑到他交际甚广,就答应让他试试,把他从机印车间调到业务科。仇福生做起业务来真不含糊,实诚,有效。他有一股子钻劲,不久就为厂里开辟了两大块业务——一个是啤酒厂,一个是黄酒厂,两家业务单位酒标的需求量很大。印刷厂的效益很快好转起来。陆厂长立马把他提升到业务副经理的位置;从厂长位置退下来的王书记找他谈话:“小仇啊,组织上考虑要培养你呢,你要积极向组织靠拢啊!这样吧,你先写一份申请书,把你定为考察对象你看呢?”“我不会写字吔,书记吔,”仇福生说,心想搞那些虚的有什么用,“我哪有功夫想那些事啊?忙不过来噢。”“你这个小仇,一点政治觉悟都没有,这样可不行啊。”王书记慢条斯理地说着话,摇着头走了。
    业务科里那些老业务员,包括业务科的王经理都是一些人精。他们在仇副经理面前以调侃的语气虚应着他,有时还大灌迷魂汤。仇福生甚是舒服,一副成就感的样子。他心里清楚,这些人可不是什么好鸟,个个都有看他笑话的心。他不完全是‘明白人装糊涂’的那种,他很感性,有时就未免拎不清事理,辨不出轻重,识不得好歹,沉浸在某些场合里拿捏不好自己的进退,只是跟着感觉走倒也不失单纯可爱的心性。好像这个冒冒失失的新人突然推开业务科的门,带着一股寒冷杂乱的空气灌进来,这还不算,还要打开窗子,将办公室内浑浊、有序、暖和、密闭、彼此心照不宣达成默契的不明氛围搅动一番,某种平衡的格局被硬生生的打破,原先坐在位子上的人皱着眉,望着这个外星人一样的家伙,挪了挪屁股,不得不重新调整微微失衡的坐姿。他们依旧说着在仇福生听来模棱两可、难以理解、似懂非懂的话。那是一种长久以来在圈子内形成的,有着掐头去尾的省略;电报代码一样的技术简明;笑声的长短、高低、强弱、类型的变化同叹词变化的组合,并配合着挤眉抬眉眨眼瞪眼颔首耸肩各种各样古怪手势的肢体语言组成的约定俗成的话语系统。仇福生适应不了这些暗语、江湖切口似不明就里的交谈,他拒斥着这种隐含不露的排挤,但他的拒斥找不到支撑点,找不到对象,有劲使不上的感觉使他常常在这个云山雾罩的环境里失重;对他的桀骜不驯的心态,周围人的面孔像是统一佩戴上了东方人没有表情的面具装备,这种装备可以根据使用者身份和角色的不同,具有不悲不喜不卑不亢不言不语不荤不素不清不楚的无尽的有待开发的功能,这是古老的福利——它是一种强大到要你具有狗的嗅觉直到你的嗅觉官能在气息的迷雾里彻底紊乱的防御装备。科室里的人在他面前用更加隐晦的深层语法,试探的寒暄,正经的打趣,庄重的玩笑,谦逊的吹牛,深长的搭话,礼貌的回击,含蓄的扯皮,一并裹夹着发出重要讯息与严肃指示的弦外之音。他们闲扯般的交锋浅尝辄止。高手过招一瞬间的事。还没等仇福生回过神,办公室的氛围又回到那种挂着长牌的“正在办公中”的肃静里。仇福生搭不上话,接不上茬。即便主动想融进话题里,其他人也是相互笑笑,笑意随即消失在好像在无意中扫到他的眼神余锋的尽头;即便有人与他搭讪,他的用语习惯,以及语气、语速、语调、语音使他自己都觉得不对路,就不是他们之间说话的那股味儿。他时常感到莫名的说不出口的蛋疼。他在业务科很孤单。还好,只有核价的陈伯不闻不问这些人事上的勾心斗角,他既是长辈,也是所有业务员的核价培训师。大家伙都尊重他,包括厂长。尽管仇福生不懂业务核价,他也懒得学,但这从来都不是问题,有陈伯在哩。为了培植自己的亲信,他找吴夫子帮他写了一个《关于引进人才,加强业务员队伍建设的报告》,递交给陆厂长。陆厂长很快作了批复,对他赞赏有加,并在全厂职工大会上表扬了仇福生,陆厂长在大会上的话语夹杂着喇叭的电流声:我看那,我们的有些同志不要光盯着别人的缺点,人无完人嘛,心胸要开阔一点嘛,尽管仇福生有这样那样的不足,还有待改正,我看那,看问题要看主流,小平同志说过,不管白猫黑猫逮到老鼠就是好猫。他有闯劲有能力而且有思路,为厂里做出了贡献,希望能涌现出更多像仇福生这样的能人、爱厂如家的人。陆厂子行事果敢,雷厉风行,从不轻易表扬什么人,不要说那些业务员,就连老吴听了耳根子都发热,私下里嘀咕:这个仇福生!也不提提我,还不是我文章写得好?不然哪轮到你有这么风光。
    仇福生如愿以偿,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亲信——老纪。他们只是偶尔早上在业务科露个面,下午就不见了踪影。没有人敢管他们花天酒地的生活,也不好说什么。老纪的到来不是打破业务科这个圈子什么平衡的问题,他压根儿就不去打破。他很快就显出自己与他们没有可比性,不是一个量级的。每个业务员在与老纪打交道时,都强烈感受到老纪老大风范的魅力,不与你耍什么心眼,在很远的结果处兜着你曲里拐弯的盲动,并很妥贴地顾及到你的心理与情绪,也豪爽,出手阔绰,每个人都尝过他的甜头。
    老纪与仇福生推杯换盏,都是老纪做东,或者仇福生做东老纪埋单,自不在话下。老纪与仇福生搭档,陪业务单位的人喝酒、洗澡搓背、卡拉ok、找小姐——这些开销也全都是老纪先垫着;他们陪客户甚至客户的夫人、情人旅游,送礼品,打麻将,放条子输钱,哄得那些客户好不开心,都愿意找老纪玩。厂里的业务自然更是风生水起,效益直线上升,老纪所有的开销更不用担心——陆厂长一个字的事:报。仇福生更觉得开了眼,自然对他佩服得不行,与老纪割头换颈,以兄弟相待不在话下。仇福生那点业务渠道的命脉自然而然就牢牢地接续到老纪手中,即便老纪想推都推不掉。甚至仇福生的老婆也愿意找老纪玩。他教她麻将经,连带着她还能赢钱,她迷上了麻将。老纪就劝她:你也不要上那个班了,这么漂亮做什么苦力撒,多打打麻将就行了。仇福生哩,就像魔方一样被转到了背面。他从业务副经理的位置上掉下来,老婆天天泡在麻将桌上,心里窝着火又怪不了谁。陆厂长要老纪出任这一职务。僵了一阵子。老纪说我只负责酒标业务,我可干不了这个业务副经理,给仇福生干不蛮好吗。
    老纪与仇福生之间渐渐疏远,但仇福生绷不住,只要他开口借,老纪哩,也没一句废话就一百两百的往外掏。现在,两人甚至碰巧遇到都互相不看一眼,但彼此心照不宣。老纪往外掏的不是钱,对于仇福生来说真是救急的白粉。
    一群青工仍嘻嘻哈哈的在宣传栏下。“慌个屌啊慌,抽根烟再kei也不迟,”郭军斜睨着仇福生。仇福生的招呼淹没在众人的喧闹中。“诶,有烟吗老仇?搞根烟撒!”郭军就欺身上来,两臂从后面箍着老仇的脖颈,嘴挨近老仇的脸。“哟哦,你的嘴好臭。”仇福生夸张地偏了偏头,大家一阵哄笑。郭军只好跟着死乞白赖的笑,从后面抬起膝盖抵着老仇的腰,手臂暗暗加力,紧勒老仇的脖颈往后面扳,老仇的一条腿翘起来,身体往后弓。““放开!放开!!”仇福生提着嗓门,“哄个屌你,别跟我老人家哄,小年轻不学好,抽烟不晓得自己买?好不当当铲子!”“别给他老仇,怕他个屌!跟他干!”铁军笑嘻嘻地怂恿老仇。“管你屌事啊?我跟老仇关系好管你什么事撒——”老仇趁着郭军说话松劲的空当,掰开了他的手臂,甩了一根阿诗玛给铁军,自己嘴上叼了一根。“有没有搞错哦,谁跟你关系好?你在发烧吧?”“我靠,还是老大厉害,这么好的烟,见者有份吧!”刘大哈、饭桶他们呼啦一下围上来,仇福生烟后举,绕着圈后撤步……一众人等正在促狭厮混。贾福生蹙着眉走过来。他是厂团委书记。白净的保养很好的脸,谢顶的脑门上一丝不苟的发型,身上散发着有种政工干部一尘不染、卫生丸的气息。可能新近被提拔为第三副厂长的缘故,他走过来停下,继续蹙眉。青工们继续哄,好像没有看到贾福生。“你是哪根葱?”已经在中山街上混世的小五子接过扔过来的阿诗玛,望着刘大哈,“大哈,仇哥可是我们老大,你们说话做事可要有分寸,望什么望?不服气啊?你想来硬……”“滚你妈滴,老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你最冒充人屎,你算个球!”刘大哈笑嘻嘻地骂道,转个身继续追着老仇。“仇哥,你总不能欺一个灭一个吧,”“就是,就是,冇一村不能冇一户撒。”……
    卫生丸的气息混合着中年男人身体热度的雅霜味飘向单海航的鼻孔。单海航短暂地停止了呼吸,步伐不由的加快,并不看他,怕他张口啰嗦。
    “小单那,”贾福生一把抓着单海航的手——像是口渴难耐,刚刚从毒日头底下跋涉出来的人,一把攥扭着自来水龙头一样,很亲热地拍着单海航的肩。“你可不能跟他们学坏啊,”
    贾福生的儿子贾红灯与单海航是小学同班同学,单海航那时候经常到他家去找贾红灯玩,贾福生和吴百珑不能容忍一般的小孩到家里玩。他们的家在全厂职工宿舍卫生评比中被评为“最清洁”,只对单海航以及几个厂领导的子女例外开放。他们并不喜欢单海航,单海航的顽皮和无拘无束的态度让他们心里总是别别扭扭。怎么能这样——既然受到主人的礼遇应该表现出恭敬端正听话的样子。从小学直到单海航上高中,单海航见证着这一家勤勉而笨拙的好学。贾福生作为后备干部被送进党校深造,数学题做不到便请教单海航;贾红灯更是从小问到大,直到他初中毕业后坚持上职工高中夜校;但贾红灯就要可爱多了,他更直接干脆,有时他问的不耐烦,单海航也不耐烦,就抄。在单海航周围再没有比这对父子更有上进心的人了,永远在凭着惯性追求进步,像两台天天擦拭上油的永动机。他们的言谈举止和装扮更接近电影里知识分子的味道,十足的文质彬彬、谦逊和足够的定向准确的热情,把所能理解到的别人的优秀的表皮剪贴、拼凑了一层又一层;这样就会经常发生意外,那些市井俚俗、奴颜婢膝的气味就会从夹层的缝隙里泄漏出来。单海航愿意与他们相处,就像一只不知利害的还留着蝌蚪尾巴的青蛙跳进更小的井底,就难免滋生出一种陶醉,让他在浑浑噩噩中成长。单海航始终感到有一层智力上的优越感,肥腻腻的,发馊,豆腐油一样的晃动。他不能容忍自己像个白痴一样的活着——单海航的智力还没想到,或者根本就不愿追究下去捅破这一层——他越这样想,他就越想在贾家的环境里讨虚荣。他已经越来越像贾家的一个成员。“你干脆做我的儿子吧!”贾福生在被教会了一道题后,狠狠地摸弄着单海航的头,“这小脑瓜!怎么长滴!”单海航敏捷的本能,拗着头不让他摸,仿佛两个人,一个是老家猫,一个是不知山野的小老虎。在这个家,只有贾红灯的妹妹贾俊妮是例外。贾家上下好像忘记了她的存在似的,对她并没有像对哥哥那样的上心。她是个白瓷娃娃不在意这点,成天价不作声,笑眯眯的,乐得个逍遥生长。
    “总有一天,我会超过你的,不信,走着瞧。”最后一次,上职工夜校放学的夜晚,单海航陪着贾红灯走在魁星巷里,贾红灯突然吐出这句话。“你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不出来的味道。”——单海航本来与他还像玻璃一样黏成一块的相处哩,贾红灯从黑夜里放出来的这句话,让他看了看红灯被黑夜涂成黑漆漆的表情;单海航感到某种平衡被打破,那块玻璃在冰冷、坚硬,倾斜,咔嚓一声,裂痕和尖刺在这两个正在长大的年青人之间产生。
    那一晚以后,单海航不再踏入贾家。倒不完全是单海航心胸狭窄。在这之前他总感到哪儿不对劲,但那晚被贾红灯诚实的点破,他感觉到再持续从小养成的到贾家玩的习惯,就是一种堕落和弱智。两个十八九的青年人,刚刚踏入社会,感到前所没有的自足和独立的觉醒。这个点上的年轻人最能产生一种醍醐灌顶的猛然觉醒——那种长期累积而成的势能自动寻找到成长的爆发口,仿佛一夜之间就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俩渐渐对这种新的陌生的关系不再感到新奇,如同那些女生,经过了几次阵痛和惊慌之后,将流血的隐密当作例假一样(这事男孩子都打探过,形成的结论)。
    “海航啊,快点穿衣服,这个大冷天,一大清早滴,打赤膊容易着凉。”单母望着人高马大的儿子,眉心蹙着,整个眉眼却是舒展开的。她将内衣递过去,保持着‘递’——这个姿势,看着这个最小的儿子揩好背。单母不久前退休,她不再风风火火的了,干什么事都多了一份老人的安详和慢条斯理;家里的气氛、光线下的器具什物也笼罩着尘埃落定的旧旧的静。自从海航高中毕业上班以后,她改口已不再直呼单海航的乳名“憨憨”了。正在卫生间里用冷水擦洗上身的海航,浑身肤色发红冒着热气。他现在每天去市运动广场跑20圈八千米,不跑就觉得难受。他还记得去年大年三十的凌晨,天空飘着雪花,安静异常。中山街的柏油路上,远近没有一个人影。他微微前倾着上身,重心偏移到前脚掌,在蓄着惯性的推动下,他提胯,摆臂,动作轻盈,有力,弹性十足,两边的法国梧桐和电线杆沿着两鬓往后嚓嚓嚓的倒去;缓缓搏动的心脏,沉稳的呼吸带动鼻翼的噏动。他在这个冥无一人的世界里奔跑着。他突然感到这个星球是圆的。他每跑一步这个星球就在他前脚掌的踢踏下向脚后跟旋转一度。这个习惯从高一就开始了。他那时特别迷恋足球,墨西哥世界杯法国对巴西那一场半决赛,凌晨三点不到,他蹑手蹑脚,就将父母房间里的14吋黑白电视偷偷搬到自己的房间里。他调试着天线。酷热的墨西哥高原上,一边是伟大的普拉蒂尼,一边是群星闪耀的苏格拉底、济科、儒尼奥尔……这场过后,每当上体育课时,他就一个人夹着足球,从学校的黄土篮球场地开溜,跑到只有一街之隔的磷肥厂,在水泥篮球场上开始控球跑训练。他异常专注,不让球滚动的轨迹偏离出长条白瓷砖铺砌的球场边界线、中场线,三分线,罚球线,中投区内的圆弧和争球起跳线;他继而觉得要搞好3200米变速跑;他继而觉得跑三千二还不行,他增加到八千。他独自做着这些事。他甚至不考虑足球是一项集体运动。他就喜欢一个人摸蛆摸蛆地干点事,无人知晓的,孤单的,在黎明前,在某个无人的阳光暴烈的午后,或者在人们消失在睡界的地平线下的时辰,他悄悄的展开行动。这些行动永远都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他周围同年人热衷谈论的主题和追逐的焦点。
    单海航的性格中就有这种沉闷死寂夹杂着生机勃发的东西。在遇到什么机会时这种东西会把他远远地拉在一旁,好像这个热闹的世界与他的关系不大。在生活的道路上,他确实没有什么变化,大头说的对极了。他就像一条船被奇怪地搁浅在马路上——这也许是误解造成的幻觉,谁知道呢。这次全市职工环城跑比赛应该是他展示亮相的好机会,他不,他远远地避开了。人们并不知道他擅长奔跑。他好像只是为了奔跑而奔跑,他喜欢沉浸在枯燥、重复、循环的奔跑动作里。他又有点后悔好像,他不会轻易承认这点的。父母亲对人事的闲谈给了他太多的像自己亲历过的经验,他有点厌烦不愿细究下去。他沉溺于自己死闷的性格——他放纵在里面不想改变,自己跟自己较劲、叫板他觉得这很好玩。时间长了,这种像得了强迫自闭症似的心理助长了单海航在人际交往方面的性格障碍,他感到一丝焦虑。他清楚这是他的缺陷,于是,他又释然。
    单母告诉单海航,昨晚你不在家的时候,红灯来找过你。单海航问,红灯找我干什么。单母说,他约你今晚到他家喝酒,红灯说厂里差不多大的青工今晚都去。单海航说,哦,晓得了。单海航想,他这样在家里大搞聚会肯定是得到贾福生和吴百珑夫妻俩的倾力支持,而且很可能就是红灯父母的主意。红灯是不敢这么主动的,即便主动也不敢有这么大的举动。红灯参加工作以后,他的父母一再点拨他,要跟人搞好团结,要谦虚,要苦学技术,要他这样要他那样,也亏得红灯是个听话的儿子,从不违拗父母的意愿,一一照做。红灯在上学时就这样顺从父母,不过,情况是反过来的,夫妻俩是不要他这样不要他那样。捉蟋蟀粘知了玩火柴枪骑单车游泳一律不允许。他只能呆在家里,由外婆——吴奶奶看管着,白生生的,到了暑假就闷出一身痱子。
    快到暑假尾声。白露之前,一拨一拨男孩不分昼夜,篦子一般在田间、地头、荒坡、树林、院墙下、水塘边、杂草丛生的地方扫荡着昆虫世界。然后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头碰头,蹲跪在地上,将一个蟋蟀盆围将起来,由蛐主和即将参赛的蛐主形成一个核心圈。很快,眼尖腿快一点的大人小孩又围成第二道观战圈,观战圈的缝隙处还挤插着一些不甘心的脑壳。第二道圈的外围,又站着一些人,他们只能当听众,听蟋蟀战斗中的唳叫声,随时向观战圈的人打听战况。蛐主们的头又硬又圆,核心圈的天棚中央就自然形成了一个带凹边的三边形或四边形的藻井。这个藻井非常宝贵,对观战圈的人来说,也是得天独厚,但不能像圈主那样很舒服很餍足的头靠头。藻井很狭小,他们只能改良——额角抵着额角,眼睑下垂,视线掠过鼻翼两侧,穿过藻井,落在斗盆里。这样,就在藻井的上方又形成了一道拱梁。俄尔,在藻井与拱梁间的空隙处,有一两只脑壳伸将进来,将不长眼的后脑勺暴露在雪亮的目光下;这时就会引起一阵嗡嗡的骚动——啪啪两声,那只独霸藻井不识相的脑瓜挨了两记掌掴,你妈滴个巴子,头象锥子样滴,要你鸡巴头挤,打扁你格猪头。接下来,某个圈主就缓缓地抬起头,冷冷的,翻着白眼,翻了片刻,直到各头重新微调、人堆安静下来,才抛出一句悠悠的话:一各各头伸得像鹅头样滴。没有人接茬,都笑嘻嘻的,等着他将蛐蛐从纸筒和丝笼里用蛐蛐草掭逗出来,下入到斗盆里。也经常有意外发生——人堆突然炸开,一蛐主的蟋蟀从斗盆里受惊蹦出,他猛然站起,半蹲,眼睛紧盯乱蹦的蟋蟀,两臂半张,手掌像火烈鸟的翅膀一样张开,随时瞅准机会扑过去,嚷嚷道:小心小心,不要踩死老子的蛐蛐,这么多屄脚。另一蛐主就用两只手掌呈十字叠加着,捂住斗盆口,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根绿色的蛐蛐草,悠闲的,像一尾刚刚从水面捞上来的蛐蛐一样,抻了抻两条蹲弓着的腿。远远的,贾红灯手里捧着一个竹根疙瘩,等着那些从斗盆里被捏甩出的败蛐。谁都不会对那些残兵败将多看一眼。它们有的被摔断了腿,有被捏出了白肚屎的,也有活蹦乱跳完好无损的败蛐,被蛐蛐草连戮带挑地赶了出来,但被贾红灯用窝空的单掌一顿乱拍,也是非死即伤,奄奄一息,然后,他尖着拇指和食指,将蛐蛐头一夹,丢进竹疙瘩里。那些更小的小鬼,只有五、六岁大的,当然没贾红灯捉的多。他经常把竹筒伸到他们面前,扎堆的蟋蟀在U型试管形状、烧杯那么粗的竹筒里翻爬着,蹦跳着,让小小鬼们眼睛都望花了:乖乖,这么多!
    看着贾红灯在各种各样的人生规划里朝着目标行动,一副有为青年的干劲,单海航就有点鄙视。心想,他那么勤学,向李师傅频繁讨教技术,问这问那,他也不考虑李师傅在技术上有多保守。果然,李师傅给他问得不耐烦,就冲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要一口就想吞下个胖子!不过,他把那点鄙视给了自己——有点见不得人好的嫌疑。单海航哩,学技术就有点野路子,不是有板有眼的学,居然就能单独操作。他胆大,不出三月就要求定岗,不想拿学徒工资,在第四个月末,单海航就领到了熟练工的工资。为此,红灯母亲吴百珑没少说过单海航,说你们关系那么好应该帮她儿子进步;有时夹杂着数落儿子骂李师傅保守偏心的气话儿,恨不得将自己的技术心得一股脑儿注射进儿子的脑壳里。贾红灯给母亲搞得不耐烦直挠头,满嘴跑火车:晓得了晓得了我晓得了。你个死相木鱼脑瓜教你你还不听你晓得了怎么不像人家憨憨还不定岗……——更年期的吴百珑没想到他们唯一的儿子会顶嘴,愣了一下,回过神,又是一梭子噼里啪啦的响动在话匣子里蹦跳着。远远的,传到单海航的耳朵里。单海航从没想过与红灯比对什么。自从那晚红灯说了那句“迟早要超过他”的话,单海航就意识到红灯在处处与他较劲,包括这次请客吃饭。他感到有点滑稽。他还在原地不想走,那种刚入社会的自由和新鲜劲还没完全消失。有时候静下心来,他又觉得红灯做得对。高中做论述文时就经常立论‘君子当自强不息’,要么反证-推导出谬误-驳论,要么举一大堆例子,事实胜于雄辩——最后有力地得出这个不证自明的结论。
    红灯的努力得到了回报,领导喜欢他,夜校的同学喜欢他,那些漂亮的女同事也喜欢找他看电影、踏青什么的,各种活动里都有他活跃的身影,永远笔挺的细毛呢泛雪花的西服领扣眼上别着一枚红艳艳的圆徽章。一丝不苟的二分头下,是一副微笑的表情。贾红灯主动约单海航的次数多起来。他劝单海航不要老是一个人窝在家里。单海航说我喜欢。红灯就说你看你看你就是这样。单海航说我咋样了。红灯就说这个社会你不合群哪行。单海航说怎么就不行。红灯说你不要耍小孩脾气了还耍那一套啊我们去学骑车吧。单海航说我不去我会骑学什么。红灯说那我们去东溪桥游泳吧我现在快会了。单海航说我也没空再说你妈要我别带你去游泳。红灯说别听她的你看我现在的技术能游二三十米了。单海航说你还跟我提泳技我初二时就会了你还是别去东溪桥水太深危险每年都淹死人。红灯说你太骄傲哪个不是从不会到会的有什么了不起。——他们最近只要一说话,就这个劲儿,绷弹着的,像N、N或者S、S两块磁铁碰到一起,本来碰不到一块儿的东西,被顽劣而捉狭的手提溜着,非要往一起凑。红灯学游泳半会不会的正在瘾头上,红灯缠着单海航,从抱着一丝侥幸到转化为挑逗:你到底去不去,走撒走撒,你这人就是别别扭扭的,嘿嘿,我早知道这个结果,果然不错。单海航的心都有些动了,但他想到贾福生和吴百珑一再叮嘱他要他不要带贾红灯去游泳(单海航有一次冲他们,你儿子的腿又不是长在我身上),心里就取消了和红灯一道去游泳的念头。单海航说我不走要走你走。红灯就走了。贾红灯再也没回来。
    当晚,他被东溪村的渔民用滚钩打捞出水面。人们七手八脚连夜把尸体送到火葬场,又忙着给哭昏过去的红灯父母掐人中,联系车辆……整个中山街这一小截子的人们在炎热的夏夜跑来跑去,相互碰碰头又急匆匆跑开,像暴雨前的蚁冢。
    第二天,单海航腿快,第一个跑进殡仪馆。空荡荡的礼堂中央,红灯穿着灰色的孝衣,戴着高高的孝帽,长长的外襟招服着内襟,像一个睡着的宋人。贾红灯的脸膛像没有熟透的桑葚。两只拳头攥着,带着惊人的握力。虎口处冒出一丛水草。一丝念头闪过单海航的脑袋:要是被这双求生的手逮住,自己的命就是那根水草,在强大的死亡力量下它趋近于无,像一阵袅娜的青烟被轻轻拔起。紧随而至的,是被人架扶着的贾红灯的父母,亲戚,厂里的同事鱼贯而入。悲戚的、撕心裂肺心的痛泣声和乱哄哄的人声像从管道爆裂口喷出来的水瀑一样,将这个充满空荡、死寂毗邻另一个世界的空间漫溢,倾侧,撞碎,漂浮,遽尔一两块碎片跌宕到浪尖,升空,又坠入高速旋转中吞噬一切的漩涡。歇斯底里的恸哭在情感黑色的河床下搅拌,激荡,喷溅出白色的虚无的泡沫……单海航瞥见贾红灯流下一道鼻血,乌色的血迹顺着唇边挂落在腮颊,像是在流泪。单海航产生了错觉,以为他马上会醒过来,带着对亲人的愧疚和在水底挣扎,窒息,眼前一片漆黑,孤独无望,没有一只手递过来的的凄绝与苦楚。
    在殡仪馆一进门左侧狭长的休息室里,小五子、饭桶、郭军、卫星坐成两条对角线,狭长的茶几上形成了四门,每门上都押着一摞钞票,面值最大的是十元。卫星的那摞钱上面压着一包白画苑,刚刚拆封,看得出来那是专门为这次出行备的,三块二一包那种烟,卫星平时抽一块八一包的云岭。他们正在出公差,都经过车间主任或班组长不想点头的默许,围成一圈的观战者也是。说实话,这是一次比节日还难得的机会。贾红灯的死为他们找到了打破重复操作突然解放出来娱乐一下的惊喜。没有人会责怪他们,除非是脑残的人。再没有比这个时候沉浸在牌戏和输赢的刺激更名正言顺的了,他们无需像平常那样偷偷摸摸躲在哪个角落里瞅准机会放两条子。如果死如同儿戏,死一次还能活一次,情况将会怎样,至少,卫星就不会到那个U型底部的烟酒日杂店里又赊上一笔账,特意备上那包白画苑。“还咄叻!你们车间的袁锅炉不同意你kei?”在到火葬场前,小五子对铁军说,他说的袁锅炉是机印车间主任,“都什么时候了,人都死了,还不让我们送最后一程?操他妈滴!”“你看我咯屌他,他算个屌啊,我屌上的一根屌毛,”铁军说,“还不是同意了吗,痛快一点多好,磨叽磨叽滴不会做人。”
    “你们这些个鬼,跑得比兔子还快,都不喊我一声。”围观的刘大哈望望这个,望望那个,牌桌上的四个人正以不同的手法将底牌的牌面露出一道缝,在电光火石之中又与明牌叠合,没有人接他的话茬。过了一会儿,小五子将郭军的底牌看了,原来是8、K不顺,小五子嘻嘻的摇着头,还想跟我玩炸,还好我没倒你底,小五子又摇了摇头;郭军微红着脸,妈滴,倒阴,点子低,边捋了捋自家的钞票,从里面抽出30元扔向茶几中央。“还有我的5块,忘了?”铁军小猫钓鱼,压了庄家小五子一门;“找5块过来!”郭军又朝铁军扔去一张工农兵,工农兵在空中一飘一卷,并没有扔过去,趴在郭军右手外侧的茶几面上,好像这张工农兵依恋旧主。铁军一把揪过去,用食指一弹,崭新的一张五块顺着桌面滑向郭军。小五子洗牌,大哈瞅准机会:“郭军,你手气背,你下来避一避风头,让我放两条子,赢了还不带你吃喜……”“滚你妈滴,有多远滚多远,没看到老子在扳本啊,”“哟,哟,怎么这样子撒,不干就不干发什么火撒,输不起啊。”郭军正想说什么,小五子发牌,笑道:“大哈,别捣乱,”小五子望了望大家,又瞟了一眼郭军,“赌钱不赌气,赌钱不赌气,来来来,就桌面上这些钱,不许追注了,玩光了歇,同意吗。”“无所谓。”卫星说。“我是没意见噢。”饭桶也附和道。“靠,边打边相,我不讲停你们那么早就想把面子钱下海?”郭军否决了庄家的提议,最大的输家有权这样做,而赢家不可轻易说撤就撤,除非家里报丧、仇家寻上门砸场子。
    这个游戏规则就是,所有有资格坐在桌面上的人都在这个游戏开始前投下了游戏运作的契约保证金(赌本或股本),谁的保证金最大谁就有资格作庄,主持游戏的运作;游戏还没有停止,赢家赢的钱不能算是赢家的私有财产,应计入输家投入到游戏运营的成本,投入成本最大的输家就最有权利阻止赢家退出游戏,也有权利自行退出游戏,直到他的契约保证金耗尽,不想或不愿再追加保证金,他的这些权利就自行终止。游戏规则虽然很浅显,但所有参加游戏的人并没有不折不扣地遵从着这种游戏规则,由于并不深究,想得不透,他们只是稀里糊涂的在盲从这个他们自以为很了解的游戏规则。绝大部分只是觉得自己赢的钱当然是自己的了,自己输的那个钱当然就不是自己的了,天经地义嘛,再凭牌技和运气把输的钱赢回来,只是觉得你赢了钱就想开溜,那是你不厚道没德行赌品差,你手气来了赢了就走,还没等我手气来你就收手,这不公平,这样可不行!——只是这样想,根本就不会想到赢家赢的钱在牌戏结束之前在性质上就是输家的钱,无论如何,无论何种借口,只要赢家不经输家许可就退出正在运营中的游戏,赢家必须将赢的钱也就是输家的钱归还给输家。大部分沉浸在类似游戏里的人都是这样在涉及到游戏规则——这样的语言游戏中,因为由语言而引起的理解力不够,只能在蒙蔽中浑然不知,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即使不蒙蔽又能怎样,理解力足够又能怎样。在这个金字塔的世界里,根本不需要这样的理解力,它冬烘而累赘。你只不过是走一遭,你是个去埃及旅行的观光客。
    凉—温—热—烫—沸,习惯了,就好了。像厂里这帮人小赌小闹的,就会时不时出现赢家卷钱就走的情况,但也得弄出一些急事体来,或者与场下的人唱对台戏,掩耳盗铃一番,输家就会追着对方的脚后跟骂:操你妈,德行,赢了钱就想闪人啊。甚或,输红了眼的一方与比较暴躁的赢家会扭打起来,用烟灰缸砸破头的事并不新鲜,也经常成为青工们扯淡的趣事。
“哟,这牌面不错,一对艾丝。”单海航无聊,抱着手,笑眯眯的,很废话的点了一下郭军的牌。“十块,你们讲话。”刚刚起牌,郭军下口深,一下提码到十块,顺手点烟,等其他三门反应。其他三门不跟,纷纷丢芯子,一个芯子一元。那几乎不算是钱。
    “拜讲话撒!咯好?”郭军拗着头望单海航,“旁边看牌的人不能讲话!咯晓得?”郭军划动着手腕又挥了挥手,眼睛回落到桌面,这次是自言自语:“一副好牌搞砸掉了,妈的!背!”意犹未尽,又拗着头,望单海航:“你不是玩牌的人你就不晓得,你知道吧你这么一讲,我的牌就养不成了,大家都不跟了,你看牌的就不能说话,这是规矩,咯晓得,忌讳……”单海航依然抱着手,笑眯眯的,望着桌面,他都有点不忍看郭军的表情。他清楚像郭军这号人,如果换成老资格的赌徒在旁边这样随口一说,郭军就不会将输钱的心火放出来;如果换成一个身体弱小的,他很可能就会骂骂咧咧干脆一掌推过去,不会这样套着一个“讲道理”的壳子啰嗦。饭桶的哥哥范老三看不下去了,打断了郭军的话:“小单又没讲错,人家只不过说说你的明牌,大家都知道滴有屌关系撒。”“就是,当我们是瞎子呆子啊。”小五子发牌,随口附和道。郭军无话,将到手的三个芯子拢拢。
    这里没有单海航什么事,但单海航也没其他好去处。休息室里呛人的烟雾把他熏了出来。他拎起腿,跨着大步子——再夸张一点几乎成了弓箭步,每跨一步,两只手臂朝前甩动,手掌在膝盖上方轻轻碰拍在一起。这样走了没三两步,还是没他什么事。在别人眼里,他和贾红灯关系最好的了,现在,贾红灯死了,他想做点什么。于是他就到处瞅,东张张,西望望,瞥见大门右侧边的休息室里,贾红灯的父母、亲戚、小孩和另一些岁数较大的女职工坐在两边的长沙发上,沙发露出长约10厘米的木脚,上面蒙着棕色的发褐的人造革面,包裹的靠腿弯的棱角折边处固定着一排铆钉,做工粗糙,沙发也破旧——这要是某个家庭的家俬,早就以旧换新,或被当垃圾处理掉了。沙发上方,石灰水粉刷的墙壁上挂着一个长方形的牌匾,没有镜面,是一幅复制的铁画,焦黑的迎客松凸起的轮廓上蒙着一层灰。从单海航这个30度角看过去,墙壁并不是粗粗一瞥那样的平整光堂,只要你稍稍留意,墙壁上那些一直被忽略不计的毛刺、鼓包、污痕、挂落的尘网、凹陷、粉刷时留下的带弧度的一道一道涂痕就一一显现出来。沙发的两头散落着高脚方形櫈,漆着很脏的黄。到处都是无所用心的粗鄙和贫乏,包括单海航乏味的内心。他看见贾福生的右胳肘支在靠门口处的沙发扶手上,虎口的掌缘卡着向下垂落的头颅,短粗肥白的手掌耷拉着,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掌棚,罩着半张困倦的脸,也只有这样了,都不能想象他抬起脸的样子,此时,他几乎脆弱到都无法面对自然光亮照射的刺激,谁能忍受呢,谁都不清楚,那种曝光过度般的黑糊糊的表情里面到底有什么,里面不可能有任何词语来描摹出这个里面;贾俊妮哩,站在父亲对面,挨着沙发扶手的外侧,手背朝外交叉着指尖,她垂目,不看任何人,弯弯的两道眉由于锁着,眉尖快要微挑起来,又没挑起来,小小的嘴唇嘟着,这也许是她最最严肃的表情了,连平常的小酒窝都不见了。她抬起右手,小指将晃动在眉眼处的一绺发丝勾拢到耳廓后像黑缎子一样的长发里。她已经十七岁了,她的美丽是个意外,周围看着她长大的人都没有准备好,她就在贾福生和吴百珑眼皮子底下这样长,让他们感到有点慌,他们开始将对付儿子的劲头匀出来对付这个女儿了,可女儿突然就成型了,而且很有型——那种慢条斯理、温文尔雅的美丽下有着别人更改不了的主见,他们有点力不从心起来,好像她的独立自主的美丽是个错误需要纠正,在挑拨吴百珑向丈夫抱怨,责备丈夫从来不看管女儿;吴百珑坐在贾福生斜对角的里侧沙发角落里,红肿着眼,痴呆呆的望着地面,不时发出凄惨的呜咽,她并没有听到自己时断时续的呜咽。她的好同事——老大姐常姨掖着她的胳臂,手里攥着一条手帕,另一只手轻轻悠悠地捶拍着她的背部。静默的气氛里时时泛起人们喁喁的劝慰声、相互交谈带有抚慰和缓冲情绪性质的低语声,恰到好处的将这份静默刹止在滑向昏痛欲绝太过悲摧的深渊。
    ……“真应验了噢,你们看到没有,六二子鼻血淌出来了。”“是滴是滴,刚死的冤死鬼见到亲人就是这样子滴。”“真是好小伙子喔,白生生滴那个漂亮,人缘又好,还没谈女朋友哩……”“哪个不是这样子讲?养这么大容易吗一泡屎一泡尿滴操尽了心,好不容易都快顶门楼子唠,临了这人说没就没了……”“陈妈,你老声音小点撒,是滴喏,想想这人活着真没多大意思……”“唉,好亏心,白发人送黑发人摊到哪嘎哪嘎能受得了……”“诶,诶,你们咯晓得,听翟凤仙讲他其实有个女朋友滴,是六二子职工夜校的同学,人长滴好漂亮,个条也好,那个女孩子对他有好感关系还没公开……”“这个事情不好讲不好讲,现在人都不在了更不好乱讲滴吖……”“我只跟你们几个信得过滴讲,当然不会乱讲滴……”“呜……呜……”“小吴诶,不哭了噢,听话,不能哭了,哭坏了身体喔,来,喝点水,你从昨朝就水米不进了,来,喝点水,听常姨的话……”……
    常姨柔软低喃的劝慰声,让单海航想到小时候每当自己受到什么惊吓,母亲就在夜晚,除了母子俩,不让任何人知晓的秘密出行,尽量把他带到受惊吓的地点,举行古老的、神秘的“喊魂”(又叫“收吓[he去声]”)仪式。妈妈牵着单海航的小手,眼睑微阖着,来来回回地走踏二三十趟,比常姨劝慰声的那种呢喃更梦幻般的,音节拖长到像几乎静止的河面,而音调就像高缈处微弱的天光投下来,这才使长长的音波显现出那种连绵的细密的粼粼波光:“憨——憨——诶——别——怕——噢——妈妈现在就领着你回嘎喔——憨——憨——诶——别——怕——噢——马上就到嘎了喔——憨——憨——诶——别——怕——噢——到妈妈这儿来噢……”单海航毛孔紧缩,头皮上插满了板刷毛,他攥紧妈妈的手,望着妈妈在梦中走动的样子。他紧贴着妈妈慌慌地跟着。渐渐的,喊魂收吓的声音就变成摇曳着的煤油灯的灯影,映照出妈妈纳鞋底的影子,折断在墙壁上,慢慢浮出地下河的水面。他适应了,心里敞亮起来,他觉得好玩,他配合妈妈绞着步子走动,时不时还撂一下小蹄子。想要妈妈继续做这个游戏的时候,仪式就结束了。单海航记得,在他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一个秋天的夜晚,妈妈就是这么做的。第二天大清早他夹着自家的小板凳上学时,一进教室门就摔裂了一条木凳腿。
    从昨天下午到晚上,在他身上出了一件大事,天大的事,引起厂区宿舍、亏心巷、沟沿头一带的人都在议论他。他感到好丑,好恼恨自己,让爸爸妈妈担心得要死,爸爸和厂里的许多职工拿着长竹篙到大坝塘、八小塘、珍珠塘、长塘等所有可能淹死自己的池塘里探塘底,探探有没有软软的尸体;还让性烈如火的妈妈把铜头子父子狠狠骂了一通,亏心巷的铜头子对他那么好,那么愿意带他玩。妈妈那么骂,要不是铜头子父子一声不吭灰溜溜地跑掉的话,妈妈就会走上前打他们了。这下完蛋了,不仅没的玩,他再也没脸和铜头子打照面了,只要远远的看见铜头子,他就跑得老远老远,躲起来。在他摔板凳的时候,他骂自己大笨蛋。他恨自己,夸张的想,他要是真的淹死了就好了。他笨得只配给淹死。还不止这些,更丢人的是,他和铜头子父子一同出现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时,都懵了,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他看见妈妈,他竟然那么怂,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扑进妈妈的怀里哭逼逼起来。
    那种秋夜树梢和叶片的瑟飒声又呼啦啦响起来。让衣着单薄的单海航打了一个冷摆子。妈妈给他套了一件米灰色的很厚很绵软的妈妈穿的开衫,开衫很长,妈妈把扣子一直扣到他的膝盖上。冰凉的漆着暗红油漆的桌面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麦乳精汁。爸爸摸着老憨的头,笑呵呵的:胆子还真大,你个呆哄哄滴小东西,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说着话就拿了一个空玻璃杯,将麦乳精汁冲兑着散热。
    “都快十点了,还饿着个肚子,”妈妈数落着,走进厨房张罗着饭菜。
    “听小三子说,他看见你下午一放学就和铜头子扳虾子去了,再问他他又不清楚了,”小三子更小,比他还小两岁,
    “我们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跟他们去了,只怕你跑到塘边,玩掉到塘里去了,”单海航不说话,闯了祸爸爸妈妈居然不责罚他,就这样叨叨的,他觉得很舒服。
    “急死我们了撒,你个小讨债鬼滴东西,憨憨,你说说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单海航将下巴尖叩在桌面上右拳的虎口里,他望着杯子,就是不说话。
    “憨憨?憨憨?你怎么了?你倒说句话啊。”妈妈从厨房里出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朝正在抽烟喝茶看报的爸爸说:这孩子好像到现在都没缓过神来诶,是不是受了惊喔。爸爸抬起头望了望妈妈,又望了望他的老憨。单海航一骨碌站起来说道,我没有我没有。倒把妈妈吓了一跳。爸爸哈哈一笑,我嘎老憨会有什么事?他多过劲,好,老憨是不是这样?——爸爸开着笑脸,逗着他。许多人都怕爸爸那副林彪一样的表情,只有他的老憨不怕,妈妈也不怕。单海航端起杯子瞅着爸爸喝了一大口麦乳精汁,然后三口两口,又将覆着淤汁的杯底亮给妈妈看。
    “慢点喝慢点喝,别呛了气,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妈妈说着话,好像在向爸爸使着什么眼神,爸爸点点头,她又小碎步回到厨房。“你个小呆子,傻乎乎滴,都不晓得要求他们早点回来啊?”
    单海航再也不会说出当时的情景,以及铜头子父亲的捉弄。他觉得他现在对铜父的恶意不太能恨的起来,尽管还是非常憎厌它。
    天很快就黑了,单海航本来一颗骄傲、勇敢、兴奋的心打起鼓来。他们三个人走在间杂着菜地、池塘、桑林、溪流、荒山、斜岭、坟地的乡村。越来越多的狗将他们围起来,疯狂而愤怒的吠叫声在单海航周围波涛汹涌,他连逃跑的希望都没有,很多时候,他只好等死般的杵在原地抖瑟着,绝望而惊恐地用求救的眼神望着继续向前走去的铜头子父子。每走一截,他们不得不停下来等单海航走过来,铜头子父亲骂着儿子:你狗日的干得好事,非要带他一起来,真他妈滴累赘!“我哪晓得他这个样子?他要跟过来我有什么法子!”铜头子揪着单海航胳膀处的衣服,单海航觉得他的力道好大,几乎在拽曳着他走,他的两条腿成了没有上紧发条的木偶腿,在泥地上颠三戳四地走。“你跟紧点就没事了,那些村狗又不敢咬人,有什么好怕滴?你越怕它们越咬你。”“今天你要不带这个小累赘,我们就会打更多……”秋夜,天空像个锅底,一阵一阵风吹旷野的啸声扯过去,之后,树梢和叶片在风尽处回谈,瑟飒声一片,疾风将父子俩对话中每个字的发音都冲刷得像暗器高手指尖处内扣的石子,透着冷冷的、个顶个的江湖夜语的杀气,时而从瑟飒声中漏出来一点口风,而更多的时候则淹没在啸声中。狗的吠声像洪水般退去老远,只留下在风中时隐时现的湿腥味。“我们回去吧,好不好?”单海航几近在哀求,但又不敢大声要求,几乎是喃喃,这是他第几次提出这个要回家的要求他记不清了。铜头子不作声,望着父亲。“等一哈等一哈,”铜父说,“不急,篓子快满了,再过半个钟头吧。”
风声呜咽。乡野一片死寂。到处都是隐隐绰绰的植物在蠢动。远处,三两处人家的灯火泛着诡异昏暗的红点,单海航觉得怎么走,那几个红点还是那么远,那么遥不可及。三个人经过一片野坟地。“我的手电光照到哪块,你就往哪块走,晓得吧?”铜父告诉单海航。哦,晓得。单海航应了一声,他想只要是在回家,能快点回到家就行。但是那个椭圆、长椭圆、长圆的光斑总是照到坟包上,这让他彳亍起来。“咦?你不想回嘎了?我再讲一声,电筒光照到哪块你就往哪块走!”单海航的背后传来铜父的乌鸦嗓音。哦,晓得。单海航又应了一声。“你要是不听话,就迷路走不到噶了。”但那个椭圆的光斑真该死,它居然停在一个坟包上,不动了。坟皮上冒着一簇一簇的杂草,都是笔挺笔挺的,看上去有马桶刷子的竹丝那么有挺劲,有些枯黄的草茎折断着,像螳螂的大腿那样弓着。那些耸起来的黄土堆在强光的照射下,呈崭新的金黄色。椭圆形的光斑极不耐烦地晃了晃,又定位在坟头上。单海航心一沉,一个跃步踏在坟包上,又一个跨步冲下来。当他踏上坟头时,他听见从湿哒哒的白力士鞋鞋底下冒出叽溜一声,好像是踩疼了什么动物。是不是踩痛了那些死人使得他们一骨碌坐起来,那些鬼有多厉害啊是男鬼还是女鬼叫什么名字……他来不及细想,只顾眼睛紧盯那个光斑,像一个趋光性很强的昆虫,脚步跟着光斑的飞舞,在坟包间忽上忽下。这些坟包在灯柱的扫射下,在他小孩子的眼里,有的就变成了盘拱着的一头狮王;有的坟尖上戴着一顶黄土抟成的帽子,四周尖楞楞的帽檐翘成猎豹头上的耳朵;也有的坟包长年失修,坍塌了,一长溜,微微凸起的部分露着鹅卵石与青石的乌光,就变成了一条潜伏在水面的鳄鱼的背。后面传来铜父咯咯咯的干笑声,操他妈,跟野狗争食时发出的叫声差不多。几个起落下来,单海航不再像在踩前几个坟包那样心惊肉跳的怂了。他觉得也没什么事诶。这也没什么嘛,他想。虽然出发前的兴奋早就随着黄昏的云霞飘到外国去了,他的心绪也渐渐放松了下来。这时候他才发觉两只小腿肚火辣辣的刺疼。但是现在还没有到捋起裤管察看小腿然后用唾沫抹抹的时候。他紧跟着那块跳动的光斑,身影像一个闯入幕后捣蛋的小孩乱拉瞎扯一番的皮影。很快,他就遗忘掉刚才的恐惧(小角马和非洲野牛就是这样做的),他知道,他就要回到妈妈身边了。
    单海航穿过这些低到遥远又切近的妇女们的闲谈。又听到小五子、郭军那一圈人三块、五块的下注声,他感到一阵烦躁,走到大门外场院中央的那棵浓荫覆地的大水杉下,坐在冰凉的花台边沿上,掏出烟,深深吸了一口,感觉到这一口从没有过的香。他将烟一口一口吞下去,在鼻腔回笼,余烟袅袅,心绪安宁舒服多了。他以前抽烟只是摆摆样子,一个没有沾上烟瘾的青年只是将有点灼辣味的烟全部吐出,新鲜的舌苔上抹上一层薄薄的苦涩的胰子,一包良友能放在口袋里七到十天,大部分都分发给聚会的同学和要好的同事抽。火葬场坐落在相看两不厌的敬亭山后山坳里,空气清新,四周的山体上由近及远,依次环绕着茂密的冷杉、松柏,间杂着茶园、竹林和桃园,山麓的峡口处隐现出成片稻田的一角。高高的烟囱里冒着灰白灰白的浓烟,烟囱的后面,衬着一片开阔的朝阳的山坡,麻将一样一排排排列的墓碑,向左侧投下齐扎扎的淡影,在阳光下闪耀着白骨一样的白光。
    火葬场很忙,炉子刚刚烧热。
    “你朋友这一炉是刚起炉,最难烧,不容易烧透。”单海航无聊也带着好奇,绕到炉膛后面去了。司炉师傅正用木槌敲碾着从炉膛里扒出来的骨灰,边与他闲聊。
    “你看,还有点硬,骨渣还有点硌手。”单海航用食指和拇指摁了摁一小截圆溜溜的骨灰,硬撑着形状的骨灰带着温热,像是压制着某种灰白的情绪到了临界点的地下党人将其无声无息无形的散落。旁边是骨灰盒,盒内摊着一块红布。师傅戴着白纱手套,将散落的齑粉用插瓢归拢成灰白的小堆。师傅的手法干净,到位,不潦草,也不滞碍。一个守在人生边界之外的职业。在经年枯燥而寂寞的操作中,他的表情就像不远处的一株松柏那样自然,肃穆——其实也不是这样,这都是修辞。反正,他就是那个样子。他就是属于那个是其所是的世界——里的人、事和物。修辞的世界充满高明的阴谋和智力,但最终归于这个不涉及智慧却容存所有生物和物体的世界。明显的,他没想到有人会跑到这儿来,当他的观众。
    “那些胖子,长得壮实的年轻人烧的时间最长,油脂血肉都多,”那一小堆骨灰被他轻轻的倒在那块红布上,用小刷帚将地面上最后一点余灰归拢干净。
    “那些干瘪的老人家就很快,刚起火的时候,表情也不那么痛苦,胖子、年轻人就不一样了,脸都揪起来了,有些还跳抖着侧身,一骨碌想坐起来。”也许平常的工作时间很难找到唠嗑唠嗑的人,他向单海航有一搭没一搭介绍起他的工作经验,很是友善。怕是冷落了单海航似的。
    “估计还没有死透。”师傅又补了一句。单海航脑子里出现被剖开的黄鳝在砧板上被剁成一截一截的蟮片,被洗净用少许高度白酒浸渍时还在扭动。
    但无论如何单海航都想象不出司炉师傅对他说的那些情景要是落在他的身上会是怎样。这方面他是短路的,没有感同身受的触点,跟那位师傅一样平和,他不觉得有什么恐惧。他设想烧的是他,灰也是他的,但那个他已经与他无关了。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尽管单海航只是一个听众,但他的神态让一方愿意说下去。也许他还年轻,他还不能像他的祖母在临死前那样,被即将到来的火化的恐惧击溃了神经。他记得那是一个漫长而扰人的夏天,也就是他与铜头子父子去扳河虾前不久,祖母被接回家,躺在床上,拒绝吃喝,见到他儿子和媳妇来了就用大棉裤套着头,吵嚷着要睡棺材,非得要儿子为她置备寿材,儿子向母亲连连允诺。神经错乱的祖母这时却异常清醒,一把扯下套在头上的黑棉裤:“你当我是三岁娃?好糊弄?寿材呢,搬过来给我看!我还不晓得?你当了厂长就不能带头破了这个新风!你怕丢了乌纱帽!别当我不晓得,我心里清楚得很喔,啊哟,你丢了乌纱帽怎么搞哦,我也活不长了不能害了你,那你就把我一刀一刀剁了也照蛮,就是不要火化,我不想被扔到炉子里当柴禾烧蛮,我睡不了棺材哎唷,你个没良心滴诶,只听你媳妇鼓捣哟,唉哟,我不想火化蛮……”单海航在一旁想象着自己被扔进火里,不禁摩挲着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感觉那些地方真的在奶奶巫术般的既红肿又清醒的灯油耗尽的哭诉声中火烧火燎的疼。那种疼又让他想起妈妈用边缘圆溜溜的白瓷小勺蘸着香油为自己刮痧时的疼。
    人们对生的渴望一直将生的意志延续到对死后在火中被焚烧——那种恐惧的想象和模拟。单海航不清楚这是不是人的本能。他从炉子后面溜达出来,脑子里被这些怪问题纠缠着:如果是本能的话,那他现在已经丧失掉?这个本能和经过“知道”和“常识”的驯化而丧失掉这个本能谁更蒙昧?……单海航觉得自己是能想清楚的,但现在不行。他现在要回到自己的位置——送葬队伍的一员,礼仪程序组件中的一件摆设。与其说他被贾红灯的死带到这儿来,还不如说被送葬的礼仪。他现在不能够由着自己的性子耽溺于某个想法、某个念头。那不正常。
    他经过火葬炉建筑旁侧的一道半封闭的院墙,有两米多高,是单胚的红砖墙,砌筑的很潦草、很就急,唧唧歪歪的墙缝和砖棱,蓬头垢面地露在外面。院墙内是一个空场,9米长的半径像一根时针那样从10走到7,7和10之间是一道没有门的大院门。单海航朝里面往了往,场院里堆满了花圈,最里层的花圈齐列列地倚靠着两米多高的院墙,然后一层一层的花圈叠靠在上面,到最前面的那一两排花圈东倒西歪,有的是斜倚着后排的一两个同伴撑拒着地面,有的就倒仆在空地上,如果在夜晚,它们看起来就像穿着戏服、正在拼死守卫舞台、被逼到墙根无处可逃的一群戏剧演员。在他们裙摆的下方,是一根根竹签和死人生前春夏秋冬的衣物,一摞一摞的,从旧的皮革箱奁、大塑料袋里旁逸而出,和只有过去时态的他或她(将来时态的我和你)专属的没有传承价值的心爱之物:一件曾经的恋人送给死者的月牙形双层抽屉的化妆盒;一方剔透的仿水晶生日快乐音乐盒;一只精巧的针线筐篮;一头毛茸茸的玩具熊;死者的生活日记;生前编纂的一本书;一部诗集等等,那上面附着着太多死者在场的讯息和痕迹:指纹、体味、皮屑、自然脱落的毛发、睡梦中拖下的口涎、一两滴精斑、争吵或激动的辩解时飞溅的唾液渍、一枚带着血痕被死者在夏天的某夜夜读时面带微笑拍扁的蚊子夹在第192与第193页之间、毛孔分泌出的油脂物……。场地中央的黄土覆着一层乌黑,在靠近单海航脚下站立的地面,显现出新鲜的渐次消隐的尾痕,它们盘扭着,像巨大的章鱼隐没在海面。空气中飘着硝烟,在一阵旷野空谷的猛烈的枪炮声中,那些亮片金箔绢花纸钱草纸纺织品皮革……火舌翻卷吞噬,有关死者的最后一股火力,逼退痴迷于遐想的生者过于靠近的观看。
    仇福生和那群青工嬉闹着从宣传栏前散去。贾福生短粗肥白的右手紧捏着单海航的左手背亲热的摇晃着,热乎乎的左手掌从他的右肩准备捋下来。“你看这些人,上班铃都打了,还在九流失教……”他顿了顿,摇摇头,一副苦笑的样子,“诶,这个厂怎么能搞的好,都像他们那个素质……”
   “哦,贾叔,”单海航左手一个翻腕,右胳膊一抬一架,贾福生没捋下来,朝像日本人身材的贾福生点点下巴,“吴奶奶的手腕骨接好了吗?”
    吴奶奶是贾福生的岳母。半个多月前,吴奶奶骂女儿吴百珑是嫁了汉忘了娘没脑子的小婊子,骂贾福生是个笑面虎,专门在背后唆使她女儿虐待她。“你们这一对狗男女,婊子养滴东西,”患了摆头风的吴奶奶,哆嗦着干枯的身躯,她指着贾福生的鼻子骂道:“你个小婊子儿诶,你刚结婚的时候,老子天天烧好滴给你吃,服侍你们,代你们带小孩,六二子、小妮子都是老娘带大的……噢,现在嫌老娘老了,累赘了……”贾福生两只眼睛圆睁着,手指对着吴奶奶直直点,上身又扭过去,看着围观的人,似乎要找声援他的人。“我要你点我要你点……”吴奶奶一把揪着女婿的衣领。贾福生搭着吴奶奶的手往外抠、扯,吴奶奶又加上一只手。“谁嫌你了!谁嫌你了!你个老不死滴骂人太难听,都快死了还不丢想念,你怎么不早点死天天败坏我们的名声……”吴百珑边骂边上前帮丈夫抠老母亲的手。吴奶奶松开手要甩女儿的耳光:“我要你……”吴奶奶“骂”字还没出口,被夫妻俩连推带搡,脚下在湿漉漉的自来水水池边一滑,向后跌坐在地,手肘撑地,手腕脱臼了。
    “你这个小鬼!说话天一句地一句滴,”贾福生显然有点生气,“你也学会了油腔滑调滴乱扯!我说这个事你偏要……”
    “别生气别生气,呵呵,”单海航想尽快摆脱他,无意中就使了这一阴招儿——曲里拐弯地让别人想到痛处。在他这个年纪,经常充满锐利的毛糙的尖刺,让那些更老练的成年人在面子头上就是下不来台,说话很陡。他也觉得有点过了,就说:“我只是担心你找的那个名医,其实只是个庸医,沽名钓誉,不知误了多少人……哦,贾叔,贾红灯想再搞一个自考的事我打听到了,有工商企业管理这个专业。”
    “嗯嗯,你们俩要互相帮助啊,诶,你最近也不到我们家玩了。”贾福生频频地点头。
    “好滴好滴,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吧。”单海航虚应着,一步跨过去。再也没回头。
    现在,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中山街71号的门楼并没有修葺。印刷厂在鼎盛时期安排进来的一些话不多的人又都不声不响的调走了,过了好长时间人们才发现,人呢,这人不见了,到哪儿去了。后来才风传某某进了某局。以后,凡有人有段时间失踪了,人们也就见怪不怪,就猜谜。没猜几年,该走的能走的都走了:张三进了银行,李四进了交通局,婉儿进了土地局,马子到了司法局,小曲儿也走了,到了广播电影电视管理局下设的电视与报业新闻出版协调科下面的资源整合利用兼有线电视用户使用费征收、监管、网线工程综合管理股。贾福生凭着自己在党校的深造,人缘又好,结识了不少外单位的领导,早已调到法院任职。几乎没有人对天空砸石头。除了两个人,一个是60年末期师范毕业的胡先生,他常常对着天吐唾沫。——他后来上吊死了。他上吊的时候,是七十年代末,离现在这个年代有十七八年了。——单海航想,如果按照胡先生当年顾准先生的范儿,活到现在肯定会疯狂的朝天空吐唾沫成为一代名疯的;那么,排除胡,只剩一个人,方大屌,适逢其时,就是在这个年代,他,十足有力的对天空扔石子,以相声和小品演员的身份。方大屌入戏非常,狂狷不羁,引来一片哄笑自是必然。
    潮退潮涌。不管怎么说,该走的都走了,该来的能来的也都来了。现在门楼里已有好几家单位。缝纫机零件厂和印刷厂下夜班的女工向各自厂里的头吵嚷着要在门楼处安装一个路灯。都好几年了,一到夜晚,门楼内冷水杉、松树、广玉兰连片的茂密树冠和门楼外法国梧桐婆娑的叶影,挡住了不远处路灯和厂区昏黄的光亮,确实够阴森的。这两个厂本来就小,女工们下夜班或者加夜班的时间又随意的不一致,她们稀稀拉拉的,形单影只,在光源被吸纳殆尽的树影下发出让心脏一揪一揪的鞋跟落地声。有的男工就躲在某个角落,发出婴儿啼号般的猫叫。有几位女工的丈夫每晚必来接夫人,听说一位是市委某办室主任的堂弟,一位是西市区税务所所长的表外甥。终于在不久前,有一个很老实但总在自言自语的电工出现在门楼右侧内壁高五点一米处。
    “干你干你,我还就不信了……呸呸”他吐了两下唾沫,从人皮一不在意就擦出血痕的砾石墙面上拔出电钻。
    “老廖啊,你在上面要注意诶,这么老高滴,你又驼,跌下来可就不得了——两头翘喔。”这时张矮子袖着个茶杯,晃悠着来到竹梯子下,仰着一张烧饼脸,瓢着个嘴,望着上面的老廖。
    “真是滴,真是滴,这个,你,”老廖在上面扭着头朝下看,脸部因为憋着一口气就像一块猪肝在空气中氧化了。愣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了该怎么应对张矮子。“你个矮子诶,你妈妈怎么生你的喔,骑个车还掏格螃海,搲个筲箕还泼格一头米。你淡饭吃多了吧操哪份子咸(闲)心撒。”
    老廖从从长长的竹梯上下来,将电钻放下,拍着手上的灰,很满意地瞅了一下上方五点一五米处那个圆溜溜的钻孔,又扭头抬起下巴,瞅着碰了一鼻子灰的张矮子。
    “你看你个婆婆嘴好歹都分不清人家在关心你嘛,我说一句你要来十句……”
    “少来了少来了,别尽来嘴滴,有烟吗跳一支撒。”老廖呵呵笑着,又拍了拍手上的灰,觑着张矮子的工装左胸部鼓鼓的口袋。
    “不晓得自己买!?就晓得铲人家的!”张矮子别过身把老廖抛在身后,远远的,传给老廖一句话,“不清头,别人都不干滴他要逞能……”话音微弱到不足以让老廖有充分理由和信心来费心接茬的份儿上。
    老廖停下手中的活计,望着张矮子摇头晃脑的背影,微微扣着眉。
    单海航从厂区方向走过来,抖动着烟盒,一根良友冒出半截,抽出来抛给擦肩的老廖。老廖松开了眉,笑吟吟的,将烟夹在耳背。
    “哟,少爷出去啊,到哪里潇洒kei撒……”
    “嗯,出去。”单海航点点头,脚步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两只腿机械地交叉着,刚过左侧的门楼拐角,倏的一下,单海航就置身在过去岁月的某个场景里。身边的电线杆配合着银灰的天空、沙灰剥落的墙面、鼻腔里毛细血管快要管不住的血腥味散发出粘裹着灰土的沥青味道,好象只有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单海航的前脚踏了进去,后脚跟还未抬那种景况便没了,这使单海航的步子踉跄了一下,好像踩到了一块半截砖。说来也怪,他高中踢足球时崴伤的左脚踝一直都这样,总是过一阵子,在不知什么时候,就来那么一下。
    总有一次,当你某次步行,你会无意中瞥见这么一位在你的前方,不即不离的范围之内孤单的走着,突然就来个趔趄,或者被崴了一下。他揉着脚踝眼,四下望望。你像个蹩脚的侦探,不禁缓下脚步,看看脚下和自己的脚脖子——它折成一截残留在水面的芦苇;或者别过脸去,你无处安放的视线随便看着任何一个物体:一截马路牙子,或者在其表面冒出的一小点石子的深斑色,连带着想起一个小孩歪歪扭扭的走在上面——某个黄昏,年轻的妈妈和那个小孩在一起的情景:
    “哇——哇————哇————”
    “要你不要爬你就要爬上去!你现在还爬不爬?嗯?跌死你!”
    “哇——我不爬了呃——哇——妈妈我不爬了呃——哇——呃——不爬了”
    “那么高的台阶!早跟你说了,你不听,你非要爬,跌死你!”
    “哇——我不爬了呃——妈妈我不爬了呃——呜呜呜”
     最后三个呜的音调像是奥迪车的标志环在一溜烟地滚下去。停顿了两三秒。
    “小妹,我为你画一个兔子,再画一个草帽,再戴在它头上玩,好不好?你不要哭了”
    “哇——呃——哇——呃好——我要画——呜——呜呜呜呜”声音越来越弱,像空气里一个大大的秋蚊子在飞着直线,又突然一个拐弯。
    她们三个人离你不远,但你看不见她们。你在二楼阳台上抽烟,无事可干,只好听她们,她们的声音引起了一阵刚刚已经歇窝在树上的鸟叫,“叽溜——叽溜——叽溜”。明显的,这是一只小鸟。(我估计)旁边的老鸟正象你一样,正在闭着目,偎着头颈,似想非想地在让这个夜晚的时光像温开水一样地托着你流走。我估计你在想,这是一个笨妈妈,她如果要害她的baby从台阶上跌破头,那就尽管指着台阶告诉她:你不要爬,这里危险。
    嗯?危险是什么,我要危险。——你猜,她的baby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是的,你如果想让你不怎么太会说话的baby烫掉他的小指肚纹路的话,你尽可以指着在刚烧过开水的煤气灶台的钢圈说:你一定不要摸,听清楚了吗?一定不能摸,那会烫死你!
    “哦,我不摸。嗯,我不摸。”他一定会头直直点,直直伸。等你转过你那有思想的头,而把不思考的屁股对着他,走出厨房,他就会像一只叽溜叽溜叫的小鸟。他不会被烫死,他是被你的屁股脑袋笨死的。
    笨死的是你。他可会长了,会很聪明的长。直到有一天,你这个又笨又蠢的老鸟又对马趴在地上乌拉拉哭的他开口了:“要你不要踩着马路牙子走,你非要走,跌死你!”“就走,我就走,你不要管我,我就走,你走!你走!我不要你管!”他翘着嘴,会一直走着直线,走脚板底宽的马路牙子。这时候,他已经发现了你是个混账的大笨蛋。而你自己是怎么也发现不了的,如果你越老越自以为是越会训诫别人的话,那你就越老越是个混账大笨蛋。
为了避免与前方的那个不即不离的步行者四下张望的尴尬眼神相撞,让他感觉到你并没在意或者注意到他,你装成一个心思重重的路人。你别过头颈,无意中扫到任何一个物体。你瞅着这个物体上某个深色的斑点……。当你缓过神来,你的眼睛再次逡巡、扫视着前方——那位很可能在这之前,之后你再也不会瞧见的发生一个小小意外的路人。你突然发觉那个人不见了。就像是——他在走神中思维转过一个拐角,来到了另一片你无法进入的世界。——单海航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就从他生活的地方消失了。
    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当时,几乎所有的地方国企约好了似的,都一同进入停产、半停产、改制、清算、破产、倒闭的程序。印刷厂就像父辈们留下的一头肥猪,被后任的厂长们一刀一刀,改革着。人心涣散,没有多少人有功夫注意到谁的异常。半年、一年过去了。一些彼此熟悉的人在想起单海航来时就相互打听一番(以消除无共同话题的尴尬),都说没联系过单海航,没他的联系方式。单海航年迈的父母四处托他的最要好的同学、朋友打听下落。他们不是坚信自己的儿子没有死,而是根本不往那方面想。
    中山街71号门楼被拆毁。魁星巷成了一条长长的拆迁通道,两边堆着一丘一丘的建筑垃圾。中间还不时有一方断垣残壁,上面粘贴着齐秦、王祖贤的影视推广海报,海报耷拉着上半角,积满了房屋倒毁时扑卷而来的建筑灰尘。偶尔,也有人说看见了单海航,就在这个城市的某条道上,但很远,他走得又快,一会儿就不见了。这个说法很快得到了回应,说也看见了单海航,不过不太敢肯定,毕竟都过去五年了。五年的时光,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从外貌到内在的一切东西。也有人说这不可能,这个城市就这么点大。根据那人的复述,我们可以对一个与人为善的朋友,一个对我们没有妨碍也没什么过节的、也许不再邂逅的友人作一番假设。假设,他现在还生活在这座城市,正走在车来车往的某条街道上。
    单海航继续不停地交叉着双腿,没头没脑地向巷子深处走去。他将走一个U形弯道。笔迹向上的那道直直的被橡皮擦掉的尾笔就是魁星巷,它仍然是一条斜坡,通向在黄土岭上新拓的市中心街区。
    黄土岭早已被荡平。那些间杂着菜地、池塘、桑林、溪流、荒山、斜岭、坟地的乡村已经被叠嶂路、鳌峰大道、梅溪路、水阳江大道,和九州大道、状元路、陵西路、昭亭路分割成一片片新兴的街区、商业中心和工业园区。那块在秋夜里单海航跟着光斑忽上忽下飞奔的坟地现在已是威灵顿购物广场。向东穿过广场,经过鳌峰西路与梅溪路交汇的十字路口,就是新汽车站。这些新兴的建筑都是建立在那一片坟地之上。这是一片新兴的活物坟地。它们的造型、设计都糟糕的不能再糟糕。你在中国任何一个城市,只要你睁开眼,就会看见的那种,出自贫乏的没有灵魂和心灵的头脑。它们一复制出来就不具备保存和留世价值。它们就是为30年、50年的使用和填满房地产商的保险柜而造的。单海航想尽快摆脱掉逐渐熙攘起来的繁华。路边,昏暗的一片狼藉的敲背按摩的洗头店里,突然伸出来招徕最后一个嫖客的声音。好像肉桂色的昨天并没有结束,挥霍着的胴体就是今天这个白花花的早晨。越挥霍越敬业。他可不想在大清早就干这事。他想,这时候都想进去的人,那会是什么人。
    明显的,那不是他今天所走的方向。昨天,他往这个方向,在汽车穿行的缝隙里走着“之”形,在马路两边晃悠,一路晃到向阳镇,挨家挨户的,每一家大大小小的公司、商户、私营小企业他都递上一张承接印刷业务的名片。现在,单海航屁股对着新汽车站,一路向西。早晨的阳光珠光宝气,打在深深浅浅绿色的蜡质冬青树叶上,绿在流动着,挡不住。两只长尾巴黑色喜鹊,伫立在精音会所的招牌上,它们相隔着50公分的距离,估计是一对情侣,正在梳理羽毛。一泡鸟屎很爽利地挂落在那个吸塑字“精”字上,像鲜红的果冻布丁上稀拉拉地装饰着一条奶油丝带。单海航经过立交旱桥时,影子长长的投射在下面两条马路中间的三角植物园里,他影子的脚像一位轻功极好的隐士踏在竹叶上——他自嘲地笑了系,对这个冒出来的比喻颇不以为然。转弯,来到华庭小区的鹅卵石小道上,前面,小区的活动广场上,透过茂密的水杉和广玉兰树冠,传来迪斯科强劲的节奏。但它无法渗透融合到缓慢的、邈远的像梵音一样的扇子舞音乐中,在它的太极般行云流水的缭绕中,忽然就啪刺一下扇面抖开,像是后发制人的还击,甩给咄咄逼人的像乱拳一样的迪斯科一个大嘴巴。单海航同时走进这两个完全不同的音频中,机械的交叉的双腿受到了强干扰,他的影子在鹅卵石铺砌的甬道上一扭一扭,像沙漠蛇一样快速穿过这个小区。
    来到新的市中心商业区。单海航不踏出盲道半步。他特别愿意走盲道。(他对灰黑色的世界有着近乎病态的亲近,他在一步一步走向它,内心埋藏着一枚遗落在野外的二次世界大战投下的没有引爆的冰镇的恐惧,蛰居在某个木质方框或类似抽屉的夹层里,散发着油漆味的笑意。)盲道的凹凸感从脚板底不断传导上来,一股连绵的力量在牵引着他不走弯路。“如果我突然成了盲人,这些凸起的长条纹就会成为我行走的唯一依凭。”单海航闭上眼睛,八、九秒后,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墨漆无边的一团黑,前后左右都是无底的深渊,长条纹像绷直在高空的一组钢丝。他越来越不熟练地将脚横斜着探下去,这样,他脚掌的长度就足以保证他能稳稳地搭在两到三根钢索之上。他就不会只踩着一根钢丝而突然崴了脚脖子,或者按照正常的脚尖朝前的步态,理论上最佳的状态是,他的脚掌宽幅的两侧边缘刚刚好能够上相邻的两条钢丝,这太危险,让整个掌心暴露在空荡荡的两根钢索之间,稍一不慎,他就会失足陷下去一条腿。他想起他小时候妈妈要他“好好走路,不要乱踢乱蹦”的话用在这时候是多么管用!——妈妈的话,总是在照拂着你最脆弱的状态,是按照最怂的那个你配置的话。天底下谁都会耻笑你,包括你自己,唯独妈妈或者像妈妈一样的女人不会。他闭上眼,突然不管不顾起来,像个芭蕾舞者,两只手臂微微抬起,弓着脚,膝盖微曲,试探性的,轻轻迈着八字步。“盲人真了不起。在这样的世界里,步步都是雷坑。我无法再多走一步。”——每次,单海航走盲道,就自然撞进盲人眼中的世界——一堵黑暗的墙耸立在面前,当你以为要触碰到它时它就会在你面前形成一个旋窝,吸附着你失去平衡的知觉——并对那个世界进行一番或深或浅的揣测和实习般的体验。这几乎都病态了。一种强迫性的习惯。据说,每个生活在这片古老内陆的人都有一到两个这样的习惯:每隔一会儿就会再次去锁已锁牢的门;去扭已扭紧的煤气阀;去摸揪一下已发红的鼻头;去嗅一下已经嗅过的脱下来的臭袜子;从某个地方起身离开时不断扭头朝后观望的背包客;数次进入某个网站刷新某个页面又退出的电脑症患者……
    睁开眼,单海航觉得有眼睛真好。就像入戏的观众刚从恐怖片里出来,攥紧盖毯的一角庆幸自己只是一个观众。而一条疯狂逃窜的腿就要踏入侏罗纪某个水坑里。即将飞溅起来的抖动着恐龙声波的积水。镜头一片泥淋。太阳在单海航的右后侧更高了一点,从右肩头升到右耳背。他逆着人行道向西走,太阳打在左侧的威林顿购物广场巨大的玻璃幕墙上,这样,以单海航为顶点,在单海航的左斜前方和右斜前方就出现了夹角为90度的两道阴影。左侧前方的影子更暗一点,边界更清晰,很真实地刻画在像一组电缆不断延展的盲道外的路面上,右侧前方的影子淡而模糊,给人的感觉就更虚幻。
    单海航来到鬼城一样的新建开发区。无遮无挡的太阳下,宽敞的刚刚铺好的大路交叉纵横。在它们中间,是白的、蓝的钢构厂房,它们曾是房地产展厅里的精致的泡沫模型,也是上帝眼里的长方体积木。如果你尿急,你可以很从容地撒一泡尿,也不用担心被人看见。这里,人烟稀少到——即便你在路边大个便,也不会碰见一个鬼影,你尽可以放心地拉完屎,哼着小曲提上裤子。单海航撒着尿,像个跟丢了目标的盯梢者一样,朝四周望了望。“像这样跑,还跑个屁业务啊,”他想,“跑到晚,饿到黑,这叫虻虫子钻牛逼——瞎屌乌。”他觉得今天跑得这个方向也不对。
    也许,无需假设,单海航根本没有从他生活的地方消失。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生活过的地方消失了——魁星巷消失了。71号门楼消失了。U型轨迹消失了。走着U型轨迹的单海航消失了。
    这里,找不到一处荫凉。汗浆透过单海航的皮肤。心肺处覆着一层塑料薄膜,凉凉的,像海藻在裹缠着。这种感觉向他袭来——似曾相识,太熟悉——对——就是在那个失去参照物的夜晚,他将腿从腿里伸出,快到小跑起来,越跑越快……单海航抓挠着胸口,睁开眼,看了看手机,刚过零点。起床,咕咚咕咚灌了一大杯凉开水。撒尿,尿液排出宿醉的酒精。单海航很有经验的别过头去,屏住鼻息。他觉得那些和尚说得真对,人就是个他妈的臭皮囊。前几天,他在公交车上看见一个非常非常年轻的僧侣,瘦削而坚毅的脸庞上架着一副眼镜,目不斜视。脚踏云游的僧鞋,全身上下是宽大、整洁的灰色僧袍,沿着肩膀中线到袖口和后背的中线还有着明显的折痕。如果他不出家的话,他很可能还是一个大一大二的学生。现在,他风尘飘然的挎着一个布包,下车了,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真的不知道他前往哪一座寺庙挂单。如果一个人像他那样不喝酒不抽烟不吃动物尸体,息心忘念,只进一点清水、米饭、蔬菜和瓜果,皮囊就不至于这么散发着腐臭。他想着这些,将半合的窗推开,一阵浸着夜露的凉风吹进来。单海航打了个摆子。这时候是最清醒的了。风不是在吹一个少年,也不是一个青年,尽管他还没结婚。夜风吹着的只是一个酒鬼。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极其清醒地考量了自己的路以后该怎么走,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想啊想,来来回回地兜着圈子,想来想去,他觉得做一个和尚固然好,但是比较麻烦,再说,他也没那么多钱进寺庙。还是做一个酒鬼。做一个自由沉吟、不声不响的酒鬼,是多么的出色!世上再没有比做一个在无声无息中醉去的酒鬼更值得追求的事了。他抖了抖余沥,有几滴尿液温热地覆润着冰凉的脚背。
    单海航摸了摸自己的皮肤。感觉像在摸一件作品——一把陶土酒壶。手感特好。那些细浆早已风干透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爽利,脏到一定程度,它就会获得一层硬壳,根本不需要洗澡。如果泡澡,很可能,他这个人就会像陶泥一样溶解掉。他翻了个身,在宿醉醒来的子夜里,又开始走入另一个梦境之旅:
    大浴场有三千多个铺位
    有六十多个出口分别
    通向门外和三十多个热气蒸腾的混堂
    里面走着光身体的男人、小孩和
    围着大浴巾、裹着头脸的女人

    在我青少年时期的一个春天,我的身体正在发育
    并在里面迷了路,我找不到放衣服的铺位
    我光着身子发火,却找不到
    应为此事负责(?)的向导或伙计
    没有比这更丑陋的事了,我在尴尬中
    像无人搭理的小丑一样醒来

    今年深秋了,我在梦境般的某个夜晚
    又一次向迷宫一样的澡堂谨慎走去
    准备洗一次象样的澡,但我必须
    经过一个又一个大院墙隔成的小巷
    顺着无数个U型弯道的弧度
    才能到达大浴场的某个门

    在某条小巷,路灯发出白灰色的暗光
    照着灰色的砂灰墙和水泥地面
    一组暗杀成员正在围攻无处躲藏的
    一个青年和一个儿童
    他们拿着细细的长竹签,其中
    一支竹签向那个青年的后脑勺飞去
    他脚旁的儿童,像他的一团影子
    蹲伏在地面,瑟瑟发抖

    到了这个时候,我早已忘记了
    小心辨路,以期顺利到达某个浴场的想法
    我早已忘记了这是在做梦
    我的懦弱命令我朝相反的方向拼命跑去
    我跑啊跑啊,直到我蜷着垂死的身体
    看见那支要命的竹签
    从青年的额头冒出


    汗津津的身体卡在泥泞的梦的边界的一个钢丝网的方格里。单海航摸了摸疼痛难忍的额头。现在,他看了看上海牌手表,午夜即将过去。(后来,在另一个春天的夜晚,他从录像厅的包厢里站起来,将这个发着滴答声的圆环顺手放在打包西服左侧内里的表袋里,他认为它放进去了。头脑中闪烁着对侏罗纪世界的想象和刺激后脑神经元一麻一麻的搏动,他将这块老表彻底遗落给某一位观众。)昨天下午,五点半已过。厂区里,除了从胶印车间传来的08单色机的喘着粗气的气泵声,就只剩下暮鸟的啁啾。单海航一个人在车间里加班。他就是这样,如果有了好的版面构思,恨不得立马实现出来。临近下班时他已基本完工,但在排版过程中,他不断发觉总是有需要改动的小细节跳出来,像那些捉迷藏的孩子,在你准备放弃的时候,他们就脏兮兮的跳在你面前,你忍不住去捉他们。这样,他不停的捉下去。他拿着木质手盘,在一排一排木质字架隔成的两头相通的ununununu巷弄里,unun的走。他的两边耸立着密密麻麻的由偏旁部首牵串着的铅字格单组成的墙壁。他寻找着相配的字体字号万能组合花边——那些覆着厚厚灰尘的一枚枚铅字。那些靠近窗户的盛放着更偏僻字的添盘格单里,以及正文五号宋体的储备字库的木质字盒内,会偶尔栖落着一只蝙蝠(它们幽灵般的气息常常将女工们吓得将银白色的铅字抛向空中,伴着尖叫手掌捂拍着乳房颤动的上部)。他像个蝙蝠那样,踅身在字架间,眼神蛰伏在格单里,痴迷于超越了构思的版面打样效果。越来越幽暗的深旷而布满曲折甬道的车间里,镇流器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日光灯渐显出其倾泻的月华。
    “有人吗?喂,有人吗?喂,车间里有人吗?”车间的出口处,门卫方大屌在喊叫。方大屌大名方燕林,是上海下放知青,不知怎么想的他就不回那个城市了。他好饮,每饮辄醉。曾被抽调到公安局市郊看守所,因酒后用皮带抽打犯人,又被遣送回印刷厂继续当他的工人。过了一会儿,传来他离开的脚步声,“妈逼,人走了都不关灯……”单海航猫藏在能组合出无数生者和死者姓名,无数个故事和情节的字架间,想了一下方燕林拖着疲沓的充满醉意的步伐,晃动着豆芽菜一样细高细高的身躯。他懒得回应这个酒后总是不停喷溅着唾沫的酒鬼——他知道,这么晚了,没有什么人敢一个人无事生非的踏入阴森森的车间深处——他不想这时候被任何人打扰,在最有感觉的时候。等方燕林从大门处走开,他静静的来到长二十米宽一米的木质工作台边,像牙医,用镊子拔出一颗一颗需要更改的铅字、锌线、花边条,重新植入手盘里的铅字,再用底铅称牢。灯光吸引着窗外树叶间巨大的蛾虫在单海航头顶上飞。一根粗壮有力的手指搭在他的后颈脖上,他神经质般的拗过头,并没有发现一个人影,他惊了一下:谁在恶作剧?那根手指还没挪开。他顺手一捋,是一条肥硕颀长的叶蛾,浑身碧绿,真是昆虫世界里的古希腊伟男。吧嗒吧嗒,灯一盏一盏灭掉。他留下两条日光灯管,让两块亮光在黑魆魆的舞台上孤独的留守。舞台下没有观众。只有演员。他们在本能的驱使下疯狂的、神经质般的表演飞蛾扑火的哑剧。
    经过门卫室,方燕林嚷道:“呀,小单,是你呀,你个死鬼,你怎么不作声,想吓老子?嗯?”
    “哪里哪里,老哥诶,我要是跟你飙上劲了,我不就下不了班了吗?呵呵。”单海航掏出一根红梅,扔给老方。自从贾红灯死后,单海航正式成为烟民。加上他现在的工资拿到社会上比也不算高了。他从良友、红塔山的等级降到阿诗玛、五朵金花,又降到红梅了。不过,红梅也不算赖。
    “哟,烟还不哈巴蛮妈滴个逼!老子心里清楚滴很!厂里哪个是什么鬼样老子不一本全知撒,”老方将衔在嘴中的红梅烟枝弄得直抖,“妈逼,呸!老弟,你也不算坏,还可以!但你也是个克格勃!一个特务!你看好了,你以后也会成为一个克格勃!你不想都不中!专会干告密、不黑屌的勾当!老子我把这句话撂在前面,你看好了!你不要生我的气,我讲滴可全是真——”方燕林发着飙劲,口无遮拦,手脚乱舞。
    “嗨,老哥,好了!有完没完!你以后少喝点!喝酒又不屌照——”
    “走吧走吧。哎唷!”方燕林发出厌倦的不可调适的呻吟,挥动着豆芽菜上面更细的细茎。在昏暗的室外灯光下他的侧面更像是个直立起来的竹节虫。“哎唷——呸!妈逼,这个鸟世道逼人当婊子。妈逼,哪个不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呸!尽来假一套,玩老千!哎唷——,不说了不说了,你走好呐——”他用手电照了照前面的路,用右手拇指和食指顶抵着太阳穴,他的身体像一根软塌塌的面条,正在被过量的劣质酒精翻腾着。
    “你走吧,回家吧,就到这儿,不要再送了。”魁星巷快到尽头,在贾家所在的那排平房后一排平房的拐角处,贾俊妮站在巷子和厂区宿舍交界处的唯一路灯的光晕外,阻止靠更黑的墙根处的男朋友小齐再送下去,小齐长得像谭咏麟。“那你不怕吗?”“不怕!快回去吧。”“好,那我走了,你回家吧。晚安!”“嗯。”长发在夜晚的空气中有点缭乱,她习惯性地拢了拢,指尖轻碰了一下小齐的衣袖,转身,朝家里走去。长裙的下摆随着鞋跟落地声轻拂着地面。地面有点污秽。她在上坡,所以鞋跟的碰磕声就有点轻飘和零落,不是平常那种直叩人心的很有节拍的笔直前进的橐橐声,仿佛她往前走只是做了一个姿势,在原地踏步似的。有那么一霎,单海航感觉到这道斜坡是条履带,她走的快,履带向后转动的也快。这样,她的身形和步伐就被拉扯着,有点晃。小齐并没立即走开。他目送着她。
    “小齐,这么早啊,现在九点半还不到诶。”单海航只好硬着头皮与小齐碰。没办法,单海航的脚步不能再慢了,再慢的话,他就得停下来。在黑暗中站立不动的人总是很可疑,甚至给人居心叵测的威胁。单海航是通过贾俊妮才认识小齐。他们并不是很熟,也不在一起玩——这并不妨碍两人像互相信赖的兄弟。
    “呵呵,单哥——”小齐笑着摇摇头。两人点了烟。小齐朝上坡方向不经意扫一眼又回落:“她说单哥藏书很多,哪天我借几本来读,呵呵。”“哦,好。想看就来拿。是她要你这样吧,呵呵,有些话你不要听——”“不是不是,是要多看点书,我书读少了。”小齐很有风度。他现在陷在爱情里,又多了几分柔情和耐心。他愿意为贾俊妮而改变自己。单海航在他面前从不提他和贾俊妮的事;在别人面前也不提。他知道他俩的阻力太他妈大了。有一次,单海航打趣贾俊妮:“嗨,我说妮子,你眼光不差啊。”“什么?”“装佯!谭咏麟,那个谭咏麟是谁?”“哦,一个同事。老哥哥,你真会大惊小怪!”“那好!那从现在开始,你做我女朋友?”“嗯,值得考虑,让我想想——,哎,乱了套都,可惜,你要不在印刷厂还有这个可能。”“哎,是啊,你要不是俊妮就好了。”他们彼此开着玩笑,像隔着一层天然橡胶。“谭咏麟有什么好,都过气了。现在流行郭富城,我最喜欢郭富城了。”贾俊妮笑盈盈地说道。贾俊妮沉浸在她的心思里。他不想再拿这对国语里的恋人打趣。
    回到家,单海航饮了一瓶老白。沉沉睡去。
    他成了一个遗漏在沟汊中的龙虾。划动着长长的螯钳,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杯子是茶色的钢化玻璃杯,每杯二两五。他端起来,先小咪了两口,酒虫踊动,纷纷从胃里伸出来的多毛的触角在喉咙处搅动,等待酒液的甘霖。三口两口,第一杯将干渴的内心滋润了一遍。他开始斟第二杯,觉得酒真是可以信赖厮守的好伙伴。喝着喝着,就想到了那首让他感受到自杀快感的诗。这是一首了结诗。这是他最满意的一首了。他在无人知晓中写诗写了好几年,他深受那本《太阳日记》的影响,里面有海子、骆一禾、戈麦的诗。搞了几年下来,单海航实在不堪忍受那种生理和心理的极度沉醉后的疲惫。他日夜不休地行走在语言的迷宫中,总想用最少的语言,用几句诗行同时表达出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空间。越来越多的语言向他袭来,越挣扎,越深陷在泥沼中。突然有一天,早晨的阳光艳丽,从窗外伸进一条滑梯一样的通道。有白纱轻袅,从腋下架着被无限耗竭的身躯,身体就像一张糊在风筝龙骨上的对开白纸那么轻。他产生了想了结自己生命的强烈冲动:“葬火在洗/葬火在洗//骨灰盒里/我顶着你的红盖头”。两行清泪落下。诗歌的力量推动着单海航走向精神自治的强大,也训练着他对艺术敏感、锐气和直觉的把握。他更靠向善良、正直的天性。他独酌着,一名诗人所做的,就是用内心的骄傲给自己加冕,用内窥手术刀割除骄傲的肿瘤。他举杯,又向自己敬了两杯。他斜倚着不断上涌着的酒劲的浮力,曲肱而枕之,漂漂漾漾的把肉体推向他也不知道的远方。
    自从那晚厂里一群男女青工在贾红灯家聚会,单海航对酒产生了熟悉的、不离不弃的依恋。他现在遇到酒,就像遇到什么令人高兴的事。
    还没有从高中生完全转换过来的单海航,心里打着鼓。
    坎子下,贾红灯家,青工们已经聚齐。他从没喝过酒。对酒的感觉只是来自幼时,父亲偶尔用筷子头蘸一点他为父亲从代销店里打回家的散装白酒,逗他尝。“来,老憨,尝尝。”“不,我不。”“没事,来,味道好得很。你不尝怎么知道?”老憨伸出粉嫩的舌头舔,火烧火辣的苦,老憨嘴巴大张,吐出舌头像打哈欠的小狗。老憨踢爸爸,爸爸大笑。妈妈就骂爸爸。单海航到现在都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喝酒。酒有什么好喝的。白天,在车间里,比他早两年上班的小五子就向他叫板。刚走向社会总是这样,同龄人,初中毕业生就是比高中生更老练些。而且早就听说小五子久经战阵。
    “我们一对一单划,我今晚要喝死你,你敢不敢喝?”小五子笑嘻嘻的,望着单海航。小五子有一股招小姑娘喜爱的帅气和痞劲。他玩过的女孩估计至少有一打了。那些女孩个个都挺漂亮,也不能说她们没头脑——不能这样说——但她们就是喜欢小五子。喜欢他身上散发的那股箔片似的闪闪发亮的明星劲儿。她们为他痛苦,与她们的情敌竞争,就是为了得到那片虚幻的亮光。这是昆虫的本能。小五子屁股后面有一片浪荡的萤火。这是昆虫的本能。他们爱上古惑者,“越过门第和世俗的偏见,”一步跨入动荡不休恋情复杂的关系中。她们偷尝苦涩的禁果,她们愿意,她们就是拒绝不了诱惑。后悔有什么关系,后悔是以后的事。他们可不会想到这一层:越是虚假的、空心的东西往往越是有魅力。他们丢开趋利避害的锁,去拥抱性感。
    “你酒量有多大撒?”当着那么多同事的面,尤其是贾红灯,也在笑眯眯地望着他。单海航不能怂,但一点底都没有对喝酒,就故作轻松、略带藐视的问了一句,也是试探。
    “我?酒量多大?我五两。”小五子拃开手指,朝单海航样样,又晃了晃,“就是半瓶,你呢?”
    “你喝五两,我就喝六两!怕你?”单海航心想就是毒药也吞了。再说,也不是马上喝。
    “六两我也不是没喝过!吓谁,晚上我喝七两,你怎么样?”小五子气势一点都不输,而且,要命的是,还很有把握的样子。
    “小单,怕个屁!跟他干,大屌吓寡妇啊。”范老三起哄。
    “你七两我就八两。”单海航此时跑出来的话,低幼到已经是一个赌气的小孩子在胡说八道了。在刚刚走向工作岗位的这些初中毕业的青工,青涩的、无所谓的感性就像气球里的气体那么暂时,又那么轻易就释放出来。那些能带人走向成熟还没扎稳的思考就是那些削薄的橡皮囊,形同虚无地管束着吹过来的废气。
    “好!好好好!晚上再见分晓!”卫星笑着摇了摇头,“我看你晚上怎么收场!”所有在场的人都笑了。晚上有好戏看了。肯定得有一个人爬盆。而且人们都觉得,连单海航自己也觉得,这个爬盆的人就是他。
    单海航被小五子、众人和另外一个突然冒失出现的自我逼上了架。“单海航,下来,下来。”已经有人在坎子下喊他了。他挠着头,从后门,一步一步下着台阶,看着那些油绿的青苔,顺手摘了一片草叶,揉,汁液在指肚上黏糊糊的,嗅了嗅,淡淡的苦药味一抹而过——做着这些无厘头动作,他朝贾红灯家走去。还没到门口,里面传来小五子的声音:“你们今晚看好,做个证,我要和单海航单挑,你们就不要找我喝了……”
    “我们肯定不会!肯定不会!卫星,你们说呢,你可不能输给一个不会喝酒的人……”郭军说。
    “一场恶战——即——将——开——始!”卫星一字一顿,拿腔拿调的宣布。
    “诶,你们男的就喜欢这样哦!喜欢拚酒!”翟凤仙的嗓音娇细婉转。这种嗓音应该是个纤瘦的女孩发出的。其实错了,翟凤仙是个健硕的女孩,她是厂队的女篮中锋。她的性格看起来很柔和,但对那些惹事生非的事儿,她应对起来眉头就不会皱一下。
    “就是,人家小单刚刚跨出校门,还是个学生……你们也不要太捉弄人……”叶泓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顿七嘴八舌、插科打诨的话茬接过去了:“哟,你心痛了”“咦?你俩是么关系?”“不会不会,不就是喝点酒蛮,又死不了人”。
    “嗤——无聊。”叶泓高高瘦瘦的,头发自然弯曲泛着黄色,白皙的面颊,凸出的眉骨、颧骨,还有斜拉上去的下颌骨搭配的很好。右下巴上一颗痣。她要么不看人,看人的眼神总是从那深陷的眼窝里透射出凝视的波光。她步态笔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异域的味道,一个十足的罗马尼亚姑娘。这种陌生的冷冰冰的美,让许多暗恋叶红的人提不起来行动的胆量。那些在她面前能白废话的、开玩笑的,都清楚自己没戏。放下了的人,自然,叶泓也就是个邻家女孩。人人倒也露出一点随和家常的本分;一旦入戏,就不一样了。
    里面还有两个女的。绝不能怂包。单海航在门外滞缓了一下,像个豪猪一样张开了刺,他低昂起头,一步跨入挤成一圈的年轻豪猪们的客厅。
    他的身体晃动着毛针——喀喇啦——填进了小五子身旁的空位。贾红灯像刚刚涂上了红油彩,厨房就是幕后准备室,与客厅隔着一道玄关,玄关后面贾红灯的父母忙上忙下,操持着锅灶,不时以舞台总监和总制片人的口吻小声叮嘱和提醒着儿子。贾红灯额头上浸出细汗。他用手帕揩了揩,揩的手法可不是一般的乱抹一气,而是国产电影中——作战室里大势已去的党国将领一只手背在腰眼处,来回疾走(画外音传来字正腔圆、正义感压倒一切的声音:顽固反抗的国民党反动派此时像热锅上的蚂蚁……),另一只手捏拢着雪白的手帕在额头上吻。吻,吻,吻,吻干。他拿起52度的濉溪大曲——那个白玻璃瓶,在灯光下扎眼的反光——开始斟酒。单海航想起了上化学实验课时马老师手中的酒精瓶,他感到有点反胃。酒杯实在他妈的大,足足有50ml的容量。哦,该死的酒杯;该死的贾红灯,他还在倒,还在倒,酒杯还是不满,酒线那么细,贾红灯倒得那么慢,那么享受。他抬起头,发觉大家都朝着他笑。当然,这个大家不包括叶泓,叶泓抬起头望着平房的屋梁,手指玩着手指;好像翟凤仙也不能包括,尽管她也在笑。
    “来,干!”小五子喀喇啦一声站起来,端起满满的一杯,动作凝缓,不让一滴酒泼洒出来,像个英雄的卫冕冠军,凝视着他。
    “真喝吗……” 单海航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在节骨眼上冒出这样怂的话,这话像根稻草一样蔫,还没完全浮上水面就被大家以见证者的滔滔语流卷走。他们现在比观众更迫近了一层。单海航立起时,有力的小腿向后一弹,坐凳特啦啦一声被差点崩倒。闭眼,仰脖,酒几乎不沾舌苔,落入胃肠。单海航两只虎口钳紧桌沿,半撑着上身,小腿用力扎稳身形,凝神了一秒,两秒,三秒……等待火烧火辣的苦和传说中的醉将自己击倒。他没有等来,好像那杯酒被上帝之手直接倒掉了,被倒在门外暮色下坎墙的缝隙与孔洞里了。包括小五子,同一桌的人都望着这副不堪的表情。小五子松下肩来,笑了。贾红灯,郭军,卫星他们也都笑了。翟凤仙是抿嘴含着笑意;叶泓微皱着鼻子,乜斜着单海航,然后眼光转到别处。单海航就像个天生的魔术表演大师,他的这套动作和神情不是故意装出来的,也就谈不上蒙蔽,却蒙蔽了所有眼睛的注视。“来来来,吃菜,要吃口菜。”大家纷纷举筷。单海航仍然感到奇怪,心里泛起嘀咕:怎么回事?这酒怎么回事?只感觉喉咙口凉了一下,除了这,就没啥动静。他眼角的余光觑见郭军与小五子使使眼色,小五子点点头,再次站起来,举杯。
    有了人生中喝下第一杯啥感觉都没有的经验,单海航不再像先前那样了,觉得再来一杯就是了,就举杯喝了。这次,他没做那个等待被酒击倒的动作,没那个必要了,连续两杯酒下肚,只让他感觉到肚子有点饿,他自顾自喝汤,夹菜。“好,好,喝得好。”桌上,大家伙起哄,也相互喝起酒来。其他人向小五子和单海航敬酒。“你们还找我喝?”小五子皱着眉。“只是意思意思,不喝干不喝干。”小五子喷了一口烟,这才做了个端起杯的样子,照了照杯,并不端到唇边。敬酒的人看到他不很来劲的样子也不好说他什么,不在一个起点,不在一个对等的位置。单海航学着他的样子,对别人敬过来的酒也只是沾湿一点嘴唇。他不知道小五子下一步要搞什么,加上并不了解酒,只听说酒有后劲,但又与他喝下去的感觉是两回事。他隐隐的在提防着那个后劲的到来。人们一圈喝过来,那个后劲也没来,这让他觉得一种怪怪的轻松,针刺从张开的毛孔处消失。大家望望他,又望望不作声的小五子,他在抽烟。他们开始把注意力移到小五子那边。
    一番吹拉弹唱,红脸白脸。照例是酒席上慷慨的为别人创造喝酒机会的智慧。小五子受不住,也许是缓过劲来,或者是,他挑起来的事,也确实不能这样悬在半空,不了了之。他再次站起来,“来,咱兄弟俩再亲热亲热!再干一杯!”他拍着单海航的肩,亲热得像是在拍自己的肩。众人喝彩:“好,好,123,干。”“还是不喝了吧……”小单话音没落,就被喧闹声打断。幸亏被打断,那股泛起来的对自己言不由衷的厌恶之心很快被稀释。他的言辞总不能最准确的表达最贴近的自己,顺嘴说出来的话要么谦逊到到有点做作和虚伪,要么示弱到狡猾的谨慎,要么——,反正总是走样,这让单海航有说不出的懊糟和难受。内心想法与现实行动存在着松动的错位与落差,许多事根本就没想清楚,整个躯体就被自己幽暗不明的复杂吸进去,模糊成一个挥动着手臂和露出一丛头发的没有风格的人。‘还是不喝了吧’——这是什么话,他真正想说的意思,不是这样的拼酒,谁想喝就多喝……——不,这个意思还是不准确,他真正真正想说的意思是,拼酒是一种酒戏,不拼有什么意思,要拼,但不是这个拼法。——这一切都说不出口,在酒席桌上说出来?那多不合时宜,而且又诡辩又八婆。这更激起了小五子,他盯着单海航,射出一股心理优势的劲儿:“亏你还是个男人,没长鸡巴?爽快点!干!”一仰脖,小五子对着他亮着杯底,像亮出一对A。单海航喝掉第三杯,这才暂时卸了小五子的劲儿。一桌子高涨的情绪又回落到菜碟碗筷汤勺的阴影之间。
    瞳仁里,那些器皿的阴影被白瓷的反光点燃,成了一簇篝火的根部。人们围着它,映照出一副副高原红的面庞。好像是从翟凤仙、叶泓的瞳仁里投射出来的影像——单海航坐在那儿,被放大。产生叠影。他稳了稳心神,放映机的胶片转盘带动着他站起来,连续回敬了小五子三杯。郭军眼明手快,小五子的头被他按在桌下。地面铺满呕吐物——这是这出戏高潮部分必需出现的道具。人们纷纷散场。
    单海航只记得他的脸贴着凉润的、软绒的青苔,好舒服。他的身形像只壁虎趴在坎墙上,墨绿的夜空、黑烟的树冠、屋顶的天际线、电线、叶簇间斑驳的光……旋转,翻转……
    他在他的头脑的沟回里成了一枚绛红色蟑螂。沙沙的四处乱窜。好像屁股后面有一条蚰蜒,以42米/秒的高速在猎捕着他。他脑门发亮, 一盏灵棚里的300W白炽灯泡安装在纸糊的脑壳里。汗打湿了那些纸又被烤干。他的头脑在极速运转,他快撑不住了,脑袋瓜快爆了,躺在床上想哭。他想睡觉,睡着了就好了,人就不会崩溃,“可是我是在梦中呀”,他带着哭腔的梦话,“怎么办?我不想跑啦跑啦……”他在一堆无边无尽被拆迁的建筑垃圾堆里或者是8级地震的现场跑跳着,像电影快镜头,顺手扯下一个歪斜着的卷闸门,发出“哗啦啦……”的回响。他想阻挡一下那个比他跑得更快的蚰蜒,可是不行,蚰蜒似乎跟那个“哗啦啦”的回响一样快,而且很快就无声无息,不见踪影。“说不定已经跑在我的前面了”他来不及细想,在高速狂奔中下意识转了个弯,突然一个高大的城堡遗址出现在脚下,他正站在城垛上必须要他跳下去,周围的空气好像没有什么光线,不,简直没有空气。他越来越热,也越来越冷,他的身体突然变成了玻璃态的水,亮晶晶的,极端粘滞,踝关节、膝关节、胳肘、腕关节,锁骨、盆骨、脊椎、头盖骨嘎吱嘎吱,先是出现麻花状DNA分子结构链的扭曲,随即藕断丝连的错位,那些皮下组织、肌肉、脂肪、肝脏、器官等软的东西全部变成了极端粘滞的玻璃态的水,慢镜头似的纷纷扬扬从城垛上飞溅下去。“嘎吱——”一阵带着强大冲击力的尖利刹车声,巨大的蚰蜒用左螯钳一探一挖,攫住了一滴像蓝色弹子一样的水珠,估计是他臀部的一块肉。还好玻璃态的水没有晶体结构,否则,成了一堆碎玻璃渣没办法还原。他终于落在了地球上,虽然隐隐作痛,但还能收拢起自己七零八落的身体,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和肚肠里都堵满了沉默而碎的石头,梗着他,而且石头沾满没来得及排出的粪便,又臭又硬。
    他经过一面像废报纸一样挂落下来的裸露出钢筋的墙面,来到一间没有窗框和门框的卧室里,看见上面粘贴着齐秦、王祖贤的影视推广海报,海报耷拉着上半角,积满了房屋倒毁时扑卷而来的建筑灰尘。下面斑驳的墙面上隐约可见一个不太完整的鸭梨型的铅笔钟,时钟指向三点。他惊魂不定也来不及细看,就匆匆地从窗口形成的凹口翻过去。
    过了两三条也许原本是一条已错位、扭拉的“街”——现在已不能叫街了。他从魁星巷越来越深下切着中山街的巨大缝隙里穿过去,然后跳下一个直径约2米的排水涵管口,一边躲闪着迎面而来的老鼠,这些老鼠一点都不怕人,带着土著人的警觉与挑衅给他行注目礼;他一抬头,看到了头顶上面的铁丝网,啊,久违的铁丝网,他发出一阵半鹿半马的嘶鸣,嘶鸣只停留在堵在喉咙口的碎石头之间的缝隙间就停止了,老鼠们听力很好,听到了他的喉间发出的怪声,也许老鼠世界里特别忌惮这种类似呼噜噜的声音,老鼠们被他无意中吓跑了,这个乖声戾气救了他。他好像找到了久违的洞穴,一个食物链暂时短缺的所在,他感到一种前所没有的自由,带着惬意的空空的疲倦,向左转出魁星巷。
    透过71号门楼周围的建筑物的门窗,里面灰蓬蓬的,叠架起来的货柜,办公桌椅等待搬空。墙面上涂着红圆圈,里面一个“拆”字。单海航尽量克制着上涌的酒意,不使自己的步伐轻飘。他继续交叉着变轻的双腿,顺着71号门楼的右侧砼柱向左转,朝厂区的二道门走去。不知是越来越适应酒还是错觉,酒后他从不认为他的言行举止像碰见他的人所说的‘你又喝酒了吧’,他总是反驳‘这跟喝酒有什么关系’。他觉得自己的内心更亮堂,所有的事物都纤毫毕现,现出原形。他低下头,看见一只黑色的小蚂蚁在右脚板快要踏下去的地面上爬行。抬起的右脚犹疑了一下,还是开玩笑般的,一脚踩下去了。抬起脚,他看到那只黑蚂蚁已揪缩成一个小黑点。他停住向前走的步伐,如果落下的脚掌挪开一点点就不会这样,心里感到一阵不舒服。酒意再次涌上心头,他打着让人恶心的酒嗝。他觉得他比东郭先生还讨厌。那个被他有意无意踩死的小蚂蚁,那个小黑点一样的尸体,肯定在散发着令他的情绪恶劣起来的气味,如果凑近它的话
    从宿舍楼五楼飘下一张50元面值的钞票。单海航仰着头望着它在冬天的空中飘飘荡荡。新建的厂区宿舍楼下的一、二两层是厂房和办公楼。自从这栋楼房建好以后,厂区的天空变成了一条逼仄的长方形。长方形的中轴是一座连接新老厂房的天桥。原先郁郁葱葱的塔松、广玉兰和花园被水泥路所替代。不考虑门窗缝隙的因素,打开消防栓,向厂区的这块长方形空地注水,就会形成一条长55乘30的游泳池。现在,厂区大门不再是朝北朝向中山街的71号门楼了。而是朝东朝向状元北路。魁星巷的巷道像一条巨蚺的脊椎骨被抽出来,成了宽敞的状元北路西侧的一截人行道。印刷厂的新大门出口处正对着大头家的后山墙,也就是单海航曾经撒尿的那个地方。现在坐着一条肮脏的小狮子狗,现在只有它能在这个地方毫无顾忌的撒尿。它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如果它不是时不时用前爪挠着颈脖,它可真像一头石雕。
    他看着那张青色的钞票在天空与人开玩笑般的,好像它不愿做丧礼份子钱似的,飘向了天桥的顶层。天桥很高,算上顶层檐壁的话,足足有十多米高。厂工会的老吴、机印车间主任袁锅炉与另外两个青工,将一条长梯架在老厂房二楼顶层的天窗口。他们上上下下,急得团团转。本来没单海航什么事,他酒有点多,就一步一步踏上梯子。楼顶铺满黑色的软毛毡,边角接缝处涂覆着沥青。在这个冬天的中午,单海航踩在厚厚的软垫上,觉得温暖而惬意。他翻爬上更高的车间斜面屋顶。天桥的顶层是一个斜坡,与魁星巷一样南高北低,靠他站立的这头积着一片齐膝深的死水。他无法过去。50元钱,那张钞票躺在住户们扔下的塑料袋、果壳、卫生巾、香烟头之间,他要想拿到它,又不想在冬天里弄湿腿脚,唯一的一条道就是单皮墙砌就的顶层檐壁,檐壁光秃秃的,只有一脚掌宽,右侧临着“游泳池”底部。他瞄了瞄下面,人们大张着嘴巴望着他,离他很远,仿佛不在一个世界。看着就像一颗颗石膏头颅直接垛在地面上,等待美术系的学生去临摹。对面楼上,五楼小五子的老娘在窗口朝他远远的喊:啊哟,多谢你多谢你!单海航没看她。他觉得这个老娘们很自私。“如果我不将这个份子钱取下来,那我上来折腾什么?”单海航想。他觉得不好意思像个胆小的小丑那样,窜上来又空着手下梯子。有那么一霎,单海航涌起了一股酒意夹杂着一切都没什么意义的意绪。他清了清神,让一切归零。右腿抬起,右脚尽量横侧着,踏上了这条不是路的路的第一步。他像个芭蕾舞者,两只手臂微微抬起,弓着脚,膝盖微曲,试探性的,轻轻迈着八字步。他将纸币夹起,扔向地面的那些人头。
    人们笑了。也许他的样子很滑稽吧,像个傻蛋。他从天桥的顶层攀爬上那个齐胸高的檐壁。有了走过来的经验,他略微夸张地张开手臂,像一个移动的十字架,在风中晃荡。“小心啊……”下面的人喊了一声,像地狱里弹出的一个冒失鬼,透明的薄膜风衣衣摆扫拂了他一下。他一走神,朝下望了一眼,晕乎乎的酒意已去了大半。他的脸上泛出一层细密的汗。“没事……”“事”字的发音出来的时候,他受过伤的左脚踝一软,像在梦中一样,一个趔趄,他醒了,整个消失在梦境中的身体横卧在“水池”的半空。


(完)
                                               2013年4月9日——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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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lan Super Team

2#
发表于 2013-6-29 21:28:51 |只看该作者
自从上了三年级后,妈妈老是要求他这样要求他那样。


……这句为什么不换一种表达,比如“妈妈老是对他提出各种要求”或者“更多要求”之类的。

而一条疯狂逃窜的腿就要踏入侏罗纪某个水坑里。即将飞溅起来的抖动着恐龙声波的积水。镜头一片泥淋。


比喻不精彩。“镜头”两个字出现得也不好。唔,,类似这样的地方不少,缺乏调控的切换(不管是场景还是叙事),都显得随意、杂乱。

“他脑门发亮, 一盏灵棚里的300W白炽灯泡安装在纸糊的脑壳里。汗打湿了那些纸又被烤干。他的头脑在极速运转,他快撑不住了,脑袋瓜快爆了,躺在床上想哭。他想睡觉,睡着了就好了,人就不会崩溃,”
像这样,笔触真的很乱糟糟啊,不好看。

点评

nastand  写得不好!费心点评、阅读,远握。我写时,包括现在我都不感到随意、杂乱,这是肯定的。不然我就不会这样写,也会修改。  发表于 2013-6-30 14:29
我想当谐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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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30 12:03:3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夏树森林 于 2013-6-30 12:14 编辑

两个半月写了五万字啊,好高的效率。
大致上看完了(不好意思啊最近看小说不在状态只好大致了),似乎想要表达很多东西,叙述上稍微急躁了一点。关注细节的程度让人佩服,假如可以做一些取舍和梳理的话会更好。
小说给我感觉气质阴郁黑暗滞重(纯阅读感受无褒贬),越往后看越这么觉得。

点评

nastand  沉浸得太深,我想疾速逃离它。问候。  发表于 2013-6-30 1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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