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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剪刀手小黄瓜 于 2013-2-27 16:45 编辑
那时候我们在水中
膝盖受伤以后,下山的路变得难走起来。
刚开始感到疼的时候,伤口已经有凝结的迹象。在膝盖鼓起来的那处圆骨头的表面,皮肤被溪流底部的沙石划出两三道明显的划痕,最深的地方可见血肉,如今已经变成暗红色,周围是一小片一小片的红肿,和渗出来的血硬化成的痂。都是混浊、不反光的。昨晚在山上淋了雨,早晨起身的时候就觉得受伤处开始一阵一阵地疼痛。现在缓慢地下着石阶,尽量绷直了伤腿,避免因弯曲而不断拉扯伤口。
因此走得十分缓慢,转头看过去的时候,身后已经没有人了,前方的队伍并没有离得太远,因此也不必急于加快速度。我们一路从山顶下来,沿着环绕山体的人造阶梯。石阶做得倒也平缓、匀称,习惯了自己稍显别扭的走路姿势后,反倒暂时从偶尔就会迸发出来的阵痛中缓出神来,得以环视周围的景色。山体顶端是暗青色的,表面没有植被,也没有覆盖着沙土,块状的山石被风霜或是雨水切出一个个平滑的剖面,记忆中山的名字似乎有个“霞”字,但无论是从远处,亦或是更近的距离看它,都感受不到更绚丽、灿烂的色彩。山中的空气十分不错,天空没有云朵,却只是很淡很淡的蓝色,放着一种像是夹杂着雨水汽的朦胧光。石阶一旁靠着山体,一旁则是悬崖(当然被一些连缀着铁链的安全防护栏隔离着),远远看出去,是更多起伏的山,却是布满植被、通体翠绿或幽青的。山之间应该是隔着路的,其间或许还有溪流、村落,但从现在身处的角度看出去,视野之中只有山群的尖顶,由近至远彼此融合或是淡开来。
刚受伤的时候,反而是不觉得有多疼的。晚上分好了房间,班里的好多人聚在一起玩杀人游戏。几个关系好、又不太合群的朋友得知旅店有麻将,便嚷着要打,于是我们去到另一个更小的房间里,开始的时候因为不怎么会玩,完全无法定下神来。心里想着隔壁的大房间里,是不是已经坐满了人了。后来终于胡了一次,却被旁人发现我的牌是“小相公”,受到连番嘲笑,一怒之下就不想玩了。酒喝光了,我便提出独自去买酒。从小房间走出来,走廊一片黑暗,遥远的客房里的光从门缝渗出来,被光线粘到的地面和墙壁也变得有些通透起来。仿佛是走在一个体内廊回曲折的琥珀里。大房间不时传来沸腾的人声,我靠着房门听了一会,有一个时刻人声突然全部中断下来,又马上传来一阵心有灵犀的哄笑声。徘徊了一会,最终敲了敲门。是文娱委员开的,被橙黄的光线勾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看到她一时间又不知道想说些什么。她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说这一局还没结束,让我等一下再加入进去。在文娱委员身后,十来个人围成一个圈,坐在掀开窗帘的一扇窗户旁边。班里那个身形偏胖的女孩正在发言。这时候很多人都朝我看过来。
心里突然就意兴阑珊起来了。随口推脱了几句,便主动帮着把门重新合上。随后便又站在黑暗的走廊里,因为瞳孔遇过了灯光,眼前的景象更昏暗了。摸索着走到楼梯口,又小心翼翼走下楼。到了木屋外面,到处是不透光的林木和山石。对着天空和针尖般的星星,心里突然生出些“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感慨。想喊几声,又觉得有些莽撞。于是朝着记忆中的方向,沿着一个微微下斜的缓坡,走了十来分钟,直到看见了山路拐角处的一排青年旅社,却没有看到白天经过的小卖部。
又走了一会,周围开始冷起来。这时候身后的灯光已经被抛远了,身旁只剩下巨大的山体,头顶上有团团簇簇的枝叶伸展出来。伸出手来,似乎有冰晶般的东西落在上面,化成一团淡淡的银光。于是只好往回走。不一会雨就落了下来。一时间天地都被细碎的雨声隐隐占满了。头顶的树叶开始翻涌,雨水弹起,滚动,一阵阵的暗淡闪光在其中闪现传递。很快雨势渐大,在虚空中变成细密连绵的线条。于是只好小跑起来,但来时的路却变得陌生起来,青年旅舍不见踪影,本应出现在视野中的木屋的灯光也久久不见,在雨幕中,四周似乎被水流重新改造过,仿佛过了千万年,已经变成了新的形状。这时候雨水已经如同瓢泼,像是空中有巨兽,带来一阵阵难以抵抗的压力。于是只得在一个山体倾斜出来、足以盖过头顶的角落停了下来,蹲下,抱着膝等雨停。
雨水又下了一刻多钟,开始小起来。有那么一会,似乎是完全停了,但你知道雨还要再下一会的。就在那一阵时间里,天空宁静、澄澈起来,云团散开,露出有光晕的月亮。视野中含着水的地方都开始闪烁起来。在山谷外的丛林中,能远远望见一片小湖,噙着光,偏绿,夹着蓝灰,被微风带起阵阵皱纹。从我现在的位置,居高临下,能看见湖的周围,是一小座山包,狭长,圆缓。
突然就有点想就此睡去,顾不上潮湿,和夜间严寒,就睡在这里,哪也不去。朦朦胧胧的视野里,那长着湖的小山坡,它的一端似乎开始缓慢抬起来,树木和尘土开始逐渐撕裂、震落,而动静不止,山坡愈升愈高,那湖中的水便也跟着晃动,很快向低矮的一侧流出,灌进更多的丛林,和看不见的土壤深处。那动静并没有传至我身处的山峰,只能听到隐约的、沙沙的流水声。随后山的一端终于抬了起来,耸立在空中,形成一根巨大的手指,而湖水也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古老疮洞。
回过神来,已经和队伍拉得有些开了。M开始还在我身旁,此时已经变成一个穿深红衣服的背影。有一阵子,我们每晚聊天至凌晨,她爱《聊斋志异》,读不全懂,但慢慢也能默念起“而车马已渺……右睛起螺旋”之类的句子,有时候会说起那个主人公眼中生了小人的故事,或是白妇人,在幽静的夜晚,从庭院的泥土中坐起,去窗边静静窥望。其他时候,话题也多是空洞的,抒怀,或和熄灭的理想有关。可后来就不联络了。但腿伤后,M陪着我走了一会,从高处走向山脚,其中路过一个亭子,坐了会,彼此都没有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本来独自走着,身边就突然有了一个人,静悄悄的,像个影子。有几次,我都想说些什么,比如因暴雨,而产生的山体坍塌,或是连日来的不顺,但最终只是静默。上百阶台阶,一边胡乱思想,一边竟默默数出了石阶的数目。那次中断联络,责任其实在我。
无论如何,现在又复归一人行走了。旅游的项目也都完成了大半,再过一晚,便也要踏上回路了。队伍最终停在一处餐馆,是已经订好晚餐了的。天色是要变黑了吧,山中湿气开始加重,腿上的伤口干硬了大半,在褶皱里,发出一丝一丝的痒。饭馆是露天的,在一个略微鼓起的土包上,周围刻划着一圈圈的石阶,像压缩的笋。一些竹竿拔地而起,在蓬顶处,由更细的竹条、藤蔓彼此连接,形成一个巨大、中空的矩形盒子。我们去到“盒子”的中庭,坐到了白净、略微晃眼的天空之下。
依然是和几个不太合群、找不到更大群体的几个人一桌。身旁的另一桌早已坐满,十多个人,因为要等上菜,又玩起了杀人游戏。其中一个声音尖锐的女孩,用夹杂着广东、潮汕地区口音的普通话,说着“那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要杀我”,“是不是”,“丝不丝”,发音在两者之间,“不”总是微微上扬,在那个相对平坦的“是”这个翘舌音上,轻轻滑行,又再着陆。饭菜上来了,居然和昨天的那个饭馆完全相同,盐焗鸡,客家酿豆腐,香酥鸭,荷叶蒸田鸡,和竹筒饭。这次要了啤酒,瓶中气泡蹿动,仿佛一跃而出,就化作瓶外裹着的一层水珠。
安静吃着,只觉天更加阴,也有些冷。先是胃有些晃悠悠的不适,似晕车,但又似乎是有些发烧,体表的皮肤也变得敏感起来,被衣服内里轻轻挨着,就觉得有些刺痛。实在吃不下去了。环视四周,这时候,几个穿长袍的客人走进来,坐到我们边上的桌边。竟然还都留着长须,如同真的古人。
于是稍稍仔细打量,四个苍老的人,脸上都有密集的斑,有些像雨后的青苔,蔓上背光的墙壁。三人戴着草帽,有些细草秆折断、破损,硬生生戳出来,竖在空中。他们的衣袍也有些褴褛,似道袍,又仿佛明清时候的人,衣领、衣襟处有细细的针脚收过边,还绣着些不认识的花纹。四个人坐在桌前,不说话,那个没有戴帽子的人,用手缕了缕头发,其中似乎落出些浮草碎屑。他的手腕,从宽松的袖袍中裸露出来,一大块泥土般的碎块从上面掉下来,接着又落下来一些较小的,随后便露出手腕当中,一段枯槁镂空的骨头。
眼前的山陡峭、坚硬。一条几乎是竖直向上攀升的石梯,从我们身处的半山腰处,通向山的顶端。石阶的每一阶都如同平时走的两三阶那么高,但阶面却十分短和窄,大约只有三分之一的脚能真正踩在上面。这是上山的必经之路,好在石梯不长,只有二十来米,周围还插着连着锁链的栏杆。
开始爬的时候还觉得并不十分困难,手抓着一旁的铁索,便抬脚向上攀登,但一会之后就觉得有些力竭,而这时候石阶愈发陡起来,和地面之间的夹角已经有些逼近五六十度,期间身体往后仰了一下,竟然险些摔下山去。而铁索也似乎有些不稳固,有时竟带着身体一同轻轻晃动。于是最终便一手抓锁链,一手握紧上一级的台阶,直到脚下站稳,平缓了身子,再继续向上攀登。
爬到接近三分之二的时候,真有些绝望了,但头顶是人,身下也是人,左右两边皆是嶙峋石壁,而其他地方则全是虚空。我们如今身处的高度,已经有了云雾,和呼啸的风,短暂地转了一下头,只感到天高地渺茫,一切在无限遥远的地方,无法触碰,形影也都开始随着自己的身子,虚幻漂移起来。这一回头,手中就激起了一层汗,石阶光滑无一粒粉尘,便有些握不稳,于是便紧紧贴上胸前的山壁,虽然身体无法“抓紧”它,但似乎远离一分,就多一分危难。到了最后,干脆脸也贴上石阶了。快到尽头的时候,头顶的人突然不再动弹,似乎是突发了什么状况,但无法抬头,也不敢大喊,只得尽量给身下的人示意,叫他等着,自己也不再动弹。闲暇间,也不再敢四处乱看,便一丝不苟盯着眼前的石阶。
石阶上仿佛刮着风沙,那些岩石特有的结晶,组成弯曲连绵的线纹,像黑夜的风暴,也有大面积的斑纹,墨蓝,灰黑,偶尔浮现出一丝赭石色,像沙漠飞升进入一个铁做的银河。有一些沉静、浓稠的黑色花纹,在某一个角度,凝结、围拢在一起,如同一簇刘海,紧接着,不变换视线的焦点,继续凝视,一双眉毛和眼睛,便在刘海下浮现起来,那双瞳仁,似乎还是带有神采的。于是视线便暂时无法移开了,很快鼻尖,嘴唇和一张完整的脸孔也浮现出来,接着是脖子,坚挺的胸脯和纤细腰身,一只手缓缓从身体的一侧伸出,从我的胸前划过,直接连接到石阶另一旁、那平坦的峭壁表面的另一只手,两只手紧握在一起,而另外那只手,很快牵引出另一具身体,接着又是另一具,它的半个身体,直接抵达山壁的尽头,最终消失在石壁的拐角处。
队伍在暴乱中被冲散了。慌乱中,跟着一群人跑进一片山林,毛衣被丛生的荆棘和枝桠勾起了线头。我们在林中不辨方向,便只能朝着地势低的地方走。期间巨大的震动又发生了两次,空中有缓慢升起的夹杂着灰尘的阴云。闻到的气味也多了一层发霉的土腥味。行至所有人都有些筋疲力尽的时候,我们找到一片空地,坐下来休息。我翻弄手里的背包,是红色的、简约的单肩帆布背包,表面蹭上了一块有些潮湿的青绿色。有几处有些破损,但没有破开,能看见本来被缝得紧密的线条之间被拉开、撑大,露出一个个长方形细孔。我把背包凑近鼻子闻了闻,还有一丝主人的体味,不是香味,和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发出的味道都不一样。好闻,正逐渐淡去。我打开背包的盖子,拉开里层的拉链,在里面翻弄起来。手指来回碰撞到些物件,但却始终没有掏出来、让它暴露在视野之中的欲望。最终手指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又柔韧的长方体盒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取了出来。
来玩杀人游戏吧,我从没玩过呢。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对身边的人说了起来。这些人有一半是没说话过的,有几个女生,正坐成一个圆圈,木讷望着某处。他们都朝我看过来。
我第一次抽到“杀手”牌的时候,嗓子里没由来地咳了一声,但怕被别人看出来,又赶忙压下去。那张牌,背面如此普通,粉红色的心型花纹,一行十几个,一列数十个个,如一张规矩、无言的情书。而它的正面,多么令人兴奋、喜悦,左上角和右下角写着动人的大写的K,而卡牌中间,是上下颠倒的两个姿势不同的卡通皇帝。第一轮,我选择了几个挨在一起的女孩中的一个,在“法官”询问我要杀谁的时候,我轻轻指向她,并轻轻打量她,随后便收回手来,忐忑地低下头。我看见,所有人都安静地闭着眼睛,有人用手撑着头,有人则扬起下巴,作势发出一些声响和动静,以此来误导身边的人。
我只“杀死”了两个人,便被识穿了。天知道他们竟那么聪明。快天黑的时候,一个一直默默当着“平民”、坐在我身边的人,突然头向后仰,接着从胸腔开始,软塌塌向后折倒。头挨到地上便不再起来。几个女孩终究还是叫出了声。随后我们便默契地抬起他,埋进了远处一方丛林中。回来的时候,脚下的空地又响起咕噜声,很快泥土开始翻动起来,一些碎块迸发到了半米高的空中。我们只得迅速又穿过一片片密林,寻觅之后,才围坐到另一处空地上。
游戏一直进行的深夜,到了最后,我自告奋勇当起“法官”来,负责主持游戏。剩下的人围拢在我身旁,而我则站起来,对着空中说起游戏的念白。因为久坐,我站起来的时候用力有些猛,麻木了一阵子的腿突然又剧痛起来,仿佛伤口随时在更新着自己,维持在创伤过后最痛的那一刻,等“杀手”抬起头,准备杀人的时候,我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就要跌倒下去。但我还是勉强完成了几轮“杀人”。在站着的某一刻,我看见自己身处在一个个的圆环之中。在围拢着我的同学之外,是一个圆形的空地,塌陷下一二十公分,寸草不生,泥土干枯发黄,在空地之外,是一排环形的灌木丛林,亚热带的针叶、阔叶,卷曲、在夜空中如同一排排波浪。在那之外,还有向上高长的不知名树木,有光皮、青灰色、细杆的,笔直向上,突然生出一展巨大的树冠,叶片密集,几乎不留任何缝隙;也有树皮生满细绒毛的棕榈,或是垂吊枝须的榕树,它们共同向上托起一群彼此纠结穿插的树叶顶篷,在我的头顶上方,围拢成一个圆环,只露出一片夜空。
如果有月亮就好了。像我昨晚见过的那样,正值缺损,在空中,划一个温婉的弧度,而周身光晕,则让它,有一个环形轮廓。
上车前就有些紧张,这种紧张一直持续到入座。后来车上刚好坐满人,只有身旁的座位是空着的。环望四周,和自己关系最好的几个人,刚好两两凑成一对,而另外几个也算熟识的,最终经过了自己,径直坐到了别处。
心里有些暗暗埋怨自己,如果不那么早上车坐在前面,而是迟些上车,或是坐到稍后的区域,那么无论是自己选择别人,亦或是别人最终走到车厢后侧,也还是有选择自己的机会。但如今,却果然和预料的一样,是要一个人坐一路了。
车辆很快驶出市区,奔驰在高速公路上,期间导游和我们做了些颇为幼稚的游戏,大家都不大主动,到后来导游便一直呆在副驾驶座,和司机攀谈起来。因为比较安静,便有了睡意,但很快就被后排闹起的响动驱散了。几个不甘寂寞、坐在最后排的人,开始把彼此的背包垫在膝盖上,打起扑克牌来。游戏很快就吸引了更多人,前排的人也开始回过头,不时调侃、或是评论几句。有些想过去看看,但彼此间的座位离得太远了。况且M也在其中。因为参与游戏的人逐渐增多,如今她正教着其他人玩另外一个新游戏,我看见,有一阵子她低着头,闭着眼睛,一身红色系的装扮,映照在身旁的车窗玻璃上。有好久没有认真看过她了吧。掏出耳机,网格状的听筒摸上去略显潮湿,播放出的歌曲也似乎带着一阵细细的水流声。
走之前母亲提醒过,要变天,山中寒冷,便带了件毛衣,这时候车才刚行驶到郊区,已经觉得车玻璃都有些微微冻人。车外有一根根高耸的电线杆,由电线彼此连接,仿佛巨大的防护栏。这次旅游的行程很紧张,只有三天两夜,但要去溪水中漂流,还要爬山和郊游。车子开始经过一些稍显破旧的街道,有时候地上突然生出些裂纹和凹陷,一车人皆被突然的颠簸震颤得摇头晃脑。这是我们第一次穿梭进省内偏远的古市,窗外偶尔有玩闹的孩童,在田野之间,穿着简单的轻衫,随风凛冽摆动。
上山后,我们便跟随着导游,由大道,逐渐走进羊肠小路,地势逐渐升高,道旁的树木也逐渐变得古朴而冷峻起来。步行到半山的时候,已经逐渐习惯了山中清爽、略微严寒的空气,有时甚至想突然张开双臂,竭尽全力大吸一口,再吼出来,听自己的声音,抑或回声。因为时间尚早,我们便径直走向溪流的最高处,组织进行集体漂流活动。
之前在丛林间行走就听过哗哗作响的水流,有时候是水流冲击水流,有时是巨大的浪,撞上水中岩石,崩裂破碎。但真正来到漂流的起始集合处,还是被眼前的景观震撼到了。说是山中溪流,但完全不像想象中那样,温柔安静,在曲折的山中小心流淌。这溪流震荡激烈,在最上游,还如同安静的湖,但经过一个三四来米高的斜坡之后,就向下倾泻开来,之后便肆无忌惮,四面八方地轰炸而去。溪流中随处可见巨大的礁石,甚至生着尖角,在视野尽头,还看到见一只荧光桔色的小皮艇,左右上下颠簸翻转,仿佛在勾画着参差错落的水面。那黄色消失在水的尽头,连一点光也不再散射的时候,我们的队伍也逐渐走上岸头,和乘车的时候一样,依然是熟识的人两两结伴,穿上救生衣,便在导游和船夫的帮助下,坐上了皮艇,便开始漂远开来。
轮到自己的时候已经显得十分被动了,最终和一个同样找不到同伴的女生一起,坐上了皮艇。这个女生甚至在自己心里都没有多少印象,似乎往常只是静静坐在教室一角,声音显得气短,且温吞。我们坐上小艇,便抓紧艇身附近的扶手,开始的时候小艇漂得缓慢,而我们也没有船桨之类的工具,就干坐在原位。溪水清澈,甚至能隐约看见水下的各类岩石、水藻,也有横生的树枝,甚至还有被莫名折断的巨大树桩。就在注意力放在欣赏山水的时候,身体突然感到一股剧烈的失重,几乎要从艇上离开,飘向空中,随即便感到小艇开始急速漂下缓坡,期间擦着水面滑翔了一阵,最后便沉重落回到水面上。似乎心里也受到了什么重物击打,这时候水花从四周喷溅过来,衣服几乎在一瞬间就湿透了。
接下来的漂流过程急促、又格外缓慢,只感觉身处的小艇在四处撞击,而水花则从意想不到的位置不断迸射而来,身处其中才知道,溪流的速度远比看上去要快得多,尤其是无法控制方向,只觉得自己在随着撞击不断变换方位,眼中看到的有时候是白森森的天光,有时是形形烁烁的密林。大约是过了最湍急的那一块区域,或是逐渐适应了在水上浪荡,心里似乎开始好受了些,也开始逐渐放松下来,看见眼前的女生依然紧紧抓着扶手,缩着僵硬的身子,一时间就笑了出来。又行进了一会,发现前面开始陆续出现先前飘走的皮艇和队伍,才发现前方是一片水流缓慢的小水池。
池水尽头又是一片陡削绵长的斜坡,大约是为了享受这片刻的安逸,一些会水的人,干脆跳下皮艇,推着它暂时停靠到岸边,随即便在水中打起水仗,手中舀起水,就朝自己附近的人发射。
心里并不太想参与其中,但我们的皮艇,大概是也不愿意前行了,卡在了两块巨大的石头之间,无法动弹。于是只好翻下皮艇,爬到巨石上,朝着皮艇推起来。身后的人也陆续到了,大家索性都暂时停了下来,呼喊声,笑骂声,揉成一团,夹杂在水花里。因为皮艇太大,借力点又总是抓不准,推动皮艇的过程并不顺利,期间还掉进水里一次。
正背对着一群玩水的人,暗自苦恼的时候,巨大的震动由远至近传来,皮艇几乎是一下子就被震远了。
因为突如其来的震动,许多皮艇直接驶向了湍急的下坡处,我看见一个女孩,落入了水中,大概是不会游泳,正挣扎着朝我漂来。试试拉住她吧,心里想着,就尽量伸出手,一大半身子都悬在了巨石之外。但那女孩还是眼睁睁越漂越远了。
这时第二次震动突然传来,于是大半个身子直接被微微抛起,随即便离开了岩石,落到了水中。
潜游了一会,终于在湖泊的尽头处,攀上了自己的那只皮艇。那个几乎是陌生人的同班女生,远远看见了我,便一直伸着手,直到我抓住她,大半个身子都爬上了皮艇,随即便连人带艇一齐朝着下游漂落下去。
这期间半个身体都在水中,想要使劲往上爬,但却使不上劲,便一直紧紧抓着这个女生。因为不断撞击,很快就感到肚子和腿被一些或是圆润、或是坚硬的岩石撞得生疼,脚有时候悬在水中,有时候却能踩到水底,有一段时间,几乎接二连三踩到些柔软的东西。这一段溪流比先前的弱了些,但却持续了更长的时间。又挨了几次撞,感觉肚子里的物件都被移动了位置,“牵肠挂肚”,坠涨难耐。撞击持续了几次,水流终于又缓慢下来。身下的异物开始逐渐减少,慢慢就只剩下略微有些阻力的溪水浸在身体四周了。回过神来,才发现和这个女生的手还彼此抓着,因为泡久了水,彼此的皮肤都有些发白,松手之后,上面留着一些红色指印。
回去的路上,我和M坐在一起。她的下身已经破碎,干枯的青灰色纹理开始蔓延向脖子。我伸出手,放在彼此之间,她身旁座位的椅子面上,手上面有着两三处齿痕,有一处肉已经剥落,其中的骨头也磨起了倒刺,却一点都不觉得疼痛。
长途大巴朝山外开去,身旁的玻璃被一些半凝固的汁液溅得斑斑驳驳,只能隐约看到外面正起着大雾。汽车行驶的时候不断颠簸着。
在水中的时候,我第一次得以打量那个从没有过交集的女同学,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身体上的疼痛,反而帮助我在脑海中不断把这一幕画面重塑,以至于每次回想都会变得更加清晰起来。那是一张固执、坚持的脸,或许期间透露出些许微微的绝望,但很快就被前所未见的庄重取代。女同学的手,身体,都庄严地执行着她的脸,所表现出来的意愿。她的那份突然涌现出来的顽强,几乎让我有些想退缩,想突然抽身和放手,就像自己曾经做过的那样。但我一直紧紧抓着她。有那么几个瞬间,我几乎觉得我整个人都在水中,透过扭曲、不断抽着丝线和亮片的水幕,我得以不断重新看着那个正紧紧握着我的陌生人,和比她更远更远的某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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