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仓鼠酱 于 2013-7-25 13:55 编辑
烟逝
当你向那个男人走去的时候,你感到自己正在穿过一道什么。
傍晚的时候,你坐在书桌前,虽然你的面前摊着一张数学试卷,但其实你正凝神注目于窗外。这原本应该只是你的思维在数学题上艰难爬坡后的一次短暂优游,但你却越来越把它变得像一个仪式,——你在看那个男人。他今天穿一件烟灰色衬衫,敞着领,扣子有两颗……三颗松开着,他漫不经心地摆弄了一下广口瓶里的马蹄莲,随后坐在沙发扶手上脱皮鞋。你已经知道他习惯先脱左脚的鞋子,然后再把左脚抵在右脚皮鞋的鞋跟上让右脚挣将出来,他只穿深色的袜子,衬衫只有黑、白、灰三色,间或伴以条纹。你从未见过他带女伴回来,所以他应该是单身。平常他的娱乐就是看书,偶尔背对着你坐在一张木质桌子前上网,他上网的姿势一点都不像是在家里,而是像在办公桌前那样端坐如仪。你觉得,你对他的了解几乎已经超过了对班上不少同学的了解。
七点钟左右的时候,他在卧室里换了一件轻薄的白T恤后重新出现在客厅,他站在原地巡视了一圈,继而举步朝门口走去。这是他的饭点。而早前你妈妈已经打过电话说她今天要等到店里关门才会回家,让你随便在外面找个地方吃。他走后你呆坐了几秒,突然猛地推开椅子,从包里掏出几张纸币,“啪噔啪噔”下楼去。
看到他的背影你加紧了脚步,又在拉近到他足以察觉前放缓,你隐隐知道,一直以来你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苦于没有凑巧的机会。你发觉他虽然穿着T恤,但一点都没有闲逸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他的脊背绷得笔直,也许是因为他的每一步都迈得像丈量过的那么精确。他并没有走太远,在小区出口拐弯几步路的地方,他择定了一家生烫店。你并没有马上跟进去,而是在不远处踯躅了一会儿,你旁边的窨井盖散发出一股酸馊味,上面还沤着几片烂菜叶。等到他走进里间后,你才拢了拢额前的刘海,缓步走过去。
你煞有介事地点了鸭腱、鸭血、猪肺等几样你爱吃的,一边用余光确认他坐在里间的哪个方向。你捧着那碗汤面撒了芥菜丁的热气腾腾的生烫,一瞬间有点怀疑自己在做什么,但你定了定神,掀起了通往里面的那层透明的塑料帘幔,进去后你还不忘顾盼一番,其实里面还有空位的,但你已经来不及思考自己的举止是否有些反常,就在独自坐在墙角的他对面落座。你开始感到慌乱,所以迫不及待地埋头喝了一口汤,以及于没有注意到对面的他抬起头古怪地盯了你一眼。
这时候,你已经意识到自己行为的愚蠢,你压根就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而在这种情况下,你也不可能抬起头迎面直视他。因为你们第一次距离这么近,你的心中生出一点恍惚的不真实,似乎还有一种,流动在冰面下的模糊的喜悦。你搛了一片鸭腱,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说些什么,没想到,对方居然先开了口。
“你好,”他说,“请问,我们是不是见过?我是说,我觉得你有点面熟,你是不是住在我对面那栋楼?”
你吃了一惊,仿佛一切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揭穿,但此刻已无退路,你只好硬着头皮承认:“是的,我住604。”
“难怪,”他脸上浮一点笑容,“我经常看到你在窗口那里写作业,就刚刚,我出门前还看到来着。读高中?”
“嗯。”对方的笑容仍然无法化解你的窘迫,不过他的问话终于让你得以抬起头正视他。他五官的轮廓很深,年纪看起来似乎比远远望过去稍大一些,因为他笑起来鼻翼两侧有法令纹,“你竟然能认出我!虽然我有时候也会看到你,但楼与楼之间毕竟还是隔了一段距离,如果是我的话,我还真没把握能认出对楼的人呢。”你在为自己洗脱一点“偷窥”的嫌疑。
他的笑容更深了一点:“我也只是觉得面熟,并不很确定。”
你发现他比你想象的要健谈,当然,也不算太健谈,而是维持在恰恰好的程度。他告诉你他在一家信托公司工作了三年,不是本市人,他的普通话的确比大多数本市人要圆熟,不夹杂口音。对面的房子自然是他租的,他大概是两个月前出现的。他提到单身生活,日常喜欢做的事,只有看书,有时用电脑看看电影,与你的观察相契。
“好像不怎么经常看到你和朋友来往呢?”
“嗯,我喜欢安静。”他微微地眯了一下眼,“不过有时候也会想回到学生时代什么的,现在的生活有点太冷清,虽然也没什么不好。”
“当学生也没什么好的啊,多不自由。”你说。
“自由都是相对的,”他笑,“等你不是学生了,你才会发现,要那么多自由干嘛用呢?”
你讷讷地点头,思绪却有些飘忽,不真实感在加深,让人觉得面前的他并不是你透过窗口看到的那个他。你穿过了什么,可是似乎又有新的在空气中堆叠起来,是的,你认识了他,你感到开心,可是此刻,就连开心都变得不真实。
饭毕,你们一起沿着原路走回去,没有了面前烟雾缭绕的生烫,气氛霎时间有些冷下来,一路都是无言,只有偶尔从小区内开出来的车打断你们之间的沉默,经过小区的停车场时,他突然问你:“晚上功课多么?”
“还好啊,怎么了?”你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要不要去我住的地方参观一下?”他笑了笑,“自从我搬进来后,还没有朋友来参观过呢?”
昏暗中你看不见他的脸色,但你着实吓了一跳,你没有预料到他会邀请你,也没有预料到他这么快就以“朋友”指称你了,你隐约感觉到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虽然你心底蠢蠢欲动,有个声音在低微地试探着说:“要不,就去看看?”你借着路灯微弱的光觑了觑他有些凝固的笑容,说:“我还满想去的呢,但是今天可能不行,下次吧。”
“嗯,行啊。”他语气平稳地接口,笑意并没有减少半分。
此后,你觉得看见他的时刻似乎变多了,一周内总有那么三四次。有时候是碰到下班归来的他,一边捋起袖子,一边松开领口的纽扣,感应到你的视线后,抬起头迅速地笑起来打一声招呼。有时候是周末拎着垃圾袋走到靠近小区门口的垃圾车那里去扔,肩上被轻轻拍了一记,回头看见是他,也拎着袋子——桔色的购物袋,迎着你的目光,语气轻柔地说:“这么乖,还帮妈妈倒垃圾。”
“那是。”你配合地微昂起头,又问他,“去买东西?”
“是啊,”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在袋子里一阵翻找,不一会儿掏出一只苹果递给你;“喏。”
你也不推拒,把苹果举到脸侧摇一摇:“谢啦。”
更多的时候,你从客厅倒完水回房,在坐定之前往窗外张一张,若相互看见了,就遥遥地招招手,虽然甚少有四目相接的时刻,只是看到他在那里,或看书,或保持端肃的坐姿盯着电脑屏幕。
还有一种隐约的骄傲,这往往发生在你和闺蜜们聊天的时候:“……跟你说,我最近认识了住在我家对楼的一个男人,他已经工作了。”你这样说就仿佛“他已经工作了”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
“怎么认识的?”闺蜜送过来一个探询的眼神。
“就那天,我妈没回来吃饭嘛,然后我去外面吃,正好就碰到他啦,结果是他先认出我的,我当时吓了一跳!不过后来聊天起来,发现他人还满好的。”
“长得帅吗?”闺蜜双目炯炯盯牢你,可随即又自己截进话茬,“可是他怎么会认出你?”
“因为……我房间的窗口正对着他家的客厅,互相看得到,”你顿一顿,瞟了一眼等着你抛出答案的闺蜜,又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笑开,“……帅啊!”
当然,还有一些想象的枝蔓在夜里你双手挨着身侧平躺在床上时静静延伸着,但延伸的距离很有限,无法探出窗口吸收更多的夜露。
仅止于此。
直到那天,你补完课从外面回来,在小区后门的小摊贩那里挑了几个发圈,正要拐进小区时,听见了身后他的声音,与往常不同,似乎隔着什么。
你回过头,看见他抱着一个纸板箱,胳膊上还挂着一个塑料袋,你上前几步,一边搭住纸板箱一角,一边顺手把塑料袋从他胳膊上褪下来。
“这什么?”你用眼神示意他抱的箱子。
“同事家里多出来的电磁炉,刚载过来叫我下来拿,说是给我了,怪不好意思的。”他很淡地笑了下,似乎要用笑容表露他的勉强,“对了,待会能麻烦你帮我开门吗?我这样有点不太方便。”
“好。”
最后一抹斜晖抹在他住的那栋老式居民楼蓝白相间的外墙上。虽然同属一个小区,但房子建成的年份不同,你家的那栋虽不算簇新但并无陈年之感,而他住的那栋却有一种年深日久的灰颓,一些地方经过风雨剥蚀后已经斑驳脱落,有如一张惶惶无告的脸。你接过他的钥匙打开了电控门侧身让他先进,楼道里黯沉沉的,墙壁上留着一些被撕掉的维修广告、性病广告之类的残片,已经发黄发褐,你们絮絮地说着话,足音比你们说话的声音要大,甚至有回响,仿佛有一些隐秘的不安在角落里潜滋暗长着,不甚分明。
“到了。”你险些撞到他猝然停下来的背,慌忙忙用钥匙开了门。他先你一步探进去按开了电灯开关,又把纸板箱放下,回身看你,“辛苦了,进来坐坐吧。”
你径自站着,想开口推辞,但透过他身后的窗子你看到了对面你房间的窗口,只一动念,你走了进去。
这个客厅并不如你从窗口望过来时所感觉的那么大,尽管空,但格局古怪。正对着你的是那张木质桌子和两把椅子,上面放着手提电脑,此刻它们正瞠目结舌地与你对峙着,仿佛在惊讶为什么会有人来访。右侧是一张沙发,一只矮的玻璃方桌,四壁是暗黄的,全然不像你从窗口看到的那样白。你几乎嗅不到有人在这里生活的气息,有几秒钟你怀疑这不是你每日都能见到的地方,你总觉得不可能只有这么几件家具。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电磁炉放在了玻璃桌上,插头拖拽着电线摇摇荡荡,在桌上磕出一声轻响。
“以后买食材回来,就可以自己在家做菜了。”他说。
“你这里没有灶台?”你问,其实已经不感到吃惊了。
“没有,房东搬家时连灶台一起拆走了。——你要不要喝点水?”他突然急匆匆地问了一句,未及你回答就从那个玻璃桌下面置物层的一个看起来似乎是全新的塑料袋里“哗啦啦”拿了一个纸杯,又一径走进房间里倒了水出来呈给你。
“抱歉,临时不知道会有人来,乱糟糟的。”他的手在屁股后面搓了搓,神情紧张。
你动了动嘴,想问“乱从何来”,客厅里明明没有什么什物,它甚至称不上是一个客厅,但你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默然地把杯子递到唇边。
你低眉喝水的时候,察觉到他一直紧紧地盯着你,好像生怕漏掉什么至关重要的细节似的,以至于你抬眼的瞬间,他完全来不及掩饰呆怔的表情,那表情混合着紧张,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就这样空白了几秒后,你突然看到他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他说:“你想看一下我的房间吗?……我还来不及整理,可能有点乱,你稍等一会儿,我去整理一下。”你说不清他语气中那种兴奋是什么,你来不及叫住他,他已经动作迅速地朝房间走去。
一时间,你站在原地,觉得那种不真实感又出现了,你感到客厅的陈设,他房间里传来的声响,从这个角度出现在你视野里的家,甚至空气的流动,一切都是陌生的。你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做,你在客厅四处走动了一下,这时,你的目光被电脑屏幕吸引了,它是亮着的,一股力量推着你走到它前面站定。你站在那里,直到指甲无意识地掐进肉里,你飞快地抬起头,看见他正站在房间的门廊那里,微笑着,可这次你觉得他笑容中的水分被蒸走了,只是摊在那。
“好了,你要看看吗?”他说。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想过要找女朋友吗?”你还没反应过来这些话就从你嘴里说了出来。
他怔一怔,看着你,没有动作,一会儿,有笑纹,慢慢地像从深深的水底浮上来,笑得你打了一个激灵。你又环视了一圈这个客厅,它看起来比刚才来的时候又小了一点,以至于你觉得它光是容纳两个人都显得逼仄了。
你低低说一句:“不好意思,我得回去了。”转身便走,下楼时你一路“嘚嘚哒哒”踩得又急又响,像是要甩脱什么,抑或是不想听见什么。
那天之后,你移动了一下书桌,把它搬到了一个更靠近墙角的位置,这样你就看不到他,他也只能看到你书桌上的那盏节能台灯。放学后,你会跟朋友在学校附近多逗留一会儿,然后再慢悠悠地回家,一切都自然而然,虽然你决定这么做只是一念之间的事。可你还是会时不时碰到他,这时候你会飞速地和他点一下头,快到来不及看清他的表情,然后就自顾自往前走,但后来你发现,他并未追上来和你说话。有时回房,目光稍微延及窗外,他依然是坐在那看书或电脑,岿然不动,你希望一切就这样过去。
但不是的。那个周六,你和同学看完八点场电影,准备独自从公园抄近路回家。夜色中空气潮湿,路灯点染处草木蓊郁,更远处则是黑黢黢一片,隐隐有虫鸣,这个时候,公园里只有零星几个人散在各处。你经过水塘时,感到它比任何时候都深幽,只有风牵动一片叶子掉落时才能惊起一丝丝波纹。一个男人走在你的前方,脊背绷直,步履如计算过般规整。起初你并不觉得那是他,他的活动半径很小,生活说得上是三点一线,平日里除了添置生活用品外几乎足不出户,可那个背影确实有种莫可名状的熟悉感。渐渐地,你开始拖慢脚步,这个时候,你们已经穿过碎石子路,走在通往有喷水池的小广场前一个最幽僻的拐角。你还在思虑着,迟疑之际,却已经听到他的声音,穿过沉沉的静谧,竟似离你很近,你抬起头,才发现他已经眉眼含笑地向你走来。
“怎么这么晚还一个人在外面?”
你感到头脑运转的速度变慢了,你甚至不知道应不应该回以一笑:“刚和同学看完电影,正要回家呢,你呢?平常几乎不怎么见你出门啊,怎么也……”话尚未悉数说出,一霎那间你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你想加快脚步,可是来不及了。
他站在你的面前,握住你的手,说:“我们谈一谈好不好?”
“谈什么?”你尽量不让声音出现异状。
他没有回答,转身捉着你的手腕往小凉亭的方向走去,指关节在施力,你吃痛想挣开,一面滑下挎在肩上的包去砸他,可包轻软软只有一只钱包,硬币淋淋漓漓散落一地。你后悔了,你应该早点呼救,或者在确定那是他之前就朝反方向离开,现在你只能扭着身子,嘴里反复说着诸如“你要干什么”之类的无意义的话,你觉得自己愚蠢透了。
你已被他带到亭子里,他按住你的肩让你坐下,你想高声呼喊,你还在挣扎着,你能感觉到肩上的力量在往下沉,你听见他大声说:“难道不是你先看我的吗?”你如失声的玩偶瞬间静下来,只听见彼此的喘息声。
静下来后,警惕的情绪似乎在一瞬间被抵消了,呼吸渐渐慢下来。你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但你知道得让自己静下来。远处有人经过,你转过头,发现那是一个中年妇女,你不知道呼救的胜算有多大,你决定先不出声。
你感觉到他的鼻息很急促,他想说什么,却只在空气中抖落一两个音节,片刻后,你才听见他的声音,黑暗中沾染了空气的清冷,他说;“——你为什么躲开我?”
你没有言语,只静静盯着面前的一小块地方。
“——你明明可以当场戳穿我啊,既然没有戳穿,那你为什么还要躲开我?”
“我错了。”你闭上眼睛。
“不,你没错,你可以继续看我,我不介意的。可你为什么要停下来呢?为什么要把书桌搬走?”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很轻,甚至有一种温柔,而你感到周身都冷,尽管此刻,他的平静让你觉得他并不想伤害你,让你觉得你可以想出一个办法从容脱身。
“你甚至都不和我说话了,”他说,“你起码应该继续和我说说话,不是吗?”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和你做朋友。”他说。
你紧闭双眼,沉默着,黑暗中你觉得他的鼻息似乎像雾一样在你的面前漫开来,但现在不是冬天。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慢慢将视线上移直到对上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真的不想冒犯你,我不应该对一个陌生人的生活表现出那么多的好奇,我错了,对不起,你让我回家好吗?”
那一刻,你仿佛听到了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种类似抽噎一样的声音,你看到他的喉结像活物一样上下滚动着,只有他的表情是晦暗的。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有一分钟也许没有,你看到他轻轻地解开裤子的拉链,略有些胆怯地,小心翼翼地把他的阳具掏了出来。
“摸摸它。”
“什么?”
“摸摸它,好吗?”这一次你确信他在哭。
你迟疑着,你缓缓地伸出手,从上面拂过,你没注意到自己的动作几乎称得上是轻柔。
他退后几步,手握着它上下抽动着,你移开目光,却听见他说“看着它”,速度越来越快,你看到一团灰白的液体喷了出来,而他克制地呻吟着,很快也就止歇了。他重新拉上拉链,没有再看你一眼,一个人走出了凉亭。
你坐在那里,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切如大梦消散,脑中却灰茫茫一片,那种不真实感自始至终都没有消失,片刻后,你才感觉到凝滞在血液里的东西纷纷往上涌,喉咙干渴,急切地想喝水。你察觉掌心有一块接触到他精液的皮肤紧绷着,像是被病毒感染了,可你来不及去管它了,你站起身。你要回家。
2013.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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