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endlesshappy 于 2013-7-18 17:07 编辑
Pear走了以后,公司里好像少了些什么。下午,公司里的人得凑到一块儿看视频,内容是关于职业化的讲座。我们文编部的几个人都挺忙,已经连续加了几天班了。工作没弄完,可按照计划,又必须在今天完成,所以我们不想看什么视频,但是经理回来时,我们得一个不差地坐在电脑前,看着视频记笔记。
笔记就记得不怎么职业化。遗留的工作像玩跷跷板似的,在意识里一震一震。须臾后,门上钥匙孔发出带着疑问的声音,经理回来了,空气的密度出现细微的变化。视频里的人说,做什么事情就要像做那件事情的样子。经理走到我们面前,按了一下键盘,说视频里的人讲得很好,然后又按了一下,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站在离显示器最近的地方和我们一起看。他刚剪了头发,有的人说丑,我倒觉得精神了一些。接下来,视频里讲什么核心文化,我用笔记下来“产品”、“行业”、“针对”、“弥补不足”四个词;然后随着进度条走向结尾,我写的是“向竞争对手去学习”、“认真只能把事情做对,用心才能把事情做好”,写完就差不多到下班的时间了。期间,视频里的人(叫余世维)说自己想办贵族学校,不是封建思想,而是培养出一流的领袖型的人才,这是他的一个愿望。经理又一次按停,说这个人如果创办了贵族学校,他一定把孩子送进去读。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注意到自己的嘴唇不自觉地紧缩了一下。
下班以后,公司聚餐,我们走进附近的餐馆。经理向我和文编部其他两个女同事敬酒,说我们近来辛苦了,然后又跟美编、插画部的同事敬酒。女人喝红酒,男人喝啤酒。全公司除了经理,只有我和插画部的胖子是男的,其余七个都是女的。酒过三巡之后,饭局仍进行得不温不火。经理问我和胖子的酒喝得怎么样了,问了三次。最后一次问的时候,我已经喝光了五瓶,胖子等会儿要开车接人(说是他的表妹,经理调侃地用《东成西就》里张学友的音调说“表妹”,但他把音给夸张成了“BIU,二声;MUI,四声”,使我笑得露出不整齐的牙齿),只喝了三瓶;经理喝了四瓶。
经理站起来,说要自罚三杯。他第一杯将喝尽的时候,我用足底气喊:“好!”把在座的人都吓了一跳。他喝完酒后说起Pear,但我不记得他说什么了。他站着说完,又举起第二杯,仰头把酒往嘴里灌。我又喊:“好!”我没有醉,脸上的表情还控制得住。他又是一番话,说美编部的压力最大。虽然我没见美编部的人加几次班,但从经理每天都待在美编室来判断,她们的压力确实挺大的。他开始喝第三杯的时候,大家都预期似的看着我,说“好!”、“好”,出于一种喜欢耍把戏,或者说是丢丑的心里,我喊:“GOOD!”这一喊里还带着我对经理的蔑视和不满。恍惚间,我为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而感到羞愧。这时候,美编部的主管说:“不对,师父,你应该喊‘鼓滴’!”
大家一阵笑。
随后,经理提议我们玩“007”。这游戏我玩得蛮好,加上喝了酒,兴致挺高,所以还怪想玩的。经理的女朋友让我给大家讲规则。
“就是一个人喊‘007,PIA!’,‘PIA!’的同时手指要指向在座的一个人,那么,被指的人邻座的两个人就要举起手,被打的人不用举,”我一边说着,一边做着开枪、举手的动作,“呵呵,然后我就不记得了,你们补充一下。”
“007还可以打天和打地,手指指天的时候,所有人都不能举手;手指指地的时候,所有人都要举手。”经理的女朋友说。
“我们先试三盘!”经理说着,在自己胸脯拍了三下,同时喊道,“007!”忽然猛地把手指向坐在自己右侧的女朋友,紧接着自己举起双手来。张旭霞本来应该举手,却没有举,于是她那张有些黑的脸不好意思地笑笑,同时眼睛往右看,然后就拿起装着红酒的玻璃杯打算罚酒。
“哎!别急呀,这是试玩的!”经理抢在她喝以前说。“她渴了!哈哈……”在几个人的哄笑声里,张旭霞还是把酒喝了。我一直盯着她看,她抹抹嘴,问我看什么?我摇摇头,心里有些厌恶。只见她和旁边的魏银竹窃窃私语了几句,然后轮到她做“007”。我看得出来,她不太自然,就连这一套简单连贯的动作,她也要小小地吸一口气,谨小慎微地开出枪来。她一枪打在我脸上,胖子和经理举起了手;然后她开枪打天,所有人不动;接着又开枪打地,所有人举起手,又放下来;她又开枪打魏银竹,结果余姐举起了手,她自己却没有举。她又要喝酒,这次在我们的劝阻中,她才意识到这是试玩。我想她确实是渴了。就在这时,她突然快速地“007,PIA!”我不记得她打的是谁了,反正不是我,也不是经理或者胖子、也不是地,所以和我无关。
有一次我故意出错,想展示一下我的枪法。我属于技巧型的,忽慢忽快,打不到三枪,就有人招架不住。经理的女朋友,每次轮到她时,她都要先朝自己开一枪。我想朝经理的左右连续开枪,看着经理不停地举手,害它抽烟都抽不爽快,举起手时,晃下来的烟灰飘到他女朋友的长头发上……
没有人再动筷子时,经理说他上次在录音棚酒吧存的酒还没有喝完,快到期限了,问有没有人一起去玩。大家都回去了。我租的房间跟经理家挨得很近,就在同一个小区里。我说我去。大家都走出以后,经理骑着摩托车,载着他的女朋友走了。我走过十字路口,站在公交车站,等回去的车,憋尿憋得难受。车好不容易来了,我坐上车,看着外面流闪的霓虹。
下车以后,我发现经理打来的未接来电,于是一边蹒跚前行,一边回拨过去,说我马上就到,还说太晚了,我女朋友不过来了(因为经理叫我把女朋友带过来,她自己的女朋友都回去了,我把我女朋友带过来干啥?看我们喝酒吗?)。
到了酒吧,我看见经理在高高的小圆桌旁坐着,桌上有两瓶已经打开和几瓶尚未打开的小瓶青岛啤酒。我记得一瓶是十五块钱,是我希望自己能控制住的一天的伙食费。他给我递烟,帮我点燃,我用手指拍拍他的手背。酒吧里凉快一些,三三两两地有人坐着,也有人在玻璃罩着的录音棚里唱歌。
经理问我怎么看待Pear走了的事(Pear离开以前,是公司资历最老的员工,她比经理和我还大两岁),我说如果我是老板,要么横下心、冷酷无情,反正社会就这么残酷,她走了还有人上;要么尽我所能留住她,不让公司的人心出现动摇。
经理说我讲的有一半是对的,他说他不想让Pear走(据说Pear在QQ上说:“我要辞职。”经理只回了一句:“好。”),他说他厌倦谁以涨工资作为要挟向他提出辞职(我们没有都没有和公司签合同,而且,Pear是受不了他才走的),他说自己的不容易,说谁能理解他,谁能理解?他越说越激动,我心里一直回想着从哪里看来的:倾听别人说话的时候,身体要略微地向说话者倾斜。我就是这么做的,但心里总想着抓住一个说话的间隙,跳下高脚凳去点一首歌唱。他突然从凳子上下来,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敲打着大理石圆桌。如果不是有人唱歌,那么他的声音可能半个酒吧的人都能听见。他像拳击手一样颠着自己的身体,仿佛想确定自己有多少分量,仿佛想揍我。他的胳膊挺粗的。我知道我在上班时在网上玩德州扑克是不对的,但这一切好像都是冲着我来的。因为我是公司里唯一可以如此倾诉的对象,所以我要承受最大的指责。我不是他的心腹,从来都不是。这一刻,我才发现我有多么懦弱,我没有勇气转身走人,我被许多原因留在这里。那些原因盘根错节地丛生,甚至独木成林。
终于,我找到机会,走到吧台点了一首萧敬腾的《原谅我》。我唱得不太满意,最后一段的高潮还破了点音。每回唱到“原谅我不成熟”的时候,我都不自觉地带着哭腔。当我回到经理旁边以后,他含糊地夸了我一句。然后我们继续喝酒、抽烟,他又开始说,我适当地回应几句,感觉比刚才好多了。期间,有另外一个人进了棚子唱歌,经理说他唱得没我好。其实在录音棚里戴着耳麦唱歌,每发出一丝声音,都能在耳麦里听见即时的回放,不太知道自己唱出来是什么效果。这时候,有一个高个子平头的男人拿着个单子朝我们走过来,说是现场伴奏,要不要选首歌唱。我接过单子,带着“咦,这个也有哦!”的心情指了指上面的《月半小夜曲》。他说:“月半小夜曲,是吧?”我点了点头,转头问经理要不要玩玩,经理说:“我不行!”我说:“没事儿!我也没唱过现场伴奏的,现场伴奏效果好。”他说:“我不行!算了!”
现场伴奏的阶段,整个酒吧似乎都安静了一些。在酒吧中间的高台上,一个长头发的男人坐在键盘前面,一个男人走到高台,在高脚凳下坐着,面对着好像乐谱的东西。刚才那个高个子平头的男人上去,翻了几页,然后就退下了。灯光变换,不甚明显地聚拢在唱歌的人身上。那男人开口了,歌声妥当,但不够诚恳,除了高潮有少许偏差,音都在调上,情绪也有一些,给人的印象却不具体。也许是我酒喝得多,变得不那么敏感了。唱完以后,众人鼓掌,既不热烈,也不萧条。然后,一个女人走上高台(高台并不特别高,只有女人高跟鞋那么高)。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接下来的,有些心急,就问了问高个子,他说我是接下来的。
我坐在高脚凳上,略微泛着紫色的灯光打在我脸上,那光束像从天上投下来的,打得我飘飘然。高个子给我面前装订成册的A4纸翻了几页,竟然真的是《月半小夜曲》,李克勤的粤语的《月半小夜曲》,我在歌单上看到它的时候,一直还以为是别的什么歌呢。前奏开始的时候,我有些喜悦,没想到近距离听现场演奏,还怪好听的。马上就该我唱了。我觉得自己的舌头被酒醉得有些大,发出来的声音含糊不清,如同夜里的深井中席卷着黑风。
不过,我马上就找到了感觉,几乎像找到了面对自己的勇气——“仍然倚在失眠夜,望天边星宿。仍然听见小提琴,如泣似诉再挑逗。为何只剩一弯月,留在我的天空。这晚以后,音讯隔绝。”唱完“音讯隔绝”,我忽然信心倍增,接下来的每个字,我都用足底气,认真、甚至是虔诚地唱——“人如天上的明月,是不可拥有。情如曲过只遗留,无可挽救再分别。为何只是失望,填密我的空虚。这晚夜,没有吻别。”
仍在说,永,久,想不到,是借口,从未意,会要分,手。
我唱得峰回路转、慷慨激昂,唱得闭上了眼睛,唱得全场寂静无声,唱得忘记了工资和房租有多少,唱得想不起常用的安全套的牌子,唱得脚趾头冒了汗,唱得伴奏的乐手兴致勃勃,唱得顾不上露出的不整齐的牙齿,唱得舌头舒曼开卷,唱得抛弃了从前的自尊、自恋、自渎、自卑、自私、自我,唱得如此真实,仿佛不远千里而来的月光正照耀着我——“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占有。她似这月儿,仍然是不开口。提琴独奏、独奏着,明月半倚深秋。我的牵挂,我的渴望,直至以后。”唱到最后一句时,已经很是陶醉,握在话筒上的双手因放松而不自觉地垂落下来,不管是“牵挂”还是“渴望”,都唱得轻飘飘的,好像要飘到月亮上去了。
我听见掌声,口哨声,觉得充实,在话筒里说了声“谢谢”,携着醉意,好像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就这样回到座上。
“唱得不错啊!”经理笑着说。
“呵呵。感觉还蛮好的。”
“你知道吗?”经理说,“那些专业的歌手,在酒吧里驻唱的歌手,他、他们唱完歌以后,都会说什么‘感、感谢为我伴奏的键盘、吉他’之类的话,因为他们这么晚还要上班,都挺辛苦,挺不容易的。你看,刚才给你用键盘伴奏的那个长头发的帅哥,弹得很好吧?”
“呃,我以前没这么搞过,都不知道。嗯!他是伴得很好!”我一边说,一边回想刚才高潮之前唱的“分手”那里,我把“手”拖多长,他的音就伴多长,当真妙不可言。如此看来,给人伴奏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不过现在在台上唱歌这个人,他完全不在节奏,连那个长头发的帅哥也配合不好他。
“没关系,你知道就好了。”
我们把快见瓶底的啤酒喝光,还剩下个两三瓶,经理说不喝了。我把平时上班背的斜挎的邮差包背好,走到那个给别人伴奏的乐手身边。
他的头发很长很黑,带点卷,身体因为投入地敲击键盘而来回倾斜。他察觉到我走近以后,转过脸来,手指仍然没有停止伴奏。他的脸有些黑,但长得还不错。
我说:“谢谢。”脸上的感动大概都要溢出来了。他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朝我轻轻地点了下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