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kakeng 于 2013-3-18 00:22 编辑
“我觉得今天有必要告诉你一件事,”她紧握手机,将听筒压在耳朵上,以防因过度紧张而脱落。即便她认为自己已经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但拨通电话之前她还是踌躇了许久。“我们的孩子已经三个多月大了。” 知道这个消息时,我还在大学念书。那时大概是傍晚,血色的太阳凝固在明亮且乏味的天空中迟迟未化,操场上有人拉着筝线在缓缓地挪动。手机在我的裤兜里发出沉闷的响声,母亲总在意想不到时给我打电话,每次我都惴惴不安地接起,生怕有什么事发生。 风筝悬停在操场中央的“托手”雕塑上方迅速摇晃。当时我正朝学校图书馆的方向走去,图书馆建在一个五米多高的台基上,直挺挺的,像一块丑陋的墓碑,一进学校大门便能看见。 “哦,小舅这会儿一定很头大。“我转过身将手肘支在筑在图书馆外围的水泥砌台上。稍不注意,风筝已从云端扎向摊在操场的草地上,我看到放风筝的人在胸前使劲挥了挥拳,被夕阳染红的脸上有些沮丧。“可能过段时间就会忘了吧。” 婚礼前三天,她和丈夫抱着出生三个多月的女儿终于回了家,小舅才对此少发抱怨。她和小舅的关系不知何时开始变得很差。表妹中考成绩不理想,毕业后暑假的一天,她便擅自拿了家里几百元出外谋生,此后很少和家里联系。在我印象中她总是行踪飘忽,最后一刻前都不知道她会在哪儿。 生了孩子,她显然瘦了,样子比以前好看。“快毕业了吧!以后出社会说话要大点声,”在婚宴上,她经过时小声地对我说,“嗯,否则会被别人欺负的。”她踏着高跟鞋,她的丈夫抱着孩子在她周围转来转去,生怕她被院子里坑坑洼洼的青石路面绊倒。她的丈夫比她大十多岁,是个孤儿,在我们村除非男方家庭富裕且有地位——但往往身体有恙——否则很少有这种情况。 婚礼前半个月,小舅没少在私下和我抱怨,家里没钱,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我看着他喘着粗气,蹲在那儿为婚房的木墙上漆,由于高血压的缘故,他时不时要站起来休息一会儿。有时累了他会到房里拿几块饼干塞到嘴里,最后才发觉问我要不要。有吃的他就能高兴,像个孩子一样。现在因为这个病,他只能开始克制地吃东西了。 一月三十日,从菩萨庙借来的几十张圆桌错落有致地摆满了庭院,院外的卵石泥地上临时搭起了炉灶。人群匆忙地在狭窄的巷道里来回涌动,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变化,脸上随时开始大笑,然后迎上前去和久未逢面的亲朋问好;或注视着几个忙着准备宴席的厨师,一需要帮忙,便立刻冲过去,机灵得很。 大部分人被闲置在角落里,他们似乎并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于是坐在长凳上包裹在清晨温暖的阳光里,表情严肃,像是在思索什么。院子外栽有几棵细小的桃树,桃花还没开,几只麻雀灵活地在抖动的枝桠间相互追逐,然后从我头上飞过。我坐在宅院正门外,想着她什么时候会到。 寒假回家后,因为离小舅家远,亲朋们也陆续凑上来帮忙,婚礼将近那几天我便很少下去。每次妈妈从小舅家忙完回来,一边换衣服,一边抱怨说: “这时候,你也要下去了。成天蹲在家里,亲戚都快认不出你了。如果家里有事,以后谁愿帮你忙。” 婚礼那天,她又嘱咐我说:“到中午一定要下去。哦,就是那个很会念书的谢家的姑娘,你还认识她吗?你看她,昨天就来帮忙了,”然后“砰”的一声把门拉上,“不要忘了!” “嘿,怎么你终于来了,你表妹呢?”她的突然出现让我有些措手不及,紧张地连手都不知往哪放。 “不知道,她可能昨天……或者前天就到了。”我将头歪向一边,注视着其他什么地方。我本来也想问她什么时候到,但仔细想想这可能是废话,也就没问。 我看到她的弟弟在她身后站着,如今已经高出她一个头,其中一边的头发垂到了耳朵的位置,耳垂上镶有钻石的铆钉在发亮。 她站在那儿盯着我看。在阳光的照射下,我的脸红通通的,有点不自在。她开始在那儿扭来扭去,一蹦一蹦的,好像随时就要摔倒。这样似乎过了很久。在她一只脚支在那儿,另一只脚的脚尖点着地,身体倾向地面时,终于又开口说道: “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道,可能什么也不做。”我觉得我是在抱怨。 “我也这么想过,但一直这么下去不太好吧?”她顿了一下,接着说。 “现在我想不了那么多,以后的事就留给以后。” 我看到她对我说的话有些不知所以,站在那儿一声不吭,似乎她和我一样正处在这种前后不是的阶段。有时如果两个人所说所想几乎类似,那么他们便会觉得无话可说。她看着我,似乎在期待我说些什么以持续这场对话。 “我这个人……可能不太热情,我也正在训练自己。”我看了看她,希望她能理解我的话,“如果你觉得我这个人很无趣,我不介意你这会儿有事先走,不要因为见到了我又不好意思直接离去。” 她有些惊讶,看着我的脸说我很敏感,然后问我可不可以坐在我的对面。我同意了。她有一头卷发,身上裹着一件藏青色大衣,一条腰带把他的腰捆得很紧。我说这样大概挺不舒服。 “说实话,是有点。但今天比较特殊,过会儿就好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还和过去一样,不知道用合适的方式对待不同的人。” 我说,可能人与人之间都是不同的,有的人为别人而活,认为使别人开心,自己也开心,大家总体都不坏。过去我也这样认为,因为从中我得到过不少好处。但之后我问自己这种开心到底是不是我发自内心的,还是因为周围环境造使的,我是不是被某种表面的东西迷惑了,从而失去了真正的什么东西。这种感觉在过程进行中是很难发现的,因为周围所有人都几乎在这么做,以至于如果你这么做了就天然地获得了某种正确性,而不这么做就被当成异类对待。 “因此这或许不是合不合适的问题,而是你愿意不愿意这么做,而你这么做所得到的快乐又远大于你使别人快乐所付出的代价。这听起来可能有些自私,但即便你诚心诚意对别人好,有时也免不了被人说自私,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 不知为何,我开始有些亢奋,好像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已经藏了很久。她又不说话了,似乎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对啊,那么这样你也就逐渐成了你。但我想这也需要时间,而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而且什么事也不是绝对的,你说是吧?” 我没有回答她,因为我也这样认为。这时我看到她的右手指上套着一枚很普通的铜环,就像通常我们从某种零食袋里掏出的那种奖励的玩具戒指。它很不规则地戴在她的手指上,我想提醒她这可能并不适合她。但我担心这或许会伤害到她。 “你交上男朋友了吗?觉得如何?”我犹豫了一下,然后问道。 “我有男朋友了。学校认识的。他总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让我开心。” “恋爱的人或许更懂得如何处理人际关系。” 这时她突然捂着嘴扑哧笑出声来,并连忙说对不起。我发现她的弟弟坐在她身旁一直没吭声,只是时不时陪着她笑一下。我问他现在是不是念初中了。 他只是小声地应了一下,可能是他的同学,在准备进宅院大门时对他喊了句骚包。但他的反应极大,这让我和她都很不适应。 “你他妈才骚!贱货!” 她的脸色突然变了,用手打了他一下,“怎么可以这么说!”然后她转过脸来,对我说:“不好意思,他的爸爸在一次车祸中去世了。” 她的爸爸在她念初中时就去世了。如果没记错,那时她弟弟还不到十岁。每次我见到她,她一直都在微笑,永远一副天真的样子,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偶尔和她搭上两句话,我也尽量提醒自己在她面前不能说起“父亲”或相关的字眼。虽然早已知道这件事,但听她这么习以为常地说出来,我多少还有些诧异。我注意到她身旁的弟弟似乎开始在极力掩饰自己的悲伤,使劲地眨着眼不说话。这之后,我可能对她表示了同情,或者什么也没说。 “时间可能要到了,以后再聊吧。”她挥了挥她手上的数码相机,笑着说:“今天我可是你表妹的伴娘。嘻嘻,什么时候可以轮到我当新娘啊。” 我向她道了别,她带着她的弟弟向里屋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宅院大庭的拐角处。 宴席如期开始,因为她的丈夫不谙酒性,在小舅全家向到来的各桌亲朋敬酒的环节,表妹便代她的丈夫一杯接过一杯将酒灌下肚里。各桌的客人都焦急地左顾右盼寻找新娘的身影,以求在第一眼见证这神圣的一刻。舅妈在一旁不住地说:“不能喝太多,这样奶水里会有酒精,对以后孩子的发育不好。” “没事儿,刚才已经喂过了。”从一桌向另一桌经过的空挡,她向舅妈说。 她丈夫抱着孩子在她周围转来转去,亲朋们见到她的孩子都逗她玩,然后对在我表妹身旁的小舅说:“你可有福了,这么年轻就当上了爷爷。”在欢闹的婚礼上,小舅笑得很满足。 他已经很久没看过她爸为她这么开心过了,在她的记忆里他似乎总在对她喊叫,认为她除了给家里添麻烦,什么也不懂。她记得在一次不知是谁办的满月酒上,那时她才十二岁。午宴过后,主人希望大家留下来吃完晚饭再走,而一些路途较远的亲朋可以先走。大家酒饱饭足后实在无意留下来吃晚饭,因而大多数人也纷纷散去。 午后寂静的时光里,一条在谷仓门外用铁链捆绑着的棕毛狗,前腿悬空在干燥的黄泥地里拼命地吠叫。她一个人倚靠在大厅门槛外的一根木梁上,呆呆地望着远处的杂草在微风中轻轻拂动,不知要做什么。她也想回家,于是她过去问她爸: “我们也走吧?” “不知道,等等再看。” “可爸爸你看,很多人都走了。再晚点可能会没车。”她爸有点不耐烦,因此没吭声。 “小姑说她要先走,问我要不要和她走?”她又说。 “走!走!你走啊!跟你小姑走啊!跟我说干什么?”她被小舅突然的吼叫声吓到了,于是迅速跑到小姑的身旁,抱着她掩面哭泣。 表妹最终还是没先走。她跟着小姑先是来到村口的公路旁等车,然后我外婆追了出去,经过一阵劝她又转身朝通向表哥家的小路走去。那时小舅也出来了,他看着回去的表妹,对我妈义正言辞地说:“你知道吗?宴席剩下来很多菜,你们走了谁吃?现在走了,你觉得姨丈会怎么想?以后她有什么事,谁还会来。你以为我不是为她好吗?”对此,我妈无话可说,他好像是在担心我妈会把表妹抢了。在那之后我便很少听到表妹叫小舅“爸”,有几次甚至对小舅还以颜色。 她穿梭在围坐在她四周的亲朋之间,她的丈夫在她身后跟着,怀里抱着她的孩子,离家这么久,她第一次觉得全身变得踏实。 我坐在其中一桌的座位上,看着她煞有介事地对着新娘新郎不停地摁着快门,闪光灯在明媚的阳光下依旧晃眼。那条腰带似乎比之前有所放松。她沉醉于他人的幸福中,每摁下一次快门就仿佛抓住了一次永恒。在镜头中,她看到了新娘新郎因为爱而相互扶持,看到了他们可爱的孩子,看到了亲朋们为他们的结合而高兴,看到了这一家子为他们的婚事而团结在一起。这些可能都是暂时的。婚礼结束后,他们或许会各自回到家中,洗个澡躺在舒适的床上,然后开始抱怨今天刺眼的阳光、今天难吃的酒菜、还有那对从各方面看似乎都不太匹配的新婚夫妇。但新娘新郎并不在乎这些,他们剩下的只有因疲惫而获得的满满的幸福,而明天的烦心事就暂且留给明天。 午后的阳光减弱,上完最后一道甜品,许多人已经离席而去。小舅和新郎还坐在大厅正中央的一张长凳上和辈分较高的亲朋欢饮畅谈,在一旁的她拿着相机在给表妹回放今天的美好瞬间,两人时不时相视而笑。然后表妹突然走到小舅身旁弯下腰,凑到他耳边说: “爸,今天不要再喝了,这对你身体不好。” 她可能听到了什么,站在远处一动不动。从院子高墙上四角天空落下的光线开始变得柔和,而每一个人的心里有什么东西也正在复活。
2013/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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