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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甲喝酒的时候,拳头会越握越紧,太阳穴的青筋像线团一样暴露出来,小腹的六块肌肉也跟着呼吸起起伏伏,这让他看起来男人味十足,和平时大不一样。
“你们知道春妮的同桌怎么骂她吗?他们骂春妮有娘生没娘养,你说他们骂得多狠毒!只怪我没有本事,我当年没有钱给春妮她妈买耳环戒指,春妮她妈常说,没有金点子的女人就不是女人,我让她当不成女人,她只好跟别人走了。”
张甲抬起头,突然抓住李立三的手腕,声音像树叶子一样抖了起来,过了一会,李立三看到张甲的眼窝子憋满了水。
“春妮长得和她妈一样的好看,心和我一样善。他们怎么忍心欺负她!”
说到这里,张甲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
何四维说:“张甲,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是张甲像是认定了自己不是男人,干脆放声哭了出来。他张大嘴巴,肩膀跟着哭声的节奏一耸一耸,那因为酒精挥发出的一点男人味,也被这响亮的哭声给喊没了。这时候,张甲觉得自己的心是拧成团的毛巾,横七竖八的苦闷,像水一样拧了出来。
李立三说,“张甲,你不要哭。别人骂春妮,不是因为春妮该骂。”
“当然不该骂,你知道春妮是个多好的孩子。她妈离家以后,我就不许她再提她妈,我告诉她,‘你妈过上好日子了,她不要咱们家了。以后只有我来养你,我不亏你吃也不亏你穿,但是你别再跟我提你妈,不然你爸就觉得白心疼你了。你爸不高兴,你就自己养活自己去。’我那说的是气话,就算春妮跟我提一万次她妈,我也不会生气。但是春妮听我这么说,真的没再提过她妈。倒是我心里发毛了,我问春妮,你想你妈不?你们想不到她怎么说!春妮说,‘我想。同学和老师都老问我说我妈在哪上班,他们都明明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妈在哪,但是他们还要问。老爸,你给我再找个妈吧,这样他们就不烦我了。’你说,春妮这样的孩子,怎么会被人骂?”
李立三拿筷子敲着张甲的脑袋说:“你是过得不好,却有个好女儿。我过得不比你好,可我儿子比春妮还差十万八千里,老子都没哭,你还哭个球。你既然也知道你女儿被人骂得冤枉,那就说明是骂你女儿的人该骂。你说是不?”
张甲收住了哭声:“你说得对,可是我能堵住他们的嘴吗?”
李立三敲了敲桌子:“堵是堵不住,躲还躲不开?春妮上的是咱们厂的子弟中学,转来转去就那么些学生,家长都是一个厂里的,谁家一点破事他们都恨不得编成评书讲。而且那学校校风又那么差,外面人都说,子弟中学是沙场、赌场、情场,就不是学校。春妮在那环境里,受欺负都是小事,学习也耽误了。你要想办法把春妮转到一中,春妮学习好,到了那,没人欺负春妮,全班学生都会围着春妮屁股后转,赶都赶不走,他们会说,春妮又漂亮又聪明,是因为她爸教育得好。”
何四维摇摇头说,“我以为你有什么锦囊计呢,罗哩罗嗦了半天,我看也都屁话!一中光择校费就要好几万,平时上下学的时候,轿车会把校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就凭咱们,把自己毛拔光,皮剥净,血放干,肉切碎,滚成丸子拉到菜市场卖了,也供不起!要真那么容易,你怎么不给你儿子转学?”
李立三说,“好鞍配好马。我儿子就不是上学的料,看书学习,那是要了他的命。他以后能接了老子的班,就阿弥陀佛了。春妮这样的孩子也上子弟中学,是可惜了。不过转学的钱,确实太高,要不怎么说龙生龙凤生凤,人家的孩子恨不得送到国外去上学,我儿子呢,他现在上几年级,我这当爹的都快想不起来了。”
张甲忘记这顿酒喝了多长时间。他只觉得眼前的色彩一点点璀璨起来。在没有喝醉的时候,张甲觉得世界就像黑白电视机,所有的的事物都是灰蒙蒙一片,喝醉了以后,世界就变成了彩电。人是绿的,墙是红的,夜空是紫色的。春妮也穿着鲜艳的衣服,在迷人的光影中嗤嗤地笑,他看见女儿笑得如此高贵,仿佛是这个世界的主人。
“龙生龙凤生凤。”李立三的这句话像苍蝇一样在他脑子里嗡嗡地乱窜,他突然觉得好笑,就笑地低下了头,笑地弯下了腰,笑地胃里一阵恶心,人哧溜一下钻到了桌子下面。
第二天睁开眼睛,张甲发现自己叉着腿趴在床上,衣服都穿在身上,只是扣子解开了,直起腰,张甲朝着门的方向大喊了一声。
“春妮!”隔夜的酒气裹挟腐烂尸体的气息,从喉咙冲了出来,张甲并没有听到春妮的回答。
“春妮!”张甲有些慌了,他扣上衬衣扣子,一骨碌滚下床。
张甲进了客厅,桌子都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廉价的花瓶优雅地坐在桌布上。张甲对着花瓶喊着,“春妮”,花瓶一动也不动。他又推开春妮的卧室,被褥都已收拾好,阳光如同果汁一样让整个房间弥漫芬芳,虽然明知道没有人,张甲还是扯着嗓子喊了两声。
“春妮,春妮!”
张甲让自己坐到了沙发上,他甚至忘记了沙发中间有一块塌陷的坑,从而精准地将屁股坐进了坑里。其实礼拜天春妮出去玩会儿也是正常的,可是这一刻他却对此异常恐惧,害怕寂静的客厅,害怕煞白的墙壁,害怕这一片正在消化他的虚空。张甲坐在沙发上的坑甚至不敢挪动屁股,他就瞪大眼睛看着墙上挂钟的秒针走了好几圈,终于决定出门去找这丫头。
他一拉开门,几乎将肺里堵的气一下吐了出来。春妮抱着血迹斑斑的老猫,已经走到了家门口。
春妮昨天晚上其实没有睡着,父亲的哭声把他从迷糊中拉了回来,她听见了父亲和他的朋友们的交谈。立三叔叔是爸爸的好朋友,但春妮挺讨厌他,因为李立三每次见了春妮,都要逗她一句“你爸要给你找后妈了,他不要你了。”小时候听到这话,春妮会哭着回家,觉得爸爸真的不要自己了,自己会像院子里的那只老猫一样到处乞食。可是慢慢的春妮明白了,爸爸每天干那么多活,舍不得买包好点的烟,都是为了让春妮过得好一点。这让春妮相信,爸爸就算给自己再找个妈妈,也没有关系。甚至春妮开始希望有个新妈妈。然而春妮依然痛恨别人向她提起“妈妈”之类的词语,每次有人说起来,春妮就觉得自己心里的那个结了痂的疤又生生给撕开了。但是世界并不会因为春妮这仅有的一点软弱而宽容她,相反,这一点软弱成为世界向她发起攻击的最佳手段。就在今天,罗雪的妈妈来到班上,在全班同学看戏一样的眼神中,说出了“你这个有娘生没娘管教的野孩子”这令她毛骨悚然的话,自己只是在几天前和罗雪发生了一点小摩擦,竟然可以让一个成年人说出这样刻薄的话。在撕心的疼痛中,十三岁的春妮渐渐意识到,只要还在这个家属院,在这个学校里,在这一堆从出生就认识的人周围生活,她就永远不能真正远离那个已经许多年没有见面的妈妈,那个锦衣玉食的女人,正在她看不到的某个世界,将酸楚源源不断输给自己。拒绝这种痛苦的途径,就是远离生活的这个院子,这片土地。所以听到父亲和立三叔叔谈论转学的时候,春妮的心里起了一阵涟漪。她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糊的报纸,她想,如果真的可以,她也挺希望去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学校,不需要有多好的教学楼和老师,只需要足够的陌生和遥远。
两个叔叔走了以后,春妮收拾好了客厅,又硬是把躺在地上的父亲扶上了床。父亲的泪痕和听不清楚的呢喃让春妮有些心疼,父亲看上去已经有了不符合年龄的苍老,春妮知道这是常年枯燥的工作和内心巨大愧疚感双重作用下的结果,尽管春妮有时候也会羡慕别的女孩从父亲和家庭中得到的骄傲,比如同桌罗雪那样,可以将胸脯挺得比母鸡还高,用鸭子般响亮的嗓门说“我爸是科长”这样的话,但是,她也知道父亲已经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了自己最大程度的慈爱。所以,即使内心极度渴望,春妮也不会忍心向这个可怜的父亲提出哪怕一点点过分的要求。许多人夸春妮懂事太早,春妮心里并不喜欢这样的评价,她觉得,这种超越同龄人的成熟,是一种现实之下无奈的、甚至有点苦涩的妥协,也是自己现阶段能够给予父亲仅有的一点回馈。
但在这个夜晚,因为无意中偷听到了父亲和他的朋友们谈论给自己转学的事情,春妮发觉,某种危险的念头像野草般不可遏制地生长,她越是竭力地让自己停止这种不切实际的渴望,这种渴望越是蓬勃有力。这些年来,春妮已经养成某种习惯,当一种渴望过于强烈的时候,她会尽力阻止对这份渴望的直视。她时常觉得,自己周围潜伏着一个怪物,能迅速发现自己心里最为隐秘的愿望,并一口将它吞掉。五年级的儿童节前,春妮梦见了妈妈,第二天早晨,爸爸突然告诉自己说妈妈最近有可能要回家取些东西。春妮坚信妈妈就会这样重新回到家里,但是,过了几天,爸爸又说妈妈东西不来取了。春妮想,大概是自己太过强烈的期望,才换来了这样的失望。有的时候,自己的渴望还会给父亲带来巨大的负担。刚升入初中,春妮渴望拥有一部和同桌罗雪一样的电子辞典。春妮把电子辞典借回来给爸爸看,爸爸摆弄了半个小时,然后对春妮说,丫头,这是个好玩意,可以学外语。春妮在旁边紧张等待了很久,听到这句话悲喜交集,险些晕了过去。但是,过了好几天,爸爸却将一部沉重的牛津双语词典放到她面前。
“这是我问厂里大学生要的,人家说,这个和电子辞典一样,就是需要翻一下。”
春妮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怨气还是无可避免地泄露出来,春妮在晚饭的时候,咬着筷子对父亲说。
“班上没有电子词典的同学不超过三个。”
直到现在,春妮仍后悔当时会说出这样的话。在那之后的一个下午,春妮放学回家看到摆在桌子上的电子词典时,她的心几乎渗出了血。她知道,摆在桌子上的,是父亲半个月的工资,半年的烟钱。在那以后的几个月,父亲一块五一包的工农烟再也没买过,春妮明白,那句不可原谅的话,深深刺伤了一个父亲的尊严。所以,当比电子词典更猛烈的渴望来袭时,春妮陷入了一场残酷的自我斗争。她在床上打了几十个滚,把额头拍了又拍,希望可以想点别的,但思绪总是在绕了一圈后,回到“转学”这个词语上。
这样的斗争是在盘子破碎的声音中结束的。春妮爬起来,顺着声音的轨迹走到了厨房,借助着远处堤坝上微弱的灯光,春妮看见了院一只黑猫正在吃着垃圾筐里剩下的鱼骨。春妮下意识拉开厨房的灯,这一下吓坏了春妮。地上和厨台上满是发亮的血迹,这只偷食的黑猫警觉地直起脖子,直勾勾瞪着春妮,春妮这才发现,这家伙就是经常出现在院子里的那只野猫。春妮曾给这只野猫起过一个名字叫叮当,这是拜那部经典的动画片所赐,春妮给猫起名字的时候还很小,那时她幻想着这只猫也像动画片里演的那样突然从肚子里掏出点什么——很快春妮就认识到这很荒唐。实际上这家伙自己似乎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名字,春妮喊它时,它连望也不会望一眼,大部分时候是迅速跑掉。谁也记不清这只老猫在什么时候出现在院子里,院子里有老人说,这只猫在刚建厂的时候就有了,其他人都觉得这是瞎扯,一只猫的寿命最多二十来年。他们说,这只猫是十几年前来的。那时候机械厂的效益还很好,他们的家属院是这个小城中十分荣耀的住所。每个人路过这个小区,都会带着醋意的感叹,快看,人家机械厂的楼房!野猫野狗之类也自然乐意光临这里,这里的剩菜都比别的地方油水多。但时过境迁,机械厂这几年停停歇歇,越来越衰落,厂里的家属院也成为这个城市大跃进中一处灰暗的孤岛。稍微有本钱的人家,都早早搬了出去,留下的人,神情里都分明写着“失败”两个字。树倒猢狲散,阿猫阿狗们纷纷移民到那些不断建成的高档小区里,唯有这只尾巴已经分叉的老猫,还固执地呆在这个院子。给它喂食的人越来越少,它倒经常不请自来,任你把门窗关严严实实,它也能魔术般窜进你家中觅食。这让院子里的人不胜其烦。于是,院子里的男女们谈论起老猫,都是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
“找些狼狗,猫最怕狗,让狗咬死它。”
“哎呦,找一些老鼠药放在鱼里,把它药死。”
“让我逮到,就拿我家里那把祖传的刀,把它皮剥下来做成手套。”
有人让张甲发表意见,张甲支支吾吾说,“这只猫在咱们院子很多年了,老鼠也没少抓,顶多也就是吃了两口倒进垃圾堆的剩菜,我看还是饶了它吧。”
实际上张甲对这只老猫是很不错的,以至于张甲下班时,老猫经常跟着张甲一起进屋,径直走到厨房的簸箕那边找食吃。日子久了,张甲干脆专门拿了一个盆,把剩菜倒进盆子里。但是这只猫吃完以后就从厨房窗户跳出去,一刻也不肯多留,甚至不会让张甲或者春妮碰一下它。张甲总是指着猫吃剩下的盆子给春妮抱怨,“猫还真是养不家,有奶便是娘”。不过话是这么说,张甲还是会把剩菜倒进盆子里。
现在,春妮看着这只时常来家里混饭的家伙居然成了这样,心里一阵难过。
“叮当。”春妮叫了一声。说着就伸出手,刚要抱住它,老猫却猛地转身,艰难爬到了厨房的窗口。
“叮当,你受伤了。”
老猫并没有理会春妮,转身跳出了窗户,春妮几乎是本能的,跟着叮当一起跳出了窗子。老猫的伤很严重,一条腿已经变形了,半个身子匍匐在地面前进,跟在后面的春妮,似乎一伸手就能抓到老猫分叉的尾巴,但就是怎么也追不上。春妮就这样跑出了院子,翻过了河堤,进入了河堤后那片农田。在这个夜晚,星空明朗,月光干净地落在苞谷杆上,让春妮脸颊旁全是植物的温柔。春妮发现,老猫的血迹在黑暗中竟然有了诡异的光泽,这些血迹在苞谷地里弯弯曲曲,汇聚成一条发光的河流,河流浸润了土地,爬上了苞谷杆,映红了夜空,后来,连月亮和星辰也彻底被这种红色所包裹。春妮的脚步越来越慢,老猫的脚步也越来越慢。最后,他们一起停了下来。老猫的头高昂着,血液已经在它的毛皮上绘成了一个庄重的图腾,让它具有了一种女王般的愠怒。春妮用指头试着碰了一下猫的毛皮,自己的手指也立刻闪耀出了红宝石般的光泽。
“天哪,你的血像冰溜子一样冷!”
春妮感到这种冷意迅速进入血液,并流淌到全身,尽管此时的世界如此宁静,没有任何戏谑的眼神,敌意的言语,或空洞的炫耀,但无法消退的怨恨还是汹涌冲击着春妮的胸腔。她突然觉得,自己和老猫并没有区别:被遗弃,被厌恶,被毫无理由地攻击。过往生命中的伤痛,如同暴雨侵蚀着自己的善良,提醒着自己的卑贱。长久以来,春妮已经适应在伤害面前的本能妥协,比如今天白天,当罗雪妈妈骂出那样难听的话时,春妮也只能低着头,流着眼泪说“对不起”。春妮已经受够了那个唯唯诺诺的自己。对于春妮来说,顺应、退让,简直成了她面对与自己为敌的整个世界时能够做出的唯一选择,但是谦卑并不能让春妮躲避任何伤害,如同叮当一样,哪怕为了生存而做的些许索取,也会立刻招来残忍的报复,难道对院子里那些吃饱了饭的人来说,另一个生命从骨头和鱼刺堆中获得微薄快乐,也是不可容忍的吗?
春妮抚摸着老猫冰凉的毛皮,这一次老猫并没有躲闪。直到许久之后,天空红色才一点点被东方升起的那片光亮所拨去,春妮看见了身旁虚弱的老猫,血迹已经有些干涸,但仍保持着那种骄傲的神态。
“去我们家养伤吧。”春妮说抱起了叮当,“我爸不会伤害你。”
张甲最近觉得自己的生活开始不对劲了。许多年来,机械工张甲已经习惯了机械的生活,上白班的时候,张甲会在早晨7点被那部机械钟叫醒,他以固定的频率刷牙洗脸,再匀速走出院子,坐上厂车去车间上班,在工作的10个半小时中,他会把各种工件送入车床上的锉刀前,看着它们在悦耳的轰鸣声中出落成精致的零件,尽管手臂的关节也好像和工件一起被打磨得生疼,但张甲还是会庆幸自己有这样舒服的工作。中午,张甲会在职工食堂点一碗两块钱的酸菜面,下班回家,张甲还会给自己和春妮做一碗西红柿鸡蛋面。晚上,他会坐在沙发上看两集电视剧,并在电视剧的片尾曲响起时关掉电视,拉灯睡觉。夜班时,张甲的一天从晚上9点开始,他会从家里带出两个馒头和一块咸菜,凌晨三点时吃掉填肚子,当天亮的时候,张甲的一天就结束了。张甲的生命中很难多出现一盘菜,多出现一张脸,这一切对于张甲来说,如同每天东升西落的太阳一样平常。虽然这样的生活偶尔也会被打破,比如李立三和何四维过来串门,但是,这种情况一月也很难有一次,可是最近,张甲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幸福生活,正被一个女人所搅乱。
女人是在黄昏来到张甲屋子的,当时张甲正在洗碗,一回身,就发现这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女人蹲在地上抚摸着春妮带回来的那只老猫。张甲手一抖,一个碗就摔地上打碎了。
“春妮这丫头怎么随便给人开门?”张甲想着,朝门口望了一眼:“你有什么事吗?”
“我要谢谢先生,这是我的猫,多亏您给它养伤了,我一时没注意,让它受了伤。”女人伸出了纤细的胳膊,猫温顺地让女子把它抱了起来。
“你开什么玩笑?”张甲弯腰捡起碗的碎片,“这只猫在这个院子里呆了多少年,从来没说它有人养。”张甲说这句话时不自觉地语调铿锵,眉毛上扬。这只猫张甲已经养了好几个月,慢慢有了感情。起初张甲并没有打算真收留它,家里地方这么小,日子又这么紧张,养只猫不是添乱吗!但经不住春妮软磨硬泡,再加上也确实不忍心看着这只老猫被院子里那些人给折腾死,张甲就答应把它养到伤好为止。不过,这畜生极通人性,平时就吃些剩菜剩饭,自己会上厕所,没事的时候,还能替张甲家拿两只耗子。时间一长,张甲竟离不开了。现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突然说这只猫是自己的,张甲像是被抢了田的农民,心里充满了怨气。
“别误会,我只是来感谢您,并没有带走它的意思。”女子亲了一下猫的耳朵,把猫放到了地板上。“我的猫能被您这样的好人收养,是它的福气。它给您添了很多麻烦。我叫陈小又,你和你女儿要是遇到什么麻烦,我会尽力帮忙的。”
“这没必要,也就是一只猫。”张甲说。这个女人优雅漂亮,举止和言语恰到好处,却总有种令人不安的熟悉感。她就这么闯到自己屋子里,还说这猫是她的,简直是不可理喻。张甲正想打发她走,春妮却跑了过来。
“那你能给我爸爸香烟吗,她是烟鬼,不抽烟难受的。”春妮给张甲做了个鬼脸。
第二天张甲下班回家时,茶几上居然放了一条“大至尊”,这种烟,是机械厂厂长也抽不上的。张甲推开春妮的屋子,陈小又和春妮正聊得火热。看见张甲回来了,陈小又笑吟吟说,“春妮真有趣,她给我讲笑话,我都要笑死了。”
张甲沉下脸,对小又说“这烟是怎么回事,干嘛送我这么贵的烟?”
“春妮不是说你喜欢抽烟吗?”
“我没给你什么恩惠,也不能收你这么贵的礼。你要是喜欢这只猫,那就把它领回去好了,反正它本来也是只野猫,我就是看它可怜,收养了它。”张甲有些怨怒地说。
“我家住在公寓里,不方便养猫,还要劳烦先生替我照顾了。”说着,陈小又鞠了一躬,走出屋子。张甲看了看春妮,满腹心事地走到厨房,却发现一桌子好菜都已经准备好了。
“小又阿姨做的。”春妮说,“老爸,她是个挺好的人。”
“什么好人,你知道她的底细吗?她再来你不要给她开门!”张甲愤愤说,他看了一下躺在窗台的老猫叮当,一丝无法名状的不安遍布全身。
这种不安很快得到了印证。女人再一次不请自来。并且将他家翻着个的布置了一遍,张甲站在焕然一新的屋子里时,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这一次他终于忍无可忍,一脚踢开春妮的卧室,朝春妮咆哮着:“谁让你给那个女人开门的?”
“我忘记关门了,小又阿姨自己进来的。”春妮抱着老猫:“不过,我觉得小又阿姨是个好人,她把我们的房子收拾了一遍,还对我说可以帮我转学。”
张甲大吃一惊,不祥的情绪蒙住他的眼睛,摇晃他的身体,他下意识扶了下桌子。这才发觉桌子上放着的一叠钞票。
“这又是谁放在这里的,谁让你要的?”张甲怒不可遏盯着春妮。
“小又阿姨。”春妮鼻子红红的,声音有些发颤。
血液再一次冲过了张甲的理智,他看着自己的手臂在眼前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后,沉沉地落在了春妮的脸颊,跟随着这声清脆的响声,张甲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击成了粉末。
在这个冬天的晚上,春妮没有吃一口饭,她抱着叮当冲出屋门,爬上了院门口的河堤。她站在高高的河堤沿上,看着自己常年生活的家属院就在自己的膝盖下面。院子里的一群中年人将一把捡来的废旧椅子劈成几块,然后浇上汽油点燃了。火光在破败的楼宇中间变得辉煌,楼宇在火光的映衬下更加肮脏。人们围着这堆篝火,一起唱着古老的歌,不一会儿,悠扬的二胡若隐若现地传来,春妮知道,那是住在楼上的疯子崔海叔,他的二胡可以让所有人陶醉。歌声越来越嘹亮,二胡也越来越婉转,春妮站在高高的堤坝,跟随着晚风摆动着身体,任凭眼泪顺着鼻子两侧滑下,渐渐的,脚下这个破落的院子在欢乐声中一点点模糊,她转过身子,堤坝后那片辽阔的田野和更远处延绵的山脉却愈加清晰,春妮这一次再也不去回避自己对于遥远的期望,多少年来,她都在这样一群熟悉的令人恶心的面孔中间苟延残喘,她压抑内心的好胜,避免所有的冲撞,只求在这个狭小的圈子中为自己争取到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以让自己的父亲能够安心维持那本已艰难的生活。但是即使她把自己蜷缩成一个点,她仍无法躲避不断袭来的羞辱。今天课间写作业时,春妮突然感到胳膊被针刺了一下,一转头,才看见同桌罗雪拿着圆规厌恶地望着自己,春妮知道自己胳膊越了界,忍了一忍把胳膊往回挪了一些,罗雪却大声嚷嚷:“你妈怎么教你的?”这一句话让春妮喘不过气,春妮死死拽着罗雪的胳膊,一口咬了上去,任罗雪拿着圆规尖在自己的身上乱扎,她就是不松口,她感觉,自己咬到的全是泪水。罗雪的哭叫终于招来了老师。老师问都没问,就让春妮在全班同学面前面壁一个下午,春妮把鼻子贴在斑驳的墙壁上,似乎能看到身后那些魔鬼一般的眼睛。这些事情春妮已经不想告诉父亲了,她觉得这种伤痛说给父亲无济于事,反而徒增他的负担与自责。但是在小又阿姨面前,春妮就能把内心郁结的秘密一股脑的倒出来,小又阿姨会为春妮的憎恨咬牙切齿,为春妮的悲伤难过落泪,当春妮数落着同桌时,父亲虽然不好受,但最后总是一副宽容的样子说,“算了,都是同学,何必计较。”但小又阿姨不同,她会摸着春妮的脸愤愤地说:“不要怕她们,这些有眼无珠的人,会得到报应的。”尽管春妮也知道这只是安慰,但就是这三言两语,春妮竟然能获得一种报复的快感。春妮常想,罗雪其实是幸运的,起码当她陷入斗争时,她的父母能有力地帮助她。尽管自己的父亲足够慈爱,但却难以给春妮提供哪怕最起码的保护。而陈小又的身上,却有着这样理想的特质。虽然自己的确不清楚小又阿姨的来历,但她要真肯陪伴爸爸,那是多好的一件事。可是,就是刚才,自己处处为之着想的父亲,竟然和其他人一起,向自己挥出了耳光。春妮感到自己所有的希望都被彻底打垮,那种寒冷,让春妮全身上下霎时僵掉了。怀里的叮当温顺地蹭着春妮的胸口,春妮转过头,院子里歌声越来越欢快,火光也越来越炙热,最后,整个家属院在冷风中,成为一片朦胧的火海。
其实,张甲在这个晚上同样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这么多年,无论春妮犯了什么错,张甲连骂都很少骂一句,更不要说动手了。都说贫养男富养女,张甲却无力像其他父亲那样给予女儿一个富足的童年,因此,张甲希望用自己甚于其他父亲的慈爱,带给女儿温暖。张甲非常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这一辈子已经没有多大希望,因此,他将自己所有的期望,都寄托于春妮。可是,最近一段时间,春妮身上发生了一些明显的变化,她怎么会随便接受别人的这么贵重的东西呢,她怎么会没有顾忌的把一个陌生女人带到家里聊天呢,天生内向寡言的春妮,自从那个自称陈小又的女人出现以后,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他何尝不希望给春妮转学,连做梦都在给一中的校长说女儿的好处,可是,这一切,本应当是靠着自己多打几个工件,多干几班活来实现的。张甲这些日子已经主动申请了加班,三天上四班,三个白班再多加一个夜班,这样每个月就能多300块,一年可以多3000块,到春妮上高中时,就差不多能把她转到城里了。可是陈小又出现了。这个二十来岁的女人,好像随手就能够改变春妮的命运,更可怕的是,春妮和她一见投缘,话说也说不完的样子。所以,尽管张甲知道转学对春妮意味着什么,但是自己内心潜藏的担忧,却极力排斥着这种可能,活了这么久,上天的脾气他太了解,从来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事会找上门来。这一巴掌,张甲更像是朝自己骨子里的恐惧挥去,落在春妮的脸上,却让自己痛不欲生。这个晚上,张甲躺在床上,听到春妮进屋摔门的声音,本想去卧室给女儿道个歉,又发现春妮的屋门从里面反锁着。张甲敲了两下,没见动静,转身从柜子里取出半瓶散装白干,一口气喝进肚子,在暖暖的醉意中,他度过了这个寒冷的夜晚。
直到第二天上班,张甲的醉意还没有退去,眼皮子也跳个不停,拿着工件的手几乎不听使唤了。这时,何四维突然飞也一样的跑过来,捏着张甲的肩膀喘了半天就是不说话,连旁边的李立三都憋不住了,骂了一句:“四维,你有屁快放嘛!”何四维满眼噙着泪说,“张甲,张甲,你快去子弟中学,听他们说……你女儿……春妮好像从教学楼上……”张甲手顿时软了一下,工件就被崩到老远,他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奔了出去,李立三害怕张甲出事,关了车床也跟着跑了出来。张甲在路上不断地打踉跄,李立三伸手扶住张甲,张甲朝天上嘶吼着。
“是我打死春妮的,我活不成了,我活不成了!”
李立三这会几乎是拖着张甲在走,张甲软得像油,李立三抱着他的脊背说:“张甲,你挺住,究竟是什么情况还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昨天打了春妮,她想不开了,呜呜……她出事情,我活不成了!”
这一天,路上所有人都同情地看着一个男人扭动着身体,把嗓子哭得像干柴一样嘶哑。当终于把张甲搀到子弟中学里时,李立三也已经累得半死。
教学楼下拉起了警戒线,消防车冲着地面,血水弯弯曲曲,爬到张甲的鞋底,张甲突然就有了力气,狮子般冲了过去,撞开了警戒线。
“他干什么。”一个中年男人拽住了李立三。
“跌下来的是他女儿啊……”李立三也有点哭腔。
“罗雪的父亲来过了,现在已经往医院赶了呀?”
“跌下来的不是初一二班的张春妮吗?”李立三立马抓住这个男人的双肩,“怎么成了罗雪?”
“大概有人搞错了,我就是学校政教处的!四楼走廊的栏杆突然断了,跌下来个女生,旁边还掉着本语文课本,起初没看清人,就看见课本上是张春妮的名字,最后他们班主任下来翻过身子才发现是罗雪,脑浆都出来了,唉。”
李立三赶紧把老师拉到张甲跟前,对着哭成一团的张甲大声重复了三遍,张甲终于醒了过来。
“我的妈,好好的栏杆,怎么说断就断呢?”张甲坐在地上,浑身不停哆嗦,他看到躺在空地上的那一截的栏杆,变成了一张狰狞的笑脸,张甲就这样瘫坐在地上,任李立三怎么拉扯,就是站不起来。
罗雪出事后春妮就请假在家,整天抱着叮当,一句话也没有。张甲以为这是罗雪的意外死亡给吓出来的,于是狠下心请了一天假,买了条大鲶鱼给春妮炖汤补身体。的确,在人生刚刚开始的时候,死亡对春妮来说确实难以理解。那个前一分钟还在和自己吵架,并把自己课本扔到楼下的同桌,就这样永远沉默了。她唯一留下的声音,是哑炮般的闷响。罗雪最后的表情在春妮脑子里挥之不去,她把春妮的语文书扬手抛进灿烂的阳光中,转过头,眯着眼睛,对春妮做出一个满足的微笑。不知道为什么,春妮总觉得那个微笑有些诡异,让她心里霎时有了被抽空的感觉。接着,栏杆迅速断裂,变形,像手掌般,托着罗雪坠入那片明朗的天空。血液像大树一样迅速生长,遮盖了春妮视线可及的范围,那片鲜亮的红色,扼住了春妮的喉咙,让春妮在此后许多天里,都发不出一点声响。春妮曾无数次幻想自己以各种方式战胜罗雪,曾在心里无数次诅咒这个恶毒的同桌,但是当她亲眼看到罗雪像一只被车碾过的青蛙般贴在冰冷水泥地时,春妮却有了强烈的负罪感。前一天晚上和陈小又聊天时,春妮还恨不得罗雪赶紧死掉,没想到一语成谶,那个令春妮咬牙切齿的罗雪,随着一声闷响消失了。她现在所能记起的,是那个曾为自己编辫子的罗雪。那个期中考试后对春妮说“你总是比我聪明”的罗雪。和罗雪完全交恶后,有次吵完架,春妮趴在桌子上哭到放学,罗雪突然说,“这次算我的错,你别哭了”。春妮现在有些怀念罗雪说那句话时的样子,粉色的霞光映满她的脸颊,而眼睛却固执地望着另一侧。春妮知道,那个罗雪,再也回不来了。
过了几天,春妮依然一语不发,张甲觉得不能再让春妮呆在家里了,于是给春妮收拾好书包,在隔层里装了两个鸡蛋,拉着春妮的手往学校走。这一条去往学校的路,女儿上初中后就很少再走了。现在他能牵着女儿温热的手走在这条路上,就像在一条河里摸到了自己丢失的珍珠。几天前,何四维告诉自己春妮出事的那一刻,张甲几乎能听见自己全身骨头碎裂的声音,现在回想起来,他总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他的鼻子已经无需呼吸,他的眼里没有一丝光亮,他的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只是在顶着最后一口气,朝春妮的方向走去,如果这个方向通向死亡,他也会义无反顾地抵达。然而戏剧的命运却在一瞬间把他扯了回来,他看到女儿的一刻,僵硬的身体才重新有了弹性。
然而走了不多时,女儿的手却突然从自己的手掌中滑出,张甲回过神来时,女儿已经躺在几米之外了,一个男人拿着警棍,正朝春妮头上抽打。张甲赶紧扑过去,扼住了男人的肩膀,才发现他是保安科科长罗义。
“她害死的我女儿,这个小杂种。”罗义身体像熊一般壮实,张甲掐着他的脖子,就如同掐着一根钢柱。
“这种事情只能怪学校,怎么能怪到我们春妮头上?”
“我不管,小雪不是和春妮吵架,不会出事的。你家这个小杂种,今天一定要给小雪赔命。”罗义大吼一声,又挣脱了张甲,一脚把刚刚爬起来的春妮又踩到地上。
“你是人不是!”张甲刚捡了块石头,罗义就回身一棍子抽到张甲的脑袋上,张甲眼睛一黑,倒在地上,嘴巴咬了一口灰,头上的血顺着眼窝子流下来。张甲立刻意识到,这轻飘飘一棍子,自己就动不了了,他再多给两下,春妮还有命好活?他拼命伸出胳膊,把罗义抬到半空的脚抱住了,但罗义立马把张甲的胳膊踩到地上,钻心的一阵疼痛后,张甲看着自己的胳膊变了形状,在清晰的痛感中,张甲从喉咙里吐出两个字。
“完了”!
许久之后,院子里的人还对那个冬天的事情历历在目,在子弟中学的那条路上,眼睛血红的罗义抽倒了好几个过来拉架的小伙,没有人再敢靠近这个咆哮的男人,只能看着一个女孩在罗义的棍子下挣扎。当人们已经开始猜测春妮的生死时,那个黑衣女人站了出来,她一只手抱着张甲家的老猫,一只手妩媚地放在罗义的脸颊。她凑到罗义耳边说了什么,浑身血红的罗义,就沮丧地挤出人群。那个中午,罗义回到家里,在妻子的哭喊中,把自己家里的东西一件件扔了出去。起先是水壶、被子、电磁炉,接着是电视机、音响。孩子们尖叫着去捡电器里蹦出来的吸铁石,这时纷纷扬扬的钞票也从罗义家的阳台飞了下来,于是连大人们也一起兴奋起来,院子里的男女老少或弯着腰,或踮着脚,或仰着下巴,在阳光中捕捉飞来的宝贝。这时的罗义斜靠在四楼的阳台,抽一口烟,扔一把钱,他喜欢楼下那些人穿梭不止的样子,仿佛在进行一场盛大的舞会。他对此刻正抱着他大腿哀求的女人说,“嘿,你别闹了,快来看他们跳舞。”
罗义最后扔下去的是他自己,在此之前他还把他的老婆扔了下去。可是她老婆被二楼的凉棚挡了一下,很难看地落到了一楼,然后趴在地上哭喊着:“罗义,你是要死啊!”罗义摇摇头,觉得这个女人真没意思,他猛吸了一口烟,接着以一个漂亮的后空翻落入大地。
这时张甲刚好回到院子,他本是想回家给女儿取治伤的钱,却看见罗义从四楼阳台落了下来。张甲忘不了罗义死的模样。这个独自追了四个路口逮住窃贼,被厂里的领导视为英雄的罗科长;这个动辄就给工人搜身,晃着警棍说,“千防万防,家贼难防”的罗混蛋,在死的时候,却如此平静。他从四楼翻了一个滚,直接坐到了地面。他睁着眼睛,保持着微笑的表情,手上夹着的烟被弹得老远,白白的烟丝却从他的鼻孔一点点钻出来,这让许多人以为他一点事都没有,门卫老张还笑着拍了拍他的脖子,但刚碰到罗义的皮肤,就哇哇叫着缩回了手。人们这才发现,罗义的身体已经冷得像冰块,并且吱吱作响,皮肤上长出密密麻麻的裂纹,像蜘蛛网一样。最后,罗义的头微微一偏,摔倒在地上碎成了许多块。张甲始终觉得罗义的最后一眼是望向自己的。
那个冬天,家属院又多了一个女疯子。她走路的时候总不时旋转两下,懂音乐的人说那是在跳华尔兹。有天夜里,疯子崔海拉起二胡,罗雪妈就在崔海身边不停旋转,肮脏的裙子在夜风中飞舞,仿佛盛开的花朵。后来大家发现,只要崔海的二胡一响,罗雪妈准出现,而且二胡不停,她的舞步就不停。这个发现让家属院的人非常兴奋,以至于谁家来个客人,都要去找崔海,让他拉起二胡,引来罗雪妈跳舞给客人看。院子里的人开心地说,机械厂家属院也有社区文工团了。但是张甲总是扫了大家的兴致。大家拉住张甲,让他看罗雪妈跳舞时,张甲都是一声不吭地径直回家。
其实,张甲是害怕。害怕罗雪妈诡异的微笑,害怕她空洞的眼睛和无法停止的舞步。张甲觉得,罗家人的一系列悲剧,和自己、和那个陈小又,似乎有着莫大的关系。上次女儿被罗义殴打,要不是陈小又,后果不堪设想。那天陈小又把春妮送到医院后,让张甲回家取钱,说自己陪着春妮,可张甲到了医院,小又人就找不到了,张甲想道谢都没来得及。春妮到了晚上才醒,醒来的第一句话,却让张甲吓出一身冷汗。
“罗雪的爸爸是不是死了?”
“你怎么知道?”张甲半晌才说话。
“我看见,小又阿姨把手放在罗雪爸爸胸口的时候,”春妮呆呆的指着自己的眼窝,“罗雪爸爸的眼珠子就消失了。”春妮的声音十分微弱。“那时我才想起来,在罗雪坠楼的那一刻,她的眼睛里也是没有眼珠子的!”
张甲觉得脊背变成了石头,寒气沿着脊椎进入他的每一寸肌肉。他蓦然想起罗义望向自己的最后一眼时那种奇怪的感觉,没错,那个时候,罗义确实是没有眼珠子的。
张甲张大嘴巴,几乎和春妮同时喊出一个名字。
“陈小又!”
然而,陈小又和那只老猫一起,从张甲人生中蒸发了。许多年后,张甲在火车站送春妮上大学,他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替春妮搬上火车,摸着春妮的脸说:“闺女,到了打个电话,把钱装好。”就转身下了车。火车启动,春妮心像被绳子牵引着,微微的酸痛。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盼望能够沿着这条铁路,去往她从未到达的世界。但是,当这个世界真的开始靠近时,她居然充满了不舍。那个即将拆除的机械厂家属院,曾像春妮肉里的刺,让春妮痛不欲生。但是现在真的要将它钳出身体的时候,才发现,这根刺本已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春妮习惯了家属院的一切:刻薄的邻居,龌龊的脏话,甚至那始终飘荡在家属院上空的机油味。但是现在,春妮不得不离开这一切,当她再回到这个城市时,这个城市将不再有机械厂,更不会有机械厂家属院了,而远离了机床和女儿的父亲,将在陌生的安置小区内,守望着可怕的孤独。不知不觉,眼泪挂满了春妮的脸,可就在父亲即将消失在车窗的一刹那,她惊讶地看见父亲的身后,似乎站着一个黑衣女人。
“你终于来了。”张甲转过身,满面通红地说:“你知道那天都发生了什么?春妮的同桌出意外死了!”
“我知道。这不正是春妮所希望的?”女人怀里抱着老猫。
“罗义也死了”张甲攥着拳头。
“他难道不该死吗?”
“他们死之前,都没有了眼珠子。”
“这是他们自己做的孽。”陈小又挠了挠猫耳朵。
“你究竟干了什么?”
“我只是尽我的本份,去看护你和春妮,就像你对我做的那样。”
“你做得太过分了!”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春妮。”陈小又说:“你应该庆幸收留了这只猫。如果不是它,你的女儿只能被罗雪得寸进尺的欺负,你除了在酒桌上借醉幻想一下你女儿的未来,几乎不能给春妮任何帮助。你甚至连去找罗义讲理的勇气都没有,你不觉得你懦弱得可怜吗?”
“你知道什么?”张甲说:“那些年我每星期上八九班,每天干十五六个小时,我拼了命,最后终于供春妮上了一中。你的钱我没有动,因为我要把它们一分不少的还给你。我很高兴,我是靠我的手,供出春妮的。”
“你是个不错的父亲。”陈小又把手指顶在了张甲的额头:“但是,春妮本来早就应该转学了,不是市一中,是孤儿院。”
陈小又手指头点到额头的一刹,张甲立刻就蔫儿了下去。他看到,在那个熟悉的车间、那台熟悉的车床前,自己的胳膊连带半个身体被卷进了机器,锉刀在张甲的肌肉上刻出光滑的螺纹,张甲就这样一点点的变成一只螺丝。
“你那个晚上打了春妮,第二天心神不宁,调校的时候擅自打开了保护罩,被卷入车机打成肉酱。可是罗雪坠楼了,你半途去子弟中学,于是那一劫你躲了过去。”
张甲摸了摸小又怀里抱着的那只猫,过了半晌才说话。
“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张甲叹了口气,“居然是罗雪的坠楼救了我。”
“倒不如说是这只猫救了你,先生。春妮救的猫不是一般的家畜,它是一只猫又。猫又发现了春妮内心潜藏的愤怒,为了报恩,它用春妮的情感做成了猫又傀儡,就是我。”陈小又蹲下身子,把猫放在了地上。“所以,我做的一切,其实只是你女儿内心的渴望——包括那条烟,那些钱,以至罗家人的报应。但是,有一点是意外,猫又的眼虽然能看清未来,却无法改变生死。但春妮对你平安的渴望,竟然让你避开了那次灾祸,说起来,你倒应该好好感激女儿呢。”
这一天晚上异常闷热,张甲和李立三、何四维三个人光着膀子坐在楼顶喝酒,不一会酒精就和脊背上的汗液一起流了下来。
张甲喝着喝着,突然哭了起来。他摸着何四维的脊背说:“我是废物!现在厂子没了,我连废铁都不如。”
何四维说,“张甲,人老了,不能这么想问题,你要想,咱这么多年做的事情多牛掰,就拿你打的螺丝说,它们有的去了美国,有的去了英国,有的还去了小日本。你说,没了这些螺丝,他们还能玩转这地球么!”
“这就不说了,没有你,春妮能上一中?能上大学?人人都说你张甲了不起,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得这么有出息!”李立三一巴掌拍到张甲的脖子上,“别动不动就掉眼泪,那年你被机器钳了指头都没叫声疼,整个厂的人都佩服你张甲是硬汉,怎么一喝酒就哭得跟他妈娘们一样?”
张甲觉得李立三这一巴掌拍得脖子生疼,就拨开李立三的手,抹了一把泪说,“有了我,春妮又能咋样?算了,不说这个了。昨天春妮用她攒的钱带我看了个电影,我给你们学一下!”
说着话,张甲就站起身来,拿着两只空酒瓶,扎了个马步,然后撅起了嘴,喉咙里发出咕隆咕隆的声音。
何四维朝张甲扔了一只拖鞋骂道:“你学的这是个啥,跟拖拉机一样!”
张甲白了一眼何四维,转头对李立三说,“这叫变形金刚,立三,你看我变的像不像咱们厂的车床。”
李立三从凳子上跳起,拍着手大叫:“张甲,你的肚子上长出锉刀啦!”。张甲立刻高兴起来,张了张嘴,刚想说话,一枚崭新的螺丝就从嗓子里蹦了出来。
(神兽百科:二尾猫又,黑色猫妖一种,有两条尾巴,居住极北冰原,非人种族可见其巨大翅膀。以吸食灵魂为食,嗜杀,报复心极强。原为死神的宠物,后偷取死神未来眼,越过三界之门抵达人间。可看清生死,并能以人类情感制作傀儡。)
2010.7.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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