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冷侃 于 2013-7-3 16:42 编辑
医生说我的病需要到一个水土养人地方调养,我不知道这一带哪里的水土养人,打电话问过杨顺,他说他也不知道,只知道不能停下手里的活,挂电话的时候我听见老板还在背后骂他。我看了看医生开的药方,乱七八糟,简直不能把他用来写字的东西称作是笔,我拿起电话,又想起他那闪着寒光的眼镜片和狡诈的微笑,在我梦里这种角色一般都是戴单片镜的。
午饭之后我没有像往常那样骑着自己改装的三轮摩托去镇上进第二天卖的水果,现在打算回到铺子里收拾干净关门。今天的苹果和新出的橘子都不好卖,像几枚秤砣堵住了我往常赖以呼吸的管道。杨顺骗我从他二叔家批的几箱葡萄干脆一斤都没卖出去,本想骗一个被妈妈差遣来买香蕉的小女孩买上一两斤,但隔壁卖化妆品的女人在旁边一边看一边掐灭烟头冷笑了几声,小女孩惊恐的眼神越来越明显,只有作罢。关了门之后我坐在铺面的小木门外喝着茶发呆,女房东端着饭碗从楼上下来,饭面上铺着几块水煮南瓜,做饭的围裙还系在腰上,又胖了。 “小李啊,下午不做生意了啊?” “今天不做了,这几天身体不舒服。” 她朝屋里探了探头,像是在看我卖了多少水果,估估价,算算我能不能交得上这几个月的房租。而我继续思考所谓“水土养人”的地方:县城东边是一片工业园,水土活了不少人,而我不在其中,南边是机场,西边是群山,东边是另一个县。
“哎呀。” 房东在黑暗中踩中了几根不小心散落在地上的“美人指”香蕉,那玩意十块钱一斤,她一脸歉意地退了出来,尴尬地端着碗在街沿上蹭着自己的鞋底,她的动作让我想起另一种动物。 “不好意思啊小李,真是的,上了年纪眼睛是越发不行了。” “没事的,今天关门了卖不掉的,那箱明天也不一定能卖完,后天就该扔了。” “那多不好啊,要不那几根算我买了吧?” 这句话越到后面越迟疑,字与字的间隔在我听来有几条街那么长,每条街上有一群往返跑来跑去的人。她捧着饭碗很不自然地看着我,小心翼翼的眼神里有一些惶恐。 “不用不用,你爱吃多拿点吃啊,小宋不是长身体吗,给他拿几根吧,现在的孩子上学很累。” 最后她还是拿了一爪香蕉和几串葡萄,还没来得及扒饭便欢天喜地地上楼去了。下次再给她送一个礼品篮,这个月的房租应该能推几天了,她那该死的儿子也不会老往我的瓜子里掺沙了,我想。我关好了卷帘门,要走的时候发现房东在街沿上蹭下的死香蕉,又借来笤帚打扫干净。一般下午这个时候,杨顺会翘班到小茶馆看他二叔下象棋,或者端上盖碗茶一起吹牛,因为这个时候老板会去会他的情人,而我也喜欢关了铺子之后在那一带瞎转。我找到杨顺的时候他正摸着胡子思索,馋烟的左手一刻也静不下来,他想帮自己这头的老头摆出一套完美的马后炮,趁机杀一杀二叔的威风。他坐的凳子是篾条编的,而且很像他上次跟二叔下棋时一激动坐塌了的那张。
“将!” “诶!”杨顺差点跳了起来,“怎么将了?我的马后炮还没炮出来呢。” “死娃娃一边去,就看不得二叔赢棋。把你的火机给我用用。” 杨顺一边掏火机,一边冲我打招呼。我过去掏出烟,给二叔点上,二叔很自得地翘起二郎腿跟我打过招呼。 “葡萄卖得不错吧?” “不错,抢手啊。” “就说了。” 二叔的烟抽得很快,对面的老头想尽快开始下一局,瞪着棋盘抓耳挠腮。 “说好了,一包塔山一盘,你要欠我几包才还?” “最后一盘,这盘输了回头就给你买来,抽,抽不死你。” 周围的茶客都笑了起来,刚烧开的水冒着热气把每个人的笑容都浸在其中,有一些是烟,有一些是雾,蜂窝煤的硫磺味呛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拖着杨顺走了出去。我想让他给我找一个地方,但是一想起二叔的葡萄和现在的铺面都是他介绍的,便有点犹豫不决。抽了两根烟之后,我决定先找地方吃饭。
“你该尝尝街头那家的凉拌猪耳朵。” “你请客还是我请客?被你老板骂的还不够吧?他妈上次骗我进的葡萄一斤都没卖出去,有你这样的?” 杨顺端着啤酒的手抖了一下,放下杯子支支吾吾地夹菜吃。天气已经退凉了,对于这样的温度来说,喝常温啤酒是最好的选择。对杨顺来说无所谓,只要是酒。 “你给我找个地方。” “干嘛,医生说什么就信?”他无精打采地吃着花生米。 “少废话,还有你上次介绍的刘大夫,中药总共给我捡了十副,吃完了水果都卖不出去,都说我是药贩子。” 终于在叫够八瓶啤酒之后,杨顺眯着眼,嘴角还淌着口水,告诉我他的堂哥曾在山里盖过一个瓦房,有一年山洪暴发,泥石流毁了好几个大队的房子,还有奶牛。瓦房还没有盖完他们就离开了那个山谷。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在讲述一个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我不太相信,直到他哆哆嗦嗦掏出钥匙串,找出一把属于老式铜锁的钥匙。我告诉他我准备去呆上一段时间,他示意我不要说了,明天酒醒了再说。
把他送回家后,我沿着途经自来水厂的小路从城南穿到城北,夏夜的小叶榕从树枝上垂下一根根密实的头发,路旁散落着烂簸箕废麻袋之类,让这条本来拥挤的小路看起来更窄。我一边踱着醉步一边哼着平常杨顺老哼的那首歌:“只怕给她知道笑我傻,我的眼光只好回避她,虽然也想和她说一说话……”
第二天早晨我接到了杨顺的电话,他说下班之后把钥匙送到我铺子上。下午我早早收拾完了水果摊,骑着拉风的摩托车把二叔的烂葡萄扔得远远的,再回到铺面里逗了逗房东的儿子,遭了几个白眼,还被隔壁卖化妆品的那位鄙视了。这样的日子就像一个最终会停止旋转的陀螺:它拼命地转啊转,以为已经到了很远的地方,其实只是在原地画圆,当它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沮丧的腰肢越转越慢。而当我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我正在盘算带几件衣服,如何解决吃饭的问题,到底在那里呆多久。我把清凉油和内衣归在一类,感冒药和眼药水放在一起,盘算要借一个多大容量的包,要不要扛着摊位上巨大的塑料伞进山,上面印着的“西部鞋城欢迎您”还没有被雨水完全冲刷掉。这种类似流水账的算法让我有一种平时难以达到的平静状态,我渐渐不怎么期待钥匙的到来,像一只手终于捂住了身体里最寒冷的那部分。杨顺在下雨前一分钟来了,骑着他破破烂烂的自行车,车兜外层还被他老板强行贴上了婚庆公司的广告纸,他还是一样哭丧着脸,一样一进门就讨烟。 “我要去见小枫。” “恕不作陪。” “你得陪我去,不去没钥匙。” “说白了,你那破瓦房真的用得着钥匙?” “那你知道破瓦房在哪吗?” 我假装很镇定,给我和他都点上烟。雨停了之后我不得不陪杨顺去见小枫,据他一路上的澄清,他见小枫主要是为了帮侄子谢谢她平时在学校的照顾,请她吃一顿便饭,澄清了三次之后我再也不开口问,只是偶尔用质疑的眼神向他挑挑嘴角,他就恼羞成怒地挥起拳头来。到了饭馆,两个旧情人开始冷言冷语互相挤兑,我又开始慢慢进入那种诡异的平静,潜入生活中每一个细微的空隙,打造一个巨大的档案馆。 “李蒙你说她要不要脸!这杯明明该她喝!” 劝君更尽一杯酒。 “李蒙你看杨顺才不要脸!这是他上次欠我的!” 怀余对酒夜霜白。 “李蒙你看你看,她又把上次的事情搬出来了!” 会须一饮三百杯。 “李蒙他老拿我寻开心,还说什么谢师宴!” 唯愿当歌对酒时。
最后我喝得很醉,我把街灯都数作自己掉下的眼泪,我不会像杨顺那样在想念小枫想得烂醉的夜晚哭的那样仔细。我只想随便哭一哭,哭完我在夜里吸收的所有灯光,把心里有重量的那一部分慢慢沉下去,沉到一个没人知道深浅的海域。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钥匙和地址整整齐齐地摆在我的枕头边,一定是小枫的手笔。我起床之后刷牙洗脸,对着镜子我发现,我从来没有这样瘦过。镜子下面的洗漱台上放着几片带锈的刮胡刀片,我想带上它们,但我还需要一面便携的镜子。整个上午我喝着茶,任凭那些过期的水果烂在铺面里,我想象着房东捂着鼻子敲那扇用力踹就能踹开的木门,还有那些沾满植物血液的塑料袋,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个早晨。我变幻着姿势坐在窗前,一遍又一遍梳理着自己的物品清单,随即一件又一件地从房间的各个不常被光顾的角落里找出来,邦迪,藿香正气液,指甲刀,墨水。我慢慢整理着所有即将拯救我的物质元素,房屋里的空气变得没那么可怕了,我希望所有的它们,甚至更多的,永远包裹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