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片大海,而回忆是一片沙滩。每次潮水漫上沙滩,都会带走回忆,但也会带来贝壳、漂流瓶、藏宝图——那就是时间送给人的礼物。” “那这样,你还会想我吗?” “嘘,那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作为结束好不好?” “不行,要讲两个!” “嗯。” 阳光刺眼,我点了点头,而她则半睡半醒地强撑住脑袋,她手边的半杯柠檬汽水还在冒着气泡。 夏天就是这样结束的。 1 八月二日,大雨。 天气预报里风平浪静的一周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搅乱了,这小城被铅灰的雨雾拥在怀里,迷濛一片,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沉在大雨中。 遇到三年没见的初中同学晓琪也是在这天下午——我没想到会在这个离家四百多公里的海边小城遇见她——她背着一个小背包,穿过重叠积压的天光和阴影,从公交车站一路向我所站的屋檐下跑过来,被雨淋得透湿,像只离家出走的小狗。 “廖凡!?”她是躲到屋檐下时才看见我的,显出一脸吃惊相,“你怎么在这个地方?” “嗯,”我点了点头,“雨下起来的时候我就躲在这,有十分钟了。” 她想回话,但却先捂着肚子笑了起来,一边解开自己的马尾辫,从包里抽出毛巾擦头发。她沉在阴影里,几乎融进了雨中。 “笑什么啊?”我有点不好意思。 她忍着笑从阴影里钻出来,靠近了我一点,一只手捂住嘴,另一只手做出阻挡我靠近的姿势,等了好几分钟才把笑消停住,说:“你怎么还是跟在学校时一个德性?你这样在大学里会找不到女朋友的。” “我哪样德性?” “呆。” 她摆出一副正经样,又是叹气又是摇头,说:“我是问你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哦。”我才反应过来,“我来这里好久了,志愿填完我就来这里了,我姐姐在这里工作,我住在她家。” “那有一个月了都。” 我点点头,又问她:“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啊?” “你猜猜看?”她转过头看着我,半笑半认真地说。 “你是希望我猜到还是不希望我猜到?” “那要看你能不能猜到喽。”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她,谁知道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况且我也没有告诉她我来这里的原因。 雨还在肆无忌惮地下着,四下里都是淋漓的雨点声。 “唉——” 她蹲到屋檐边缘,两手支柱头,长叹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才能停啊。” “六点多了,”我看看发暗的天色说,“天要黑了,但是好像除了等也没什么办法。” 她听了我的话,装出一副阴冷的凶样,森森地问:“难道你有什么不良的企图不成?” “你就省省吧。”我摆摆手,打了个哈欠。 “人家是女生嘛!”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哭喊起来,“这样等下去好无聊啊!” “唉,那又能怎么办呢?”我摊开双手,示意不知所措。 她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下子窜起来凑近我,两眼放光地说:“要不我们来说点什么好不好?” “说什么啊?” “呃,”她想了想,“比如我们廖凡同学三年高中生涯的感情问题啊……” “一边去。” “切,真小气。”她转过身去,看向远处的渐暗的天空,整个世界变得又大又空旷,又或许是这个雨中的屋檐又阴暗又狭小。 一阵沉默,就像这天色一样。 “喔——” 过了有十分钟,她向外伸出手去,笑着说:“喂,雨小了诶!” “嗯,是啊。”我也朝外伸出手,“我们走吧,趁着雨没有再次变大。” “喂——”她又摆出了那副阴冷的凶样,“你说‘我们走吧’是什么意思?谁要和你一起走,你又有什么不良企图?” “你要不想走,留在这也可以啊。”我走到屋檐外,回过头看向她。 雨没有完全停,丝丝絮絮的小雨飘着,时不时打在我脸上、胳膊上,清凉而又细微。 “吓我啊!”她不服气地跺了一下脚,“本小姐还就留在这怎么了。” “随便,但我可不保证这附近会不会有什么有不良企图的人徘徊。”我耸了耸肩。 “喂!你怎么这么不讲义气啊!”她指着我的鼻子说,“居然把你的老同学就丢在这啊!好歹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吧!” “嗯。” “哇!这个‘嗯’算什么啊!太不够意思啦!” “那,你要去哪?” “这还差不多!”她两手叉腰,霸气十足,“其实我想去市中心,我外婆住在那里。” “市中心要坐七路车,现在应该早就没有了,只能打车了。” “打车就打车,本小姐有的是钱!” “那就到马路那边去打车吧。”我看着前后两辆从不远处马路上开过的出租车说。 但是我话刚落音,雨点又没头没脑地向地面猛打起来,噼噼啪啪顽皮地响着,周围也被随之涌上来的水雾蒙住了。 “啊——”她痛心疾首地叫起来,“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如果刚刚你不在那里废话我们已经打车走了。” “谁要和你打车啦!”她气得远远地蹲到屋檐另一边,一言不发地盯着远处的天空。过了一会,又回过头来命令我说:“你不许靠近我,给我退到墙边上去!” “嗯。”我退到墙边,不自禁笑了起来。 “啊!你还笑!”她哭丧起脸来,“不许笑!不许看我,给我转过去面壁思过!” 我转了过去,但还是在笑。 “不许笑!”她命令道。 “听见你声音我就想笑。”我强忍着笑辩解说。 “不许听!”她想了一下,又说,“只准一只耳朵听!” “好好好!” “就这样数数!数到一百,呃,三百!数完才许回过头!” 我很想转过头去回赠她两句,但还是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数起数来,一直数到三百,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是在数雨点。 “两百九十八,两百九十九,三百……” 数完数,我回过头去。而她仍蹲在那里看着黯淡的天空,好像已经成为习惯了一样,似乎在我数数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 “喂!”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嗯?怎么了?”她回过头。 “没事,没事……”我摇了摇头,“雨好像又小了,我们,呃,去打车吧。” 她点点头,起身和我一起走向马路,我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我送你去。”我说。 “不用了。” “真的不用?”我看着她,“不怕那些有不良企图的人啦?” “不用啦!”她笑笑,摇了摇头。 我点点头,给她打开车门。 她冲我笑了一下,向我要了手机号码。我关上车门,隔着车窗我看见司机回头问她去哪,而她则捋了一下头发,向司机说起她要去的地方。车里很暗,但还是能看清司机点了一下头,回过头去拉起手刹,开动汽车。 我冲着车挥了挥手,但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车很快就走远了,成了一个小小的影子,渐渐消失在水雾里,再远处则是楼宇重重兀立的市区。 也就在这时候,一个怪念头涌现在我脑海里:刚才我数数的三百秒里,她哭了。 2 “喂,你要不要去看雾?” “嗯……” “清醒一点啊,我们去看雾吧。” “大夏天的怎么会有雾……” 三年前,初中毕业的暑假,早上四点钟晓琪敲响我房间的窗户,吵醒了我,说要拉我去看雾。 于是我胡乱洗漱一下,给父母留了一张便条便出去了。 “你真磨叽!”出门时,她在我头上敲了一下。 四点钟的天空睡眼朦胧,显出一片幽深的蓝色。空气清新凉爽,麻雀在很远的地方叽喳叫着,好像有什么很开心的事。 每个暑假我都和晓琪在一起干着稀奇古怪的事:抓猫、偷邻居的花盆、寻找五角星形的青石,当所有人都沉在网游和电视剧里时,我和她就像逃避了整个世界一样。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自豪感,就如同那个年纪的孩子们之间特有的默契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夏天怎么会起雾啊——” 我又问了一遍,但她只是拽着我走,并不回答。我们穿过清晨的街道,几个清洁工阿姨悠然地扫着接到,扫帚拂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喂——”我揉了揉眼睛,试图让自己睡得昏昏沉沉的脑袋清醒起来,“我们要去哪啊?” “一下就到了,一下就到了嘛。”她好像很兴奋似的,直拉着我向前走。 “是啊是啊。” 她拽着我一路向前,一直走到河边的桥上。 “这么神秘。”我感觉怪怪的。 “你看河对岸。”她悄声说道。 我朝河对岸仔看去,那里确实有雾,隐隐悠悠的一大片,让人看不清对岸。 “我已经连续看见这雾好几天了,”她笑着说,“我听说有些雾是很神奇的,可以让人穿越时空。” “你是小孩子吗?还信这种东西。” “后来有人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解释了,和时空虫洞也有关系,是真的。” “这么说,”我看着她,“你认为这片雾很神奇,你想穿越时空?” “嗯。”她点点头。 “你想到什么时代去?”我问了这么一个大多数人都会问的问题。 她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我,转而两手叉腰摆出她经典的霸气的姿势,说:“敢不敢和我去看看?是男子汉就说话。” “切——”我打了个哈欠,“你还不是自己怕想拉个垫背的,好啦,好啦,我们去看看。” “你说什么啊你!?看不起我啊!?”她跳了起来,“本小姐是什么人!?我还就不要你和我一起了!我自己去,你就在这看着我去。”说着她就气势汹汹的上了桥朝对岸走去,我坐在地上,看着她慢慢融进了雾里。 天渐渐白了,阳光从地平线照过来,金黄色潮水一样地漫过天空。 差不多过了有十分钟,她的喊声传来了:“廖凡!廖凡!” 我起身朝那片雾走了过去——那里是一片树林,大概是因为水汽比较重才会起雾的。她又喊了我一次:“廖凡!快过来!” 她好像走了到很远的地方一样,隔着雾听起来真的像是在另一个时空。 “晓琪!”我也喊了一声,“你在哪里啊?” “往里走,往里走!你来看!” 我小心地朝雾里走去,大片的树林渐渐显出了形状。太阳光暂时没有照过来,整个树林还是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清,鸟鸣在这里听起来也空灵了许多,像是在深山里。 晓琪就在一堆灌木边半蹲着,不知道在看什么。我走了过去,刚想说话,但她却把食指放在嘴边,轻轻说:“嘘。”又朝着前面努了努嘴。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正看见树丛里有一个小小的鸟窝,很矮,但是很深。我踮起脚,看见三只雏鸟挤在一起,安然地睡着。那是羽毛还没有长全的小麻雀,各自蜷缩成一团又相互依偎着,又可怜又可爱。 “我们走远一点吧——刚刚我也是走远一点才敢喊你的。”我还想再看看,但晓琪低声催我走开了。 我们又往树林里走了一点,太阳光从树叶和雾气之间穿了进来。 “你觉不觉的人活在世界上就是这样的?”晓琪仰头看着雾气游动的树叶,“就像在雾里,前面是白茫茫的一片,后面也是白茫茫的一片,只能看见自己脚下。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也会慢慢忘记过去发生了什么。” “嗯。” 越来越多的阳光穿进来,树林的颜色渐渐鲜艳了,晓琪伸手想挡住刺眼的阳光,但阳光还是从她指缝间透过去,照得她闭上了双眼。 虽然没有决定要去哪里,但我们都知道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我们往树林外走去,晓琪在前,我在后,她一路上都把手高高地伸起来,让指尖拂过那些垂下来的树枝上的树叶,阳光被树叶打散,她就像是从无数道散碎晨光的缝隙间走过。 “廖凡,我要走了。” 快走到树林外的时候,她突然说。 “嗯?去哪?”我问。 “我搬家了,要到其他地方去了。” “远吗?” “嗯,火车要坐一天。” “唉——”我抬起头看着她,“那你一路顺风。” “切!你这个人啊!”她却突然又两手叉腰,放开嗓门说,“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你怎么搞的好像我要去送死一样。” 我笑了,整个夏天都没有这么开心笑过。 阳光穿过了整个树林,一如既往的强烈、刺眼,她的身影都被这阳光淹没了。几声鸟鸣随风而过,天空深邃,但也从没这么开阔过。 “呐!最后再给你上一课,你这种笨蛋以后一定会犯这种错误的,听好了啊,”她像个教书先生一样,指指点点的,“男生不知道啊,但凡女生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她的笑容是慢慢绽开的,就像开花那样,记住了没有。” 我依旧笑着,她恨铁不成钢一样地在我头上敲了一下。 “你有没有认真听啊!整个初中三年我帮你收拾了各种烂摊子,给你抄作业,帮你作弊,模仿家长签字——呃,当然了,肯定我抄你作业和考试答案多一点喽,作为你的铁杆同学,你给我把刚刚说的话要记住了。省的以后走上什么不归路,到时候没有我来收拾烂摊子啦。” 说完她又要打我,但我躲开了,还对着她头上敲了一下,她想还手,却突然一下笑开了。 我们笑了很久,最后笑不动了,便坐到了地上。 当天下午她就走了,没有告别,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3 回到姐姐家时已经是八点多了,外面依旧下着大雨,雨点声消消长长,一阵漫过一阵。 我胡乱吃了一点晚饭,便走进房间,想打开电脑却又觉得很无聊,就坐在地上,听着雨声发呆。 没多久晓琪发来一条短信:“呆瓜,我已经到了——早就到了但是忘记和你说了,没有急死吧。” “你就好好地呆着吧。”我发回给她一条短信。 很快她又发回给我一条短信:“知道啦知道啦,还会找你的,准备好吧。” 姐姐从我房间外走过,看见我在发短信,用略带点疲倦的声音问:“在发短信吗?你来这里这么久第一次看见你发短信啊。” “嗯,”我扭过头看向姐姐,“是初中同学,你认识的,叫晓琪。” “哦,晓琪啊,”姐姐半迈进房间,背靠着门,双手合抱,作出一个思考的姿势,“这个小姑娘啊,暑假时候老是拽着你去玩,也不知道你们搞了多少恶作剧哦。我记得那时候楼下有人种了一大簇风信子,你们去采花,结果被蜜蜂追得满大街跑,第二天每人都顶了一头包去上学。” “也还好啦,没干坏事。”我笑了。 “唉,你们这些小孩子,搞不清你们。”姐姐摇了摇头,“那时候夏天老大的太阳,你们不好好呆在空调房里,却一人拿着一瓶柠檬冰汽水站在那颗香樟树底下躲太阳。不过现在想来还是小女孩比较可爱,至少不需要那么多面膜、防晒霜。” 我只是笑了笑。 “你也是,不怪当年她老是打你,整天就闷闷地一句话不说。”姐姐叹了口气,“算了,我去洗衣服了,你早点睡吧。” 说完她转身走了出去,她轻慢的脚步也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外面依旧下着大雨,雨点随着风一波一波地打在房间窗户上。 那个初中毕业的夏天,很快就在没有晓琪的懒觉和游戏中结束了。时间过得飞快,我进了高中——像所有平凡、努力的高中生一样,被满天飘散的考试卷、作业、补习砸得半死不活,似乎高中三年都在为高考冲刺一样。 也就是在这时候我遇到了叶清。 那是高二联考结束后的下午,轮到我值日打扫卫生,等我清理好乱成一团的教室,学校里已经清净无人了。五点钟的夕阳水一样洒满了教室楼前面的广场,看上去很温暖。 “喂!” 我走到教室走廊口时,一个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我回过头,就看见了一年前的叶清,她扶着一个很大的旅行箱站着,气喘嘘嘘地看着我。 “你是……五班的,叫……”我看着她,努力回忆着她的名字。 “我叫叶、叶清,你是三班的廖凡对不对?” “是的。”我点点头,“你怎么搬这个这么大的箱子啊。” 她擦了一下额角的汗,有点怯生生地说:“你能帮我搬一下吗?” “成啊。”我点点头,帮她搬起了箱子——这是个老式旅行箱,没有滚轮和把手,只能提着走,而现在这个箱子里不知装了什么那么沉,没办法提起来,只能搬着。 “可以帮我,呃,把箱子搬到家吗?我家离学校很近,就是那、那个小区。”她很谨慎地指了指远处沉在夕阳里的一小群红色楼房。 我点点头,便向前走去,但不知是我用力过猛还是怎么的,箱子突然“嘶”的一声裂开了,一大堆书从箱子里涌出来。我也因为失去平衡和书一起摔到地上,把她吓了一跳。 她赶紧走上来扶我,一边问:“你没、没事吧!?” “没事没事,只是把你的箱子给……打坏了,”我站起身试着抬动箱子,但却让箱子里的书全都掉到了地上。 “没事的,没事的。”她蹲下身低着头想收拾这些书,既像在收拾书,又像在躲避我的眼神。 “呃,那个,我以前有个朋友,他很喜欢书,”我也蹲下身,看着那些书,说,“他家里有很多书,很多很多,好几个书架。有一天,他的那些书聚在一起开会,想比一比看看到底谁才是第一。有的书说,我最厚。有的书说,我最贵。还有的书说,我的内容最深刻。你说说看哪本书才会是第一?” 她扬起眉毛,很认真地想了一下,摇摇头。暮风吹过,轻轻抚动着她的发丝。 “你是想现在知道答案还是想再考虑考虑?”我抬起头她,她又把头低了下去。 她笑了,说:“我再考虑考虑。” 我也笑了,低下头,叹口气说:“我们来处理这些书吧。” 那些书杂七杂八的,有娱乐、体育杂志,还有连环画、小说乃至学生作业本、笔记本之类的东西。 “你的书……呃,你有好多好奇怪的书啊。”我翻动那些书说。 她弯下腰拍了拍书上的灰尘说:“其实这些也不算是我的书——呃,都是捡到的。” “我从高一时候就开始了,”她有点不太好意思,连脸都红了,“去年高三的人毕业时都会有些书在留教室没有人带走,所以我就收集起来了,一直放在阿姨的工具间里——但没想到居然收了整整一箱子。这个箱子是一个住宿舍的学姐毕业时留给我的,看来质量不太好。这次打算把这些带回家,但是……唉。”她摇了摇头。 “嗯。”我翻开了一本物理习题册书,上面用红笔写了: 拼了拼了拼了拼了拼了拼了!!!!!!!!!!! 还有一本《泰戈尔诗集》扉页上写着: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本数学课本末尾上写着: 七月十号家庭作业,书上P22—P25习题(边上画了几个美国大兵一样的小人在 拿枪打老师),我去,怎么这么多作业。 一本笔记本扉页右上角写着: 赵家伟是大笨蛋!(边上画了一个头上长着三根头发的小人) 一沓子装订好的试卷集第一张上写着: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这试卷集尾页又写着: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 我本来是该帮她收拾书的,但却鬼使神差地和她在哪里看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那些书上杂七杂八的批注、随笔。有人愤世嫉俗,把各式各样的不合理现实发泄到书上(“我在这读书,还有人比我更不幸!”)。有的人把书当做备忘录用,在上面记着各种事务(“回去祝爸妈生日快乐”“给小芸带一只笔芯”)。有的人用书传纸条(“语文作业拿来我copy下!”)。这些五颜六色的话千奇百怪,我和她笑了很长时间。当然,也有些人很爱惜书,一个字都不舍得往书上写。 “唉,”我笑的坐在了地上,“我毕业的时候一定把自己的书一本不剩地带走,以后郁闷了还可以看一看,笑一笑。” 她还在捂着肚子笑着,一边点了点头。 就这么不知不觉过了很久,直到夕阳斜沉,整个世界都沉浸在酒红色的阳光里,远处的楼房、校门、树木都化成了黯淡的剪影。 我跑回教学楼找到几根包装绳,把那些书分成了三摞,和她连拎带抬地把书送去了她家,她送我下楼离开时,说:“谢谢你帮我,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送你个什么东西作为回报?” 晚风凉然,在深红与深蓝交错涂抹的天空下显得冷静、温软。这是初夏的风,也是一年里最美的风。 “不用吧,我猜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笑了。 她也笑了,像花开那样,慢慢绽开,从我一开始见到她时就是那样。 4 高二暑假,第一次和叶清一起看电影,正是迎着《加勒比海盗4》上映的时候,约翰尼德普冷峭的脸庞曾经吸引得整个学校的女孩子神魂颠倒。 电影结束时是晚上十点,我和叶清被堵在门口的人群挤散了。 夜色轻柔,虽然参杂着杂乱的街市噪声,但还是比烈日当头的白天要好上许多。看过电影的人们站在电影院外,有的吃着剩下爆米花,有的在回忆着方才历经的紧张剧情,还有的如我一样在等着被人群集散的同伴。 路灯白亮,但灯光被交杂的人群割得七零八碎,我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站了许久,才看见叶清靠在巨大的《加勒比海盗》海报下面等我。和她一样站在那里等人的还有几个,但我却觉得她有些孤零零的。 我走过去,她也看见了我,便快步走了过来,带着点跳跃,很活泼。 “人真的好多啊。”她捋了一下头发,转回头看着离我们越来越远的人群。 “都喜欢大片。”我说,“而且看完了有点热血沸腾,所以都像赛跑一样往门外挤。” “其实我也很想当个海盗。”她微微仰起头看着天空,“每天都在大海上漂流,好自由啊。” “当海盗很危险好不好。”我笑了,“动不动就有杀身之祸啊,还要打仗、逃亡。” “至少没有那么闷。”她摇了摇头,“你不觉得闷吗?” “什么闷?” “现在,以及以后。” 我们走进了巷子,周围陷入黑暗里,只有她的眼睛映着夜空深邃的蓝色,显出很微弱的亮光。 “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现在很闷啊其实。”她有点摇头晃脑的。 “那没办法。”我不由自主地耸耸肩。 “但是以后会更闷。”她的声音有点低沉,“等不再上学的时候,不管你同意还是不同意,以后你总是会怀念现在的。” “大概是吧。”我不太敢肯定地说。 我们走出了巷子,巷外的路很空寂,路灯静立两旁,顺着路一直向远方延伸过去。只有在这时我才知道我和她是多么的渺小,尤其在这么大的世界上。我们沿着路边向前走,路边就是河,水声潺潺。整个初中三年我都和晓琪一起从桥上走过这条河,去对岸上学。初中毕业那年的暑假,晓琪曾带我来到这里看河对岸的雾,说进入这片雾就可以穿越时空。 “以前暑假、寒假,爸爸妈妈怕我一个人在家不安全,就反锁大门,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去玩。”她眯起眼看了看白亮的灯光,“我就在家瞎转悠,玩玩布娃娃,看看电视,但就是不老老实实写作业。不过,每到五点多的时候,我就会坐在阳台上,看着爸爸或者妈妈从公交车站下车,迎着夕阳光回家,这么多年来好像都没有变过。” 我们走过桥边,桥另一边的树林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座建筑,可能是厂房或者什么的。 “你在看什么吗?”叶清看出了我目光的游离。 “没什么。” “没什么吗?”叶清看向我的眼睛,又像想起来什么一样问,“你小时候放寒假、暑假的时候都干什么?” “我?”我想了想,说,“一放假就到处玩啊,和朋友们一起,到处跑,玩,男孩子那样嘛,你懂的,追逐打闹。” “唉——没劲。”她有点累了,“都没点英雄气概。” “小孩子啊。”我宽解道,“其实那时候追逐打闹的我,和在阳台上等爸爸妈妈回家的你之间,其实是一样的,等很久以后我们再回想起来的时候。” “嗯。”她笑了,点一点头,重新打起了精神,“还有啊,我很喜欢今天电影的结尾。” “结尾?” “嗯,在海边,杰克船长和另一个人,他们在沙滩上走。我喜欢沙滩和海。”她眼睛里放出神异的色彩。 “以后会去的。”我点点头,“海南、广西、福建、澳大利亚、马尔代夫、夏威夷,世界上有很多很多海滩可以去的。” 她手背后,一边点头一边向前走着,她的影子滑稽地模仿着她的动作。 “诶,我还想问你件事?” “嗯,说啊。”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问过我一个,脑筋急转弯一样的问题。究竟第一的书是什么书?”她斜着脑袋看我。 “那个啊,”我挠了挠头,“你想知道答案么?” “嗯。” “我不知道。” “啊!?” “嗯,不知道。”我尴尬地笑了笑,“事实上,那个是我临时想出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唉,没劲。”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 “呵,我只是,”我笑着,“当时你老是低着头,所以我就想看看你到底长啥样子。到底怎么才能让你抬头呢?我就想到了说点离奇的故事。” “你去死。”她拍了我一下,笑了。 我们又向前走了几十米,就到她家了。 “谢谢你啦。” 说完这句她就上楼了,她转身时路灯的光从她身体让出的空隙间照过来,让周围的一切在光线散射下显的很虚幻。昏黄的楼道灯有股老派Jazz的味道,随着她渐渐减弱的脚步声一层层向上亮着。从楼道窗户上还能看见灯光下她的影子,比刚才马路上的影子稍显瘦小,可能是因为靠近家的缘故。 我转过身向家走时,月亮拨开了淡淡的云层,一层薄薄的光晕围绕着它,清晰而又模糊。 “其实那时候追逐打闹的我,和在阳台上等爸爸妈妈回家的你之间,其实是一样的,等很久以后我们再回想起来的时候。” 我突然想起了这句话,我说的时候纯属无心,但却突然觉得,多年来的生活,可能和多年来照着我的月光一样,没有多少差别。 5 高三那年的圣诞节,是和叶清在一起过的。 那是星期五的下午,又一次联考的结束,学校里的人或者打伞、或者乘车或者家长接送,都早已离开,只有叶清拿着我的书包,站在我第一次与她见面的那个走廊外的屋檐下等着我,雨水从她面前淋漓坠落,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幅阴暗而又静谧、温柔的映像派画。 我跑去学校外的超市借了一把伞,便急匆匆往回走去接叶清。 “你为什么不借两把伞?”叶清看着我问,“不让借吗?” “不让。”我撇撇嘴。 叶清笑了,并不想揭穿我那一点心思。她把我的书包递给我,又把自己的书包从肩膀上卸下来,一个箭步跳到我伞下,把我的和她的书包护在我们两之间,好不让雨水淋到。 这是课本比人值钱的年月,这是为了课本可以拼到每天只睡三小时的年月,这是高考至上,超越生命中一切的年月。 “啊!”没一会叶清叫了起来,“我胳膊上全是雨啦!”她的半只胳膊都露在伞外,被雨结结实实淋了个透湿。 “嗯。”而这时候我根本没有精力去回应她——雨水早已经把我整个后背淋得可以养鱼。 这不是初春濛濛的烟雨,而是隆冬季节随时可能会转成大雪、夹杂着冰粒的冷雨。我和她抓着伞柄的手都冻得通红(因为夹着书包的缘故,我们俩不得不紧紧靠在一起),气温低到令人发指,似乎刚呼出的气都能结成冰串。雨毫不留情地发疯般打在伞上,叶清几次大叫着:“啊!啊!不行!我受不了了!”我想试着把她往里面拉一拉,但是没有用,只好拉着她加快脚步向前走。 等到了叶清楼道下的时候,我和她都已经被雨结结实实淋了个半湿。 “冻、冻死,冻死了……”叶清拿手在我肩膀上戳着,“你这个大笨蛋!大、大、大笨蛋。” “我、我也不知道雨、雨这么大啊。”我的嘴巴也不怎么利索。 “把围巾围好。” 叶清伸出有点僵直的手,想把我的围巾拉紧一点,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围巾已经冻住了,经叶清一拉,整个掉到了地上,像冰块一样发出来脆生生响声。 我笑了起来——有点僵硬,像机器人一样地笑着,叶清也笑了起来,她没有我淋得那么湿,稍好一点。笑着笑着,她突然看向我的身后,说:“你看。” 我随着她的目光转过头,正看见门外安然、缓慢飘落的雪花。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就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飘扬的雪。 “圣诞节的雪诶!”叶清跳了一下,很是兴奋。 “嗯!”我点点头。 “你得快回去啦,”叶清拍拍我的后背,似乎很担心后背也会结冰,“雪大了就不好走了。” “嗯。”我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叶清又拉住了我,“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我在海边,在沙滩边缘走着,海水的颜色很奇怪,很蓝,但是是有点梦幻色彩的那种蓝。天空有点绿绿的,太阳半坠在海平面上,很浓重的晚霞,油画一样的,应该是傍晚时分。”她把食指关节放在唇间(每次想东西时她总是不自觉地这样),“我在想,既然今天是圣诞节,我可不可以许个愿?” “当然可以啊。” “我想去海边,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我点点头,说:“等高考结束,我们就一起去海边。” 她笑了,很开心,但还是和从前一样,就像花在阳光下慢慢绽开。 那天回家没多久我就发烧了,叶清也一样。好在后两天休息,不用担心塌课。 晚上十一点中,叶清打通了我的手机——我正躺在床上,被高烧折磨地头昏眼花。 “喂?你感觉好点了吗?”她低声问,似乎是躲在被窝里打的。 “嗯,你呢?”我也压低声音,尽量不吵醒睡着的父母。 “好点了,”她的声音低得像在喘气,让我联想起躲在冰箱边偷吃薯片的小老鼠,“我只想和你说一个事。” “什么事?” “我真的好想去海边,我们一定要一起去海边好不好?” “放心吧。” “一定?” “嗯,嗯。一定,一定。”我不由自主地点起了头,好像她能看见一样,“快睡觉吧,傻乎乎的。” “嘿嘿嘿,”她笑着,“嗯,笨蛋你也快睡觉。” 之后的那个星期一她送了一个小小的、缠着蓝色丝带、装了水的木塞瓶给我,就像童话故事里主人公历尽千辛万苦求得的能让公主起死回生的魔药一样。 “这是什么?”我看着小瓶子里剔透的液体和几个小气泡问。 “这个啊,”她很得意地说,“秘密。” “如果有哪一天你走累了,觉得没有从前快乐,它能帮你找回失去的时间。” “真的?” 她笑着点了点头。 我把这瓶药水放进我抽屉阴暗的角落,在那里它躺了六个月,直到高考结束后才再把它找出来。 一切都来得很突然,抑或说来得太快,让人来不及反应。 我和她说好要考同一个城市,最好考同一个学校,乃至同一个专业、同一个班。 然而高考结束之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络——拿分数、填志愿时,我也没有看见她,她的手机号码被注销了,家里也总是没有人。 几天之后我才知道她在第一天下午考试时过度紧张,昏倒了在了考场,整整三年准备的高考都因此报销了。考试一结束她就收拾东西去了市里出了名严格的复读学校,我绕着那个学校走了三圈,一直到保安来把我赶走,但始终都没能见到她。 她是如此的仓促,仓促到连给我发条短信,留个字条的时间都没有。纵使是最严苛的家长也不可能这么要求自己的孩子(也不可能管制住),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她不想见到我,不想听到我的声音,不想我出现在她的世界中。 我的高中生涯是从高一报到那天开始的,而我的高中生活,却是从遇见叶清那天开始的,但也随着叶清的离开结束了。 三天后,我收拾了东西,带着她送给我的时间药水,踏上了去海边姐姐家的路。 5 “喂?” “你快给我起床!” “干什么?” “起床起床!快给我起来!” 晓琪四点钟把我从睡梦中喊醒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却是这三年来的第一次,我摸索着打开灯、起床洗漱,迎着雨后有点冷峭的晨风走出门,乘上早晨第一班四路公交车,到市东区和她碰头。 我到站时她已经等在那里了,一副不耐烦到想杀人的表情,看来已经等我有一段时间了。 “你啊!”我刚走下车她就双手叉腰直摇头,“你这么大人了我都不好打你。” “我错了,阿姨。”我打了一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她被我的回答噎住了,气急败坏地跺着脚,“少和我废话,快走!”说罢径直扯住我的手往人行道上走。 “去哪里啊?” “跟我走!”她一个劲地扯着我,我险些被她拉倒在地上。 我被她扯着向前,一直走到高架桥边,桥下面是纵横交错的铁轨和星点散布的蓝色信号灯失了焦的虚影。一个老人站在桥护栏边,低头沉默地看着下面黑沉沉的碎石路面和铁轨、枕木,他手上提着一个老式半导体收音机,四五十年前的老歌正昂然地从中飘出。四点半的高架桥上一片空旷,似乎只有淡蓝的天在听着他怀旧的歌。 “喂,”晓琪凑到我耳边低声,“这个爷爷在这里站了好久了,三点钟的时候我就看见他。” “这么久……”我点点头,又问,“三点钟,你昨晚没有睡觉吗?” “别打我的岔!”她的声音有些打颤,“等到你像他这么老的时候,你会像这样吗?” “哪样?” “你猜这个爷爷会不会是铁路工人、火车司机、列车员或者列车长的什么的?” “不知道,”我小心地转过头看了那个老人一眼,“但我猜他这一生一定和铁路之间有很大的关联。” “你会像他这样回忆一生吗?”她嘴角微扬,晨风撩动着她额上的刘海。 我深吸了一口冷清的空气,说:“大概不会吧,现在想这个问题好像年轻了一点。” “Fair enough。”她闭上眼点了点头,很诚恳的样子。 “呃,”我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但也有可能会这样,但必须是……” “什么?” 我耸了耸肩,缓然说:“是我这一生有什么需要后悔的时候。” “切——”她摆摆手,笑了笑(就像很多年前我笑她痴迷F4一样),又拉起我向前走去。 我们沿着高架桥下阴暗潮湿的走道向前走,站到另外一块公交站牌下。 “我们要去哪里啊?”我又一次问道。 她一脸鄙夷地看着我,说:“你急什么啊?和小媳妇一样。难道我会把你拐走卖掉吗?” “只可能我拐走你……”我补充了一句。 “哼!”她头一扬,像所有不服气的女生一样。 “唉,你……”我突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一口气问完啊。”她不耐烦地说。 “算了。” “你——咦咦咦咦咦咦——”她胡乱叫嚷起来,“你能不能爷们一点啊,急死我了。” “不说了。”我耸耸肩,“说了反而显得我更不爷们。” “搞不懂你,脑残。” 她伸手捋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转过头去看远处一辆孤零零开过来的车。 “算——啦——”她突然大喊着伸了一个懒腰,说:“不坐车了,不坐车了!” “嗯?” “我们改走的吧。”她自信满满地看着我,颇有点挑衅的意味。 “走?去哪里?” “真的这么想知道?”她像一个拙劣的推销员一样问,“就不怕失去惊喜感?” 我迈开步子向前走,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她的话一样,说:“不说算了,我走了。” 她果然慌了,一下子窜到了我面前,伸开双手拦住了我。 “喂!既然这样。”她满脸都是逼不得已的表情,“那我就说了啊。” 我站定,笑了。 “我们徒步穿过整个城区。” “然后呢?” “去海边。” “你知道海边离这里有多远吗?” “不知道,但我知道朝这边走一定能到。” 她也耸了耸肩,不知道是模仿我的玩世不恭还是她就是那种不论多远都能够走到海边的人。 6 “啊——不行啦不行啦!你不是人吗!?到现在还不累!” 下午三点,阳光柔婉,斜斜地浸泡着整个城市。在走了十四条街之后(中间吃了一次午饭作为休息),她终于累得蹲到了地上,两手揪住我的胳膊不让我走。 “我们才走了一半——这样天黑都不一定能走到地方。”我看了看手机时间说。 她像一只炸毛的小鸡那样大嚷起来:“那也不能这么一刻不停地走啊,难道你当我是机器人吗!?” 我看着她,束手无策地耸了耸肩,说:“那我们只有坐车了,不然到了海边也已经天黑了。” “可是走路去比较有意境嘛!”她抗议道。 “坐车就没有意境吗?”我反问。 “你这种冥顽不灵的笨蛋根本没有诗意的头脑,”她很不屑地说,“最适合的你的还是在厨房做饭洗盘子……” “随你怎么说。”我并不怎么想反驳。 她低下头想了一想,慢慢抬起头看着我,露出谄媚的笑容:“那,帅哥,能和你商量一件事吗?” 我合抱起双手,看她想搞什么名堂。 “我们,呃,既然这么远,那……我们坐车呗!”她笑了起来,但却好像透明胶布贴出来的一样。 “真虚伪。” “哇,你怎么说话啊!”她哭丧着脸说,“人家可是好心好意征求你意见啊!” “征求我意见?” “废话!”她又突然间摆出了两手叉腰的姿势,“难道你想指挥我吗?” 我就此噎住了,她逼上来问:“老实交代,最近的车站在什么地方?” “呃……”我想了一下,“大概一条街远。” “不是吧!” 再走过一条街,到达车站时,她已经彻底瘫掉了,一路支着我的肩膀才没有倒下去。 等了大约有十分钟,来了一辆经过海滩边的公交车。我一手扶她上车,一手掏钱买票,有些手忙脚乱。 “你看你笨的——”我把她扶上座位时,她忍不住数落我道。 “别废话啦,”我坐到她身边,“至少我还把你扶上来了。” 车缓慢地开动了,还带着老式发动机特有的忐忑震动。 “唉——” 她长叹一声,推开车窗,向后一仰,整个人都晒在阳光里,风从外面吹进来,撩乱了她的头发。 “喂,”我看着她,问,“我要问你点事。” “嗯?”她重新坐好了,转头看着我。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平平地吸了一口气,“你外婆家不住在这里吧?” 她很奇怪地看着我,说:“为什么这么说?” “你外婆会让你三点钟在外面游荡吗?而且,你连昨天被淋湿的衣服都没换。” 风从车窗外吹进来,不停地扑打着我的脸。 “我外婆就住在这里啊。”她眨着眼睛。 “那你怎么会,你知道三点钟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她笑了,斜靠在座位上看着我,阳光中的尘埃在她两眼间浮动。 “我外婆去世很多年了。”她仍然微笑着。 我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突然间她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也可以说这么多年在我记忆里以及现实世界中的她突然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来问你点东西吧。”她重新坐正了,像个上课时准备认真记笔记的学生那样看着我,“这些年你一直都在好好上学,从来没有离开过,是不是?” “嗯。” 她抿了一下嘴。 “那,这些年,你还是像从前一样生活喽,呆呆的?” “嗯。” 我点了点头。 汽车走进一条林荫道,树影和阳光在车上来回变换着,好像时光在倒流。 “你肯定遇见了不少女孩子,是不是?其中肯定不乏有温柔的、可爱的、漂亮的……”她数数的样子很天真,如同数压岁钱的孩子,“她们笑起来都很好看,像一朵花绽开那样,是不是?” “嗯。” “你喜欢上她们中的一个了,是不是?” “嗯。” “但是她没有跟你一起来海边,可是按照你的性格,肯定不是因为你不喜欢她了。而喜欢你的人,也一定不会是随随便便就会喜欢上别人的人,是不是?” 我叹了一口气,车开出了林荫道,阳光满车,柔和而又无暇。 她微微低下头,她的头发顺着她低头的方向垂下来,阳光从她发隙刺眼地穿出。她深吸一口气,好像鼓了很大勇气一样,说:“其实你是在等她,是不是?” 我突然觉得这车开的飞快,泛咸的海风已经吹进了车窗。 “嗯。”我点了点头。 “唔……”她点了点头,抬起眼来笑看着我,“嗯。” 我笑了。 “到海边了,我们下车吧。”她也笑了。 她话音刚落,车就停了。她站起身拉住我的手就往车下走——车上只剩我们两个了,司机面无表情地打开车门让我们下车。 车外面就是海,澄蓝的,有整片天空那么广阔。海风泛咸,夹杂着淡淡的海鸥声。 “走啊。”她的声音里带着笑,在起伏的潮声中有些隐约。 我被她拉着,像个机器人一样一步一步走着。我们从公路走到了沙地上,沙子软软的,踩上去很不结实。 风吹得我有些睁不开眼,我想喊住她,但是她一直向前走着,根本没工夫回应我。 又好像回到三年前那个夏天,她要带我去看雾,想从那里穿梭时间。但是她又想回到什么时候呢? 她把我拉到海水边才停下来,潮水一下子就侵到我鞋底了。 “终于,”她伸开双手,看着我,“到海边了。”有如一个表演完毕的演员在谢幕。 潮声漫长而又寂寥,打得人心底一阵接一阵的悸动。她转过头去看着海平面,太阳已经偏西,阳光在疯玩了一整天之后也显出了疲倦的神色。 “诶,你等我一下,我去找个东西。”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便扭身向海一边的礁石群走去。 “你去哪?” “等我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冲着我挥了挥手。她的身影在阳光中一跳一跳的,像是在躲避自己的影子。 我看着她走到礁石群后面,海潮渐渐推上来,我向后走了几步,坐在沙滩上看着夕阳。 夕阳昏昏沉沉地向海面坠去,天空被澄红的光铺满了,有如蓝色的桌布上打翻了一杯红酒。 “晓琪,我们要赶不上最后一班车啦!”她去了三十分钟之后,我朝她喊了一声。 但回应我的就只有海潮和阳光,我站起身又喊了一遍。 这时候我手机响了,是晓琪发来的短信:“我已经走了,这个号码以后不用了。笨蛋,保重啊。” 我收起手机,朝礁石群那里跑过去,但冲刷的潮水早已经把她的脚印洗的干干净净,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既然她发短信说已经走了,以她的性格,这时候可能已经到市区了。她大概是趁着我在等她的时候,从礁石群里绕到公路上坐公交车或者拦车走的。就像三年前搬家那样,没有任何联系方式留下,有如从没出现过一样消失了。 我失魂落魄、一步一停地向沙滩外公交车站走去,时间是五点一刻,最后一班公交车已经停在那里了,司机师傅站在车门外抽烟。我又回头看了一眼礁石群,一只海鸥正孤独地从那里飞出去。潮水抚摸着礁石,那声音像极了母亲在孩子睡前的低语。 我坐上了车,没多久司机也上了车。汽车发动了向市区开去,天空一片黑红。 没多久,手机响了。天色黑沉,我眯起眼才在夕阳的余光和刚亮的朦胧路灯光中看清楚手机屏幕——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我接通了。 对方没有说话,但传来了浅浅的呼吸声。 突然间我愣了一下,问:“叶清,是你吗?” 呼吸声突然停止了,继之而来的是一声包藏了无限隐忍和克制的应答:“嗯。” “好长时间没、没听到你声音了,”我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真的有好长时间了。” “嗯。” “我还有东西想问你,我喝了你给我的那个什么时间药水,那到底是什么?” 一阵笑声传了过来,好长时间才又有正常的语调:“你喝啦!?哈,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什么?” “雨水,那天的雨水。” “原来如此。”我也笑了出来。 “嗯。” 一阵沉默,大概有两分钟我才再次说话: “那个啊,我想和你说个人,是我从前的朋友。她和我从小学一直玩到初中毕业,但后来她搬家走了。每个暑假我们都在一起玩,我们还到河边去看一片很奇怪的雾。她说那雾能穿越时光,但我就是不信……” 我一直和叶清说着晓琪,不停地说着。 一直说到车开到底站。 一直说到太阳沉入地平线,夜幕降临。 一直说到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2013年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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