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余嘉琪

我从蚌埠站上了一辆双层火车，刚上车就发现情况有点儿不太对劲。卧铺狭长的走道被四五个人堵住，再前面一点就是我的铺位隔间。让一让，我说。麻烦让一让，让我过去一下。他们没有一点儿反应。凭什么！一个女人喊道。我吃了一惊，以为她是在回答我。你别喊行不行。是个男人的声音。出事了。我把行李放下，踮起脚，看到一个制服帽被围在中间。是列车员，我立刻感到踏实了许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应该一会儿就会解决的，我乐观的想。你冷静一点。他说。这个事情肯定是能够解决的，请你不要激动。女人“哼”了一声。我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临着的这个隔间的人全都跑了出来，把我和整个事件完全隔绝开来。有好几秒，没有人在说话了。我想，事情可能解决了。结果，那个女人又吵起来。凭什么！凭什么我要上去！我告诉你了，我是孕妇！

列车开动了。这一站只有很少的几个人上车。跟我一起上来的两个人，一个去了一层，一个在二层头一个隔间。那个去了一层卧铺的，我怀疑他是个小偷。等待火车进站的时候，他贴着另外那个人站在站台的边缘，几乎快要挨到对方的后背。这幅画面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什么行李也没拿，这是最可疑的地方。连一个小包也没有。有好几次，我差点以为他就要出手了。好险，我在心里暗叫。但他只不过是把插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插到衣服口袋里，摸几下，再放回裤子口袋。他一定会出手的。我有这种感觉。在整列车厢最脆弱的时刻，他将伺机行动。

车厢里已经很暗了，灯还没有开。困在这里的这个列车员，说不定就是负责开灯的，可能还包括广播。我猜测着。只要这里的事情不解决，整个列车的人都别想舒服了。这么一想，我更加觉得这件事肯定能立马解决，不用再等多久就能在自己的铺位上躺好了。老人家一个人出来，不容易，你照顾一下不行吗？列车员说。我还一个人呢，也没人照顾我啊！女人激烈的辩论着。这个上铺也不是很高，对你来说还是很容易爬上去的。我要是没爬好，摔下来怎么办？我这可是一尸两命。“一尸两命”这个词，让周围的人吃吃的笑起来。她怎么会用这个词，我也在心里想。你怀孕了？我看不见得吧。挡在我前面的一个男人讥讽她。什么？谁在那胡说！女人气的大喊。要不要我把衣服脱了证明？你别急，别急啊。列车员赶紧哄她。

起哄的人说完就钻回了自己的隔间里，其他人也觉得目的完成了，松动开来。我终于看见了我的铺位。一个胖胖的女人坐在我的铺位对面的下铺上。她闭着眼睛，双手抱在胸前，好像很久都没有开过口。事实上，她刚刚才说完：我是买了票的，我的票就是下铺，我不会上去的。这句富含逻辑的话，让她从狂暴中走了出来，这表示：她疲倦了。列车员弯着腰站在隔间里，面朝女人，一只手扶着上铺。他也累了。这个画面让我焦虑起来。现在整条过道光洁无比，只有我和行李站在中间，像一个不合时宜的突起。

我是先意识到这场事件缺了一个角色，才注意到坐在胖女人对面下铺的老太太的。她一直没有说话，我错过了她开口的部分。如果我能早一些上车，现在就会在我的铺位上躺好，近距离观察这个事件的全部过程。或者干脆假装睡觉。但是现在，我被排除在事件的外围。

这个铺位是谁的？列车员突然问。他不是在问某个具体的人，只是借着这个问句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建议。这个铺位是谁的？他为自己想到这点微微有些激动。事情出现了转机。下铺的女人不愿意与老人家换铺位，对面这张下铺的人未必就不乐意啊。实际上，他应该几乎不会拒绝这个请求。就算拒绝了，还有隔壁的隔间。有的是希望。列车员振作起来。与此同时，他终于注意到，面前正站着一个新来的旅客。怎么早没发现呢，他一定懊恼不已。

喂，你。你跟她换一下铺位吧，老人家，爬不动，照顾一下。列车员斩钉截铁的说。年轻人，照顾一下老人家。他没有在询问我或是请求我。而是近乎命令。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明确意向的表示，列车员就转过身去。老人家，你别动了，就坐那儿吧。然后，他迅速的从隔间出来，朝另一个方向离开。事情解决了。

等我爬上铺位的时候才想起来，我买的票并不是下铺。我想着要买下铺，但是并没有买到。那个下铺的真正的主人还没上车。我想不明白刚才是怎么答应列车员的。现在事情麻烦了。应该赶紧跟老太太说清楚，然后回到自己的上铺去。但往下一看，老太太并不在铺位上。

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胖女人的头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什么事？她弯腰下去，捏起铺位上被子的两个角，伸给我。你帮我抓住，趁没人，我换一下衣服。我只好抓住被子，尽量向对面伸出其中一角，被子拖到地上，形成了一道门。胖女人开始脱衣服，她是一层一层脱的，外衣，外裤，棉背心，毛衣，保暖内衣。她竟然穿了这么多！她脱的不紧不慢，好像正在自己家里似的。万一这时有人来了怎么办。我替她紧张起来。万一是老太太突然回来了，她会不会趁机奚落两句。或者冷眼旁观，反正这是个好机会。

你是要去哪里？胖女人突然问道。去浙江。我含糊的说。唷，这趟车好多去浙江的哩，我也是去浙江的。她边笑边说，表明已经看穿我的含糊。你在哪一站下？她脱得只剩下了内衣。我不知道是看着她回答她好，还是不看她。但她不时要抬头看我，让我觉得如果不面对她，不太好。不赶紧回答她也不太好。金华。我说了实话。哦。她说。她没有继续说她是在哪里下。我后悔了。

老太太一直没有回来。我衣衫完整的躺在铺位上，随时准备下去。这种状态让我觉得很焦躁。下铺的女人准备吃晚饭了。她来来回回的走，来回的走。怎么水还没有来？每次回来，她都要这么说一句。你晚上不吃饭啦？最后一次，她终于端着泡上了开水的桶装方便面回来，有兴致搭理我。要吃的，要吃的。我说。我确实很饿了，但我想着要把这件事先讲清楚。胖女人用叉子叉住方便面的塑料封壳，好让热气不往外跑。然后又打开包，从里面摸出了一堆吃的，卤蛋，干子，鸭腿，鸡翅，海带丝，就是那一类的东西吧。你要不要点儿？我几度以为她要开口这么问我。但是没有，她什么话也没说，时候一到，就完全的揭开了方便面的壳。整个列车的人都同时揭开了方便面的壳。车厢像一个充满了方便面味的液化气瓶，潜藏着爆炸的危险。你说，她怎么还没回来？我探头问下铺的女人。她正用四两拨千斤的功夫拌着面。你说谁？拌了一会儿，她才抬头问。那位老太太。我说。胖女人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我，恶狠狠的。我心里砰砰乱跳。接着，她就开始吃面了。

我被手机震动吵醒，才发现车厢已经彻底黑了。熄灯时间已经过了。摸出手机，是要来接的亲戚发的短信。借着手机屏幕的光，我看到对面的上铺依然是空的。——当然是空的。下铺的老太太睡得正沉。她到底去哪儿了，去了那么久。好了，现在是时候把事情讲明白了。我下定决心，不管怎么也要把老太太弄醒，跟她讲一讲这件事。然后爬回我自己的，真正的上铺。

老太太睡的很沉。我先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被子。——她整个身体都藏在被子里，只有头露在外面。像一个保龄球瓶。喂。我轻轻唤道。老人家，醒醒。我加大了手力，并改用手指指节处敲打被子最薄弱处。对面的女人翻了个身。她怎么睡的这么熟。我继续用力击打被子。仍然不奏效。或许该直接拍拍她的脑袋？

老人家，醒一醒！我决定不再用气声说话。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一个远处车厢的孩子突然哭喊起来。我大吃一惊，接着想到离得这么远，应该不是我弄的。那小孩哭喊的声音把整节车厢的人都弄醒了，一时翻身不断。谁的孩子，管管！有人喊。但我眼前的老太太依然毫无反应。一动未动！一个可怕的想法拂过，她死了。

我决定先去趟厕所，回来再解决这个问题。然而等我走到车厢的那头，下到一楼，才发现厕所有人。我低头看表，想再确认一下此刻是几点。但是我根本就没有一块手表。我也没带手机，手机在包里。我只好站在门口等着。一会儿，门开了。走出来的是那位跟我一起上车的，我怀疑是小偷的男人。我被这个小小的巧合弄的心里不太舒服，迅速上完厕所就往回走。

火车开的不快，让人有在云里散步的感觉。除非向窗外看。朝向走道的有些是头，有些是脚。这么走过去的时候，像在集中营巡视。然而我蹑手蹑脚，更像是在走过一排排随时惊醒的鳄鱼。他们大嘴朝外，能够一口把我吞下。好了，现在无论如何要把事情讲明白了。

但是，等我回到隔间的时候，老太太又不见了。我真是非常的吃惊。这么晚了，她能去哪儿呢。就算是上厕所，我也没有遇上啊。而且，她是怎么醒过来的。我把过道的椅子扳下来，坐着想这件事，一边想一边等。你干什么呢？胖女人醒了。也许她从刚才就没睡着。你不睡觉啊？她又问，带着警惕。我等她。我回答道。你等她干什么？她问。

在火车的轰鸣声中，她的声音像在水下，模模糊糊。她的状态也是模模糊糊的。她在等我一个随便的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却是这么说的：我把整个事件如实坦白。我从一开始开始叙述。我说我是怎么好不容易挤上了这列火车，却遇到她们在吵架，我等了半天也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又焦虑又沮丧，加上劳累过度。导致我没做出任何反应就跟老太太换了铺位。但是，我说，但是，那个下铺的主人不是我。我在等着和她，那个老太太解释清楚。不然等那位主人来了怎么办？我问。我说的不像是我真的在请求她的建议。于是我又问，老太太上哪儿去了呢？

唔。她只含含糊糊的说过这么一声，我记忆中是这样的。她只是答应过一声，就再也没有说过任何话。老太太也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我才想到，也许她是到站下车了。但是在我去厕所的短短那一会儿火车停过吗？我却不记得了。

我重新爬上铺位躺着。正是因为当时我是密切关注着下面的情况的，才能在第一时间发现有个男人偷偷摸进了我们这个隔间。开始我以为老太太终于回来了，正准备爬起来，突然我警觉起来，意识到那个黑乎乎的高大的人影并不是老太太。小偷！我立刻清醒了。那位跟我一起上车的鬼鬼祟祟的男人，与这个黑影重叠在一起。我将携带的行李控制在自己的最高意识范围，眯上眼睛。我不想惹任何麻烦。从一开始就是。

我感觉到那个人影在弯腰检查着什么。或者准备动手，正在动手也是有可能的。我期待胖女人能够醒过来，一把揪住这个男人。我想她是有这个勇气的。但是，我又有点担心，万一男人被抓，恼羞成怒，伤及他人怎么办。报复社会也是有可能的。她就快醒了。快了。我掐指算着。

你干什么？她终于醒了。我紧张到了极点。拿点儿东西。那个男人说。哦，那你拿吧。胖女人带着倦意的说。我明白过来，他们是认识的。可能还是夫妻。是啊，一个怀孕的女人怎么会独自乘坐火车。我想。我又想到，女人宣称她是一个人，确凿无疑。那么，她是为了占据这张铺位才撒了谎，还是，她其实根本也没怀孕。还是他们，她和这个男人是一伙儿的，团体作案。或者她真的就是一个人，后来她的丈夫才从中间的站上了火车。她到底怀没怀孕呢？我仔细回想着她脱衣服时的画面。这些问题只要确认了其中一点，所有的似乎都能通过逻辑推导出来。可是，她到底怀没怀孕呢。

火车经过了诸暨、义乌、金华、武义。早上9点39分，我被列车员叫醒。永康到了，他说。我从上铺下来，穿好鞋子，提着行李向出口走去，才发现整个车厢的人已经都不见了。

镇州大萝卜

好看了。

余嘉琪

镇州大萝卜 发表于 2013-4-10 19:52
好看了。

是吗⋯⋯真是激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