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自选诗

孟醒石

★ ★★★★第一部分：18首：★★★★★

1，《夜晚》
■孟醒石

一只老鼠将黑夜咬了一个窟窿，
另外一只也从中探出头来。
星星闪烁，蟋蟀鸣叫……

没有夜晚的大地该是多么危险！
像一个家庭突然没了父亲，
寡妇的美丽和孩子的脆弱
都暴露给了其他人。

2，《早晨》
■孟醒石

没有一场雪可以恰如其分地覆盖整个早晨，
即使所有的树木都开满棉花；
即使北风送来纺车；
一块白布蒙住了脸仍然遮不住逝者的四肢。
有人像一把剪刀在雪地里急行，
他也没有多余的碎屑送给其他人。

3，《谁把锅盖偷走了》
□孟醒石

建造在水泥上的城市就像一口平底儿不粘锅
把柄总是掌握在两三个人手里
一个人在烙饼，于是城市越摊越大
一个人在烧火，于是有了暖冬
另一个人在城外忙活，比谁都焦急
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锅盖儿
他怕那些饥饿的心溢出来

于是，黑夜来临


4，《儿女们会铭记这个夏天》
□孟醒石

一个黑影匆匆走出家门
不一会儿，众多的黑影挤进来
有烛光的夜晚呈现酱油的颜色
泥土被腌制的味道四处扩散

仍然感觉逝者的存在
前日
她曾从灶间端出解暑的米汤

在这个意志强大的外省
只有死了人
才看出宗族的大小
族长召集大家
报丧的去报丧，放炮的去放炮
还余很多黑影站在院子里
拭目以待

平日大家都客气，互相微笑
只有今晚，点头变成了磕头

再大的事也不能添乱，在村子里
死人就是天大的事
一切要井然有序
儿女们才能腾出更多的时间哭泣

路远的亲人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死人也不能耽搁活人的时间
盛夏最多停灵二日
人口多，耕地少
骨灰要埋得深些，坟头尽量小些
春天来了，犁铧还要经过上面

5，《清明》
□孟醒石

我没有祭祀任何人
我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很健康
我的亲戚朋友都很健康

曾祖父，我没有见过
曾祖母，我见到了
也只是有一点点印象而已
只记得她瘦，一声不吭
在我幼小的时候，独自住在一个院子里
盛夏的前半夜，她经常铺一张凉席睡在外面

有一天，她在外面凉席上睡到了天亮
是父亲把她抱进了屋里
出殡以后，家里人很少提到她

在清明，在这样的日子
祖父和父亲可能会去为她烧点纸钱
我没有怀念
我没有悲哀
我有时会忘了清明
在我心里，她还不如一个亲戚朋友
在我心里，她甚至已经不算我的家人

在人世，一个人的样子
只能保存在三代人的记忆里
在人世，结婚生子仍旧是一种美德

6，《广西水患，浙江台风》
□孟醒石

我宁可瞄准一个人
也不愿打下一只鸟
我对世界的怨恨远比对自然界要深
我知道他们是无辜的
他们只会制造一些浪漫的小气候
比如：花前幽会，月下偷情，人工降雨，海湾战争
他们跟自然灾害没有半点关系
文革时期，也与地主父亲划清了界限

7，《被延长的夏季》
□孟醒石

不仅仅是被延长的时间
还有情绪饱满的湿度

一年中有了两个夏季
并不是我自己活在将错就错中

满山的树木、岩石
哪儿跌倒又在哪儿爬起来

总习惯围绕一个主题定居
蚂蚁在暴风雨来临之前

在一次次搬家的慌乱中
将一个错误修正为一群错误

8，《火车》
□孟醒石

远处，火车的鸣叫
就像我时断时续的脑神经疼
我再也不能在深夜里久坐
我被一种心慌的灯光感染了
平躺在床
胸口衣服上的拉链就是铁轨
轰隆隆
有一列火车正向我的额头驶去

我还得等它返回
等它载满忧郁的乘客
向我的下身开去

9，《睡眠的经验》
□孟醒石

缓慢释放出来的清晨
窗外只是它苦难的一隅
不知道在树梢抖动的是一个灵魂还是一只鸟
像一个人早上醒来之后短暂地迷糊
还想闭着眼睛再呆一会儿

一个人只有躺在床上
才能过上平稳的日子
即使白墙上的瘢痕完全裸露出来
光明与喧哗也成为一个整体
睡眠的经验依旧无法总结
幸福也一样

10，《败家子》
□孟醒石

一个败家子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像错过秋收的玉米 枯枝败叶 一头乱发
缓慢地翻过山梁

十年了 这个败家子
从城里娶的媳妇又落在了城里
他一个人回来了
从城里学的手艺又丢到了城里
他空着手回来了
他败坏了声名、地位
他败坏了金钱、婚姻
他甚至败坏了胃口

这个败家子还嫌败得不够
败完城里败家里 父母尚在 老眼昏花
一朝入土 这个家就真的败完了

11，《方圆之间》
□孟醒石

在这个长方形的房间里生活了一年
我养成了很多圆形的习惯
一半时间在床上躺着 逆时针翻身
一半时间在转椅上坐着 顺时针
用脚在地板上画圈

多余出来的时间
爱上烙饼、馒头、西瓜、土豆、番茄、瓶装啤酒
暴食暴饮 说软话 很少尖叫
鼓着肚皮来回走动 任灰尘在脸颊堆积成脂肪

电视整天开着 它代替了我的思维
有时候我不看它 看窗户外面
长方形的天空 不规则形的乌云 抛物线式的鸟

12，《上下都很平坦》
□孟醒石

谁会相信一块平整的田地下面
是座远古的墓穴？时间的犁铧翻得再深
也不能触动它。你相信。
你相信将近而立的男人就是墓穴，
陪葬的隐私越多越伪装成平坦。

将近而立之年你成了明白人，
很少再把自己交给同类。
理解又怎样？不理解又能怎样？
越孤独越强大，
秦国不会陷在集体的称谓中。

今年唯一一次是与某人谈论他的婚姻，
你不敢再像荆轲那样单刀直入。
先是朋友之间彼此端详、互相寒暄，
话说多了，又像姐夫与妹夫之间
抖出陈年老帐，回忆尴尬时光。

酒喝多了就成了兄弟。
兄弟，多么要命的一个词；
兄弟，就是把你的隐私挖掘出来当作宝藏的那个人；
兄弟，就是反而将你当作陪葬品的那个人；
兄弟，就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那个人。

距离再次产生。
隔阂又算得了什么？
何况墓穴主人与盗墓者之间的隔阂？
一个远古的魂灵不需要现代的盗墓者来安慰。
敞开一次又算得了什么？

13，《自然界》
□孟醒石

那两扇窗子整个夏天都没有关闭
风来雨去，室内与室外交流顺利
我的头脑整个夏天都没有闲着
调节体温恒定在生活范围
稍微一点偏差
手掌变成仙人掌
思维成了木纤维
整个世界成了自然界

如此肯定的结果是由于我的愚蠢
我不具备成为任何动物的条件
哪怕是爱情
我的爱情也一定是植物的爱情
是雌雄同株的花蕊

14，《普天下》
□孟醒石

我们是普天下的普通人
神仙一会儿唱黑脸一会儿唱红脸
乌云刚把汗水洒向大地
太阳就匆忙跳出来蒸发回收

急功近利的气候持续弥漫
这个国家正由湿润变得湿热
梧桐叶子腐败的黄褐斑在城市暴露
霉菌和青苔同时在乡村获得新生

偶然的停电，缩小了城乡之间的差别
我在黑暗中模仿幼年的自己
用蝙蝠的耳朵探测蟋蟀
弱小声音的出处

15，《雨从头到脚浇下来》
□孟醒石

这样大的雨从头到脚浇下来
人的皮肤更像树上油亮的叶子
盘根错节的立场突然松动
爱情也没它来得痛快

没有滴水不漏的心情
单调如此悦耳
鱼儿的泡沫满世界都是
我又一次冲了进去
破灭一次等于湿润一回

究竟这样被老天改造过几遍
年龄越大越说不清了
我嘲笑那些打着伞赶回家的人
他们在城市的水泥路上像个乡下人
踩出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

16，《雪景》
□孟醒石

是不是因为雪地反射的光线
过于强烈而造成失忆
像一张白纸容易焚毁在火焰中
关于早年的雪景
印象深刻的只有这些

我竟然忘记了
从儿时到现在的许许多多场雪
那些雪并没有堆积多久
哪怕是堆成雪人
太阳出来后
他们就融化了

17，《雅加达》
□孟醒石

这个城市的天气如同这个国家的政治
按下葫芦又浮起瓢
今天是阴天，从后窗传来孩子们上学的声音——
他们总是不习惯闭嘴
他们体会不到暴动来临之前的安静

今天，是你允许我跨过沼泽
与你相会的日子
我告诉你，我去不了了
我告诉你，我嫉妒他们

我仅仅是反叛的协从者
我可能第一个倒下
而他们正在成长
他们将行走在重新再爱一次的人群里

我仅仅是反叛的协从者
我可能第一个倒下
而他们正在成长
他们将行走在重新再暴动一次的队伍中

注：雅加达，印度尼西亚的首都。

18，《尘世》
□孟醒石

我知道这傍晚的火烧云
是那些小山正脱去袈裟
我喜欢它们还俗的样子
它们跟我一样，在黑夜有了七情六欲
我跟它们不同，它们在黎明自然解脱


★ ★★★★第二部分：18首：★★★★★

1，《继承关系》
□孟醒石

昨日雨水把城市粉刷成青灰色
今天有些缝隙里的油漆还没有干
有些阴冷。从那里出来的人
脸上沾染了肃穆的颜色
像是去参加一个葬礼
却没有谁的死能真正打动他们

这座百年的城市，
如果死去，也是喜丧
说各种方言的外地民工
以及橙色的、红色的推土机
对它的遗产有继承关系

2，《贾进》
■孟醒石

有谁在大学毕业八年后
还能保持着当年的体型？他依然那么清瘦
我却越长越像学校食堂的大师傅
满身的烟火气息
谁会料到毕业几年后他会信奉了基督？
当他第一次跟我说起上帝时
我怀疑他有精神问题
当他第二次跟我说起上帝时
信仰已影响到了他的社会关系
当他第三次跟我说起上帝时
他已经很自然了
让我觉得我的担忧纯属多余
毕业八年多了，我的用户名还是我自己
我的密码已修改了多次
他说我的状态令他担心

3，《痦子》
□孟醒石

我的脊背有颗痦子，
这是女友告诉我的。

在此之前，我只向她坦白了部分事实：
一个禁欲主义者漫长的单身生活。
我隐瞒了焚毁许多照片的案情；
（其中还有一些合影，当然不是和她照的。）
仅仅留下我的单身照。

如果她再细心一点，
肯定能看出蛛丝马迹——
有张单身照片上我挎着一个小包，
是女式的。

这些照片她都看了，
她什么也没说。
她忽略了当时小包主人的身份。
给她看时，
我也忘了摄影者的存在。

4，《潦倒鬼》
□孟醒石

不止是温带平原上的庄稼
一个人的生活与气候也有直接关系
你在春寒料峭的季节帮了他
到了深秋他反而拖你的后腿——
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使肥沃的土地
再次撂荒，朋友们纷纷疏远
眼看着一个好人成了处心积虑的穷鬼

冬天来了，他更是一个潦倒鬼
躺在梧桐树虚空的树杈上打呼噜
头发一起一伏，如同蒲公英
白色的种子在黑暗里散开，在风中越飘越远
那是一缕缕渴望重新投胎的魂灵
以及再世为人的勇气

5，《夕阳》
■孟醒石

我没见到树苗的成长，只感到树下的阴凉；
我没听过青虫的鸣叫，只见过蝴蝶飞舞。
我没见过男孩的父亲，只见一条狗引领着他；
我没见过男孩的母亲，只见他的继母尾随着他……

6，《农历》
□孟醒石

一场雪本应该降在六月
却落在冬至这一天
如同沿用至今的刑法
一刀切地覆盖所有的人
哪怕比潘金莲还清白
哪怕比窦娥还冤

北屋前的雪融化了
南墙根的雪还很厚
气温比下雪时还冷
年关又将逼近
富人开始轧制棉花
穷人收起状纸

7，《围城》
□孟醒石

寒流一夜间席卷了这座城市
很多树把积攒了一年的叶子
像股票一样抛售出去
所有的枯萎都跟着贬值
所有的鲜艳都成为稀有
穷者更穷，富者更富
那个清洁工人
成了寒冷最大的股东

8，《我在二楼听到的》
□孟醒石

女儿已读高中
妈妈并不显老
在六月的清晨
她俩开始谈论一条裤子
妈妈的声音细
女儿的声音高
像买卖双方
讨价还价

9，《地方戏》
□孟醒石

大多数人冬天肥胖夏天消瘦
这是自然规律
我却是个不遵守的人
从去年冬天到今年夏天
我的榆木脑袋持续长了十来斤
像地方戏里的大头娃娃
以肢体的舞蹈迎合众神
他们还嫌不够，他们的口味变了
喜欢看男人搞恐怖主义
喜欢看女人恐怖
台风扯开了大幕
太阳亮出了镜头
很多片段都成了经典
木偶被机械化的玩具碾烂
我被灵活的人群开除
因肩负着一张沉重的笑脸
而行动迟缓
他们嘲弄我连逃跑都不会了

10，《空白》
□孟醒石

请把月份牌上的这一页保存下来，在墙上
一直挂到挂不住为止。让我们
把这期间的时间当作一天来度过
在此之前，我们与别人没什么不同
剩下的日子，保持一张纸落下的速度与姿势

将来，我们的后继者会发现
墙面上有一小块儿
与墙壁陈旧的颜色不一样的空白
当然，它并不代表我们
在这座城市的那段生活


11，《嫌疑人》
□孟醒石

母亲是个喋喋不休的债主
父亲欠了她太多的高利贷
原告和被告都不愿意庭外和解
他同时担任双方的证人和嫌疑人

他只能偷了钱，从家里逃出来
在外面学会了抽烟喝酒打架
最后他逃到了监狱
父母也把官司从阳间打到了阴间

暗地里他开始收藏烟盒上的锡纸
叠成元宝，准备在获释后
贿赂法官
把父母当成孩子重新判给自己

12，《风水》
□孟醒石

太阳千篇一律的单纯，又肩负太多罪恶
从东到西一路逃下去。五百年前
我的祖先避难到荒原，搭建起临时窝棚
从未想在此长久扎根。平地一声雷
却竖起了大片低矮的房屋
有着简单的饮食结构
有着听风是风听雨是雨的窗子
有着方便子孙进进出出的门
陈设是不会改变的。灶王爷这个顽童
在食物里藏了很多新鲜的咒语
人们找不到它，却能闻到黄连和甘草的味道
是从草药罐子似的房屋散发出来的
屋顶的烟囱通向火红的灶膛，四壁裸露着
黝黑的沙锅质地。刮西北风时
往往能听到摔碎的声响……
从这里出走的子女，不管走多远
都会患同一种症状死去
他们的鬼魂也因同样善良
而受尽冤屈，还被押送回来

13，《抬头望天》
□孟醒石

这个世界的夜空就像防空洞
里面生活着听天由命的我们
还有一些小肚鸡肠的鬼魂
他们原本是一群喜欢抬头望天的人
他们原本是一群把星星当作银子的人
晴朗的夜晚是通货膨胀的夜晚
一把碎银子买不了什么
即使整条银河也不够换取一匹白绫
即使整块月亮也不够换来一瓶砒霜
要彻底杜绝上吊寻死的想法
喝毒药也不行，那样下辈子的心肠就染成了黑色
鬼魂再死一次就是死鬼
通向人的捷径只有一条
必须攒够一百年的钱贿赂八十一个判官
做人多好呀
可以住在防空洞里
可以制造更多的飞行器和导弹
夺取菩萨手里的制空权

14，《虚构》
◎孟醒石

小说写到人物死了
只好结尾
电影拍到主角死了
只有杀青
可是，生活到了今天
我仍同时穿行在多个虚构之中……

夜深人静的时候，以我为中心
所有的虚构重叠为一个虚构

15，《一个人要与一座城市解除父子关系》
作者：孟醒石

一个人要与一座城市解除父子关系
他是看着它长大的 从一片瓦开始
到它会跑了 两条雄壮的铁路交叉纵横
再到中年消化不良的胃
富态的双下巴
还有拥挤的地铁隧道 他路过那里
就像站在别人鼻孔里
被一阵强烈的喷嚏打出来

他觉得自己老了
感觉陌生了
包括不再容忍它的习惯 法制
和逐渐完善起来的好脾气
在他已忘掉亲吻的年纪
它表现出来的圆滑 世故
千奇百怪的念头 性感
乱搞男女关系

一个人要离开一座城市
一个人夹杂在一群安逸的定居者里面
离开一座城市
还要途经城市的标志性建筑
商业中心和广场

五月的阳光灿烂
空气都慢了半拍 稀疏的阴凉
像他花白的头发
藏青色上衣与玄色裤子
使他整个身体 很容易
从广告牌亮丽的颜色里区分出来

16，《街景》
□孟醒石

我倚着新闻大厦顶层的窗子往下看
中山东路往来的车辆很多 行人也很多
像一个个玩具 分量很轻 易碎
仿佛伸手就能触到
仿佛轻易就能把这个世界搅乱

而在一小时之前
我正骑着单车
走在来新闻大厦的路上
这些车辆和行人
曾与我擦身而过

17，《深呼吸》
■孟醒石

一阵雨落下来，只湿了湿空气
最后一滴雨落下来，地面马上就干了

下午的睡眠并不是为了补充昨夜的失眠
反而睡得越多越头晕
一粒白药片成了三粒白药片的抗体

当我把后窗关闭，只开着前窗
室内空气仿佛是静止的
感觉不到任何交流
这有利于我的呼吸

18，《你是什么鸟》
□孟醒石
不知道麻雀会不会移情别恋
恋上一只白鸽或者乌鸦
还是其它什么鸟

麻雀不会怀胎十月
不会挺着大肚子 呕吐
不忌讳生男生女 婆媳关系
它是卵生的 孵化 破壳而出
所以 它们长翅膀 会飞
成群结队 互相追逐

二十月

太多。你就不能自己舍弃一大部分吗？
多不可疑，但选出来还这么多我觉得就一定可疑。

孟醒石

二十兄长的话，总是让我汗颜。。。

陈舸

把柄总是掌握在两三个人手里

看了一部分，觉得对现实有比较独特的感受，但词语的处理有些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