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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比多 于 2013-6-30 17:34 编辑
一个空间上无边缘,时间上无始终,并且造物主无所事事的宇宙。
——《时间简史》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桃花源记》
1
睁眼的瞬间孔需没搞清自己身处何处,恍惚了几秒。一股巨大的感伤随即向他袭来。六个松软的大小不一的枕头仿若礁石,散发着洗涤剂味道的被子雪白、褶皱,海浪般将他死死钉在礁石上。
出差很多天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从黑暗中摸到电视遥控器,并不是需要听新闻,只是他觉得应该打开它。在迷糊的状态中赤裸着走进淋浴间。将水温调高,背对着喷淋,热水射落脑后至肩颈处。身体被烫个激灵,才慢慢苏醒了…… 孔需一边擦头一边拉开两层厚重的窗帘,雨滴分布在巨大的落地窗上,不断形成雨线。整个城市横亘在落地窗下,这是九月,夏天快结束了。孔需拿起电话,随便按了个键。
“……may i help you,sir?孔先生您好,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早餐在几楼?”
“四楼,先生。”
“几点结束?”
“十点钟结束,还有十分钟了。先生。”
木然地站在电梯中央。四面是雕花的冰冷金属镜面。华丽多棱的顶灯,厚厚的地毯,这里面没有丝毫声音,根本分不清它是在上升还是下降,亦或它在左右移动也说不定。四面全是同一个男人:年轻、衣着光鲜、表情麻木。下巴处有一小小的划痕,再好的酒店一次性剃须刀也糟糕透顶。孔需的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这感觉很奇怪,最后那一刻他几乎无法接受镜子里这个疲惫的男人就是他自己,慌忙把目光移开了。
“叮~,四层,到了。”毫无感情,电子录音的女声。
门分左右,孔需走了出来。一个穿黑马甲打领结胳膊上挂着白抹布的侍者迎上来:
“先生您好,请出示您的早餐券。……谢谢,您里边请。早餐时间快结束了,您可以自行多取一点。”
端着雪白的盘子,他夹了两块面包、几片烤培根、一截烤肠、油条、小炒肉、鸡块、煮玉米、煎蛋、要了杯红茶加奶、然后又端了一碗白粥加些榨菜丝。出差这段时间,他早餐吃的最多。中午或晚上需要跟客户应酬,那种饭根本不是在吃,更像是画油画,象征性的这里抹抹,那里涂涂。在不需要应酬的时候,他不好意思一个人点一大桌子,总是简单解决。咖啡厅是L型的,桌椅都是欧式,皮革被钉在木框上,椅子有曲度的腿和扶手。拐弯处几根石膏圆柱,顶上是爱奥尼,没有窗。整个咖啡厅只有孔需和另外两个客人。餐厅里的侍者都站在很远处,和女服务生低声调笑。空中吊着电视机声音很小,是英语新闻。孔需默默地吃完盘中的部分,又站起身去夹了一盘水果。
电梯上升。32楼。灰蓝色走廊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左右都是一样的白色雕花木门。门边是镂空数字的电子灯:一侧单数3205、3207、3209……一侧双数3206、3208、3210…… 深色花纹的地毯很厚,走在上面没有声音。这是五星级酒店的走廊,充满了呛人的清洁剂味道。
房间还没打扫。孔需把“请即打扫”的指示灯按亮。然后坐在写字台前上网。四川雅安的地震,定为7.0级。一位母亲为救儿子顶起百斤预制板;央视主持人喝断雅安书记要求听措施……网页都是黑白色的。以国家的名义,所有人的情绪都要保持一致。
门铃响了。
“先生您好,可以打扫房间吗?”
“好的请进。”
服务生是一个妇女,这种穿制服的妇女永远都看不出年纪,有可能三十出头,也可能能快五十岁了。她进来将门推向墙吸好,开始打扫房间:换床单、收垃圾桶、擦桌椅、吸尘、打扫卫生间…… 孔需让自己不去注意她的存在,一副专心致志看网页的样子。不一会儿,打扫好了。
这女人说:“先生,打扫好了。”
孔需说:“麻烦你,再多给我留两瓶矿泉水。我喝水多。”
“好的先生。”她将水放好后,并没有离开。又问:“先生,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了”孔需站起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事先叠好的20元人民币,塞在这女人手里“谢谢你。”
女人有一丝不好意思,但很快平静地接过钱,揣进自己裤兜“谢谢您。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们。”“好的。”孔需一边答应,一边将她送出门外,关上门。现在孔需已经能熟练地给小费了。并且数量适宜。但是从心里,他觉得自己这个行为十分可笑。那不是尊重劳动,甚至不是一种虚荣。雨还在下。孔需坐在低矮宽大的窗台上。拿出手机,盘算了一会儿,拨了一个号码。
“……您好,秦主任吗?打扰您。我是悠优美地文化公司的孔需,上次交易会上跟您见过面。……是这样的,我们公司最近跟美国合作了一个项目,正在寻求国内地方政府支持。……是的,节目信号传输。其实涵盖很多,可以和地方宣传部、旅游局合作。是符合‘走出去’‘引进来’战略的项目。……是的是的。之前林部长跟您打过招呼。对!对!我人在这里。看您今天有没有时间见个面。我详细跟您汇报一下。……四点钟?可以没问题。那我四点钟到您单位楼下给您电话。好的好的。下午见。谢谢秦主任。再见。”
挂掉电话,孔需的脸色松弛下来,明显愉快很多。他从行李箱里翻出图森的小说,坐在马桶上一边大便一边阅读起来。“我感觉到,她在借用我的肉体做手淫。”孔需读着,哑然失笑。
孔需坐在窗台上玩ipad直到中午快一点的时候。他拿着雨伞出了酒店,周围都是高档饭店,一个人进这种饭店会很尴尬。可打着伞走了半条街也没发现快餐店或小饭店。直到看见拐角一家“台湾米喜快餐”门脸很小,他钻进去。十几排卡座,没有太多人。点餐的柜台上有和麦当劳一样的灯箱菜单:
猪排饭套餐32、
鸡排饭套餐28、
牛肉盖饭26……。
孔需坐下来吃的时候,看到墙上的logo,米喜?大概就是日本话咪西咪西的意思吧。
丝质衬衫。西裤。皮鞋。穿戴整齐的孔需站在肮脏的布满雨水的大街上打不到车。皮鞋已经湿了。他感觉到袜子黏在脚上。幸好周围的人也都行色匆忙,没人注意到这个可怜可笑的外地人已经在街两侧来回走了几趟,仍未打到车。一辆出租车停在他身旁,玻璃摇下一条小缝儿,用他听不太清的方言问他去哪儿,孔需报了大概。后车门开了。车上已经坐了三个湿淋淋的乘客。孔需不得不和他们一起搭车。出租车在宽大的高架桥之间上下,或者拐进辅路南方茂密的植物丛中。
终于到了地方,机关单位的大楼。孔需到门卫室登记。在那里给那位领导打电话。
2*
一个60多岁的秃头老汉光着膀子,穿着裤衩坐在江津中学对面“延年医院”的小楼下乘凉。一个小孩儿看老汉光膀子扇蒲扇怪有意思,便偷偷跑到他身后拍他屁股。老头火冒三丈,大骂孩童没教养。孩童的妈邓太太早就对这老家伙看不惯了,此时听见老头骂自己孩子没教养,立刻跑过来破口大骂:“你说别人没有教养,你还是先看看你自己吧!60多岁的老头子娶年轻大姑娘做老婆,你这算什么教养?大热的天几家人挤在一起,男男女女一大屋人,你一个老东西赤身露体地在中间走来走去,你这又是什么教养?”老头被骂的瞠目结舌,年过半百以明辨是非善于理论名冠天下,想不到此刻被一个妇女骂得哑口无言。老头那20来岁的小媳妇不吃这一套,跳出来和邓太太对骂。正在楼上诊病的邓大夫闻讯赶紧下楼大声喝住自己老婆。岂料这老婆撒起泼来,跳着脚哭嚎:“气死我啦,气死我啦,他白吃我的饭,白住我的屋,反倒骑在我头上……”老头脸上青红皂白,赌气推着小媳妇上楼:“兰珍,别理她,咱们走。”不几日,老头带着一家老小七口,搬离了延年医院,住进三通街的栈房,没多久又搬进了山上的石墙院。
编辑来信,建议《小学识字教本》的文稿最好不用“小学”两字,容易和小学校弄混。建议更名为《中国文字基本形义》。老头很不高兴,说自汉代起即称语言文字之学为小学,现再把小学改为语言文字学,简直脱了裤子放屁。不改!还嘱咐媳妇,那预支的两万块钱稿费先别动。
民国三十一年五月十三日(1942年5月13日)上午,兰珍给丈夫端过胡豆花泡水,老头正伏案写下一个“抛”字。忽然有一个学生来看望他。老头很高兴,叫媳妇兰珍去市场割了二斤肉,做了几个菜,红烧肉,四季豆炒肉,番茄蛋汤什么的。大家都很高兴,老头和学生边聊边吃,吃的很多。结果晚上开始闹肚子,继而发烧,呕吐,媳妇请来郎中,开了“骨炭灰”冲服,吃了几天,还是不管用,人进入了昏迷状态。
3
秦主任很客气的以退为进,说自己小地方还没那么大规模来做文化产业。既然林部长打过招呼,不如我们先签个意向书。但真的暂时拿不出这方面的预算。——那是一张酒精浸泡过的脸,泛着特有的柔软白色光泽,很低调的灰褐色美式夹克,估价在两万五到三万人民币之间,手腕上的表是浪琴嘉岚,办公室窗台上有文竹盆景,以现在的标准,这算清官。事情没办成,不过建立起一个联系,差强人意。回酒店孔需先给上司打电话汇报。上司没表态,孔需明白上司对他到各地出差并不抱太大希望。有枣没枣打三竿。挂掉电话孔需到卫生间洗把脸。把自备的毛巾叠好放进洗漱包,碧欧泉洁面啫喱,滋养霜,CKone香水,菲利普三头剃须刀。出来把衣柜里的T恤、衬衣、西裤取出叠好放进Rimowa行李箱,桌子上的书、香烟、ipad收进挎包。收好行李的他并没急着离开,而是把很重很大的扇叶形玻璃烟缸放在床上,一边盯着行李箱出神,一边吸起烟来。“从前我们看色情图片寻找刺激,现在我们看产品简介。”“工作不能代表你,银行存款不能代表你,你开的车也不能代表你……”落地窗外还在下雨,房间有点暗,地毯厚厚的,除了烟丝急速燃烧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其实烟丝燃烧也没有声音,那大概是他的幻觉。
"你好,我要去机场,请帮我叫辆车。"
"您好先生,下雨天我也不好拦车。您稍等会儿,也许有到大厅前送客人的车。"
"我赶时间。"
"那先生,我帮您叫一辆跟我们酒店有协议的车行吗?稍微贵一些。"
"有发票吗?"
"有,正规出租车。"
"可以。"
这是一个很简陋的机场,看上去更像一个火车站,据说是以前该省体委滑翔机的训练场。没有快餐店没有咖啡厅,只有一个玻璃柜台围成的茶座,桌椅都是竹制品。孔需坐下点了一杯太平猴魁。没喝两口就听见广播说因为天气原因,飞机晚点三小时。孔需暗骂一句,拉着行李箱走出大厅,望见不远处两排速生林之间有几个饭庄。便打着伞冒着雨,来到顶头最大的一家。一个全身各处的肉都绑的很紧的女服务员迎上来问几位?孔需说一位。服务员说我们没菜单,请到前台点菜。看着柜台里用保鲜膜包着的已经干透的配菜,孔需食欲全无。勉强要了一个金针菇炒肉,旁边凉菜看上去还凑合,要了花生米和拍黄瓜,又要了啤酒。拉着行李坐到最里面,一个人占了一张八仙桌。待坐好慢慢吃的时候他才注意到,餐厅里尽是和他一样的天涯孤旅客:三盘菜,两瓶啤酒,一碗米。每人都占着一张八仙桌,桌旁是严阵以待的行李箱。每个八仙桌上都有空着的啤酒瓶:雪花纯生啤酒。这啤酒好像有个“勇闯天涯”的广告,挑战人迹罕至的自然地理,特雄性荷尔蒙那种。孔需几乎想笑,眼前这些喝雪花啤酒的旅人,就和梵·高笔下《吃土豆的人》一般阴沉麻木,不知那个广告创意总监看到当作何想。不远处还有一个姑娘,长发黑丝,也独占着一张八仙桌。一边摆弄iphone,一边默默地喝着酸辣汤。如此佳人也这般落寞,看着她,孔需脑中响起二手玫瑰的“哎呀我说命运呐,是否每天忙碌只为一顿饭,是否幻想里只有绫罗绸缎……”他慢慢站起来,端着一杯满溢的雪花啤酒,走向每个独自啜饮的旅客。小弟也是出差在外,飞机晚点,独饮无趣,特来敬上一杯,先干为敬,先干为敬啦!
——当然是想的。孔需身上从来也没有过那种江湖豪气,自始至终只是默默地喝自己的酒,和大厅里的每个人一样。
4
小航空公司的小飞机。起飞的时候就很颠簸,飞起来更颠。有几秒像是失控掉下去。孔需居然喜欢那种瞬间失重的感觉。那一刻他甚至在想,虽然我很年轻,但是已经活腻歪了。我对财富无渴求,对名声无渴求,爱女人就和爱虚荣一样。倘若还有什么能称得上遗憾,那就是没有写本书。但又有什么可写呢?很多人说,八〇后这代人的理想正在成长中被消磨殆尽,气泡般幻灭。真是扯淡!这代人从来就没有过理想。某些“成功人士”还以为自己的人生理想已经实现了,更加可笑!那是你的理想吗?!那是你儿时就怀有的抱负吗?!别自欺欺人了,那根本不是你的理想,那是沐猴而冠!自幼年时代我们就被某种东西浸泡,我们以为那是理想,实际上那是上一代已经死去的人用过的福尔马林。我们的大脑已经被这些东西泡得愈发苍白,不能思考,甚至不能集中精神,我们越来越涣散,直至变成和上代一样死透了的人。
“先生您好,鸡肉饭和牛肉面,您需要哪个?”
孔需转过头,一个脸上粉饼掉渣的空姐正挤出微笑。
“都不用了,谢谢。”
5
坐在罗楠的车里,孔需问:“你还真来接我啊,其实不用。”
“您老人家大驾光临,小女子怎敢不来迎接?”罗楠笑笑:“正好下班嘛,我离机场还不远。接你喽~”
“那今晚陪我吧。”
“不行,今晚得回家。明天陪你吧。还没想好借口出来。”
登记完,罗楠陪着孔需到房间。关上房门就将她抵在墙上,这是一副成熟女性的身体。扒掉她上身的衣服,亲吻她,揉捏她的乳房,抚弄她的头发。他从背后抱着她跌坐在床上,掀起她制服的裙子。她想站起来脱掉丝袜,被他拉住,一用力将丝袜从底下撕裂开了,她来不及轻叫一声,他已进入。她只好回头吻他…… 孔需松弛地平躺着,右手放在罗楠微红的腿上。罗楠盘腿坐在他身边,一边摆弄被撕破的连裤袜,一边抱怨:“你也太狠了。这个好贵的。我回家被看到怎么办?你只想着自己爽。”孔需傻笑。然后坐起来环视着房间说:“这酒店的房间有点潮,还有味道。明天换一家。”
“嗯。那我下班给你打电话,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好。明天我先见客户。忙完短信吧。”
“嗯。那我回去了。”
“你不洗个澡?”
“不用,回家洗吧。太晚了不好。明天陪你嘛。”
罗楠走了,房间立刻安静下来。一年前借出差的机会认识的网友,有夫之妇。孔需有时候会因为自己并没有罪恶感而内疚。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各方面都是,但是她丈夫却将她荒废了。据她说结婚两年多,性生活次数一双手就可以数过来。每次她接孔需电话,在网上跟孔需暧昧地聊天,她丈夫都在,却懒得搭理她。罗楠大学时代学的是中文,工作却是财会。周围同事很少有能和她聊到一处的。网上遇到孔需,两人颇有些共同话题,他们经常通电话,如果聊起他遇到可笑的人,她会听得笑断了气,而他对她的反应也很得意。他知道她公司的很多破事儿,她也知道他其他的几个女朋友,有时候她会点评。有时候也吃点醋。但孔需总觉得自己和罗楠的关系不庸俗,超越了奸情。有时候他表达一个特别复杂的情绪,罗楠立刻就会说出一个与之非常相似的经历。孔需就说,对对对,就是那样的,你真厉害。聊天百无禁忌,罗楠是一个很坦诚的人。可能这就是所谓的红颜知己。红颜知己这词也俗套,“那怎么说?”罗楠问孔需。“你像晚上,四月底五月初的那种。就是郁达夫说的,春风沉醉的晚上。”“去。你还真酸。”“你不知道,我真的在那种夜里走啊,走到天亮过。非常舒服。”
洗过澡,孔需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看HBO。这房间很旧。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装修风格,墙上包着布,写字台是枣红色大漆,已经起了皮。衣柜的门是百叶窗式的。电视机是笨重的四方立体机。虽然五斗柜里也有个冰箱,可什么都没有,而且没通电。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了,孔需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小,钻被子睡了。
第二天早晨孔需就把房退了。在附近找了一家城市名人酒店。装修很新。房间里除了五星酒店标配之外还有太妃椅沙发、单立大衣帽架、大理石角桌、功夫茶具、装满水果的果盘、西点;地毯照旧很厚,是浅色的。墙上的油画不是一般的风景行活,而是有画家签名的抽象作品,大概是一个风吹动窗帘的意象。与床相邻的浴室外墙是一整面镜子...... 孔需对房间没什么需求,早几年刚入销售行的时候他总是住如家、汉庭类的快捷酒店。觉得干净简单,很好了。后来时间稍长,发现行业里没人住快捷酒店。星级酒店房间大得多,有专门的会客区。还有自带的高档餐厅、酒廊、咖啡厅、健身房、按摩房、泳池。连孔需的上司都说,出差别住的太寒酸,现在人就讲这个。孔需也逐渐养成了习惯。但是这外表的光鲜始终让他有一种强烈的错位感。感到自己于这种生活的不相称,不是说自己配不上这种生活,而是他从骨子里认为这种生活尽是虚荣。他的这种别扭可以追溯到他工人身份的父母和农民身份的爷爷奶奶的生活习惯和审美情趣,那是讲求汗水的两代人。从他开始,社会变了,人也变了。
“邢主任您好,很冒昧的给您打电话。我是悠优美地文化公司的孔需。……哎您好是这样的,我们公司最近跟美国合作了一个项目,主要内容是节目信号传输。 正在寻求国内地方政府支持,这是个双赢的项目。我刚到贵地。想来拜会一下,您看今天有没有时间见个面。我想详细跟您汇报一下。……奥您不在本地啊,那您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唷那真不巧。……奥那太好了,谢谢谢谢。那我直接给李主任打电话约时间。好的好的。我等您的短信。谢谢谢谢。"
"喂?……李主任您好,打扰了,我是悠优美地文化公司的孔需。是邢主任让我打给您的。……哎您好是这样的,我们公司最近跟美国合作了一个项目,主要内容是节目信号传输。 正在寻求国内地方政府支持,这是个双赢的项目。我刚到贵地。想来拜会一下,您看今天有没有时间见个面。我想当面跟您汇报一下。……是这样啊?那您看明天行吗?……那明天下午呢?……不是的。李主任,其实这项目涵盖很多,可以和地方宣传部、旅游局合作。是符合‘走出去’‘引进来’战略的项目。……是的是的。……行!十分钟都行!其实就是希望见您一面。建立个联系。我们也是从业多年的公司,总有建立长期合做的机会。……那好,那我明天下午三点五十五分准时到您单位。……哪里哪里,知道您忙。已经很感谢了。……好的明天见。"操!脏话在电话挂掉的瞬间蹦出来。真他妈能装。每当这些时刻孔需就会很矛盾,他会埋怨自己的懒惰。由于生活的惰性、思维的惰性、人际关系的惰性,种种惰性导致他滑入了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行业,有时候他感觉自己会作出没必要的谄媚、装腔作势、恐惧和欺骗;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太过敏感,一个要做事情的人怎么能如此脆弱,经不起推敲,责难,他希望自己更粗线条一些。
落地窗外是一个下沉广场,广场左边是商业区,高高矮矮的写字楼;右边也是商业区,是个 SHOPPING MALL,广场远处是居民区, 居民楼差别不大横七竖八。街上还有些积水,天空阴沉着,像前列腺患者偶尔飘一点雨。孔需觉得这阴沉的远天,镶着白边的乌云很好看。就拿出相机拍起来。画面构图让他拿不定主意,有时候天空占大部分,只露地平线上一点灰突突居民楼;有时候下沉广场上几个柱子雕塑与SHOPPING MALL上的广告牌还有天空成为三块比例不同的面。怎么表现孤独呢?怎么表现阴翳?像谷崎润一郎说的"一定程度的微暗,彻底的清洁,静寂得只能听到蚊蚋在耳畔嗡嘤"的境界,大概就和此刻差不多吧,微暗天空的光线,寂静清洁的酒店房间,光鲜的失败者。这就是东方审美吗?
6
罗楠准时到酒店接他。他们先到一个街边小店去尝当地小吃,本地以辣闻名,但实际上没传说中那么厉害。还是很温柔的辣,辣得不夸张。辅以甜、酸、咸,配合食材的本味儿,还是很精致。然后罗楠又拉着他找了个正经餐馆,坐下来要了菜,给孔需点了酒。俩人坐着边吃边聊天。以往分隔两地,电话里网上聊天居多,虽然早就视频过,但每次在现实里遇到,还是感觉和那个罗楠有些偏差,现实中的罗楠有些孩子气,不象她的外表那样成熟,眼睛很干净。孔需感觉到现实中两个人虽然也像故友一般,但现实中的罗楠不象电话、网络里那样畅所欲言。罗楠无论去到哪里消费:酒吧、咖啡、餐馆,总是喜欢选最角落人最少的桌子。一开始他猜是因为这是她的城市,总有些熟人需要避讳,但后来她到孔需的城市来,也仍然是这般,她只是习惯了避人。跟孔需她能一刻不停的聊天,一宿不困;跟谈不来的人或者陌生人,她是说一句话都觉得费劲儿。
"嚯,这比昨天那儿舒服多啦,你小子够会享受的啊。"罗楠一进房间先扫视了一遍。靠在太妃椅沙发上。"还好,这是新酒店,其实不一定非得五星,只要是新酒店就都会好一些。"孔需说着拉开抽屉式酒柜,取出一个小瓶黑方,看到里面有冰块桶。就说"等我管服务员要点冰块。"
"得啦,里面肯定有可乐吧?兑点冰镇可乐就行了。"罗楠走过来。"我不喜欢喝酒,再说你也不用灌我,我都送上门了。"
孔需笑了,还是各倒了一点,再兑点可乐。递一杯给她:"你和家里怎么说的?"
"闺密过生日,不让我回去了。"
"这么苍白的借口。他不会给你闺密打电话?"
"他不会。他没我闺密电话。"
"你咋知道?没准人家比你还铁。"
"我闺密是个拉拉。"
"啊?那你也被她上过?"
"格老子!我不是拉拉。她有自己的固定伴侣。我们是闺密。"
"女人好复杂。"
喝完酒她去洗澡,他在外面又喝了一些。她裹着浴巾出来迅速钻到床里。孔需过来动手动脚。罗楠边躲边喊:"去洗去洗"。他屁颠去冲澡。出来时看到她将被子拉到胸部,在看电视。房间里的灯光被她调暗了一些。他擦干身体将浴巾扔掉。赤裸着钻进被子,感受到她温润丰满的身体。她迷醉着眼:"春风沉醉的晚上,嗯?来吧,我让你走到天亮。"他亲吻她,随着她的身体起伏,待她潮湿时进入,他这夜的状态出奇的好,直到两个人都出了汗,他把被子彻底掀掉,让她头朝着镜子,两个人在微暗的镜子中,像两只蝉附在一起,她在下面仰起头看他,喃喃道:"别忘了我......你别忘了我...... "他顾不及回答,一门心思的冲刺,终于在颠簸的顶点突然停顿,静止,继而颓然倒塌。
7*
五十六岁的他病得很重,但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这从他坚持要求医院给他换护士这件事能看得出来。他甚至不愿人们看到他在暗自坚持。他给自己定了目标,等到儿子里德高中毕业,女儿从京都旅行回来,他造的船下水,然后他要带着全家人周游世界。
他让医院给他换了六十七个护士,最终选定了三个:特雷西(Tracy)、爱徒罗(Arturo)和伊尔哈姆(Elham)。最后他躺在病床上,完全不能说话,但他向护士要了一个记事本。他画了一张草图,内容是在病床上支撑iPad的设备。他还设计了新的流体监视器和X光设备。他甚至重新规划了这个他正在住的ICU病房。
他临终时说:“OH WOW OH WOW OH WOW。”
8
罗楠在早晨离开。孔需睡到九点半才起。洗澡,窗外雨还在下,很小。他穿好衣服去吃早餐。这家酒店的早餐在楼顶的旋转餐厅。电梯到顶,还要徒步走上一个小跃层。环形的餐厅很大,内圈是餐台,中间是餐位,外侧是倾斜的落地玻璃,可以看得见整个雨雾中的城市。还不算晚,餐厅里布满了人。孔需先跟着领位员找到一个座位。然后去拿盘子取菜。黄豆炖猪脚、凉拌海蜇皮、培根卷、白灼芥兰、餐包、面包片、油条、小云吞,煎蛋。他还管侍者要了一杯红茶。酒店的电茶炉永远热着两个壶、一个是咖啡、一个是红茶。红茶味道很好,虽然也是黄牌茶包泡的,但味道总比在家里泡的好。
回到房间,他把下午见人要说的话、可能的情景预习了一遍。总觉得不能空着手见,于是下楼过街来逛SHOPPING MALL。十点钟刚刚开门,孔需在里面逛了半个小时,选了一款菲拉格慕的包。不大,不会太扎眼。送礼物这件事已经成为常态。一开始孔需送别人东西,东西越贵他的脸越红,往往闹得两方都很尴尬还送不出去。因为他知道这礼物主要含义是一种乞求,越贵重,你“乞”的意思越大。上司在这方面很信任孔需,给了他相当量的选择权。所以孔需在外出手很大方,其实他一个月的工资都买不了这样一个包。却在送给客户时装出一副小case 的样子,随手就给人。这其中他并不愿意承受的虚荣让他觉得自己十分堕落。他有几次想用媒体上杂志里宣称的那些朋友、礼节、印象等借口来欺骗自己,失败了。最终他也没能说服自己,只是时间太长了,有了惯性。和预想的一样,见面时聊得很好。原定二十分钟的见面一直聊了半个多小时,对方表示出一定的兴趣,并同意尽快展开评议审核。孔需跟他们打交道也很久了,知道口说无凭。不到合同签订,甚至不到款到账。说什么都是假的,所以孔需和对方约定了几个时间点,保持联系,随时反馈。对方同意了。最后李主任拿到礼物时,几乎是在向孔需致歉,他真的必须去开会了。
孔需在电梯里的轻松感被一段对话打破。让孔需恶心的想吐。“你这件衣服哪儿买的?真不错。嘿,今天打扮得真精神!真漂亮!”他总在电梯里听到类似的谈话,“你今天真漂亮,来我们这儿做做美容吧,你担心这儿的祛斑吗?要不要买份保险?哦,我知道你买过保险了,但这是一份绝对不同的保险。您只需要出10000元人民币,我们就可以用您的名字命名月球背面的一座环形山……”这是一个奇异的世界,孔需一边利用物质一边鄙视物质。有的人担心政治不澄明。有的人担心奸情败露。担心工资。担心考试挂科。担心玻璃柜台里那串名贵的项链被人买走。担心邻居。担心海豚。担心大熊猫。担心垃圾分类。担心某件事情所造成的不良影响。羡慕明星塑料模具一样的生活。为汽车刮蹭进行一场决斗。瞧不起更穷的人。为自己拥有的知识和品位感到优越,甚至骄傲的自杀。去另外的地方或准备去另外的地方,或者一直准备去另外的地方。将自己在另外的地方拍的照片ps之后发到网上。上班。有秩序的上班。说到秩序,秩序太他妈可笑了!!太阳系有几百万颗巨型小行星,如果有一颗近地发生摄动(小行星遭受大行星引力影响而改变其运行轨道),那地球上一切生物都有可能完蛋。
李主任已经在开会了,在这栋楼里的某间多功能厅里,桌子上放着印有名字的桌签。矿泉水。A4大小的文头纸和一支原子笔。
9
雨在孔需的旅行中出现了短暂的停顿,虽然天还是阴着,但地面开始干了。他坐动车去往下一个城市。密封的车厢内部有些嘈杂,中国人观念里认为低声谈话是不体面的事,因为中国人酷爱着阴谋论又鄙视阴谋论,有人低声耳语,那一定有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每个人都愿意提高声音说话,不分场合,朗声谈笑。相对于车厢内部的嘈杂,车窗外大片的田野在阴晴相杂的天空下绿得静谧,自由行走的风在空气中奔跑跳跃翻滚。极远处的山让地平线显得毛笔字般苍劲。就仿佛这趟出差永远不会结束。孔需坐在行驶中的动车上,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车上的时间比外面稍稍慢一点。如果这飞驰的列车一直不抵达终点,而是越来越快,那么孔需就会永生。
10
一个小时就到了,孔需只好下车。“文轩酒店”他跟出租车司机说,以防出租司机试探,他很快又说“在胜利路与文津街路口向南一点。”
内陆省份的城市酒店就和内陆的人一样,总是不甘心自己的风格,而努力装出来的时尚又总透着土气。一如这家美凯林酒店。大厅里的服务员穿着不合体的低胸制服,说着夹生的普通话。房间设计一看就是某位美院毕业后找不到工作的学生作品。标新立异的洗手间和卧室没有任何隔断。就是说床和马桶、浴缸、洗手盆完全在一个空间里。这还不算恐怖,最恐怖的是立体浴室,就是那种玻璃罩子,它竟然立在门与卧室之间。所有家具都是欧式,要命的地中海白色。空气里充满了诡异的气味。孔需走到里面墙边,拉开厚厚的窗帘,这个房间不临街,平开上弦窗外满目生活的真相。——那是一个生活小区的废弃场,垃圾、粪便、建筑废料和丛生的杂草。一瞬间孔需甚至看到垃圾场草地里飞速流窜的一只老鼠。不知它能否理解酒店另一侧那些林立的霓虹灯与楼宇。
孔需盯着垃圾场拨通一个电话,他脸上自然升起谦虚的表情:
“林主任您好,我是悠优美地文化公司的孔需。之前在交流会上与您交换过名片。……您好是这样的,我们公司最近跟美国合作了一个项目,主要内容是节目信号传输。 正在寻求国内地方政府支持,这是个双赢的项目。我刚到贵地。想来拜会一下,您看明天有没有时间见个面。我想详细跟您汇报一下。……是的。我一直和冯老师联系的。……那好,谢谢林主任,请您一定关注我们的项目。那我直接和冯老师联系,他在吧?……好的好的。我给他打电话。谢谢。”
“冯老师,我孔需啊。……你好你好。我到宝地拜访来了。……对啊,刚刚到。哈哈。……是的,跟林主任通过话了。……那好啊,那明天中午一起吃个饭?……好好好。我订好给你短信。……明天见。”
“老安吗?我需子。……到你地盘了。怎地?……对对,今天到的。……办事儿。没事你忙吧,我就打个招呼,有空就见没空算了。……那行,我明儿中午见人,那咱晚上喝点儿。明儿下午电话?……行完事儿电话。喝点。……随你大小便。我没忌口,有酒就行。”退二十年老安算是孔需的笔友。现在怎么叫不知道。老安也是个文青,在主流文学杂志发过块儿八毛的文章。一直在计划出书、计划结婚、计划出国、计划……老安是那种很有计划的人,全在计划之中。孔需的到来是计划外的。之前他们在网上坐而论道,志同道合,称兄道弟。老安去过孔需的城市,孔需接待的很好,或者说孔需自以为接待的很好。孔需很喜欢老安,觉得他是有前途的写作者。但是从心里他觉得,现阶段,老安比自己写东西好一点。那是因为自己一直没正儿八经的坐下来写作过,如果他孔需正儿八经的坐到电脑前,随便敲上几万字,一定比老安好。这种比较不是技术上的,而是世界观上的。他觉得自己的世界观比老安更接近真实。
11
西山会馆。中餐。背头,白衬衫掖在西裤里的冯老师又带了另外一个人来。据说也是跑业务的。正在跟他联系另外一项文化产业。缘分,介绍给孔需认识。孔需感觉得到,那个人和自己一样尴尬,一样怀着鬼胎。冯老师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先嚷嚷,这顿他请。孔需点了凉菜。冯老师抢过来点了几盘热菜。大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当下行业内部的各种真假内幕、轶事。鸡喯菜叶似的在几个热菜边捡来捡去,看不见吃。各种假笑和惊诧之后,果盘来了。孔需明白这里面的路子,所以整个用餐过程中,一句项目的事儿都没提。冯老师也是心照不宣。瞅个机会对孔需耳语,你那项目我给你盯着呢,上面对文化产业政策很宽松,一有机会我就给你打电话。孔需连忙称谢。心里明白,这根没说一样。冯买的单,另外那人一个劲儿夸桌上的一盘西芹百合,仿佛他前世做太监时吃过的满汉全席里的一道菜。孔需看见几年前的自己。现在他的恭维功夫已经超越了这个阶段,不知该庆幸还是悲哀。
更令孔需尴尬的是老安的请客。老安想完全按照孔需接待他的方式回敬。但是明显看出他平时是不会进这类馆子的。在点菜时来回犹豫了半天,孔需赶忙拦住。直到啤酒下肚,老安才缓解了一些,随着图森、卡佛、布考斯基、勒克莱齐奥等一系列又小众又流行的作家在烟雾中吞吐出来,孔需暗暗感到一种疲惫。那种他期待的热烈的故交之间的谈话并没有出现,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而敏感的老安也感觉到了。气氛随之更冷下来,直到吃完饭在门口告别时,他们甚至握了手。雨又下了起来,孔需觉得很冷,却不想打车。就这么在街上走。周围全是匆忙的路人。在别人的城市里,和谁都不相干,处理完工作见完朋友,他完全失去了在这个城市存在的意义,却又无法立即离开。乍看上去,街上的每个人都有着强烈的目的性。他们有太多太重要的事需要做。接孩子放学、去医院看母亲、回家买菜、给配偶做饭、去酒店会情人、找朋友喝酒、偷东西逃亡、去约架地点、逛超市、看球赛、等人、避雨…… 只有孔需漫无目的的走着,如果这一瞬间街上的人同时患上失忆症该怎样?大家同时停住,面面相觑、恐慌、愤怒继而哭泣、最后疯狂。大学之后孔需再没交过像样的朋友。大学之前的老铁也逐渐失去了联系,他们慢慢变成一张张贺年卡,只在过年时礼貌地出现一下。可这又能怪谁呢?孔需天生不是那种热烈的人,他总是生活在走神儿的状态之中,谁会愿意和这样的人深交?孔需并不感到寂寞,他喜欢寂寞。在人群里,有时候他要装出害怕寂寞的样子,实际上他简直变态地喜欢寂寞,独处时总能痛饮空虚。就像此刻,在别人的城市里,他慢慢地走在雨里,浑身都快湿透了。
12*
三十二岁的他一直保持着人类身体的极限,通过系统的强化训炼,他的肌肉异常发达,几乎没有脂肪。这天下午,他的美国妻子要去采购,与他吻别。两点钟,制片人来到他家与他讨论《死亡游戏》的剧本。约四点钟,他和制片人一同来到女演员家中,这是事先三人约好的时间。三个人聊了两个多小时后,他觉得头有些痛。女演员拿了一片普通的止痛药(EQUAGESIC)给他,并安排他卧床休息。制片人去接另一名演员,约好的,四人要一起吃晚饭。这是1973年7月20日的香港。
13
飞机下落前孔需已经醒了,但是他并没有睁开眼睛。直到飞机降落在跑道上滑行,听见一片打开安全带和偷偷开机的声音,他才睁开眼。这是著名的旅游城市,湖光山色和几千年的人文遗迹,曾有一个伟大的朝代在这里葬送。
新酒店。名字很像一款英国骨瓷。公寓式。大厅很小。客房很大。开放式整体厨房。吧台。餐台。会客区。浴室也很大,洁白干净,竟然是按摩浴池。还有个别致的设计,浴池旁边一个竖条形观景窗,可以在泡澡时看见外面的景色。
放好行李孔需先打电话。“王主任您好,我是悠优美地文化公司的孔需。……您好是这样,我们公司最近跟美国合作了一个项目,主要内容是节目信号传输。 正在寻求国内地方政府支持,这是个双赢的项目。我刚到贵地。想来拜会一下,您看明天有没有时间见个面?我想详细跟您汇报一下。……今晚?可以的。没问题。您几点忙完?不然我请您吃饭。……那也没问题,多晚都行。……我住在费奇伍德酒店。……对。离您单位不远。……好。好。可以的。十一点半,我就在酒店咖啡厅等您。……行。谢谢。稍后见。”
孔需挂掉电话。先在浴池里放水。一般住多好的酒店他都不会使用浴池和浴盆。他认识做酒店的人,他知道酒店的清洁是怎么回事。但这次鉴于这个稍嫌别致的设计,他想试试。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装模作样的倒在一个大红酒杯里。放在竖条观景窗的窗台上。他赤裸着坐进热气蒸腾的浴池。手把着酒杯噙了一口冰凉的啤酒,当他向窗外看时,他才意识到,外面根本没什么景色。只是另一栋写字楼的侧面,并且由于楼间距太近,他只能看到几面紧紧关闭的窗子。
时间尚早。孔需在房间里看了会儿书。快到吃饭的时间,他下楼打了一辆车,打算到湖边去找个馆子或酒吧、咖啡座吃点东西。刚走了一段就走不动了。大街上挤满了步行的人。司机说他们是去湖边看烟花大会。孔需不得不下车徒步。已经是人山人海。情侣、学生、老人、妇女、孩童、推着婴儿车的家人,牵着狗穿着裤衩背心的中年人、甚至坐轮椅、扶助步器的残疾人…… 主路、辅路没有一辆车,摩肩擦踵全是人。有人尖叫,孔需回头,看见人群里有人点起孔明灯,随着风飘起来。之后就是远处天空烟花升腾,根本看不到路,看不到湖水。太挤了。孔需意识到今天想去湖边是一个严重的错误,但当他想往回走时已经被慢慢涌动而来的人群包围了。几乎艰难的徒步往回走出一条街,才勉强打到车。
14
大厅里的灯熄灭了三分之二,咖啡座没有一个人。孔需独自坐了半天,也没人过来招呼。他站起身到吧台,吧台空着,一台立式空调风扇在吧台下缓缓摇头。不一会儿来了一个女孩。告诉孔需咖啡厅马上要打烊了。不过他仍然可以点东西。孔需说一会儿还有朋友来。女孩说没问题。随时叫她,她在吧台等会儿。孔需点了一壶冻顶乌龙。
快十二点的时候王主任才到。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平头。风格很亲切。他并没有点东西,而是多要了一个杯子。那女孩说,要按位收费,并且马上打烊了,先付费。孔需付了账。女孩允许他们坐久一点。
关于业务,这位王主任竟然比孔需还门儿清。他立刻就指出了该项目的关键技术点。甚至他例举了多个例子,说明节目传输的两种方式——海底光缆和卫星信号传输各自的弊端,技术上的不可实现性。有些必须的花费,国内外法律的框架连孔需都懵懵懂懂。完全被对方上了一课。这位已经接待了很多个类似孔需的文化公司联络人。难怪他的姿态放这么低,因为他根本就知道没戏。业务没得聊,接下来的闲聊天突然放松了许多。从文化聊到历史,从季羡林聊到殷海光,又从张国焘聊到孙立人。甚至聊了周春芽和毛焰、曾梵志等几个画画的。夜里两点,王主任起身告辞,明早还有会。孔需邀请他有机会去考察他们公司。王主任口头应答,打车离去。女孩已经趴在吧台睡着了。孔需过去叫醒她,感谢,可以收拾了。想给她小费,她没有收。不期然间,反而能遇到顺畅的聊天。当然也不是说多有沸点。顺畅,在陌生人之间,已经很难得了。虽然业务毫无进展,反而凭空生出许多难题,但是,孔需对聊天很兴奋。
15*
这天早些时候,他曾借口要赶走麦田里的乌鸦,管人借了一只左轮手枪。和往常一样,这个三十七岁的男人拿着油画工具从旅馆出来。可是他恍惚中走进了随风飘荡的麦浪,浓重的夕阳污染了他麦田。仿若黑色的血挤在蓝色和黄色之间。他觉得自己快崩溃了。呼吸粗重,他不得不把兜里的信拿出来又看了一遍。这是他写给弟弟的信。实际上信已经修改好寄出了。他兜里这一封是草稿。
“亲爱的弟弟,谢谢你寄来的贴心的信和五十法郎。想写的事情本来很多,可是我想没有用了。听说你的家人平安,我就放心了。生活顺利,比什么都好……你过去在许多幅画上一直是与我交流的伙伴……说到我的事业,我为它豁出了我的生命,因为它,我的理智已近乎崩溃……但你不是我所知的那类商人,我想你依然站在人性的一边,既然如此,你还指望什么呢?”
16*
他的仪态依然无可挑剔,他穿上白色毛料和丝绸的法袍时,没有人会质疑他神圣的身份。但是作为一个八十六岁的老男人,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不再能支撑他完成自己的工作,(也有谣传近期频繁的虐童丑闻逼迫)总之,他对外宣布,自己将于2月28日正式辞职。世界震惊了。分布在全球的117位直接下属火速齐集,在世界上最小的国家召开秘密会议,选举新的继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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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床很舒服。但孔需不愿睁开眼睛。这种无聊赖到濒死的感觉会间歇性的来找他。一般会出没于两个时间段中的一个:早晨与上午的过度时刻;下午与傍晚的过度时刻。都与睡眠有关。如果孔需在清晨7点以前起床,他一天的感觉都会很好。或者午休睡到两三点,都没问题。可一旦他在上午九点半临近十点的时候起床,就比较麻烦。这时刻大多数人已经在工作了。他睁开眼,房间里静静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起床。怀疑他现在从事的工作和自己有多大关系。这些工作对到底有什么意义?只是无尽的沮丧、被刁难,即便有成绩,也丝毫没成就感。这不单单是选错了职业,孔需相信任何职业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他并不是一个懒惰的人,不是一个没有韧劲的人。他喜欢劳动,也许当个农民或者修理工他会更快乐。这是因为遗传吗?当我们离开了土地和工具,这些工作还能称其为工作吗?下午四五点钟醒来的情况与之类似,不同的是绝望里还有恐慌。一日将近的恐慌。一事无成的恐慌。非常难受,直到天完全黑了才能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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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控器、电视机、淋浴、电梯、镜子、早餐券、小圆肠、培根、烤面包片、油条段、冷鸡肉、豆豉鲮鱼、广东菜心、包子、云吞面、煎蛋、红茶。哈密瓜、西瓜。白抹布侍者、女服务员、低声谈笑、食客、皮革包裹木椅子、爱奥尼柱、英语新闻、毛巾、洗漱包、洁面啫喱、滋养霜、香水、剃须刀、T恤、衬衣、西裤、皮鞋、书、香烟、ipad、挎包、行李箱、电梯、镜子、账单、信用卡、薄荷糖、发票、出租车、机场。
在世界上无数令人沮丧的事情当中,有两样最令人沮丧:一,和一个自己并不喜欢也不打算长期交往的女人上床;二,逛机场书店。两种错误都是因为你抱着零星希望的同时,又错误的估计了自己的忍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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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稳落地,一片安全带弹开,手机启动的声音。人们总是那么着急。孔需从舷窗望出去,地上湿漉漉的。刚下过雨。这是座著名的城市,国际大都会。出租车顺着高架桥驶入市区,从车里望出去,满街清凉的美女,城中充斥着神情傲慢的年轻人和老外。无数淘金者的白日梦堆积成这光怪陆离的魔都。她淫荡、富贵、势利、妖娆。高耸的酒店是扇面形。群青色与棕色相间的玻璃幕墙,欧式门廊前的景观,精致修剪的绿植,灯光华贵的涌泉LOGO石壁。门童穿得像英国皇家卫队。酒店大堂的钢琴是斯坦伯格,水晶吊灯直径超过两米。圆形长毛地毯是白色。房间是套房。客厅与卧室分开,分别配有卫生间。落地窗大理石窗台。桌上果盘里孔需只认得火龙果。因为这城市同时在开着几个国际会议,快捷酒店中档酒店高档酒店都订满了,只剩下这种超五星。住这样的地方,孔需有罪恶感,对工作的厌恶愈发强烈。
“袁老师您好,我是悠优美地文化公司的孔需。之前在交流会上与您交换过名片。……对对。是我。上次跟您提过的节目信号传输项目。您看,我是否能和丁主任会个面?介绍一下……是。正在寻求支持,这是个双赢的项目。我想详细跟您和丁主任汇报一下…… 明天上午?可以。那就直接到您单位。……好的好的。九点。到门口给您打电话。好,明天见。谢谢。”
打完电话孔需在落地窗前站了一会儿,他用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在忙吗?我到你这边来了。”电话随即响了。他听见那个熟悉的女声:“你来啦。什么时候到的?”
孔需说:“刚到。怎么样,有空吗?”
“有。我六点下班。你住哪儿?”
孔需说:“紫宸世纪,2305。”
“哦,知道。你得等我下班。”
孔需说:“没问题。”
“嗯。那你等我吧,bye。”
电话挂了。几乎是就在这一瞬间,孔需勃起了。雯雯是他的高中同学。那时候他有女朋友,她有男朋友,同在一个小圈子,经常吃饭时遇到、去外地玩、喝酒、K歌。雯雯是不显胖却肉嘟嘟的女生,话不多却性子烈。她和她男朋友都是那个小圈子里最有范儿的人,看上去就很特别。而那时的孔需各方面都不出众。只是比别人多读两本小说,因为除了他没人爱看小说。孔需的女朋友长得不漂亮,却比孔需自负,那种早恋往往是一边倒的。孔需打水打饭。后来孔需和雯雯在同一个城市上的大学。两个学校离得很远,但是雯雯主动联系上孔需,他们见过几次面,其中一次,他们上床了。一夜情,后来各自恋爱,再没见面,只是电话、网上偶尔联系。大学毕业后雯雯来了这里,孔需留在那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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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职业的装扮,看来是一下班就跑来了。进门以后他们都有点不好意思,孔需礼节性的抱住雯雯,先轻吻了一下。雯雯给他带来一堆零食,还给他们各自买了一杯星巴克。孔需说太体贴了,正要补充体力,雯雯打他一下。两扇大落地窗,楼层高,雯雯将她生活工作的区域指给他看。外面刚下过雨,天还阴沉着。看着孔需要拉上窗帘,雯雯说,啊?现在就要?这么快?
她大字型仰躺在厚厚的床上,闭着眼。孔需早就迫不及待,像见了骨头的狗一样窜上来,没命的晃动自己的屁股。雯雯并不回应,只是微皱着眉承受,偶尔将双臂搭在孔需背上。
孔需下床去浴室冲了一下,回来床上,并不让雯雯穿衣服。他吻着她,手在她乳房上揉。很快他又可以了。他搬动雯雯的身体,再度进入。他在她耳边说一些他很久以前对她的渴望,夹杂着污言秽语,她听任他说,然后呼吸也急促起来。
当孔需第三次爬上床的时候,雯雯惊得直摇头。孔需也无法理解自己的疯狂,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渴望还是因为愤怒。只知道自己要在这昔日的女同学身上不停地发泄。那已经不是单纯的性爱了,他感觉自己身上有一条河决口了。
他在她身上趴了很久,他们俩都明白,这是在透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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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很小资的餐馆,装潢成民国时代的颜色,墙上有一些老照片。雯雯请客。单为孔需开了一瓶陈年花雕。虽然刚刚水乳交融,但是一坐到餐桌两侧,两人又有些冷场。雯雯直直的看着孔需吃菜、喝酒。旁边几桌的客人各自很热闹,没人注意他俩。
孔需笑问:“怎么?”
雯雯也笑,露出两个酒窝:“没怎么,看看你。”
“那多看看,省的忘了。”
“怎么会。我绝不会。”
“哪有什么绝对的事儿。”孔需说,“你,过得还好吧?”
“我挺好的。你呢?”雯雯反问。
“我也还不错,你交了几个男朋友?”
“就一个。你呢,一定很多情儿吧?你这么会。”
“你觉得我会吗?我对女人挺笨的。”
“少来吧。你那都是装的。”
“你怎么会就一个,你这么”孔需身子向前凑:“……风骚。”
“去你的,谁骚了。要不是你……”
孔需觉出自己说话与平时不太一样,显得流里流气的。不过他放任自己。因为看到雯雯并不反感,这时候孔需知道,即使他们之间出现冷场也丝毫不会影响他俩的情绪。吃完饭雯雯让孔需先走,她帮他拦车,几辆车都不停,孔需看着雯雯大咧咧的走到街上去替他拦车,那一刻心里感动坏了。
老安曾经笑言,上自己学生时代没能上的女同学,算是当代成功人士的标志之一。孔需当时还和他一通狂笑。没想到自己竟也落得如此俗套。这么想着,又觉得这么想对不起雯雯的坦荡。纠结着回了酒店。
23
空调很凉。电视里在踢球,几乎静音。孔需躺在床上,白色的海浪,白色的礁石。他眼睛盯着屏幕,脑海中是《迷墙》开篇的那个镜头。他仿佛也听见了走廊里吸尘器的声音。这时手机微信。是罗楠。
罗:忙活呢?
孔:没你,我怎么忙活?
罗:鬼信你。
孔:好吧,我正修欢喜佛。
罗:累死你。正经的,干嘛呢?
孔:看电视。你呢?
罗:看碟,《卡萨布兰卡》
孔:好老。看到哪儿了?
罗:正在看褒曼的脸放光儿。那时候的人真单纯,连纠结都纠结的那么单纯。
孔:现在的人也单纯,单纯到以为自己很复杂。鲍嘉出场第一个镜头,手不小心碰了鼻子。你看到吗?
罗:没有。又弹时光飞逝了。你听~~,虽然听着时光飞逝,却感觉时光在那一刻停止了。我要是褒曼,我一定选里克。
孔:有什么用?选里克结局就是《革命之路》,选维克多结局就是《安娜.卡列尼娜》。王子和公主只要活着,就得过没羞没臊的生活。
罗:你真悲观。有本事永远别结婚。
孔:婚姻就是合法使用对方性器官的契约。康德说的。
罗:狗屁理论。不过,我倒是对婚姻不抱什么幻想了。
孔:我受你影响,对婚姻恐惧。
罗:切,别怨地球没引力。有种报复社会去。
孔:别逼我啊,我正处于思想浮动期。明儿上了头条,我第一个供出你来。
罗:不去是小狗。
孔:我不上当。
罗:没劲。睡~
24*
2006年10月9日,朝鲜宣布成功进行一次地下核试验。
2009年 4月 5日,朝鲜宣布当地时间11时20分(北京时间10时20分)成功发射“光明星2号”试验通信卫星。
4月13日,联合国安理会针对朝鲜5日试射通信卫星的问题通过了一份主席声明,要求朝鲜遵守联合国安理会禁止进行此类发射的1718号决议。
4月14日,朝鲜外务省发表声明,宣布退出六方会谈并将重启核设施建设。
2013年2月12日,朝鲜进行了第三次核试验。
3月11日,朝鲜宣布停战协定完全无效,进入准战争状态。
25
雨下大了。还没睁开眼,孔需就听到落地窗上雨点扫射的声音。很想多睡一会,但是今天已经约了人。爬起来冲澡。下楼吃早餐。在门厅等礼宾叫车的时候,他看见街上的雨都在横着飘。
所谓的接待室,就是以前的门卫。很宽大的厅,装修和银行一样。柜台。小窗口。铁栅栏。玻璃墙。柜台里两个门卫登记身份证。孔需看见旁边地上全是湿淋淋的包裹。一个浑身湿透的快递小伙令他吃了一惊。这小伙的长相和自己酷似,只是稍稍矮了十公分。那小伙注意到孔需的时候,也惊讶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忙着擦汗,并且不断有人来取自己的包裹。他需要人签单。那小伙再次注意到孔需时不时看他,他对孔需笑了一下。孔需也赶忙还以微笑,然后拿着入门证匆匆离开。
很现代化的办公环境。两面玻璃幕墙可以鸟瞰城市。两盆高大的巴西木放在风水位置。高档办公组合家具。大班桌。真皮座椅。与丁主任交换名片的时候,袁老师给孔需倒来一杯水。孔需很熟练地介绍业务,与丁主任应对,还用上从王主任那儿听来的几个新的法律法规和技术名词。但是他脑中一直闪回着刚才那个送快递的小伙。平行宇宙理论至今未被证实过。孔需心里想着,如果我们不能接受那个从奇点爆炸、撕裂出来的平行宇宙或者多重宇宙,那么我们起码可以接受平行人生或多重人生。一个完全和你相同的人,从身体到智慧甚至性格都相同,却在过着完全不同的一种人生。
毫无悬念的没谈成。出来时,街上已经满是积水。孔需去接待室换身份证的时候,那个送快递的小伙已经走了。这不是酒店,孔需必须自己打车,他又一次衬衫西裤皮鞋的站在横飞的雨水里等着车来。虽然有雨伞,丝质衬衫也几乎贴在了他的背上。每个人都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困境,每个人。从表面上看去,每个人的生活都好好的。可就是这些琐碎的困境让人滑向濒临崩溃的边缘。这些具体的困境加上所有的工作,组成了生活。孔需十分厌烦“生活”这个词汇。它大而化之的将无数个人真实、具体时刻的感受磨平,扔进一个叫做“生活”的瓶子里。一旦你想面对,它就用“这是生活”给你搪塞过去。孔需有多少次想彻底放弃,像列夫托尔斯泰或思特里克兰德那样突然出走。
26
回到房间,孔需把湿透的衣服换下来。叫服务生加急送洗。孔需打开电视,去浴室冲澡。回来打一罐啤酒。点上烟,看HBO。是一部喜剧。这次旅行结束了。下午的飞机。孔需从心里一直觉得这旅行很漫长,不会结束。不料也结束了。他吸着烟。白色的礁石。白色的海浪。电视机仿佛遥远的岛屿。左侧两扇巨大的落地窗,一扇通着天堂,一扇通着地狱,此刻都被雨水充满着。他又听到了烟丝燃烧的声音。回家也是旅行。那个所谓的“家”只是租来的几十平米的房子。没有人在那里等候他。那个房子里有冰箱、沙发、写字台、矮柜、衣架,浴室24小时热水、巨大的落地窗、遥远的电视机、床。几乎一切都和这酒店的房间一样。只是礁石和海浪换了颜色。
27*
他不喜欢媒体关注他的女朋友。他没想到自己捅了这么大的篓子,结果媒体们却去关心他女朋友的长相。他去退房的时候还在犹豫自己的去向,说实话,这种情况下,地球上可去的地方不多。虽然他做了多种准备,但这结果还是令他意外,青春期的末尾,他成功的改变了自己的生活。逃亡生涯开始了。
28
国航A-330机舱很大,没有坐满。空调开得很冷,孔需向空姐要了一条毯子。飞机起飞后灯光逐渐暗下来,只留头顶的小灯。报纸看一份就够了,因为口径全一样。杂志就和机场书店一样垃圾。那上面标榜的生活令孔需恶心想吐。忘了是谁说过,这个国家的问题就是价值观,我们永远搞不清我们自己到底在过哪种生活,到底是无产阶级的,还是资产阶级的。这个问题无法澄清,大家都浑浑噩噩的过,谁也不提问,闷声发大财,或者假装在闷声发大财。
孔需无法控制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他一直在眩晕中随波逐流。不单单是现实里的人与人过着平行生活,就孔需自己,也在过着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一种是穿衬衫西裤皮鞋住星级酒店,却在雨中奔命的生活;另一种是头脑、意识中的生活。这后一种生活平行却折磨着前一种生活,不停地给予他堕落感和罪恶感。
有时候孔需也会嘲笑自己,是个太浅的容器。这点物化算什么呢?我们这个世界是有阶级的。那些生活在云端的人,你根本无法得知他们的衣食住行。他们睡在什么样的床上,会因为什么而愤怒,会为什么沮丧。或者那些人会不会愤怒,会不会沮丧我们都不知道。你只有坐飞机路过头等舱的时候,才可能与他们擦肩而过。乍看上去,他们就和飞机上的杂志一样。
29*
过去数十年,人类一直试图寻找地外文明,美国国家宇航局(NASA)曾多次向外太空发送信号(METI),但一直未能得到确切回复。据美国媒体17日报道,美国一个民间组织决定不再被动地等待地外文明的信号,发起名为“孤独信号”的项目,主动连续向太空发送无线信号,期待“外星人”回应。“孤独信号”项目与之前最大的不同在于,它是世界上首个连续性集合式METI(Messaging to Extraterrestrial Intelligence缩写,即向地外文明发送信息)计划。
17日,“孤独信号”官网正式上线,并在18日发出第一批无线信号,其中一条是美国预言家雷·库兹韦尔编写的。库兹韦尔写道:“来自奇点大学(美国一所致力于培养未来科学家的学校)的问候。当你收到这条信息时,科技已足以让我们互相了解和交流。”
第一批信息将在18年后抵达。初步阶段“孤独信号”项目发射目标是红矮星Gliese 526,未来将考虑其他目标。红矮星Gliese 526是宇宙中的另一恒星系统,距离地球大约18光年。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Gliese 526中存在行星,但是科学家认为它存在适宜生命生存的行星概率相对较大。
虽然自从人类开始利用电磁波通讯以来,地球上的无线信号已向太空泄露了大量电磁信息,但这些信息非常微弱。而像“孤独信号”项目这样有针对性地连续向太空发送信号还属首次。探索总是伴随着高风险。很多人担心,这将使地球彻底暴露位置。“孤独信号”项目主要负责人雅各布认为,地球每天释放大量无线信号,虽然微弱,但这足以证明,人类的存在在宇宙中应该已不是秘密。但物理学家霍金说,人类主动接触地外生物是非常危险的行为,因为我们不知道他们是否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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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需在摆渡车上回望停机坪,天是黑的,雨水疯狂地抽打着地上的一切。出了机场,乘客们全都等在出租车候车区。必须四个人拼一个车。一个胖子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坐在后排中间,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和孔需分别坐在女人两侧。都有包,挤挤的。刚开出机场上大路没多久,司机停下车冒着雨下去了。胖子和女人莫名其妙,下这么大雨干嘛下车。就见司机在路上拦过往的出租车。拦到一辆,他和被拦停的司机交谈了几句,回来告诉他们四人,车坏了,要他们换车。孔需是本地人,十分明白这其中猫腻。这个司机只跑机场到大路这几百米的距离。他在机场和每位乘客把价格谈好,一位30元。然后把车开出机场开到大路,再以每位20元的价格把乘客卖给大路上过往的出租车。乘客到达目的地后把30元直接交给后来的司机。一般从机场到市里的距离正常打车也就30元。这样算来机场司机赚了80元,大路司机比平时多赚10元。而看起来乘客也没什么损失,因为正常情况也是30元。只是同样的价钱你要和另外三个人挤一个车,中途还要冒雨倒一次车。
车上胖子问,这没人管吗?司机说,机场那片被人承包了,一般出租车进不去,只有他们指定的出租车才能进机场。你刚才打车是不是一位的不拉?胖子说是,必须凑够四人才走。司机说,是的,过往送客人的司机,到那儿放下客人就走,不敢拉人,怕被打。之前有司机想顺路捎上乘客,被打残了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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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下这么大的雨,四十来岁的女人半自言自语,半对车里的人说。司机很健谈,说这城市的雨水相当大。雨淹死过人。那是几年前,一个半地下超市,雨水来得太急,把超市淹了,保安一看有人趁乱拿东西,竟把卷帘门拉下锁了。雨水分分钟没了顶,包括保安在内,一个也没出来。老百姓围着闹事,要求索赔,政府迅速出钱给遇难者家属。家属们还闹,最后是军队来维持秩序才算平息了。雨水模糊了车窗。不断电闪雷鸣,声音大到让孔需都有点寒毛直竖。两侧都是很深的水,汽车不像是在公路上走,倒像是在河水里游。听着司机讲的种种。孔需感觉到女人快缩成一团了。
在水里车开得不快。中途司机还去加了一次天然气。那个气站完全淹没在雨水里,像一个孤岛,只有几个操作箱露在水面以上。超市门紧闭着,敲了半天门才有一个女的高挽着裤腿蹚水出来给加气。孔需坐在驾驶座后面,他看见雨水几乎要没过底盘了。
自始至终,孔需和另一侧那个女孩都没有说过话,一开始他的余光看见女孩发过短信,用手机对着窗外拍过两张照片。后来只是盯着窗外出神,有一搭没一搭的听车里的人谈话。女孩皮肤很白,侧面鬓角的发丝清逸,望着窗外的样子微微迷人。胖子第一个到站,紧接着四十来岁的女人也到了。车里只剩下女孩、孔需和司机。谁都不说话,只有雨声砸在车顶和窗玻璃上,孔需也望着窗外,即便在车里,他也被淋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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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地方,似乎是因为这雨,孔需觉得自己还在旅行当中。他想着自己计划中的小说,有一个句子:仿佛他一生都拉着行李走在雨里。这句子是不是太矫饰了?小区的甬路已经被雨水淹没。孔需提着行李箱打着伞,向居民楼旁的超市走去。有两栋楼正在修补外墙的隔热层,楼旁堆着废弃的海绵砖和手脚架,雨水冲刷出灰蓝色和锈色。垃圾箱旁的垃圾都漂浮着,西瓜皮,废报纸,塑料袋,与肮脏的树叶混合在一起。两侧的梧桐树疯狂地摇晃脑袋,小区超市的灯箱已经吹得七零八落。他湿淋淋的走进超市向老板买了一盒香烟,他以为老板会问候他一下,比如:“回来啦?”然而却没有,老板只是给了他烟,找了零钱,然后看着他离开。孔需又向居民楼走去,小区空地上那些残破的健身器械,在雨里诡异地鲜艳着。孔需停下脚步望着它们出神,渐渐地所有物体的边界都模糊了,天上地下,雨填满了一切。
注:*号章节为名人事迹,部分内容直接或间接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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