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重庆第九 于 2013-7-16 10:50 编辑
驯 顽 记
他又听见孩子们的声音,扑腾着翅膀,从小区门前的空地一哄而起,来到破败的秋千与滑梯,忽聚忽散,几番起降后,又钻进荫翳且多蚊虫的小树林里,在那些黄桷树与桂花树下喧闹。最后,悄悄来到旁边的乒乓台,像雾洒落下来,阒寂无声。 他放缓了呼吸,憋到快透不过气来。 “汪,汪,汪……” 低矮的竹篱笆外,修剪整齐的夹竹桃和小叶女贞树墙后,突然探出几张激动、胀红的小脸,笑啊,叫啊,惊飞了腊梅树上小憩的黄嘴云雀。马上,花园里起了回应。 “汪,汪汪,汪汪汪……” 先听到短促的一声“汪”;紧跟着的“汪汪”两下开始有了威胁的意味;到后来,咆哮声低沉连绵,如滚滚闷雷,夹杂有金石之音。锁链在石板地上激荡沸腾开来。 泰格醒了。 平时只消几步,就能从这儿跨到毗邻花园的阳台。这次,那几步却仿佛拖垮了他的双腿。他只来得及瞧见泰格头颈上像针尖一样密密炸起的鬃毛,小指粗的铁链拉得笔直,像满弓弦上待发的箭;胸腔深处的怒火冲破了咽喉,伴着粗阔嘴角溅出的白色唾沫,点燃了空气;它重心下挫,后肢微曲,一身漂亮的黑天鹅绒般柔软的皮毛下,肌肉线条起伏,这一百多斤的猛兽随时可能发射……一声脆响,听起来像心里某处裂开了一个口子。泰格挣脱了束缚,像一股黑色狂飙,脚下沙石飞扬,裹起满地的枯枝败叶,猛扑了过去。 张大了嘴,却听不到他的声音。这一刻,恐惧降临,吞没一切,包括所有的声响。孩子们的脸从他眼前快闪而过。是谁摁下了这部残暴、无助、血腥、不知所措的默片的快进键! 他从床上挺直坐了起来。 昏暗中,身边有节奏的呼吸依旧,有人在继续享受着夜的酣甜。窗纱外那棵腊梅树的轮廓,为树上沉重的枝叶连累,垂头丧气,像人的样子。黑魆魆的某处,一只青蛙很久才发出“呱”的一声,打断潺潺的流水。随后,世界又重陷入更深的静谧。 他呆坐了一会儿,找不回睡意,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狗从地上爬了起来,摇摆着断了尾的臀部。它从腰间发力,把背脊拉得很长,头颈低埋在一对前肢之间,前胸触到了地面,屁股却高高翘起。深深地伸了个懒腰,它要把困意从每一根毛发里挤出去。 把泰格从花园牵出来时,他仔细检查了链子。从颈圈往下数到第三扣的铁环上,那处焊痕,真像一枚刺眼的恶瘤;看一眼,心惊肉跳。不能再拖了。这个周末一定得去市场,说什么也得把它给换了。 “明明说的是精钢压铸……XXX。”他小声吐了一句脏话。 六月的清晨,五点过,天边朦朦放亮。月亮只剩下一个不完整的轮廓;白昼啃缺了它的边缘,把心也给掏空了。雾消散起来像个贼。只能在植物上还能找到它来过的痕迹——亮闪闪的是露珠,湿漉漉的是雾水。 泰格在草地上急促地转圈,东嗅嗅,西嗅嗅,像头哼哼哈哈在土里乱拱一气的猪。终于,它选定一棵水桶粗的铁树,撩起一只腿来撒尿。好大一泡宿尿。直到它高高抬起的那条腿不堪重负重新接触到地面,淅淅沥沥,持续了好一阵子。 现在,它心满意足地跑回到主人身边,舔了舔握着牵引绳的手。 他出小区后右转,开始沿着人行道疾走。步幅、步频的控制,以左手摆到胸前感觉不到绳子另 一头的牵绊为原则。眼前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林荫道。每隔五米,便种有一棵行道树。它们全是小叶榕。每隔五棵小叶榕,又准确地插进一株高大的王棕。这些,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小叶榕爱上了这城市的潮湿、酷热,长势汹汹,冠径普遍都在六米以上。那些从枝上垂下的须根,粗的像手指,已钻入地下;细的像一把龙须面,又像银发、长髯,随风飘摇。无论粗的、细的,配合着枝上深浅不一的绿叶,在人行道的上空层叠,造出了一条幽暗的长廊。遮荫蔽日,几天几夜的雨也不能浇透。只有在那些棕榈树的身边,白昼的光亮如聚光灯,从头到脚直贯下来,笔直的树干沐浴其中,辉煌如灯柱。人一旦走过,便又可以享受前面二十米的荫凉,直到下一棵棕榈又亮起来。 今天出来得早,人迹难觅。他双眼平视,努力看得尽可能远。毕竟,对大多数人来说,清早出门便遭遇一头长相凶狞、犬牙龇咧、嘴角还耷拉着一条唾液淋漓的大舌头的罗特维尔犬,都不会是太美妙的体验。他理解他们的感受。遇上迎面直来的,能绕道而行,他总是提早从人行道下到公路边避开。实在让不了,他便把牵引绳收到最短,再把自己的身体挡在来人与泰格之间;同时,把那颗硕大的狗头扳转到另一个方向。 走了约莫一公里后,人与狗离开了没尽头的“绿廊”(他是这么称呼的),拐上了一段光秃秃、充分曝露在日照下的小路。好几处路面都高低不平,车前草在变形破碎了的路基上,这一簇,那一丛,到处冒出头来。很快,他看见了墙。从远处看,像弃置在郊野的一条蛇蜕。 从围墙上一处垮塌的缺口进入,便来到这闲置的工地。他仔细确认周遭无人后,才解开了泰格。这样的空地,现在已成了稀罕。他还清晰保留着有关“墙”的那些记忆。那时候,常常一夜之间,又有一道道蜿蜒单薄的砖墙,横亘在城市的某处,取代了规划图上的红线。当时,那些墙都用上好的腻子膏抹得又平又白,有的还另刷上一层乳胶漆,亮堂得像一口烤瓷牙。如今,白墙变黄了,墙上那些曾用来宣示产权的美工体像洗不掉的牙菌斑。墙内,野花杂树在土里疯长,桑科的构树和莎草科的莎草也都有齐腰深。破拆后的废墟,平坦的水泥地受不了岁月的撕扯,从中央被撑裂开来。花岗岩也不能幸免。于是,爬山虎、刺笼花、火星果、野蔷薇……这里成了藤类植物的王国,它们彻底掩埋了钢筋混凝土的残骸,直到荒芜终于抹去这片土地上最后一点有关文明的痕迹。 没有什么可以永生,他不止一次想过。不管明天、后天,还是一百年,全都要完蛋。生命从诞生即开始走向死亡。活着的意义,除了单纯证明活着,还能留下什么?后代、血脉、传人,算了吧!他们也会死。有形的必将成为虚无,反倒是虚无的,可以传下去。那些搞音乐、搞美术、搞写作的……是啊,通过以后的翻唱、拍卖、再版,有人可能会哼起一段旋律、记住一幅画的名字,或者是一本书、一句话、一个标点符号。他们可能做到了。其他大多数人呢……大半辈子读书、工作,活到老去,才发现下半辈子短促得像一件捉襟见肘的衣裳。 他陷入了沉思。他有一张成熟男人紧蹙、深刻的脸。
泰格绝不会离开超过六十秒。很快,便从草丛那头一路小跑过来,嘴里衔着什么。近了,他看清楚这是一只女士的漆皮高跟鞋。鞋面斑驳,大红色已变成了不健康的肉色,生有黑灰的霉斑,不止两三处。镀鉻的鞋扣却没被腐蚀。纤细高挑的后跟歪扭向一侧。不知经过多少遍的炙烤、浸泡,这鞋变形得厉害,左右不分。 “吐!”他命令。 泰格规矩地把屁股蹲在了一对后腿上,把嘴里的玩具轻轻放在他脚下,然后抬起脸来,嘴角裂开到了耳垂位置,呵呵吐着粗气。很难区别狗笑起来和生气的模样。 他俯身弯腰。那曾经被叫做“鞋”的,湿淋淋像沟里捞起来不幸肚皮上挨了一刀、蜷缩的尸体,让他恶心。他努力控制不去联想这只大红女士高跟鞋的前世今生,把它踢到一边。泰格马上跑去叼了回来,重新放在他脚下。 你喜欢?你喜欢这玩意儿? 他把右腿后扬,上身前倾,重心落在了左脚腿肚子上,摆了个射门的动作。泰格上当了。白跑一圈,一无所获后回来眼巴巴地蹲在他面前,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了舔鼻头。他又试了几次。狗只是把他脚下的东西盯紧了,再不肯挪一下。 “狗东西,学聪明了。学得挺快嘛。”他乐呵呵的说。 他终于拾起了破鞋,一扬手,使劲掷了出去。泰格翻身窜了出去,追逐并计算着落体抛物线的轨迹,想不待它落地便一口接个正着。 鞋在空中翻滚,金属扣发出断断续续的耀眼光芒。太阳出来了。
日头刚上树梢的时候,火红一轮,并不刺眼。公交站上巴士停停走走,热闹起来。车门开闭,蜂拥而下又蜂拥而上,倒腾的不是人流,是时光。同样是卖稀饭、馒头、豆浆、肉包子的早点摊,就数紧挨站台的那辆用几块白铁皮拼凑的餐车生意最好。四五个小塑料凳围着脸盆大一张小塑料桌,小凳恰恰一臀,如此摆设,围了七八堆赶早的食客。每张桌上都放了几碟免费的咸菜,有泡白菜,有泡萝卜,还有泡豇豆。人人都沉默地吃着,咀嚼时眼神恍惚,仿佛还停留在梦里。 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啊。他小心地把牵引绳又缩短了许多,从年轻人的中间穿过。泰格不满地犟起脖颈稍稍反抗了一下,它的脑子正被各种新鲜的气味带来的大量丰富信息搅得七荤八素的呢。直到人的意志再一次坚决地勒紧它的咽喉,这才俯首帖耳地紧靠着主人左手边,一拐弯,进了小区。 门打开,松了绳扣,泰格急冲冲地穿过厅房,直接去往花园。他还在回身掩门,已听见那边传来哗啦啦的水响,仿佛水盆里正有一百条大鱼在扑腾。接着,又传来一声声的干瘪的咳嗽声。他好像自己气管进了水,肺里火辣辣的。 你渴傻啦,上辈子晒死投胎的呀?活该喝水噎死你! 心里数落着,他默默来到阳台。泰格已经止住了咳嗽,正趴在石板地上张大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胸前晶莹一片,分不清是盆里溅出的水珠、还是顺着舌尖滴下来的汗珠。他先把牵引绳挂在墙面钉子上,再出去把铁链子带挂钩的一头和泰格的颈圈拴在一起。他还是不放心,又看了看。那一处焊疤总是醒目得慌。 不能拖了。这个周末无论如何要去换了。 他再回到房间里,老婆和女儿已经坐在了餐桌边。桌面上摆好了三副碗筷,中间一盘包子,还有热气。 “爸,我们没等你,先开动了哟。”女儿招呼他。 “不等我,你们先吃吧。我去洗手。” 他去了一趟卫生间,往掌心里倒上消毒液,仔细反复地搓洗了好几遍,十个手指甲里面都洗到了。他无意中把水龙拧大了,水流冲击到缸壁,发出很大的响动。老婆在外面听到了。 “你洗澡啊?” “洗手。” “这水白流的不要钱呀?” 他回敬道:“生病花起钱来比流水还快。” 女人不想一早起来就没个好心情。她咬了一口包子,见没馅,再补上一口。等男人出来,没事儿似的把话扯开了。 “昨晚又梦到了啥?你坐起来那一下,我还以为你诈尸呢。”她用指肚揉了揉眼眶,“醒了再 也睡不安稳,眼皮都肿啦。” “你醒过?我怎么不知道,”他在对面坐下,有些好奇。“我看你睡得比死人还沉。” “呸、呸、呸!别提那个字!大清早的,说什么不好非要说这个晦气的。”她瞪起双眼,使劲向上吹开了刘海。她有一个优美圆润的额头,那张脸也曾经生得漂亮。 “我一直睡觉警醒,掉一根针都知道。别说你搞出那么大动静,你一晚上翻了多少次身,我都给你记着的。我这神经衰弱的毛病啊,现在更严重啦。改天你陪我去医院看看。”说到后面,她有些忧郁了。 “你们要我睡觉,我每次都睡不着。我也是神经衰弱哈。”女儿插话说。 “小孩子哪有神经衰弱的!你看看几点了?还不快吃。” “那几个小屁孩又来逗泰格,”他小口试了试豆浆的温度,再从盘里拿起一个包子,接着说:“链子挣断了,跳出去咬到人。” 女儿把脸向前凑近了些,问道:“谁?是谁?是不是楼上的李兆瑞?” “好几个。带头的是李兆瑞。” “提起你那条狗呀,我是一天到晚把心悬起来的。还好,是发梦。要是真的跳出去咬到别人,怎么办哟?” “凉拌。” “你说啥?”女人怔住了。“我在说你的狗。你瞎扯啥呀。” 他也想心平气和地说下去。可情绪一旦失控,他也收拾不了。 “那你说,我还能想什么办法?怕它蹦出去才做了围栏,请人扎那道竹篱笆花了一千八百多,你是知道的……还怕不保险。除了早晨溜一趟,从来不敢给它松了链子放风。它也安安静静的,不像隔壁顶楼的金毛动不动嚎个不停,从没莫名其妙招惹过谁。几个小崽子偏要去逗它玩……我又不是他们亲爹。我能有什么办法!” “对,不去惹它,泰格脾气可好啦。妈,你不知道,楼上那个李兆瑞啊,在我们学校是出了名的调皮,被他们班主任从教室赶出去了好几次呢。”女儿提出她能想到的最严重的指控后,还有些愤愤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不是这么说的?老爸。” “你今天是不是这么多话?那就说个够,别上课啦!” 弹压了小女生,女人又不客气地对自己男人说:“我早给你说过,是不是?不要养,不能养。我们这种住个两室、三室电梯房的,比不得人家买洋房别墅的,根本没条件养狗。你不听,还气我,领回来这么大一条。你就知道和我对着干,别以为我不敢管你,我可是一直在让你,你别把我惹毛啦,惹毛了,信不信我弄死你那狗?” 她语气缓和了一下,“我们家现在啥情况你最明白。别人双职工两口子挣钱养个娃都费劲,我们家只你一个上班,还要再养一条狗……我是不是给你说过,要养狗可以啊,等你以后买了别墅洋房,随便你养什么。除了养二奶、养小三……” 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女儿,接着又说:“你高兴养啥畜生就养啥。养猪、养马都可以!你是把我说的都当空气不存在啦,是不是?” 泰格五岁零六个月。这些话女人说了足足有五年。两个人的心里,芥蒂都磨成了茧子。孩子小的时候,他还有精神为这点事儿吵吵闹闹;现在,只要女人不当真往狗盆里下毒,任她说,最后他总是不开口。 人不会被话说死。狗也不会。他对自己说。 吞下手上最后一点包子皮,他站了起来,催女儿说:“行啦。少吃一口,快撑成猪啦。走,今天老爹送你。” “好嘞。” “你又是这样子!说不得你。好嘛,现在连狗也不能说了。一说到你那个泰格,就拿臭脸给我看。你不说话啥意思?不理我?那可不行!我一天到晚呆家里除了侍候你们一大一小,还要伺候这个畜生,够意思啦!你别忘了,生孩子前我也是有过事业的。你找你那些狐朋狗友打听一下,哪一家的女人做得到……喂!回来的时候在门口记得捎把青菜。” 待到父女俩拉门而去,女人情绪里的涟漪也渐渐消停。心底满盈盈的,照旧一滴不多,一滴不少。她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那碗男人只尝过一口便再没动过的豆浆,她想都没想,顺手倒进了装狗食的盆里。
回来的路上,他做了两个决定。这个周末,就是周六啦,一早去五金市场买链子。至少得有大拇指粗。他还决定了,要和楼上那叫“李兆瑞”的小孩谈一谈。这事儿,他想得更多。 谈话的场所,他觉得,最好选择在小区的某个公共区域。乒乓台那儿就不错,显得没那么正式。滑梯勉强也行,他出现在那会不会太滑稽?嗨,这有多大个事儿呀!我嘛,只是饭后散步路过那儿,偶然遇见……没碰见咋办?那我就再走一圈,走到那小崽子出来。我嘛,当然要认真地告诫这小孩:罗特韦尔犬,是一种很有攻击性的狗。在外国,都是养来看家警卫的。对了,你一定看过《加菲猫2》吧。我女儿就看过三遍。那条吃生牛排、咬人屁股的,就是罗特韦尔犬。我家泰格,花园里那条,也是罗特韦尔犬。小同学你别怕,泰格不会随便咬人的。你不理它,它除了吃就是睡,一点不吓人。明白了?只要你不去招惹它,它比猫咪还温柔。我没骗你,大人不骗小孩的。记住了,小同学,别再去逗它玩啦。玩笑开大了,就不好玩啦…… 他对这通腹稿很满意,尤其是最后一句。小孩子嘛,天生是怕狗的。谁生下来就是三头六臂、逗猫惹狗的?教育!还不都是因为教育。想着,他心里又生出个小疙瘩,忍不住纠结了一番。这说话的语气,我是严肃不苟呢?还是更随和亲切一些?嘻嘻哈哈可不行!这些小孩不当回事。如今的孩子可没我们以前小时候温驯听话啦。可要是被小区其他人看见了,会不会有人笑我和孩子一般见识?他想了又想,还是亲和些比较好! 他已经走过了门口斜靠在板车上的窄脸菜贩子,突然想起,又折返回来,朝车上那一堆堆红红绿绿的望了望,抬了抬下巴,用通常老熟人之间才用的那种口吻问:“空心菜怎么卖?” “三块五。” “三块五?”他伸出手去,用指尖把上面一层菜叶翻了翻,头也不抬地说:“三块五一斤,这么贵。昨天才三块。” “老板,这个价钱,不贵,不贵。现在吃二两小面也要五块五了嘛。” 窄脸颊的小贩脸上堆笑,笑起来也像打了折扣,再这么不软不硬地来上一句,钝刀子割肉,疼得很呢。他脸色难看,一时拿不定主意还嘴。菜贩子怕他发窘恼了,赶紧伸手从下面翻出一把空心菜来,抖了抖上面的水珠,低声下气地说: “老板,你看嘛,你看这把好新鲜嘛,都是天还没亮从土里摘下来的。我们不敢像超市那样,放了几天的,也要卖两块多。起早摸黑,找的都是辛苦钱。” 他心头哼了一下。
他老婆接过手去,掂了掂,问道:“多少钱?” “三块。” “这么贵啊?”女人的眉梢一下反翘了上来,像体操运动员在杠上做了个手倒立。 “贵?花园里的草不贵,摘了还有。现在外面吃二两小面也要五块五啦,你知不知道?“ “我没吃过五块五一碗的小面。我买一把五块五的干面都要吃一个礼拜!我的老爷,你啥时候关心起厨房里的事儿来了?来,我摸摸,没中暑烧晕了头吧……” 他闪躲了几次,才避开女人的手,说:“你今天是不是吃了火药?” 这话,他是等她进了厨房后才背着说的。说完后,他在沙发上躺下,又开始想起楼上那小孩,叫李兆瑞那个。想啊,想啊,早上逃跑的睡意悄悄爬上了眼皮。五点起床的人,瞌睡比金子更宝贵。 女人从厨房出来,径直走到沙发跟前,伸手拍了他肩头一下。“睡!睡!睡!就知道睡。老爷,你是过的美国人还是英国人的生活?现在北京时间九点不到,不是二十一点。” 他朝里翻了个身,“我休年假。” “别人的老公休假都知道抽时间陪老婆孩子出去旅游。至少,逛个街嘛。你过份啦!放假五天,睡了三天……睡嘛,你就睡嘛,有本事不吃不喝把这五天都睡过去……”说着,她自个伤感起来。 “我休年假,”他说。“我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泰格在花园里有一间小木屋。说是花园,其实不过是和底楼阳台齐平的一块公共绿地。不大,七八米长,两三米宽,也就二十几个平米。因为地势比中庭高出一人多,又没有其他途径可以到达,特别像专属底楼人家的私家花园。可产权证上没注明,他心虚,不敢招摇。入住一年后,才悄悄做了一圈篱笆围栏。一夜之间,把这二十几平米圈了进来。 这房子是南北朝向。白天大多数时候,都不会被太阳直射。眼下正是六月底。春雨落尽了,强对流天气还没到,温度一天天攀高。他记忆里,只有九岁那一年的夏来得更早。没几天,大地干燥,草木枯萎,流动的热风携着黄色的微尘,燎过遇到的一切。风停了,空气好像一触即燃,呼吸中都有焦糊的味道。这鬼天气,连短毛的罗特韦尔犬也怕了。泰格趴在一株美人蕉的脚下,刨出恰恰容得下一身的浅坑,把毛发稀薄的肚腹紧贴在地上,吸收着土里残留的地气,恨不能把自个种下去,生根发芽,长出能遮阳蔽日的叶来。在它上方,憔悴的蕉叶挡不住有力的暴晒,只能过滤掉那些耀眼的白光,光谱上其他五颜六色的光线继续透射下来,把狗染成了古怪的颜色,像河床下挖出的一截阴沉木。 整个下午,泰格昏昏沉沉。炎热烤化了骨骼和肌腱里的气力,睡意也被赶到一旁。它耷拉着头,四肢松弛,像一张鞣制过的兽皮。只有长长伸出口外的粉红舌头和翕动的鼻孔还散发着生气。可如果你因此认定它已向宙斯的长子缴械投降,那可就大错特错。你看仔细了,它的耳根子颤了一下。又向后耸了一下。眼还没睁开,原本落在地上的耳垂已经拉高了。你猜的没错,它听见了什么——远处有闯入者。很快,随着判断加强、肯定,靠近它宽阔额头两侧的耳根抽动频繁起来,眼皮也在犹豫是否要睁开。仔细听,你能听出它这会儿呼吸急促,心肌在加速收缩,从心室为每一块肌肉泵去加倍的氧和血红蛋白。流失的精力迅速再生,直到它感觉到每一根爪子都坚硬如铁。 在泰格睁开瞳孔那一瞬间,四肢已经像坚实的桥墩一样,站定绷直了。它撑起强壮的身躯,把头警惕地朝着一个方向。鼻孔的翕张、耳根的耸起都益发急骤起来。是的,它暂时还看不见。在白天,犬类糟糕的视力帮不上任何忙。可它已经嗅出了敌意的气息。那味道陌生,不属于它信赖的任何一位。它一直监听着的三双小脚轻轻抬起、落下,紊乱的呼吸和没章法的心跳,以及衣角与裤腿之间悉悉索索的摩擦,在它听来像愚蠢的敲锣打鼓。它还听见了孩子之间的对话…… “我们再走近一点。待会儿,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跳起来,保准吓死它。” “它会不会从里面跳出来?” “对呀,我觉得这里够近了。我们就在这开始吧。” “都是胆小鬼!我保证它正在睡觉,肯定能吓住它。我侦察过,它被套住的,那根铁链子有我的手那么粗,跳不出来。” “瑞瑞,我们还是不走那么近好吗?要不,就在这里朝它扔石头吧。” “你怕了就自己回去。只有幼儿园的才扔石头。” “等等,瑞瑞。好嘛,我跟你们一起。” “那就安静点。我们要来个突然袭击。” 不可能有任何形式的偷袭。泰格早竖起了头颈的毛发,蓄势待发,等着给这些胆大包天的入侵者一次严厉的教训。
花园里的骚乱爆发时,他一时分不清身在梦里还是醒着。孩子们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遥远、微弱,像小时候收听过的单声道收音机里传来长波电台失真的讯号。当泰格的咆哮排山倒海般地涌进房来的时候,他妈的这可不是发梦! 他身子骨像少年人一样敏捷,翻身跳了起来,忘了自己睡在窄窄的沙发上,一个趔趄,在地板上摔了个结实,像从根部伐倒了一棵大树。吓得里面卧室里的女人探出头来问:“啥事儿?出啥事了?” “又来啦!妈的……又来啦!” 他语焉不详,手脚并用,两步三步蹿到了阳台上,正看见泰格一次次地和锁链做着不懈的搏斗。它情绪激动,龇牙咧嘴,一大串透明的黏液悬吊在下唇,伴着猛烈的甩头动作晃荡着,在日照下闪烁如水晶项链。 “闭嘴!” 他大吼一声,镇住了狗的狂劲儿。泰格回头见是他,眼里立即闪过一丝怯意。它不敢对视。主人的目光像手术刀,只一下,就切掉了它脑里狂暴的部分。现在,温驯的那部分占了上风。它平静下来,像没断奶的狗崽子那样哼唧了两声,缩头夹尾,四处彷徨。重新转回到那棵美人蕉边上,趴下,不时偷偷瞟一眼暴怒的主人。 他这会儿可没工夫教训泰格,正怒不可遏地像一尊被冒犯的天神,劈头盖脑地发泄着一肚子的愤懑。 “狗日的小杂种,吃饱了没事儿欠揍啊,是不是?给老子滚远点!找事儿是不是?有妈生没爹教的傻逼。小心点!你们几个兔崽子,老子认得你们几个,信不信……信不信老子捶你们几个狗日的!滚!滚你妈逼那去,给老子……” “你住嘴别说啦!你知道你都说的是啥话啊。” 随后赶出来的女人心痛不已。她想不明白是什么把这个男人一下子变得如此粗鄙。 那些怒气还在枝头打滚。他脸红筋涨,愤怒、错愕、惊惧、不可置信和羞愧交织在一起,表情复杂。他一时想不起方才发生了什么。他记得自己明明是在沙发上睡觉……他想到头痛欲裂,却不妨碍他听清楚了从篱笆外浓密的夹竹桃丛中轻飘飘传出来的那句话: “来呀,你来揍我呀。有本事你来揍我们呀。” 三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从灌木丛里走了出来。两个个子高的撒腿跑远了,只有最矮小的那个站定在空地上,眼神坚定,毫不示弱地盯住他,口气轻松地说: “这是我的自由。我的权利。”
晚饭的气氛压抑。上菜、盛饭、动筷子,每个动作都鬼鬼祟祟,像在进行一桩阴谋。女儿端着饭碗,心知有蹊跷,却不敢问。悄悄看了一眼妈,见余怒未消,赶紧又把乌溜溜的眼珠停留在爸爸的脸上。那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她打定主意,要从这儿找出答案。 女人放下筷子,把碗搁下,忍不住又埋怨了一句:“你怎么能说那种话!你也是有孩子、当爹的人啦,亏你说得出口。” 他灵巧地控制筷子,把几根爆炒后还保持着翠绿色的空心菜卷成一缕,放进嘴里;腮帮上咀嚼肌的线条像拨动的琴弦,缓缓奏出嚓嚓的声音。嘴角泌出的汁液呈墨绿色,马上被舌尖扫个干净。 他觉得是时候说上几句啦。 “我不是存心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控制不住,就说出去啦。你知道我不说脏话的,从来不说。”他用左手揉了揉额角上的太阳穴。从下午开始,那儿一直突突乱跳,像有个小鼓手在颅内乱敲一通。他暂停了咀嚼,镇定片刻,又说:“我一定是被气疯了。” “爸,你和人吵架了?” “说吧,给你女儿说说吧。让她听听你干的好事。说呀!你照直说呀。” 他望着老婆,眼里有些迟疑。从前,每次他流露出了这样的眼神,无一例外,她都原谅了他。可这次,女人不打算轻易放过他,继续说: “说吧,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何况还是一盆子的脏水呢。大家都是同住一个单元的,楼上楼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妈妈平时见我总是有说有笑,他外婆也经常招呼你家宝贝女儿……这下可好!嗬,你这么一闹,我明天走出门去都不敢再和人家打招呼啦……孤儿寡母的,离婚拉扯一个孩子长大也不容易。” “喔,”女儿终于等到了想要的答案。“爸爸你和楼上的李兆瑞吵架了?爸,快给我说一下,你是怎么收拾他的。”小人儿有些迫不及待,连碗也搁下了。 他从没想到,一个人要撬开自己的牙齿会比撬动一座山更艰难。他再次朝老婆那儿瞅了瞅。她干脆把脸转向了另一边。 “没有,没有吵架。怎么可能呢?爸爸只是……他今天下午又带了两个小孩来逗泰格。宝贝你知道的,泰格最受不了挑衅。它那个狠劲儿被挑起来了,牛都拉不住。我做梦都怕它会蹦出去咬到人,”他停下来,谨慎地想好接下来的措辞,小心翼翼地说:“人嘛,都有气急了的时候。爸爸一急,气头上,随便说了他几句……” “嗬,说了几句,只是随便说了几句!” 老婆嘲弄地打断了他的话,差点拍手叫好了。 “那好,麻烦你再给女儿随便重复那几句话吧。不就是几句话嘛,说起怪轻松的,你倒是说呀。” 刻薄的味道像古老的魂灵,你嗅不到。它在你的虚无世界里晃来荡去,一会儿在远处放肆地嘲弄大笑,一会儿跑到跟前和你吹胡子、大眼瞪小眼,一会儿又跑到身后张牙舞爪做出各种怪相。它存在只为了打击你,无时不刻地贬低你,想方设法勾引你生气、发火、愤怒……犯下更值得谴责的罪孽。 比如我们现在提到的这个男人,这位父亲,便中了圈套。他蛮横地觉得不能继续这么丢脸下去啦,有必要在女儿面前捍卫自己的体面与尊严。在绝大多数男人眼里,体面与尊严,可是一点也冒犯不得。你们看,他放下了筷子,把碗朝前粗鲁地一推,在自己面前的餐桌上留下能容下双手小臂的一块空地,像掘出一道堑壕,严阵以待。这一系列的动作,他完成得很优雅。 “没错。我是不应该骂人,和一个小孩……当时气晕了头,没想那么多。不过,我还是相信,”他顿了一下,目光严肃,仿佛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更神圣、更庄严。 “我没做错。就该教训一下这帮小子。”话说得斩钉截铁。 “街上这样的小孩多得是,有人生、没人教。爹妈不管,生完小孩他们就完成使命啦。学校不管,他们只抓升学率。一个个本应负起责任的人都放弃了。我敢打赌,用不了成年,那些孩子就会自己把自己给放弃了。原因就是我们都在迁就姑息、放任自流。你还指望大家求神拜佛一样去求他、哄他?就像这个样子——瑞瑞,求求你了,行行好、发发善心吧,别再来逗我家狗狗好吗?” 他劣质的演技惹得女儿哈哈笑了起来。 “没用!这一套现在不管用啦!”他坚决地把右手往面前一挥,像是抹去某些不应存在的幻象。 “那些小崽子们都是死脸皮。除了对他们凶一些、恶一些,再狠一些,没有其他的办法。这么做,恰恰是因为我们才是真心爱他们的。” 他眯缝双眼,眼里闪烁着迷乱的光芒,深陷入思维的兴奋里。 “我小时候,大人和老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黄荆棍出好人’,不打不成器。还有那个谁?是那个谁呢……对啦!卡尔维诺说过的。孩童时期的害怕会成长为一生的恐惧。你爱他,就要他怕你。这才是真的为他好。” 女人一脸无奈地冲他摇了摇头,“疯了,完全是疯话,你不可救药啦。难道下次你真还要冲出去揍他们一顿?” “我从来不会碰女人和小孩一个指头,”他越来越兴奋,有一种情绪抑制不住地正在他脑子里清晰、强大。他还从没感到这么自信,那种满足,是工作从不曾给予的。天啊,如果当初没听他们,坚持去读心理学,这世界会少一个糟糕的会计,多一个最棒的心理咨询师。 他再次使用了手势,把右手食指伸到母女俩面前摇了摇。餐桌成了演讲台,无可计数的观众在眼前浮现。 “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像个没教养的泼妇一样去骂街,把我们全家人的脸都……” “妈,你听爸爸说完嘛,”女儿渐渐为这些话入迷起来,两眼闪闪的。“爸,你说。说给我们听听,有什么办法嘛。” 他微笑着起身,望出很远,用充满了甜蜜的声音,不确定是对她、或者是对她说道:“我自有办法。”便结束了晚餐。 这一来,小女孩便恨上了所有的大人。
他有五天的年假,已经过了三天。他便决定从第四天开始,按自己的办法去解决那件烦人的事儿。如果不行,他还有最后一天。 入睡前,他告诉老婆:明天和后天,他接送孩子,顺道买菜。这话里的热忱让女人有些纳闷。她早已习惯了男人在家、不在家一个样。可我们都能看出,这女人是刀子嘴豆腐心,是不会揣着怨愤过夜的。那些吵闹与争执会慢慢腐蚀掉两个人之间曾经共同拥有过的感情,可只有死亡才能将他们分开。 床头光线柔和,空调设定在26度让人皮肤感觉舒适。她说:“那就辛苦你啦。空心菜超过三块别买。冰箱里还有。”说完,转过脸去继续守着平板看她的《甄嬛》。 “……杏花虽美,可结出的果子极酸,杏仁更是苦涩,若做人做事皆是开头美好,而结局潦倒,又有何意义。倒不如像松柏,终年青翠,无花无果也就罢了……” 台词清晰入耳。男人第一次觉得这些热播剧集的编剧们倒也不全是垃圾。这一段,就写得挺好。 他将身转了过去,面对着临花园的窗。今晚的云层很厚,被躲在后面的月亮染成浑浊的黄色,像一团挨着一团,大小不一的脏棉絮。没云的天空,则是洗得泛白的那种灰扑扑的颜色。他眼里玻窗大小的这片夜,像极了一床方方正正、面子却被撕破了的旧棉被。 马屎皮面光。人的心呢?还不是另一床拆开了、抖落出全是破棉絮、烂棉籽的被子。不如缝缝补补继续盖着,至少,可以遮丑。 他睡着了。呼吸浅而匀称,灯光在一侧嘴角留下不对称的阴影,眼角上面的褶皱看上去心事重重。
第二天,他把泰格带出去草草匆匆溜了一圈后便掉头回家。泰格心里惦记着,都走出老远了,还不停地回头朝岔道那个方向频频张望,接着抬头看看无动于衷的主人。渐行渐远,距离眼看要把希望彻底埋葬。它忍不住发出一种哼哼唧唧的悲切的声音,听上去,像被谁捏住了鼻子在哭。 女儿睡眼惺忪地抱怨道:“今天肯定是全校第一个到校的。” 他一只手把书包挽上了肩头,另一只手里握着软软绵绵的小手,说:“早睡早起好。去早了把英语读三遍。” “今天都没英语课啦。” “那就把语文背一遍。” 临到女儿从他手上接过书包背上自己的肩头,准备说再见时,他问道:“四年级在你们楼上?” 女孩点了点头,又摆摆手,说:“我们三点半放学。别忘了。”说完,再没回头,朝走廊尽头的那间教室走去。校园里静悄悄的,脚步声可以传出很远。 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儿的背影在视线里消失,他并不下楼,反而沿着楼梯上了四楼。看了看,确信上下只有这么一条道,便在四五层之间的拐角处靠在墙上,等着。 从他所在的位置可以一眼看到挂在图书馆外墙上的大钟。现在是七点四十分。 很快,他开始为自己的草率后悔了。 八点刚过,学生们像从天上密密掉下来,又像是打地下齐齐冒出来似的,眨眼便填满了通向各个教室的每一条走道。先是三五个人的小股从他面前经过,每个孩子都好奇地盯着他;接着,是七八个一队的从他身边走过,偶尔有人瞅他一眼;再后来,人流熙熙攘攘不间断地从他身边挤过,好多次都肆无忌惮地撞到了他身上。他根本不看那些往楼上走的,也暂时顾不上那些反方向下楼去的,只是聚精会神地紧盯着从三楼上来后便马上右拐进四楼走廊的男同学。他们,这些男孩子们,都穿着统一的校服,一样的粗野,一样的眼神清澈。 “叔叔,你在这儿干什么?三年级在楼下。”一个男孩在他面前停下,高高地仰起头问他。 很难想象,一个小孩子是怎么做到说话不动声色的。那满不在乎的语调登时让他的心触了电,猛地狂跳了几下。他嘴里发干、发苦,说话也有些不易被察觉到的哆嗦。 他说:“瑞瑞,我是来找你的。” “你说啥?我没听清。” 正赶上又一群男孩子从楼下呼啸而上,几十张嘴集体发出的轰鸣抵得上一架波音。他弯下腰来,大声说:“李兆瑞,我是来找你的!” 突然,更大分贝的电铃声从他头顶上方的墙角处响彻全校,把他的话炸得粉碎,再加上跑动的脚步声,整栋楼似乎都震动啦。男孩只听到自己的名字,便不得不朝教室门口退去。一脸的茫然。 他认出了这位住在底楼、花园里养了一条大黑狗的大叔。早知道大叔有个女儿和他同校,是楼下三年级一班的,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找上自己。他决定再多给大叔一分钟,便从门口又走了过去。老师肯定要两分钟以后才能到。这个,他有把握。 “你是来找我的?” “是的。” “有事吗?” “就是,昨天下午……”大叔脸色锗红,说话局促起来。“我没那个意思,想,想把你们怎么样。” 大人尴尬的脸色这才让他想起了昨天下午那气急败坏的一幕。他笑了,脸色得意。 “我都忘啦。我知道你不敢。我知道你不敢把我怎么样。” 大叔的神情更不自然了,窘到眼神不知该往哪里放。他看了看左右,有些不可思议,刚才还热腾得跟车站似的,怎么眨眼静得连说话都需要格外的勇气。 他一气说完了自己想说的。 男孩拿出大人才有的严肃劲儿,点点头,说:“这我要好好想一想。拜拜,我上课去了。” 脚跟刚消失在教室门口,一张稚嫩的娃娃脸又探了出来,狡黠的小眼眨了眨,笑起来坏坏的。 “好嘛,叔叔。我答应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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