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用手压了压绒线制的平定软呢帽,拄着拐杖,渐渐的消失在Canal街的地铁入口中。清晨纽约唐人街显得格外萧瑟,如老人微微颤抖的膝。
从唐人街坐R车,不用二十分钟即可抵达PennStation,纽约市中城的交通枢纽,地铁,巴士及火车都在那里中转,到处能见到提着箱子行李的旅行者,也有面无表情拿着Palm捣鼓着的纽约客。走进车站大厅,头的正上方是一个硕大的钟,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指针的颜色泛着岁月抹上的砂。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五日,星期六,早上七点十一分。
售票柜,一号窗,老人是这里的常客。 “早,俞先生。”黑人售票员丹尼尔跟他打招呼,老人应了声,把身上的灰色大衣脱下,布满青筋和褐斑的手伸进哈里斯牌毛料做的老式西服内袋中,掏出几张二十元面额的纸币。。 “上周末我得陪我儿子参加学校的棒球赛,把接待您的事交给了新来的Maria,那女人什么都不懂,听说让你延误了一班火车,说起来真的是非常过意不去。” 老人一边整理纸币,一边喃喃的念叨:“一张,两张,三张...” 售票员望着老人,摇头叹了口气:“我想你是记不起来了。” 老人把纸币递给售票员:“七十八元六毛,先生请你数数。” “真是的,我第一天来这里上班那时,从纽约到波士顿就不止这个数啦。”售票员从自己的皮夹里掏出了一张新版的二十元纸币,正面AndrewJackson总统的脸大了整整一圈。 “你孙女那次陪你来的时候放我这的,一共五百,够垫几个月了。其实你连这些小事都记不住了,又何必每周辛辛苦苦来回波士顿呢?” “真抱歉售票员先生,给你添麻烦了。”老人搓着双手,不自在的看着售票员,眼神透着黯淡的灰色。 “这是你的票,记住,回程是明天中午十一点,别又一大早的在波士顿南站等,那班车早就改时间了。” “另外,”售票员把预先写好的一张纸对折了两次,连车票一起交给老人。“上面是你两年前叫我写的,要我每周给你一次,说是怕自己忘了,到了波士顿下车后就打开看,虽然读不懂中国字,但应该挺重要的。” 老人接过便条,打开,用沙哑的声音念了一遍:
“班杰明公园西门,可以叫出租车司机停在杰佛森大道和枫树街的交叉口。”
“非常感谢,彼得,没有你的帮助,恐怕我再也没法去波士顿了。”
“唉,”售票员又叹了口气:“是丹尼尔,德国人彼得十年前就不做了,真拿你没办法。”
“谢谢你,丹尼尔。”老人把便条重新折好,跟两张车票一起放进西装内袋,拾起拐杖准备离去。
“我说,俞先生。”售票员叫住老人:“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还是别再去波士顿了。你年纪大,记性也不好,这样下去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家人会担心的。”
“谢谢你的好意。”老人回过头:“我必须去,那里也有我的家人,每个星期六都必须去,每个星期六。”
老人离去的时候,黑人售票员仿佛看到了什么,从老人那张被时间风霜了大半个世纪的脸,及那双被某种刻骨铭心的思绪长久腐蚀后斑驳的眸。他仿佛看到了一些他无法理解的感受,直到他离职的那天,他都不明白缘何一个被岁月抛弃的痴呆老人,会在瞬间释放出如此剧烈,让他胸口隐隐作痛的情怀。
售票员抬头望了望大钟,七点二十三分,离老人去波士顿的那班列车启程,还有将近四十分钟。奥赛拉特快号,至九八年尾,这班新列车已经启运了三年,航程缩短了大约半个小时,十一点四十分能抵达目的地。
老人坐在第二节车厢,近乎本能似的找到第九排靠左边窗户的座位。周末的缘故,乘客稀少,直到发车的时候,整个车厢只有六名乘客。其中一位体重明显超标,头顶见突的中年男子很热情的向老人问了声好,坐在走道对面的邻座。 “俞老伯早,您今天看起来气色真不错。”男子气喘吁吁的松着领带,从包里拿出略嫌笨重的康柏克手提电脑,接上列车座位底下的电源。 “谢谢,一切都还好,就是老记不住东西。”老人微微站起,朝男子点头回礼。 “一定又忘了我的名字吧?”男子开着玩笑,把外套脱下,车厢的暖气对他的脂肪来说未免过大了。从外套的式样可以看到,是这几年流行的休闲西装,RalphLauren的设计,相比之下老人那虽然挺整,但洗的都有些起毛的咖啡色老式西装就寒酸的多了。 “是tom吧?还是Jack?”老人有些不好意思的侧着头:“真抱歉,先生。” “Bingo,”男子击了下掌,这次好歹算是猜中了,就是Jack。不过咱两在这早班车上都认识了十几年了,记住Jack也应该啊,嘿嘿。” “是的,Jack,你好吗?”老人并没有什么喜悦的表情。 “还不赖,你知道的,我的小女儿今年上高中了,和姐姐相比,她又乖又懂事,还会拉小提琴。对了,就是Tracy,和我的第二任太太Cara生的。您曾经送过Cara一包中国茶,好喝的很。” “要常喝茶,大家都要常喝茶。”老人不知道是在回答Jack的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没多久列车就启动了,穿过纽约市长长的地下隧道,忽然窜上地面,布朗克斯那些老旧公寓大楼正在一座座的飞逝倒退,取而代之的是人烟逐渐稀少的山丘和树林。虽然看不见,不过大西洋就在右侧树林的后面,Amtrak去波士顿的整条路线都沿着海岸线,冬季强劲的海风吹得列车的窗户嗡嗡作响。 “Cara说波士顿已经下了两场四英寸的大雪了,这个冬天恐怕暖不了。”Jack双手在键盘上敲击着,侧着头对老人说。 老人没有回答,从列车离开纽约后他大部分的时间都眯着眼睛,但并不像在打盹,因为时不时的他会张开左手,然后用右指抚着自己的掌纹。 “还记得好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吗?我想想,是一九九一年年初。”Jack似乎早就习惯了老人的反应,喝了一大口矿泉水,自顾自的说下去:“没错,就是布什总统发动海湾战争的那一年,人鬼情未了里年轻漂亮的黛米摩尔,四比零输给欧克兰运动家队的波士顿红袜无缘世界大赛,简直都像刚发生的事情。” 老人把张开的手掌翻转,放在桌面。 “那次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雪,迫使火车停在Kensington小站,我们两一起坐在候车站等待的下午,您一定忘了吧。” 老人摇摇头:“真抱歉Jack,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没关系,对你来说应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然而那个下午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顶顶重要。”Jack又附加了一句。 “大雪?车要停了?”老人像是刚刚回过神来,挪着身体移到走道的座位,拍了拍Jack的肩:“没事Jack,等一会,车就会开的。” “您瞧您瞧,那一次您也是这么说的,简直一模一样。”Jack笑着,对老人说:“您放心,今天没下雪,也没有封路。” 老人点点头:“抱歉Jack,我又听错了。” “在Kensington站等车的下午,你知道吗,候车厅最后只剩下咱们两个了。”Jack从包里拿了瓶矿泉水放在老人的桌子上。 “说回来,那么冷的天,且一直没有何时才能开通的消息,连车长都建议大家坐特增的回程列车回纽约,我原本也打算回去的。” “那几年经济糟透了,为了公司发展我忙得焦头烂额,Cara又不愿意带着女儿们搬来纽约,害的我跟你一样每周都得两头跑。回想起来,当时连离婚的心都有,然后睡在办公室哪儿也不去,好好把公司的所有东西处理好。” “等车的时候我打过电话给Cara,跟她大吵了一架,倒也不全是为了列车停运的缘故,总之就是心烦。” “然后就过去问你要不要一起回程,您那时候也不多话,但记性还不错,人也比现在精神。” 老人摇摇头,叹气:“现在什么也记不住了,早上的事晚上就忘。” “您说要继续等,”Jack接着道:“很平静,仿佛就算在候车室过夜也没关系的样子。我劝您别坚持了,您就跟我说没事,车肯定会再次启动的。” Jack指着老人:“喏喏,就跟刚才说的语气完全相同。” “当时我说大家都走了,您岁数这么大就别逞能了。您不同意,看着自己的手掌说,您承诺过的事,就得一辈子遵守着。我问您跟谁承诺了,您说家人。” “就是那句话,让我决定跟着您一起等待。没有冒犯您的意思,但是当时您佝偻着的背,看似对世上的一切都无能为力,几乎称的上渺小的人生,却被某种纯粹,且又牢不可破的目标支撑着。相比之下,我的那些烦躁事显的如此愚蠢,多馀。” 老人认真的听着Jack的叙述,喝了口矿泉水,喃喃的自言自语:“记不起来了,实在记不起来了,承诺的事,遵守的事,再也记不起来了。” 铁轨隆隆的声音轻易的盖过了老人的声音。 “那天下午我们足足等了六个小时,就你,和我,还有那该死的连个自动贩售机都没有,空旷的跟布鲁斯威利斯脑袋一样的候车厅。回到波士顿的家,看到Cara为我准备的一桌晚餐,温暖的壁炉和女儿们的拥抱,我也作了承诺,承诺我会永远爱着她们,承诺工作和事业远远没有他们来的重要。” “至今如此。”Jack捶了下桌子。
火车抵达中转站NewHaven的时候,老人和Jack几乎同时看到了老熟人Miller太太。之所以是同时,是因为Miller太太还没上车,她的两个调皮的孙子尖声尖气的吵闹声就已经捷足先登了。 Miller太太今年刚过了六十,在当地教了三十几年的书,老家和儿子都在波士顿。如果坐早班车回家的话,Jack偶尔也能遇见Miller太太,不过论熟悉绝对比不上老人,照Miller太太的话说,在她穿着低胸连衣裙就不用买火车票的年代,俞先生已经是Amtrak的常客。 “看看谁在这儿!”Miller太太发现老人后,近乎夸张的捂着嘴对两个孩子喊道。 “俞爷爷!”双胞胎哥哥晃动着手上的PowerRanger玩偶,嘴型变成一个长长的O字。 “天!俞爷爷在这里!”弟弟奔着坐到老人的身边。 Miller太太紧跟在他们的身后:“俞先生早啊,还记得Jimmy和Keith吗?上一次他们见到你好像还是一年多前吧?喔,Jack你也在啊,我们很久没见了。” Jack起身打着招呼:“公司运转稳定,最近基本待在波士顿,不常去纽约了。” “那是那是,没有什么地方比家更重要的了。”说着Miller太太在Jack的对面坐下,顺势捡起Keith掉在地上的小外套。 走道的另一边,老人露着难得一见的笑容,两只手分别被双胞胎兄弟抓着。 “他们两坐火车的时候经常提到你,”Miller太太凑过半边身子对老人说:“别看他们小,记性好的不得了,把你上次跟他们讲的中国古代童话背的滚瓜烂熟,在学校里讲给别人听,出尽了风头。” “俞爷爷,俞爷爷。”哥哥Jimmy急不可待的叫着老人。 “我要听牡蛎姑娘的续集。” “是田螺姑娘,笨蛋!”弟弟Keith白了哥哥一眼,故意拉长着音念:“LadyEssss--carrrrr---gots” “田螺姑娘,”老人努力地回忆着,然后摇了摇头:“我想不起来田螺姑娘的续集故事了。” “再想想看好吗?”两个孩子殷切的望着老人:“Pleeeeease!” “好的,再想想,努力想想。” 老人转过被Jimmy抓着的左手,张开,仔细盯着自己的手掌,与此同时,火车慢慢启动了。
“很久很久以前,美丽善良的田螺姑娘终于与小伙子结婚了,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其实,田螺姑娘是天上的七个仙女之一,也是年纪最小的那个。她与小伙子董永的爱情被天神发现,因为规定禁止凡人与神通婚,天神大怒,决定派遣天兵天将把七仙女抓回去。话说那天兵天将,有托塔天王,有四大金刚,有太上老君......” Miller太太爱怜的看着双胞胎兄弟:“瞧瞧他们听故事的样子,太可爱了。” “您说的没错,”Jack应声附和:“而且幸运的是,俞先生竟然还能记得童话故事。” “你是说他的病?”Miller太太关切的问。 “唉,似乎更糟糕了,”Jack摇摇头:“恐怕他根本叫不上您的名字。” “俞先生是个可怜人。”Miller太太感伤的说。 “您认识他很久了吧?” “三十二年,”Miller太太不假思索的回答:“是我去NewHeaven第一次教课的那天,一九六六年的夏末,还都在用收音机听威尔逊皮克特用沙哑的喉咙唱午夜时分的日子。” “俞先生应该也不老。” “一点儿也不老,又帅又酷,棒形短线后袋的Levis牛仔裤,漆黑乌亮的端整发型,还有直到现在都不过时的软边帽。”Miller太太偷偷的指了指老人带着的帽子,几乎沉浸在三十年前的回忆里。 从妇人早已掩饰不住的眼角纹,透过依旧如同蓝宝石般美丽的眼睛,Jack似乎看到了那辆1966年夏天驶往纽约的火车。 “俞先生坐在第九排,从来没有变过,那天我就坐在他对面”Miller太太的语气变得异常柔和。 “我跟他打招呼,他看着窗外,并没有理会。事实上,直到我下车,以及之后的几次相遇,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即便如此,从第一次遇见俞先生开始,他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说这话的时候,Miller太太注视着正在讲故事的老人,仿佛时光从未在铁轨上流逝。 “那时候他手里永远捧着一本记事本,咖啡色的皮质封面,大约半寸厚。”Miller太太学着老人张开左手手掌的样子,继续说:“他会不时的翻阅,并不会固定从第一页开始,记事本里写满了字,从头到尾。有几次我偷偷看了几句,像是日记的格式,而且字迹娟秀。” “出于隐私与尊重,我从没有细看,他每次读的时候都格外认真,用手指点着一行一行,一字一字的读,好像读完后字迹就会立即消失一般。有一次,几十年来仅仅一次,我看到他的一滴眼泪落在纸上。” “当时我问他一切还好吗?他连忙合上日记本,扭头望向窗外,他的脸因为无法言语的痛苦扭曲着,握着本子的双手骨节格格作响。我一直以为中国人对于感情都很木讷,甚至到了缺少的地步,可是当时的他,他,他能让人切切实实感受到他内心深处所受到的巨大煎熬。” 不知为何,Miller太太接连说了好几个他。 “几分钟后他稍微平复了些,一字一句的对我说,我承诺过,我这辈子一定会遵守。” Miller太太低下头,语气有些黯淡:“我知道他不是对我说的,他是对那本日记说的。” Jack点点头,轻轻的把手提电脑合上。
“田螺姑娘和董永被葬在一座很漂亮,开满白色小花的山丘上,来年春天,有人看到他们的坟头飞出了两只蝴蝶,非常非常美丽的蝴蝶。那是他两的化身,他们自由的飞在天空中,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老人说着童话故事,左手的手掌张开,抚着自己的掌纹。 两个孩子听的入迷,“真是太棒了。”Jimmy说。“俞爷爷,你真是太酷了。”Keith紧接着说。 “过来孩子们,让俞爷爷休息会。”Miller太太说。 老人对Miller太太道了声谢谢,把视线转向窗外。没多久就到波士顿了,铁轨边一大片树林因为下过雪的关系,树枝上结了层层叠叠晶莹剔透的冰,把午后的阳光折射成轻盈跳跃的七彩,一眼望去,犹如世界尽头般的冷酷仙境。 此时此刻,老人并不知道,Jack和Miller太太的心里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 他,还记得吗
Amtrak在波士顿一共停靠两个站,Jack和Miller太太都在后湾站下了车,道别的场景每次都差不多,Jack跟老人握了握手,Miller太太拥抱了老人:“需要帮助的话一定要给我们电话,我们随叫随到。” 老人点点头,年纪再轻一点的时候,他会送每位道别者到车门口,然后跟他们说谢谢。 波士顿南站是终点站,随着最后一名乘客的离去,蹒跚的老人慢慢走下火车。 一阵北风让老人禁不住拢了拢大衣的衣领,他把软呢帽压的更低了一些,淡黄色的太阳在松垮的云间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走出车站,老人在长椅上坐下,不远处推着移动餐车卖热狗的南美裔青年捧着热腾腾的Chili汤和奶油焗土豆过来。 “俞先生,您的午饭,今天我帮您买的是温蒂快餐。” “谢谢你,小伙子,请问多少钱?” “您年初都付清啦。” “老了,什么都记不住了。” “没关系,对了,天冷,记得别走着去,叫计程车,地址在您上衣内袋里。” “谢谢,谢谢,你看,我下了车到现在一直惦记着出租车和地址的事,你可帮了大忙”
“小事一桩,我先回去了,有客人在排队等着。”
“谢谢。”
青年迅速的跑了回去,这样的对话他已经司空见惯。
老人慢慢的拿出纸袋里的勺和叉,半响,想起什么似的从西装内袋中掏出了PennStation售票员给他的便条,读了一遍又一遍。便条在他的手中不停的颤抖,宛如老人不规则的喘息,老人张开嘴,仿佛遗落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他的目光停留在上方,波士顿南站站牌挂在那里,雪水留下的污渍穿过白色的字母,像被刻画好的足迹。 “我怎么想不起来了?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寒冷的空气把老人沙哑的呼喊凝结成缀在地上的冰珠,如果Miller太太在的话,她会第二次看到老人流泪,那种被岁月累积后,一层一层包裹起来面目全非的悲伤,以及从其中央透渗出来,微弱却无可阻挡的脉搏。
二零零八年的春天,Amtrak第二节车厢的九排空着,老人坐在很后面的特护轮椅上。一个烫了漂亮卷发的中国少妇陪在老人身边,用Iphone连接无线网络认真的读着什么。 老人闭着眼,事实上就算他睁开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他更记不住任何东西了,包括他自己,和身边的孙女。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一个承诺,从纽约,到波士顿。 那天老人最终没有离开火车,在抵达南站之前老人呼出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他把左手手掌打开,他的掌纹深的几乎可以穿透Amtrak列车的铁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