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荒谬 于 2013-4-18 11:46 编辑
冬季电话线
一个温暖的星期六早晨,城市里还不见人影。R打开窗户向屋外探望时,除了街道两旁树木上鸟儿的啼叫,外头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市郊仍在朦胧的睡意之中。扶着窗台,R感到他昨晚喝过的酒,那些白色的灼人液体,已经从胃里被运送到了他的身体各处。尽管R感到全身疲乏、无力,但这并不能成为他逃避工作的理由。
R今年三十七岁,总是穿着一身蓝色粗布工作服。那是五年前他所工作的那个工厂倒闭时,老板发给他们留做纪念的。那时R工作勤奋、认真,他觉得自己周围的每个人都在努力地工作,不管白天黑夜,他们都在拼命地干着,而工厂里的那个大机器也没日没夜地旋转,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可那工厂说倒闭就倒闭了。他至今仍想不明白那家工厂倒闭的原因。
“因为赌博”事后R的工友告诉他,他们的老板因为迷上了赌博而将工厂所有的钱都花掉了,他甚至还四处借贷,想方设法地从他的熟人那儿骗钱。他连一丁点儿蝇头小利都不放过。就像一条奸诈的蛇,他贪婪地朝着每一个人吐着信子。但R却从未相信过,他不相信赌场里那几张小小的纸牌,竟然能把意见这么大的工厂全都吞掉,这不可思议。
可不管怎么样,R在离开那家工厂之后,他还是顺利地找到了工作。他的勤劳、诚恳总能让他找到维持生计的活。而他的那些工友们,或许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中的有些人借酒浇愁,整天烂醉如泥,有些人则开始干上了非法的勾当——尽管他们现在发了财,可是R相信他们的好日子不会太长久——更有些人呢,他们和他们的老板一样,迷上了赌博。他们把自己的房子、妻子、父母的赡养费全都丢到了旋转的罗盘上,想靠着几个小球和几个数字把自己曾经失去的一切都赢回来,可是他们总是失败,他们连一次也没有赢过,那个旋转的五颜六色的东西像张大口,正把他们慢慢地吞掉。只有R依旧老实本分,他现在在一家物流公司工作,他负责把货物送到别人的家,等到收货人签字验收之后他再把车开回公司。就这样,R穿着那身耐磨的蓝色制服,开着公司的旧铁皮货车,日复一日地穿行在了A城的街道上。
日子过得很平缓,可R并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但今天似乎将是不同寻常的一天,因为R昨天晚上喝了酒,他是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喝的,这在他开始工作的十多年里是第一次。安分守己、踏实工作、少耍把戏等等,他一直是这么告诫自己,从他开始工作那天起,这些就被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而他一直也都是这么做的。昨晚R之所以会喝酒,只因为他接到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从遥远的南方拨来,起初他还以为是别人拨错了,因为这么些年了,他从未接到过任何长途电话,长途电话似乎与他从来没有过关系,而这次他弄错了,对方告诉他——那个温柔带着胆怯的女声告诉他——她没有打错电话,她要找的人就是他。
就在电话的那一端,无线信号牵引着的另一端,那个R二十多年没有听过了的声音,再次走进了他的生活。没有任何征兆和预示,一切看上去似乎理所应当,只需要她愿意,手指按下几个号码她就能再找到他,并合情合理地走入他的生活。
他们隔着遥远的距离,说了半个小时的话。整个过程中,R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离开那个南方的小镇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在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已经快把那些事情全部给忘掉了,如果不是有人提起,他真的不会再想起那儿的任何事情了。那半小时里,过去的许多事情开始在他脑子里涌现,不管他愿不愿意,那半个小时漫长得像半个世纪。电话挂断之后,R去到了楼下的便利店,买了那儿最烈的酒,回到了房间。
此刻当R坐在公司的货车里,手握着方向盘时,感到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他尽力让自己保持清醒,让自己能分辨,哪儿是街道哪儿是人行道,他努力地搜寻着自己脑海里的路线图,警惕地在每一个应该转弯的地方朝恰当的方向打方向盘。今天,他要将两台立式空调,一台洗衣机,送到南街的S夫人那里。她昨天打电话到R的公司,指定要R在上午送过来(她是在别人那儿听说R的工作是最细心、周到的,R会将大点的货物搬进顾客的家,而其他人则会把它们留在门外),为此她愿意多付给R的公司一百块钱的酬劳。
R驾驶着车子,让它在A城的街道上缓慢地行驶。尽管他一再努力,但仍无法将自己的心思集中到方向盘上。他看着车子穿过街道,经过街道两旁的建筑,脑海里却翻来覆去地想着昨天那个电话的内容。R知道,货车在去南街的路途中,要穿过一片市场,经过那儿时得格外小心。因为缺乏管制,市场小摊贩们常会把自己的货物摆到大街上来,而如果车子不小心碰到了那些货物,摊贩们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讹人的好时机的。他们一定会大吵大闹,抓住你的衣服,让你赔钱,他们中大多数从农村成群成伙地来,他们甚至会往你的车子上砸东西。R不想惹上任何麻烦。
就在经过那个市场的时候,R格外小心,他减慢了车速,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路面,让车子绕过那些摆得七横八竖的货物。可这样走了没多久,R发现前面堵车了。一辆巨大的货车横在了街道上,它的尾部朝着市场,货箱敞开着,有人在从里面抗着一箱箱的货物进入市场。它在卸货,这意味着R得等上一段时间,而这个等待空当,正好让他休息一下。他实在是太累了,昨天根本没有睡好。可市场嘈杂的声音,却像潮水一样,一股又一股地涌来,它们夹杂着市场里各种货物的气味,让人心烦意乱。
R开始将自己的视线,从道路转移到了这个鱼目混杂的市场上。什么人都有。这里面什么人都有。他们卖着不同的东西,五毛钱一斤的蔬菜、昂贵的干货或者海鲜、色泽明亮的烤肉、造型庸俗的内衣裤、来路不明的二手手机,以及各式各样你能想到的日常用品。
市场黑黝黝的大门,那个满是污垢的大门,就是他们生活的入口。他们每天在这儿要呆上十个小时以上,在这儿吃饭在这儿上厕所,在这儿讨价还价,在这儿自我推销。可他们至少遵纪守法。如果,你的车子不压坏他们的货物,如果,你没有侵犯他们的利益,他们不会将你怎么样。他们生老病死,赚钱消费,和其他所有人都一样。R看见在他的车子旁边,两个身形消瘦的摊贩正挥舞着手上的围巾,大声地向路人推销着自己的商品,他们旁边的是一个提着篮子贩卖蔬菜的农村妇人,她的目光呆滞空洞地注视着眼前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向人们推销自己的蔬菜也不和周围的摊贩交谈,她就站在那儿,孤独地站立在那儿。R从自己的制服口袋里拿出了一根烟,熟练地点上,抽烟或许能让他此时更加清醒。
烟气通过他的口腔,滑过他的呼吸道,钻进他的肺里停住几秒,再被R吐出来。他看见烟气在自己眼前扩散、升腾,而隔着这些逐渐变淡,慢慢飘散的烟雾,他看见了市场大门外,靠着墙壁的地方站着一个小孩子。那小孩看上去十二三岁的样子,他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衣服,灰头土脸肮脏不堪,此刻他正依着市场沾满污物的石制围墙,看着外面拥挤、吵闹的人群。R看着那孩子,从他那双眼睛里,感觉到一条天真的惊恐的河流,正从那双眸子里淌出来。
烟雾已经完全飘散了,只剩下一股淡淡的劣质香烟的味道,仍盘旋在R的座位四周。那个孩子的父亲从黑洞洞的市场大门里探出头来了(那孩子和他父亲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他父亲左顾右盼,仿佛在寻找着什么,随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孩子身上,他找到了自己要寻找的东西,接着他快步向前,双手拽住了孩子,拖回了黑洞洞的市场大门。那孩子就像一块弱不禁风的旗帜,被拉拽着、摇晃着,在R的视线中消失了,而那眼神里流露的单纯的、惊恐的、天真的东西,却一直萦绕在R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前面的车开走了。街道重新变得通顺,道路再次在R的眼前伸展开来。它们就像一条条灰色的绸带,错综复杂地将整个城市包裹起来,它们冷静地存在着,不管有多少车辆行驶而过,也不管是否有人会在深夜里抚路而哭,它们由水泥、沙子、石头构成,风吹日晒,冰冷而坚硬如墙壁。现在,R已经变得清醒多了,他踩了油门,握好方向盘,往他的目的地驶去。
到达S夫人家里之后,R如往常那样敲了敲门,礼貌地站在外头等候。不一会儿门便开了,S夫人不耐烦地说她已经在家里等了很久了,R只好道歉并解释说今天路上堵车耽搁了。
“没关系,去把东西搬过来吧”S夫人倚着屋门,朝着货车瞥了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她已经投过货车的铁皮,看到了自己的东西一样。R跑向货车,拿出钥匙打开车厢,跳上车,将货物一件件地搬运下来,就像他以前很多次做过的那样。此时的S夫人还是站在那儿,倚靠着门,不过她已经将身子侧过去一些,留出了足够的空间让R能够将货物搬进家里。
“放哪儿呢,夫人”R扛着立式空调进入了屋子。
“就放客厅那个桌子旁边吧,你看得见的”S夫人朝那儿指了指。可那儿有两张桌子。
“就是那个放着电话机的桌子么?”一个绿色的电话机,R他看见了一个绿色的电话机。复古的八十年代款。
“对就那个,那电话机早就坏啦,它现在没有任何作用了”S夫人抱怨道,“如果你喜欢,你甚至可以把它带走,它太碍事了。除了样子好看,它没有任何用处”。R没有接她的话,因为他知道,在顾客家里随便拿东西是不被公司允许的,而她这么说完全可能只是一句客套话,现在的有钱人总是喜欢假模假式的慷慨,就像他们拥有花不完的善心一样。
R三十几岁,正值年轻力壮的时候,他不酗酒,烟也抽得不勤,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这对他现在的工作无疑有莫大的好处。很快,R就把所有的货物都搬进了屋子里,按照S夫人的要求摆好了。他在S夫人翻着钱包找钱的时候,认真地看了看他所站立的这间客厅。宽敞的客厅,大而明亮窗户,雕着花纹的天花板。样式精美的桌子、椅子、凳子、房间里隐约可现的书架。还有那红褐色的木地板,打过蜡显得十分光滑。在拖完之后它们甚至能照出人的影子,R想着。
而在这些东西里面,最吸引R的还是那个绿色的电话机,那个八十年代式样的电话机。它弧度好看的听筒,还有那个带孔的可以旋转的圆盘。以前R家里也有过这样一部电话,他看见父母们通过那东西跟别人讲话,隔着遥远的距离,几条街甚至一座山,人们还可以交谈。对于那时的R来说,这是一件神秘而奇妙的事情。他真想把这东西带回家,如果可以。
就在把钱找齐,准备递给R的时候,S夫人好像看出了R的视线里对那电话机的渴望。于是她装作不经意地对R说“把它拿走吧,留在这儿也没有用,我们用不上这玩意了。”
R收敛起视线里的渴望,接过钱,赶紧将视线转移到屋外。
“这儿有多的一百块,你得把它交给你公司,我跟他们说好了的。多付一百。” S夫人的视线转移到了那个绿色电话机上。
“那东西你也带走,不带走,明天我也会把它丢掉的。”她抚摸着自己外套的毛茸茸的领子,“我打算买个花瓶,放那儿。它太碍事了。”
就这样,R把那部绿色电话机带回了家。经过一上午的工作,现在他已经没有刚出门时那么疲乏了。屋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打在他那张狭小的床上,车辆轰鸣的发动机声夹着鸟儿的啼鸣,涌入屋内。今天并不是很冷,但冬天确实已经到了,再过一阵子凌冽的寒风就会到来,到那时阳光就无法再让这里温暖起来了。R望着,自己带回来的那个电话机,很明显S夫人是很爱整洁的人,电话的绿色外壳经过很好的维护,它被擦得干净光滑,此刻因反射的阳光而变得明亮。它孤零零地放在那儿,干净地放在那儿,和这个脏乱的房间并不协调。
就在R仔细观察着这个绿色的电话机的时候,突然,电话铃响了。
毫无预兆,它响了起来。没有连接任何电话线,没有任何人去碰触它,它就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却突然响了起来。空洞的电话铃声开始在R的房间里回荡,它就像一阵古怪而神秘的呼唤,召唤着R去拿起话筒。R感到了害怕,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恐惧与寒冷正透过屋外的阳光牢牢地抓住了他。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他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掌控,他体内的一个声音正强有力地涌现出来,它在呼喊着他“接电话,拿起那个听筒,拿起它!”就在这种不可名状的声音的驱使下,R走近了电话,拿起了听筒。
话筒里现实一阵空洞的安静,除了屋外传来的车子轰鸣以及鸟啼,话筒里没有声音。再过了一阵,话筒里开始传来“兹兹”的噪音,它们就像黑夜里老鼠啃噬床单时发出的声音。再然后又是沉静。此刻屋外的鸟啼、车子的轰鸣也消失了。除了风,屋内没有声音。就当,R想把话筒放回原位,结束这个漫长的电话时,电话那头隐约传来了人的声音。模糊的、飘渺的人声,它们逐渐靠近R,也逐渐变得响亮起来。
最后那个声音变得十分清晰,就如说话者正站在R眼前一样。R分辨出了那个声音,那个声音他太熟悉了。他每天把一天的工作全部做完,交还公司货车的钥匙时,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他发音时的翘舌,还有他独特的口音,就连他讲话时的习惯都一模一样。他的老板,那个文雅、英俊的中年男人。好奇心驱使着他让他忘了恐惧。R握紧话筒,将耳朵贴得更紧了,他听见话筒里又传来了另外一个声音。那是一个温柔的女声,很快R也将它分辨出来了,那是公司文职X的声音。他们的声音里带着焦急,带着那种迫不及待的焦急,R听清了他们在说的每一句话。从他们嘴里迸出的话语,通过无形的电话线,传向了R的耳朵。那些带着热气的话语,龌龊的,污秽不堪的话语,闯进了R的耳朵。
他被这一连串的带着热气的话语弄得面红耳赤,心烦意乱。他知道自己正在听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但本能驱使着他,他靠着电话更近了。而就在他贴近电话时,他的手臂不小心转动了一下那个圆形的电话盘。
电话那头的声音消失了。寂静。“兹兹”的噪音,像老鼠啃噬床单的声音。再一次寂静。飘渺的人声。接着再逐渐加强变得清晰起来。这次他听到了他的那个老板和别人交谈的声音,那是一家电器商城的老板,R曾在接货的时候和他见过面。他们在谈一笔生意。分红、假货、矿场。谈话里充满了阴谋。他听到电话里的人在谈论矿厂发生的一起事故,有人被埋在了里面,死在了里面。他们在商谈对策。他们边谈边笑着。金钱,打通关系,掩盖。这些冰冷而残酷的对策从那个平日里看来温文尔雅的男人口里说出。R觉得一股巨大的冷流正穿过窗户袭向自己。他感到不寒而栗。
接着,他又一次转动了圆盘。他听见自己的邻居在真吵。那对平日里看起来十分亲近的邻居正在真吵,“啪”的一声,接着他听到了女人的哭泣。那个男人打了他的妻子,并用最下流的话辱骂起她来。碗跌落在地面碎掉的声音,女人开始发疯似地嚎叫。R整整听了二十分钟,他听完了整个不幸的悲伤的过程。
就在那天的剩余时间里,R坐在这部绿色的电话机旁,一次又一次地转动圆盘,他听到了那些熟悉的声音,听到了一个又一个平日里无法听到的故事。它们就像隐匿在阳光下的下水道,充满着阴暗和恶臭。它们藏污纳垢。丈夫出轨,家庭暴力,商业诈骗,冷漠地处理死亡事故,政府人员之间的勾心斗角,著名作家之间让人恶心的互相吹捧。辱骂,嘲笑,讽刺,哀嚎,笑声,哭声。它们包含了这整个城市里的不幸和悲哀。
R觉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了了,他要挂掉电话。他要将这部电话扔掉,或者彻底毁掉。它就像一场噩梦。它像洞察了一切阴暗与奸险的先知,它将这不堪入目的一切,通过这种冷漠而具体的方式呈现在了R的面前。R觉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住了。
就在R下定决心挂掉电话,离开这场让他感到惊恐的噩梦时。电话那头传来了昨晚打给他电话的那个女人的声音。R继续听着,他没有挂掉电话。
“你的父亲死了。就在昨天晚上。” 话筒里传来那个温柔又带着胆怯的声音,和昨天晚上的一模一样。
“你离开家已经二十三年了。没有任何消息。我们没有你的任何消息。”R想起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午后。他的父亲恶狠狠地打了他一顿,只因R没有在他下地前帮他锄草。时至今日,他仍然记得那个粗糙的中年男人的声音,他听见自己的脑海里,那个男人粗暴地喊着“我养了你十五年了,你除了磨我,还会什么!读不好书,连做事也不会!”
“他并不是真的恨你,他从来没有恨过你。你离开之后他一直很后悔。他不让我看见,但我知道他经常一个人在夜里躲着哭。”那天下午的风很大,阳光晃眼,屋外燥热不堪。R握着他仅有的十五块钱,跑出了家里。
“他一开始也骂,但是后面就不骂了。你过年都没有回来。”他想起自己在外的第一年,到处流浪,由于年纪太小,没有人肯要他做工。他没有钱,回不了家。最后好心收留他的是个面店老板,他在那儿打杂,包吃包住没有工资。他至少能活下去了。他记得那年的过年格外冷。他想家,想念圆桌上的饺子。
“他也开导过我,说当你死在外面了。他嘴上不说,但心里我知道,他在等你回来。每天晚上他坐在那里,就是在等你回来啊。”他看见,漆黑的夜,家乡寂静漆黑的夜晚。那个男人,那个曾经痛打过自己的男人,一年一年地变老。他看见那个男人站在门口的样子,看见他伸着脖子向着漆黑的夜色里张望的样子。他知道这个男人从来不哭,他从来没有见过他哭。他只会默默忍受着这一切。
“我本来已经没有打算再找你了。可是有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那人要我拨这个号码。我本来已经死心了的。但是我还想试一试啊,二十三年了,我和你爸试过这么多次了,我早该绝望了,可我还想试一试啊。”他听到了电话那头的那个人的呜咽。
就接下来的这半个小时里,那部绿色的电话机,将昨天晚上的对话完完整整、一字不差地重复了出来,一模一样、一字不差地重复了出来。
他听着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那个他二十几年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他知道她在哭泣,在诉说,在传递着这二十几年的不幸和沉重,所有的悲伤还有此刻的激动。
“他最后哭了啊,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他那时候讲话已经没得什么声音了啊。他把我喊了过来。他说他知道自己见不到你了啊。他说要我把你找到,他要我跟你说……”在R的所有记忆中,那个男人是从来不哭的,R从来没有见过他哭过。他只会默默忍受,把什么都放在心里。
可是R,你知道么?这次他哭了。 父亲,你知道么,你的儿子一直很诚实。他老实本分,勤恳工作。他没有给你丢脸。
接着,一切的信号又被中断了。沉静。电话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窗外鸟儿又开始啼叫了,车子轰鸣也开始涌入屋内。R开始疯狂转着电话上的圆盘,他一遍又一遍地转着,可是电话里不再有任何声音了。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R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出很多年前的那些画面,那个夏天的蝉鸣和燥热,在二十三年之后,在他即将把这些忘掉的时候,再次袭入他的脑海。他开始想念那些黄色的稻田,褐色的田坎,那些葱绿的野草,还有甩着尾巴的水牛。他开始想念他的父亲,想念母亲,想念那儿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他不知道这部绿色的电话究竟是什么,但他相信这是命运给他的启示,一个提醒,一个转折。
他听到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那个村庄里传来的呜咽。他看见从前许多个无人的夜里,他的那个父亲偷偷哭泣的样子。他看见他在苍老。他也看见他站在门口等待。他看见隐匿在这个藏污纳垢的城市里所有的污秽与不堪。他想起今早看到的那个小孩。他想念那双抱他归去的有力的手臂。
他知道冬季已经来临了,他开始想象在美丽的南方,阳光穿透云层的样子。他想象着,自己在车厢里摇晃着靠近自己的家乡的样子。他想象着,在一个又一个醒来又睡去的梦里靠近自己家乡的样子。他知道他的内心正涌起一股不可遏制的力量。他知道他将回去,回南方去。那里有他的母亲。
他听见那些旋转的音波互相交织在一起,它们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的风一样,撩人心魄。 他听见它们正在呼唤:“回来吧,提着你那走动的渔火。归来吧,你漆黑的灵魂里那潮湿的梦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