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要的天使(1951)
华莱士.史蒂文斯
我对诗的本质很感兴趣。关于诗的本质,可以从许多角度去表述:根据我对诗的看法,想象和现实是平等而相互依赖的。这不是一个定义,因为它很不完整,但可以说明诗的性质。其次,我对诗人的作用颇感兴趣,这是一个首要的问题。说到这个问题,或许人们以为我会谈起社会性,谈起诗人的社会或政治义务。不,诗人根本不存在此类问题。……
但丁的“炼狱”和“天堂”仍然是中世纪的声音,并没有履行任何社会任务。诗人经常被督促担当社会义务,那么一旦排除了那种作用,一旦诗人直面生活而没有肩负任何范畴要求的话,那该如何解释?诗人的功能是什么?肯定不是带领万民走出混沌,也不是侍奉和安慰读者。我认为诗人的功能是使自己的想象成为读者的想象,只能当他看到自己的想象在别人的心里闪亮,他才实现了自己的功能。简言之,他的作用就是帮助人们生活。人们总是说,诗人不能仅面向精英阶层。我却认为他可以这样做。今天仍然被我们所记得的诗人无一不是面向精英阶层说话的。诗人将继续这样做,即使在无阶级的社会里,他仍然仅只面向精英阶层,除非这样做会把他送入监狱或流放地。不过如果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就对任何人都不说话了。诗人可能像萧斯塔科维奇①一样,以装模作样为满足。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是面向精英阶层的,因为所有诗人基本的本能都是面向某人说话,这本能产生出另外一种本能,那就是面向一个精英阶层说话。他不是向娼妓说话,而是面向头发长、见识也长的女人说话,不是向一个商会说话,而是向自己的画廊说话,也许自己的作品可以放满一个画廊。精英阶层可能作出的回应并不是为了讨好诗人,而是因为诗人推动了这种回应。诗人已经从精英阶层那里推断出这个阶层正在自身及其周围生活中寻觅着,因此这个精英阶层后来就为诗人做了他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接受他的诗。
我想强调,诗人的作用是帮助人们生活,他与生活应有的滋味关系甚大。他与想象和情感所能给予这个世界的一切有很大的关系。事实上,他与生活的关系并不像理性与生活的关系,鉴于此,无需什么人来告诉我们诗与哲学彼此不分。关于查尔斯.莫伦(Charles Mauron)的那些看法,我只想重申两个理由。一是他的观点告诉了我们何谓诗人帮助人们生活,二是他的观点为“逃避主义”一词铺平了道路。他说:艺术家把我们变成了一帮贪图享乐的人;当他完全不再创造艺术作品时,他就只能寻找并提取出现实世界可能存在的艺术品;他永远喜欢观照并丰富这个世界;艺术表达人的灵魂;最后,一切与现实紧密相连的东西都从审美领域排除出去。心里记着这些格言警句,怎么可能被责难为逃避主义呢?从心理学观点看,诗就是一种逃避。依我想,关于逃避主义的闲言碎语不过是一些司空见惯的套话而已。如果严格分析一番的话,我自己关于抵制或避开现实压力的言论就是一种逃避主义。逃避主义一词有贬义的成分,但不可能说我是在用这个词的贬义。这个词的贬义用于诗人脱离现实的场合,想象违背了现实的场合,我认为这是最根本的一点。我们不妨回到乔德博士(Dr . Joad)提出来的那种在空间延伸的固体静态物体的集合。我们可能说,空间渺茫无际,没有具体地点,没有颜色,物体虽然是固体的,但没有影子,虽然是静态的,但并非一无所有,而是生出一种可怕的力量。这时我们可能突然听到非常熟悉的另一种对地点的描述:
这个城市现在像穿着一件美丽的衣裳,
早晨的美,宁静,坦荡,
轮船,塔楼,尖顶,剧院和庙宇
向田野敞开,向天空敞开
清空寥廓,万象争辉。
如果我们有了这样的经验,我们就知道诗人如何帮助人们生活。这个例子也必定能够说明其余所有问题。事实上,诗的世界与我们生活的世界是无法区分的,或者应当说,诗的世界与我们将要拥有的生活世界无疑是分不开的,因为诗人所以成为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就因为他一直在创造或应当创造我们永远向往但并不了解的一个世界,因为他赋予生活以最高的虚构形式,否则我们的生活是不堪设想的。
词语的声韵怎么样呢?能用那些高贵的东西来验证诗人的价值吗?据我所知,诗歌的音乐性好象最经不起时间的折磨,但实际上它最为持久。可以肯定地说,词语表达的全部事实就是我们实实在在体验的思想和感情,这种深层的需要谛听着诗的词语,热爱这些词语,感受这些词语,寻找词语的声音,寻找一个终结,一种完美,一种不可替代的振动,只有最敏锐的诗人才能给我们以这样的感受。如果我们一直在思考着诗的路径,如果我们明白了词语就是思想,不仅是我们自己的思想,而且是不知道自己在思想的那些男男女女的思想,那么,我们就能意识到这一点:诗,首先是词语;诗中的词语,首先是声韵。所以,如果你我不想浪费时间的话,那我们就不必热衷于给可能出现的诗人一个定位,给他安排一个位置。但是倘若我们真的这样做了,就可能把我们看做重修辞而轻实际的人,因为这样无比重要的一件事情竟然被我们弄得这么简单。诗人的词语表现的是那些离开词语就不复存在的事物。所以,被奉为千古奇物的神车天马之类的形象是由关于事物的词语创造出来的,如果没有词语,这些东西永远不可能存在。对维罗奇奥②的雕像的描绘可以把与雕像本身相同的幻觉统一起来。诗是通过词语表达的词语启示录。克罗齐说,语言是一种永恒的创造,他并没有特别地提到诗。对于高贵的诗韵,我并不肯定想象和现实的失衡一定会造成诗韵的衰落,乃至消亡。关于真理,我们是非常糊涂的。我们对真理过于迷恋。真理最终是延展的,我们不甚了了的真理将会把我们的目光引向真理之外,看到以想象为主要补充手段的某种东西。不仅是想象依附于现实,现实也依从着想象,二者的本质就是相互依赖。我们可以从下面浮现出来,但是如果没有心灵的某种偶然的介入,如何浮现呢?这也许不过是常识而已,然而真理之外的常识也是一种源远流长的高贵品质。
①:萧斯塔科维奇(Shostakovich,1906—1975):前苏联作曲家。歌剧《鼻子》(1928),舞剧《黄金时代》(1930)、《螺丝钉》(1931)等。
②:维罗奇奥(Andrea del Verrocchio,1435—1488):意大利佛罗伦萨派画家和雕塑家,达芬奇的老师。
华莱士.史蒂文斯,《必要的天使》,纽约:诺普夫和兰德出版公司,195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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