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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一篇诗歌评论
臧棣:记忆的诗歌叙事学
--细读西渡的《一个钟表匠的记忆》
进入90年代以来,当代诗歌的叙事性开始成为引人瞩目的诗歌倾向,甚或可以说,它是90年代以来发生的最重要的诗歌现象。这一现象虽然没有囊括所有优秀的当代诗歌写作,但也确实涌现了许多令人击节叹赏的诗歌作品。诗人西渡的《一个钟表匠的记忆》(写于1998年)就属于这一诗歌潮流中的有代表性的篇什,并且毫无疑问地,它也可以说是其中最优异的作品。诗人黄灿然有一个观点很有意思,从诗歌的文体特征的角度,他曾把90年代以来带有鲜明叙事性倾向的诗歌称之为“中型诗”。 西渡的这首诗在文体上的确符合他的观察。
时隔两年,重读这首诗,我仍然强烈地感受到它在语言和经验上给我带来的双重快感。它的语感显得非常老练,节奏缜密,而又舒缓有,陈述的语气在这里像沉潜的呼吸一样扑面而至。它捕捉到的诗歌经验也富有洞察力。当然,现在重读这首诗,我主要目的并不是想转述我从其中得到的阅读快感,我的意图还是想从批评的角度追踪乃至建构诗人西渡在这首诗中展现出来的高超的叙事性,以便进一步澄清我自己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当然,这种澄清也不可避免地包含着回应的意图。因为最近一个时期,关于当代诗歌的叙事性的争论也变得明朗起来,甚至显露出趋向激烈的征兆。种种闲言、蜚语和蠢话开始横行无忌,流布诗坛。比如,完全不顾及叙事性在90年代的发生学意义上的初衷,无视它具体的文学史语境,便笼统地把叙事性和叙事手法混为一谈;并进而散布说什么——,叙事性在诗歌写作中早就存在,并不是什么新鲜货色。还有一种愚蠢的论调认为,叙事性并不能解决所有当代诗歌的艺术问题。问题是,是否有过一种诗歌技巧、或诗歌观念、或诗歌实践解决了所有的诗歌问题呢?
最大的混淆,莫过于把90年代以来凸现的叙事性有意无意地和叙事诗相提并论。这种企图,要么是出于恶劣的无知,要么是出于草率的粗心。我当然不赞成把叙事性说成是一种全新的发明,但从具体的诗歌实践上看,它的确为当代诗注入了新的艺术活力。即便是先前已有的表现手法,但如果我们带着新的审美视角、或是新的艺术意识去运用它的话,那么,它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新的东西。诗歌的叙事性在90年代的彰显,就属于这种情况。把诗歌的叙事性等同于一种表现手法——,这种见解本身就有点落伍了;而把诗歌的叙事性局限在叙事文体范畴的解说,更典型地反映出了一种批评的懒惰。在90年代,诗人对叙事性的运用,特别是在一些优秀的诗人那里(比如翟永明、陈东东、钟鸣、张曙光、孙文波等人),主要不是把它作为一种表现手法来运用,而是把它作为一种新的想象力来运用的。西渡的这首诗也体现了这种审美倾向。叙事性,在一些优秀的诗人那里,它显形为一种新的诗歌的审美经验,一种从诗歌的内部去重新整合诗人对现实的观察的方法。从文体上看,它给当代诗歌带来了新的经验结构。它的意义绝非仅仅限于是一种单纯的表现手法。
退一步讲,如果孤立地从诗歌的写作行为上考察的话,叙事性确实不是什么新的写作方式;特别是从表现手法的意义上说,它也可以说一直就存在诗歌的书写行为中。但是,我们也可以反问,在最近一百年的中国现代诗歌写作中又有哪些写作方式可以称之为“新”呢?如果不具体地考察每一种写作倾向产生的文学语境,人们就会犯类似的简单化的错误。每个时代的诗歌,都会产生出一些新的因素。即使是诗歌史上已经成为惯例的表达程式,有创造力的诗人也会用自己的审美意识给它染上新的特征的。或者,把既有的诗歌手法放置在新的诗歌语境里,也能产生新的诗歌风格。我觉得,叙事性在90年代中国诗歌中的遭遇,就属于这种情形。其实,只要稍稍对比一下80年代和90年代中国诗歌的基本倾向,人们还是很容易发现叙事性所包含的新异之处的。这种新异之处至少体现一下诸多方面:1,用现实景观和大量的细节对80年代诗歌中的乌托邦情结进行清洗;2,用尽可能客观的视角来对80年代诗歌中普遍存在的尖锐的高度主观化的语调作出修正;3,发明新的句法,对80年代诗歌中的普遍僵化的修辞能力的反拨;4,运用陈述性的风格,对80年代诗歌中的崇尚意象的美学习气
进行矫正;5,拓展并增进诗歌的现场感,对80年代诗歌中流行的回应历史的经验模式的反思;6,从类型上改造诗歌的想象力,使之能适应复杂的现代经验;……。
这里,仅是从两个诗歌阶段的粗略的对比中,我们便能看出90年代诗歌的叙事性的许多特征。而如果我们考察诗人的写作意识的话,便会发现更多的更细微的特征。即使是从文体上把叙事性和叙事诗相比,那结果也不像某些批评家和诗人想象的那样:两者是一回事。在当代诗歌中,它们之间的差别远远大于它们之间的关联。传统的叙事诗或叙事诗体,它的最主要的经验模式是建立在一种线性思维之上的;而90年代在诗歌的叙事性上作出突出贡献的一些诗人,如张曙光、翟永明、陈东东、钟鸣、萧开愚、西渡、黄灿然、孙文波等人,在他们看待事物和现象的方式上,我们很难发现传统意义上的对线性思维的崇信和依赖。虽然有时候,他们在用词语重建经验的方式上显露出一种脉络分明的秩序感,表面上与线性结构非常相似;但这种相似很快就会被弥漫在诗歌文本中的反讽性修辞所肢解。所以,我宁愿把这种表面上的相似称之为“秩序对结构的戏仿”。他们都是在一种审美经验的层面上来运用诗歌的叙事性的。这种运用使得当代诗歌的文体发生了重要的转变,它在类型上更接近英国批评家瑞查兹所指认的“包容的诗”。此外,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侧面来印证我们的考察:传统的叙事诗在经验和想象的图式上无一不是受到一种整体观支配的,而这种整体观反过来又诉求中心意识和粗陋的客观性,而这样的感知世界的方式几乎已从90年代优秀的中国诗人身上绝迹。
在我看来,西渡的《一个钟表匠的记忆》不仅是一首取得了显著成就的当代诗作,而且集中体现了90年代诗歌的叙事性的诸多审美特征。正是由于诗人所显示的高超的叙事性,在这首诗中,一个人的记忆成为了一种可以被追踪的文学事件,而没有局限在主题的范畴。换句话说,这首诗表面上是从回顾的视角描述一个钟表匠的成长过程,但实际上却是探讨作为一种叙事经验的的内在的历史图式。钟表匠的躯体在这里所起的作用,不仅仅是角色意义上的,而更像是一种普遍经验的特殊的透析装置。钟表匠的记忆不是被动地接受历史给他的印象,而是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他用他的记忆来对抗历史给个人造成的普遍的压力。同时,他也把他的记忆发展为一种评判生活的尺度。钟表匠的记忆还对这首诗所触及的历史经验起着细节的润色作用,使它们变得具体而生动。此外,这种记忆还制造了一种带有迷幻色彩的阅读氛围,对我们的阅读起着一种共振作用。仿佛钟表匠的记忆,和我们的记忆有着相同的精神结构。之所以会取得这样的效果,是因为诗人西渡在运用诗歌的语调上所显示出了高超的技艺。
在这首诗中,读者不应该忽视的一件事情是:与其说钟表匠是这首诗的主角,不如说记忆才是它的真正的主角。把记忆发明为一个角色,也许可以算作是诗人西渡的一项文学成就。记忆并不是纯个人的心理事件,它天生有一种集体的内涵。比如,记忆是人类发挥的最好的动物本能之一,也可以说是人类最基本的能力之一。还有一点也非常重要,在文学的表达程式中,记忆意味着心灵的交流,甚至是交流的最突出的痕迹。记忆本身还意味着一种评价,因为记忆总是倾向于记忆所愿意展现的东西。它是一种非常独特的价值评判的心理系统。换而言之,在文学作品中,由个人做出的记忆,它所隐含的意义却不是个人所能决定了的。而在这首诗中,诗人西渡正是想通过一个人的记忆来展示一种超越个人的历史经验的普遍性。表面上,属于个人的记忆,实际上却是属于一代人的,甚至是属于我们每个人的。
此外,读者还需要明了一个文学常识:即在现代诗歌乃至现代文学中,记忆常常就是独白的代名词。也就是说,记忆的主体性意旨往往是通过独白的艺术方式来实施的;在这一过程中,如何避免其中的心理氛围滑向风格的沉闷和散乱是对一位诗人艺术造诣的重大的考验。在这方面,我认为诗人西渡做得相当出色。由于驭控得当,他把独白所涉及的散漫的内容整塑成了一种醒目的心理事件,这个事件折射着20世纪最后40年的中国历史和个人生活之间的张力。这种张力,就像一张无形的网,罕有人能够逃脱它的羁绊。
让我们先看看钟表匠这一人物所涉及的身份内涵。从这一行业的起源上看,钟表修理业与城市生活密不可分;城市是钟表匠的个人生活所面对的基本的现实景观,正如土地是农民所面对的基本的自然景观一样。因而在某种程度上,钟表匠可以被看成是现代城市生活的最资格的代言人之一,他也是最早安居在现代城市那批市民中的一员。诗人选择这一人物作为这首诗的主角,想必同他意欲言说与城市生活相关的人文经验有着密切的关系。换句话说,诗人认为钟表匠这一角色所触及的人文经验,相对于我们的历史境况而言,很可能有着一种典型的意义。读者也不妨认为,像钟表匠这类角色的原型,是隅守在城市一角、靠研磨镜片为生的荷兰哲人斯宾诺莎。而等一会儿,我们的确会在这位钟表匠身上发现同样浓郁的哲学气质。或许,那位英格兰诗人、靠刻铜版画为生的布克莱也可以算是这一原型的胞弟。另一方面,无疑地,钟表匠属于城市的底层人物,但他由于精通与时间有关的秘密而比位于同样阶层的其他人物享有更多的自由和自尊。他的手艺是他的保护网。钟表匠也是城市生活中的边缘人物,惟其如此,我们才会对使这样的人物遭受挫折和摧残的历史力量若有所思。钟表匠的边缘身份中还有一个奇特的悖论:即他的卑微的社会地位与他的手艺所染指的现代性的核心观念之间的不和谐。我们知道,把时间切割成小时乃至分秒的行为,不只是一种单纯的计量时间方法的变革,而是同效率这样的最突出的现代性概念是联系在一起的。也就是说,尽管地位低微,然而钟表匠在他的行业范围内接触的却是最典型的现代经验——历史势力中对效率的崇拜。钟表匠从事的手艺负责将现代意义上的时间效率观转化到城市的日常生活当中。他的行业精神就是推重的时间的精确和无误。而在传统的人文观念中,对时间的思考必然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触及真理。因此,钟表匠在他的一生中所受到的颠簸,无论多么含混和曲折,它都意味着真理在他所置身的历史中所受到的颠簸。
通过对钟表匠的身份内涵的追踪,读者至少在确定这首诗的主题所涉及的经验范围时,不会再有茫然无措的感觉。从钟表匠的行业特征和生活范围上讲,这首诗涉及了现代的城市经验,也许还隐约地触及现代文明的某些本质的东西。这首诗也必然涉及到时间的主题。尽管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清楚这首诗更明晰的意图;但是,我们已经更强烈地感受到它的主题和意图的错综复杂。什么样的文体能够承载诗人所意欲揭示的这种复杂的意图呢?显然,单纯的抒情结构已经不能胜任了。只有发明新的文体,才能准确地配合诗人的想象力的延伸。这表明,诗歌的叙事性在90年代的广泛应用和诗人的想象力的转型有着密切的内在的关联。
还有一点,我相信也非常重要:那便是记忆和独白的关系。我已经提到,在现代文学的传统中,凡涉及记忆的内容往往是通过独白的艺术形式揭示出来的。不管对此文学习性有何看法,我们必须先意识到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在这首诗中,独白的形式为钟表匠的记忆奠定了一种内在的声音,它听起来很像是一种内心的述说;而记忆所扫描的历史现象便是建立在这种内在的声音之上的。也就是说,在这首诗中,始终存在着记忆-内心与历史-永恒之间鲜明的交叉对比。这首诗的主题深度有相当一部分就是从这种对比中获得的。
这首诗共有六节,除第五节出现了一行破格外,每一节都由十行诗句组成,不仅在视觉形态上显得相当均齐规整,而且在节奏上也是缓急有度。这两个视觉特征非常重要。我以为它们不仅反映了风格上的美学含义,而且也指涉着风格的心理学。一句话,它们牵涉到读者如何去看待钟表匠的记忆所含容的经验的性质。均齐规整,可能同钟表匠的生活习惯很符合,因为钟表修理业在外人看来不免有些刻板规矩;但更重要的是,它同钟表匠的记忆的特性有着隐秘的关联:它表明钟表匠的记忆是有节制的,它包含了一种人文经验上的内敛,这也是这位富于哲学气质的钟表匠在经验值得信赖的地方,他用成熟的经验克服了悲观的心绪。这种经验上的内敛,也不妨说,就是要通过创建经验的心理平衡来获得人生的真谛;而不是像我们所熟悉大部分现代哲学所倡导的,把人生的安慰建立在无节制的求真意志上。缓急有度的语调,也可能同钟表匠的职业生涯有关。钟表业的技艺特征使从业者的日常生活相对缓慢、沉稳;日久天长,它们便成为驯化性格的力量;有时,也可能是深化性格的力量。在这首诗中,缓慢的语调还带有一种我称之为“准晚年”的感慨人生的成分。它多少有点类似中国传统的人文经验中的“知天命”的大限意识。换句话说,这首诗的记忆带有成熟的心理标记。它不是对生活印象的简单的复制,它是对人生经验的重新梳理。仿佛这种梳理是我们征服个人历史的杂乱无章的一种手段。钟表匠把他的记忆作为底片冲洗出了一幅的经验的图象,他个人的历史映现在其中,一个时代的历史也贯穿在其中。
这首诗的经验图景首先是从童年开始的:
1
我们在放学路上玩跳房子游戏
一阵风一样跑过,在拐角处
世界突然把停下来碰了我一下
然后,继续加速,把我呆呆地
留在原处。从此我和一个红色的
夏天错过。一个梳羊角辫的童年
散开了。那年冬天我看见她
侧身坐在小学教师的自行车后坐上
回来时她戴着大红袖章,在昂扬的
旋律中爬上重型卡车,告别童贞
在这里,诗人将写实、隐喻、主题巧妙地编织在一起。“放学路上”展示了一幅经典的童年画面,它包含了极端的快乐与自由。学校是知识和纪律的场所,它甚至是历史的一个隐形的制度化环节。而“放学路上”则意味着人的天性的舒展,这种舒展也许不构成对学校的反叛,但它确乎是一种松弛,无拘无束。“跳房子游戏”是这种松弛的华采乐章。童年的自由和快乐,几乎就是人类的自由和快乐的隐喻,它们包含着一些超越年龄的东西。在它们的天真中又包含了一种极其深刻的反天真的东西。“一阵风”则是最典型的神话符号,它既指涉命运中不可知的力量,又呼应着我们所熟悉的政治话语中的“一阵风”。另外,这个短语中还对学童们的社会角色作出了一种隐喻,因为学童们发出的欢乐的声音,如果放置到整个社会的语音室里,常常就像“一阵风一样”被忽略掉。这个短语的精确的意旨还包括:它可以指示学童们的身体语言:相对于世界庞大而臃肿的躯体,学童的身体构成了一种轻快的尺度。“拐角处”属于指涉人生的转折的文学习语;诗人在这里正是巧妙地借用它的内涵,暗示在不该懂事的年龄阶段学童们却对巨大的历史话语开始有惊愕的反应。一种视觉上的变化也在这里出现了。大致地,我们可以说,放学回家的路是一条直线,快乐在符号学的意义上也是直线的;而拐角则意味着人生的曲折。在学童的懵懂的省悟中,他所面对的“世界”是一种飞快运转(“继续加速”)的异己的力量,它的本质似乎是使人“呆呆地留在原处”。
此外,几组对比也应引起读者的关注。小与大,它是由学童和世界来配对的;快与慢,它是由跑过的风、世界的加速和呆立在原地来配对的;明与暗,学童代表着处在明处的力量,他的天真、他的快乐、他的身体都展露在一种透明的符号指涉中;而“世界”则不完全如此,它有看不见的东西会神秘地“碰”一下学童,这触碰包含了一种压抑的力量。就成长的历程而言,这三组对比构成了个人和世界的基本关系。在世界这一极,庞大、冷漠、加速是它的突出的历史特征;而在个人那一极,无论人的征服自然的能力可造成怎样的幻觉,人的力量中总会包含着一种“呆呆地留在原处”的那种孤独的状态。这里,这首诗的主题已开始初露端倪;它明确地指涉着一个现代性的根本问题:即个人和历史之间的速度冲突。按诗人奥登的说法,它是一个“焦虑”的主题,特别涉及到20世纪的历史;只不过在这里,它的焦虑特征是由中国历史的特殊性所赋予的。
“从此我和一个红色的夏天错过”:这一句触及了中国60年代中期的历史事件:文化大革命。夏天,既实指文革爆发的时间,又暗喻着某种历史的狂热。而“错过”则意味着一个心理事件,它是由“呆呆地留在原处”导致的朦胧的自我意识产生的。这差不多也是那个时代关于个人和历史之间的缝隙可能有多大的最好的说法,因为它涉及了一种微妙的拒绝。除了纯叙事的意指之外,“错过”这个词还包含着一层淡淡的讽刺;也就是说,“错过”行为很可能是角色主动选择的结果;而它所包含的讽刺意味在于它最终显示了一种模糊的伦理的正确:“错过”意味着没有参与。接下来的诗行堪称是本诗中的佳句之一,“一个梳羊角辫的童年散开了”:“羊角辫”引出的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形象,从这首诗的上下关联看,她是钟表匠在他的少年时代钟情的对象。不过,在这里,读者也不妨把她引申成一代人的童年的原型。读者还需要意识到,童年具有某种社会神话的特征,即由于我们不断向它回顾,童年实际上已经演变成一种指涉人类的自我纯洁的神话。这样,读者才会体味到诗人措辞的准确:“散开了”既指成长的自然过程,又指童年所蕴结的美好的事情被外部势力强行中断的局面。在导致“散开”的社会力量中,“红色的夏天”起着主导性的作用。也就是说,“散开”并不完全是一种自然的解体过程,它还包含着一种强制性的社会行为。由于这个词意寓丰富,准确恰当,它在意图和主题上增进了这首诗的批判性。“侧身坐在小学教师的自行车后坐上”的少女形象,在诗歌的逻辑上,回应的是“散开”一词所指涉的伦理内涵。这一画面同一个隐晦的引诱的故事有关,在隐喻的意义上,它揭示的是一个堕落的混乱的社会图景。而“回来时她戴着大红袖章,在昂扬的/旋律中爬上重型卡车,告别童贞”,则表明这种堕落的双重特性:堕落不仅涉及到肉体,同时也牵涉到精神。
读者阅读当代诗歌时,最好是像诗人在创作一首诗时那样也不断磨炼他的感受能力。比如,在第一诗节中,诗人为钟表匠设置了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正是这个视角引出了他的社会观察与人生思考。读者应该学会从“……我看见她……”这样的语句中,辨认出这个视角是如何巧妙地嵌入文本中的。还有一些细节,如果读者能敏锐地辨别出的话,也能增强阅读的乐趣。比如“那年冬天”与“红色的夏天”所构成的紧张的对比,也从心理层面预示了个人和历史的巨大的冲突。“冬天”不仅季节意义上,它也喻指着一种特定的心理氛围。进一步地,“冬天”也是整个旁观视角展开之后所辐射的最基本的社会背景。
接着是这首诗的第二节:
2
在世界的快和我的慢之间
为观察留下了一个位置。我滞留在
阳台上或一扇窗前,其间换了几次窗户
装修工来了几次,阳台封上了
为观察带来某些不同的参照:
当锣鼓喧闹把我的玩伴分批
送往乡下,街头只剩下沉寂的阳光
仿佛在谋杀的现场,血腥的气味
多年后仍难以消除。仿佛上帝
歇业了,使我和世界产生了短暂的一致
在这一节中,沉思性的主题开始向诗歌的文体逐步渗透。语调中的回忆的成分保证了沉思主题所必需的文体上的湿度。这个主题是用一个独具只眼的隐喻来演绎的:历史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现场”。没有人能有效地明自己不在“现场”。“世界的快”显然同现代社会中的异化主题有关:这似乎是说,在我们的时代,大部分敌意都是由速度产生的。当然,读者也不应该忘记,“快”也革命最主要的历史标记之一。这里,“世界的快”又暗暗地回应了第一节中“红色的夏天”所指涉的文革历史。“我的慢”,正式引介了钟表匠的职业生涯所具有的特征;同时,读者还必须意识到,这个短语虽然概括的是钟表匠的工作和生活的习性,但更主要地,它指涉的是他对世界和历史的最本质的态度。并且,由于有“世界的快”作为对比的另一极,钟表匠的这一态度中还包含了某种傲慢的成份。也不妨说,“我的慢”至少有一个隐喻层面包含了“我的傲慢”。它是一种低姿态的背离。从措辞角度讲,诗人在此处显示了高超的双关语造诣。优秀的诗人总是对词语在特定的语境中所包含的意指及其所引发的效果非常敏感。接下来,读者需要思考诗中提到的“观察”的“位置”。诗人说钟表匠的“观察”是介于“世界的快”和“我的慢”之间的“一个位置”。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至少,读者可以确定出:“我的慢”,比作为“一个位置”的“观察”,更内向,更远离“世界”。正是基于此,我才推断说,“我的慢”在本质上体现的是一种人生的态度,一种必要的疏远历史的态度。从“观察”所处在的中介位置,读者可以了解到诗人的一个目的:即诗人希望读者注意到钟表匠的“观察”所反映的不是一种纯主观的历史感受,而是一种深深络有客观印记的针对历史的评价。因为在20世纪后半叶,我们的“生活”都曾深深陷入历史势力的强制与裹挟之中。我们的生活节奏也因为这种强制而充斥着大量的“快”。而个人生活的悖论在于,如果没有“慢”,也就没有个人的尊严。“阳台”和“窗前”都意指着钟表匠所处的旁观者的位置。在那个时代,能找到这样的位置,可以说是非常幸运的。“装修工”一词,我以为含有双关寓意,它表明钟表匠在不断调整或校正他对世界的“观察”。仿佛由于环境的严酷,他已经学会通过采用适当的装修来保护自己的小天地。“阳台封上了”,揭示出钟表匠的“观察”日益趋向自我封闭,对世界的态度变得越来越消极;同时,还可能预示着外部环境已的确变得越来越险峻。诗人紧接着提到文革历史中的“上山下乡”运动:“锣鼓喧闹把我的玩伴分批/送往乡下,街头只剩下沉寂的阳光”。这两行诗表明,钟表匠的生活范围日趋狭小、孤独,整日与“沉寂的阳光”为伍;而“沉寂的阳光”本身就是一句不无讽刺意味的反话。在钟表匠眼里,他的玩伴--也就是知青一代,他们的青春,他们的才能,在某种意义上是被从精神上“谋杀”了。而整个世界都仿佛是一个“谋杀的现场”,没有人能真正逃避这种命运的裹挟。从表面上看,钟表匠是“滞留”在城里了;但由于他的现场意识,即他目击了整个“谋杀”的过程,却不能做出任何阻止的举动;他的痛苦更沉重。所以他会说:“血腥的气味多年后仍难以消除”。本诗节的最后两行可能显得有点费解,但只要读者集中注意力,它们仍是可以索解的。“仿佛上帝歇业了”,我以为指涉的是在现实中发生的事件的严重程度,因为以上帝那样的无所不在的力量都无法阻止那些事件的发生。“我和世界产生短暂的一致”:由于发生了种种荒诞不经的历史事件,由于历史内部的人为的自我损耗,“世界”仿佛变得迟缓了。在这里,诗人暗示出了一种普遍的历史感受,即由于“红色的夏天”造成的历史断裂,中国的发展和世界相比处于一种停滞的状态,一种缓慢的状态。而“短暂的一致”则以反讽的口吻揭示了导致这种状态出现的历史势力。
在第三诗节中,诗人触及一幅非常模糊的70年代前期的生活画面,并且进一步地揭示出诗歌的主题:个人和世界之间的“无法言喻的敌意”。
3
几年中她回来过数次,黄昏时
悄悄踅进后门,清晨我刚刚醒来时
匆匆离去。当她的背影从港口消失
我猛然意识到在我和某些伟大事物
之间,始终有着无法言喻的敌意
很多年我再没见她。而我为了
在快和慢之间楔入一枚理解的钉子
开始热衷于钟表的知识。在街角
出售全城最好的手艺:在我遇上
我的慢之前,那里曾是我童年的后花园
诗节的开头紧扣上一诗节提到的“上山下乡”运动。“几年中她回来过数次”,这里,“回来”指的是知青以各种借口短期从插队的农村回到城里父母家中;而“数次”则在看似不经意之际暗示了某种生活的艰辛,它表明知青们和父母关系受到了外界的强行阻隔,但更严重的是,他们和城市的联系正变得稀疏和异常。“黄昏时悄悄踅进后门”,这句诗也颇能显示诗人在措辞方面的敏感。在第二诗节中,知青们是在“锣鼓喧闹”中被欢送下乡的,场面非常热烈;并且,钟表匠所热恋的“她”就混杂在那些兴致高昂的知青队伍中间。而回城的场面,却透露出一种难言的凄楚。仿佛连正常的回城探望父母都畸变为一种需要遮掩的举动。这里,诗人对背景的寓意氛围也有细致的考虑。“黄昏”在中国的诗歌意象传统中,多表示哀婉忧伤;诗人在这里也沿用了这一寓意,而它的新意和准确,源于诗人为它设定的语境中包含了一种鲜明的历史指涉。“悄悄”几乎就是“灰溜溜”的同义词;“踅进”准确地揭示了“她”在精神和肉体上所遭遇的窘迫;“后门”更是一个寓意广泛的社会用语,它同不光彩、不正当、委琐、诡秘这样的意指关系紧密。这个词,我以为相当准确地揭示了知青在返回城市的过程中所普遍具有的一种自卑情结。它也是一个交织着愤怒与批判的词:很显然,在钟表匠看来,他的恋人所遭遇困厄的处境是由某种极度粗暴的历史势力促成的。
在“清晨我刚刚醒来时匆匆离去”这句话背后,是一个容易被读者忽略的故事;它隐约地揭示出了钟表匠和“她”之间的恋情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情景。这里,诗人所展示的场景是含混的。“后门”可以指女主角父母家的后门;也可以指钟表匠家的后门。如果是按后一种情形来解释,那么,可以认为钟表匠和女主角的恋情取得了某些进展。但是,考虑到诗人为钟表匠所设定的“旁观者”的叙述视角,我以为按前一种情形来解读,可能更能体现这首诗在主题上所包含的悲剧意味和批判色彩。少年时代的恋人从农村回来了,这自然牵动了钟,表匠的心神。这里,诗人用清晨的警醒这一细节,传达了钟表匠挂念的程度。但是,还没容他向他爱慕多年的恋人表露自己的心迹,女主角便匆忙地告别了城市。这时,清晨的警醒就变成了饱含着失落的隐痛。这样的离别方式本身,经诗人巧妙的转喻,已显得意味深长。不过,诗人更主要的意图却在于引导读者思量这离别产生的历史原因。“伟大事物”是对某种历史势力的提示。正是以“伟大事物”为代表的历史势力摧残了作为小人物的钟表匠的可能的爱情生活。钟表匠对“某些伟大事物”产生的“敌意”,源于他认识到了它们是造成“她的背影从巷口消失”的历史力量。他也省悟到,这些事物的“伟大”是建立在它们对日常生活的野蛮的剥夺和压制之上的。“很多年我再没见他”:在近乎纯叙事的口吻中,钟表匠的爱情故事的悲剧色彩笼罩着一种荒诞的气息;这一句诗还暗示了一种结局,而它在心理上所造成的情感空白,又把诗歌的线索引回到记忆和独白的轨道上。与所钟爱的女人的离别,钟表匠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同时,他也把他的记忆发展成了一种尖锐的自我意识:“理解的钉子”。这个楔在历史和个人之间的“钉子”,它的尖利,它的坚硬,形象地传达了钟表匠探知生存境况和历史真相的决心。这里,“理解”也是一个和“慢”有关的话语;同时,它也反衬出和追寻有关的心理过程。在日常生活中,涉及爱情关系时,“理解”常常是一个漫长的等待的序曲。这里,一个“等待”的母题被触动了。换句话说,钟表匠开始学会把令人沮丧的结局转变成一种积极的抗争的生活因素。这里,“理解”当然是记忆对现实采取的一种折中的方式。“理解”和女主角有关的事情,意味着等待和“她”有关的结局。并且,毫无疑问地, 对“她”的等待与追寻也可以被看成是对生活本身的求索。钟表匠的“理解”,以及由此而衍生的等待(对“慢”的专注),也包含着一个前提,即他非常清楚“她”是被“世界的快”吞噬掉了。我多少认为,“在快和慢之间楔入一枚理解的钉子”,堪称本诗最好的句子。它揭示了一种内心的觉醒,一种心灵的对策,一种新的面对历史的生活态度。它勾勒了钟表匠作为一个普通人是如何被迫在局促的生存中培养应对生活的能力的。“钉子”一词也意蕴丰富:它既意指着钟表匠对自己所置身的生活的性质的判定,也暗示了他所采取了一种非常尖锐的应对立场。“全城最好的手艺”,展示了一种似乎和真实有关的细节,同时也指示了一种隐秘的自信:钟表匠对他的观察与思考的自信。“街角”一词也用得极富象征意味,它起着印证的作用,让读者了解到钟表匠的观察是建构在一种流动而开阔的视野之上的。
第四诗节则在严酷的现实画面中嵌入一个浪漫的插曲。
4
在我的顾客中忽然加入了一些熟悉
的脸庞,而她是最后出现的:憔悴、衰老
再一次提醒我快和慢之间的距离
为了安慰多年的心愿,我违反了职业
的习惯,拨慢了上海钻石表的节奏
为什么世界不能再慢一点?我夜夜梦
分针和秒针迈着芳香的节奏,应和着
一个小学女生的呼吸和心跳。而她是否听到?
玷污了职业的声誉,失去了最令人怀恋
的主顾:我多么愿意拥有一个急速的夜晚!
这一诗节的主题仍在延续着社会现实与个人愿望之间的冲突。钟表匠对他生存的世界的观察和思考渐渐形成了习惯,即他总是把他和女主角的倍受挫折的关系作为一种衡量世界的尺度;表面上,这种视角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因为它很可能被个人的忿怨所侵蚀,并使他对界的思索的深度受到损害。但是在这里,愿望的力量超越了怨愤的冲动,把钟表匠为他的个人生活发明的快与慢的辨证法提升到一种对我们生存的世界的基本态度。
从诗歌的叙事角度说,西渡不愧是一个老练而精敏的诗歌书写者。本节的开头同样紧扣上一诗节中提到的“等待”的情节,并且还增加了一种戏剧性的氛围。在钟表匠的苦苦等待下,昔日在内心深处暗暗爱慕的恋人终于出现:“她”显得“憔悴、衰老”。容颜的衰老本身已流露了一丝戏剧性。因为在钟表匠看来,它绝不正常的生理上的变化,而是由粗暴的历史势力酿造的。另外一层更有意味的戏剧性在于,“她”最终的出场是以他的“顾客”的身份出现的。换句话说,由于历史的作弄,“她”已从恋人的形象蜕变为顾客的角色。“她”虽然显身了,但一种陌生和畸形反而把“她”从钟表匠身边推开了。这里,诗人还暗示了一种由火热到冷漠的心理落差。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挫折,是对和等待有关的结局的最刻薄的嘲弄。“再一次提醒我快和慢之间的距离”:女主角全然不知道如何在个人和世界之间“楔入一枚理解的钉子”,“她”的生存完全丧失了自主性,被“世界”裹胁着,日益远离了自我的精神节奏。因此,读者不妨把这里的“憔悴、衰老”看成是“她”的精神形象的真实写照,它们的意义不仅仅局限于面目表情。正是这种精神的麻痹促使钟表匠进一步寻找新的对策。
“多年的心愿”,指的是钟表匠从孩提时代就珍藏着的朦胧而真挚的爱情冲动——对女主角的暗恋。“违反了职业的习惯”,指的是钟表匠不肯在个人意志上屈从历史的强制力量。他想在心灵的领域里挽救“她”的形象。面对时间和历史施加“她”身身上的变化——肉体和精神上的“衰老”,钟表匠采取了一种表面上带点孩子气的举动:他试图用“拨慢”钟表的指针来矫正被历史扭曲的人的形象。这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在记忆的层面上进行的肖像复原工作。每个人都可能失去他的生活,但是,他不能轻易地失去他的记忆。在同丧失进行的抗争中,钟表匠已经懂得记忆其实也是一种伟大的防御力量。被“拨慢了”的“上海钻石手表”,这举动在现实生活中产生的效果就是,让记忆占有更多的世俗时间。因为和美妙的梦想和联手,记忆也是一种可以和真实媲美的创造的力量。“分针和秒针迈着芳香的节奏”,表明时间的意义确实被记忆的力量改变了。钟表匠在拯救心理时间方面堪称是一个技艺高超的匠人,他成功地用一种心理时间在记忆的屏幕上复活了“一个小学女生的呼吸和心跳”。被历史摧毁的形象又通过时间本身被记忆重新捕捉到了,这差不多已是在我们的现代处境中快要失传的自我技术。有的时候,幻觉反而是一种最深刻的醒悟。这里,钟表匠所经历的幻觉并不纯粹,它隐喻着一种精神态度。与其说它是一种个人的乌托邦,不如说它是一种个人的浪漫。而在这严酷的世事上,“个人的浪漫”已变得越来越不易辨认了。钟表匠或多或少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同个人有关的最值得怀恋的事情都是在浪漫中完成的。为“拥有一个急速的夜晚”,他甚至愿意为此付出“玷污了职业的声誉”的代价。
从场景的分布上说,上一诗节写的是离别及其相关的评价,这一诗节写的是重逢及其相关的感慨,它们都是针对历史和个人生活之间紧张的关系而发出的。它们转承得十分巧妙,既对诗的结构作出了协调,又对诗的意图的深入起到了引导作用。如果不采用叙事性的结构,那么,诗意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错落有致,蕴涵丰富。
第五诗节中,诗人为读者展示了另一幅同“世界的快”有关的当代生活的画面:
5
之后我只从记者的镜头里看到她
作为投资人为某座商厦剪彩,出席
颁奖仪式。真如我盗窃的机谋得逞
她在人群中楚楚动人,仿佛在倒放的
镜头中越走越近,随后是我探出舌头
突然在报上看到她死在旅馆的寝床上
死于感情破产和过量的海洛因:
一个相当表面的解释
我知道她事实上死于透支,死于速度的衰竭
但为什么人们总是要求我为他们的
时间加速?为什么从没人要求慢一点?
在当代生活中,“世界的快”变得更加不可理喻,同时也更剧烈地将人们裹胁进它自身的历史癫狂之中。钟表匠所处的旁观者的位置再次显得醒目。另一方面,他那旁观的目光也变得更犀利,更富于批判意味。在上一诗节中,女主角似乎处于人生的末路,而在本诗节的开头,“她”突然置身于光彩招摇的暴发户的行列中,成为新闻镜头竞相捕捉的对象:“……从记者的镜头里看到她/作为投资人为某座商厦剪彩,出席/ 颁奖仪式”。这里,“世界的快”已显示了一种近乎魔力的专制品性。而一旦人们陷入到它的进程,就会像着了魔似地行为处事。这里,诗人实际上已描绘了女主角的一幅更接近其本质的画像:“她”是一个我们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慢”的人,一个马尔库塞所指认的“单维度的人”。真正可怕的,也许不是我们不得不生活在历史中,而是默认我们完全生活在和历史的一致中。这里,读者还应该注意到,诗人揭示的场景中发生了一个更具悲剧意味的变化。即在钟表匠和“世界的快”的冲突中,还增加了他的爱情与女主角身上的“快”冲突。钟表匠仍坚守在他自己的“慢”中,并且,还在自己的立场布置了一个新的任务,通过记忆的秘密机制把“她”从“世界的快”中“盗窃”回来:用“倒放的镜头”拯救“她”的命运。钟表匠如此痴情,表面上似乎是因为他的恋人具有一种特殊的资质:“她在人群中楚楚动人”。这当然是一幅既虚假又肤浅的形象。这里,诗人也揭示了“世界的快”所具有的两种性质截然不同的力量:它既能人变得面目全非,“憔悴衰老”;又能人变得焕然一新,“楚楚动人”;而这两种力量都是以强制的历史方式来施展它们的魔力的,其实质都是让人日益陷于一种无法自主的异化境况。
并且,这样的异化很快就会产生它骇人的结局:“……她死在旅馆的寝床上/死于感情破产和过量的海洛因”。“旅馆”的意象,在这里是和“家庭”的意象相对立的;它暗示某种生活的漂泊与动荡,特别是精神状态的不稳定。“旅馆的寝床”更富于讽刺意味,这差不多等于说某人死无葬身之地。它更明确地反衬出一种批判意指:女主角不是死于她的人生之路的终点,而是多少有点蹊跷地死在人生的半途中。死在旅馆里,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并不是一个善终的结局。女主角的死还牵连到一种新的社会景观:“感情破产”和吸毒,已演变成当代生活比较突出的两个社会问题。但是,钟表匠的剖析并没有仅仅停留在社会问题的层面;他意识到它们不过是“一个相当表面的解释”。真正的原因是,“死于加速”;或者说,死于无法有效地抵御“世界的快”。人们越来越习惯于同“世界的快”步调一致,生怕落伍,殊不知在“世界的快”中陷得越深,人的自主性就丧失得越多。“慢”的秘密在于我们必须懂得,人生中有许多价值是无法在“世界的快”中实现的。这里,读者已经开始走近这首诗的主题的底线。钟表匠的呼吁是以反问的方式进行的,其中夹杂着无可奈何的愤怒:“为什么人们总是要求我为他们的/时间加速?为什么没人要求慢一点?”。尽管无奈,但这呼吁本身仍体现为一种精神的抗争,一种内在的不妥协,一种在个人和历史之间寻找裂缝的努力。
在最后的诗节中,诗人的绝望同角色的情绪相互混淆,诗歌的主题在反讽的风格中得到了强化。
6
这是我的职业生涯失败的开始
悲伤的海洛因,让我在钟表的滴答声里
闻到生石灰的气味:一个失败的匠人
我无法使人们感谢我慷慨的馈赠
在夏天爬上脚手架的顶端,在秋天
眺望:哪里是红色的童年,哪里又是
苍白的归宿?下午五点钟,在幼稚园
孩子们急速地奔向他们的父母,带着
童贞的快乐和全部的向往:从起点到终点
此刻,我同意把速度加大到无限
在诗节的开始,钟表匠坦然承认了他的“失败”:即通过在心理上调整时间的快慢来抵销历史的快慢对个人生活的掣肘的努力的受挫。昔日恋人的突然亡故,似乎动摇了钟表匠在他漫长的的职业生涯中苦心经营起来的“慢”的世界;仿佛他的内心已然被“悲伤的海洛因”浸透。但这只是表面现象。钟表匠的“慢”本身所蕴含的哲学意味并未受到冲击,同时它所包含的一种人格态度也没有受到撼动,受到冲击的只是钟表匠想用他对记忆的发现来改变人们的生活的信念。或者,他对自己在世俗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有了清醒的认识。另一方面,“一个失败的匠人”:恰恰暴露了钟表匠本人所具有的圣徒式的情怀。钟表匠的“失败”在于他痛感自己无法用一种接近真理的东西影响他周围的人们。所以,他的“失败”,既是对“慢”所涉及的人生真谛更醒目的揭示,又是对当代社会的生活性质的一种尖锐的反诉。
虽然遭遇了失败,但诗人还是明确地相信“慢”在我们生存中具有的意义,它是一种来自生命本身的“慷慨的馈赠”。像所有真理一样,它的终极面目很可能是常人所难以发见的。尽管它的意义难以完全显现,但是它仍然是衍生各种最接近生命本质的生活情态的源泉。譬如,这节诗中提到的生活情景就属于其中之一:“在夏天爬上脚手架的顶端,在秋天/眺望:……”。“眺望”的对象不外是远方、或未来。显得在现代诗的措辞系统中,“远方/未来”通常被看成是专属“浪漫主义”诗歌的,具有极强的乌托邦色彩。这一意象的出现,有其内在的诗意线索。正是由于钟表匠在他的个人生活中坚守着“慢”——生活节奏上的、精神态度上的,所以,生活在界限的意义上被缩小了,“远方/未来”开始跃入他的视野的地平线。人类的记忆有一个异常执着的精神维度,就是对远方/未来的追索。这里,“眺望”的意象还喻示出“看”的另一个意义:诊察。“哪里是红色的童年,哪里又是苍白的归宿?”。这样的疑问包含着对人的生存本身的困惑。同时,也显示出作为本诗的叙述者的钟表匠,他在内心深处非常清楚,人的生命意义不可能在我们的现实处境中完全实现,任何完整的生命意义的获得都必然接纳了对“远方/未来”的探询。如果剔除了意识形态的成分,“远方/未来”其实是一个对我们有益的乌托邦范畴。但是,在当代生活中,“远方/未来”被扭曲成丑角。人们已越来越丧失了从对远方的眺望中深思生命的意义的能力。
在本诗最后的场景中,“童年”的意象再一次呈现。孩子们仍然显得快乐,并且比先前得到了父母更多的呵护和关爱。 “急速奔向他们的父母”的孩子们的脚步,一定是欢快的。正如钟表匠所观察到的:“带着童贞的快乐和全部的向往”。本诗的难点在于最后两行所反映的新的态度:“从起点到终点/此刻,我同意把速度加大到无限”。“起点”和“终点”都和人生的路途有关,但是,为什么钟表匠会在童年的场景中看到人生的“终点”呢?这当然和他对自己的人生经历的反思与记忆有关,同他对世俗生活的“失败”的体验有关。
那么,与这种记忆与体验相关的“同意加速”反映了钟表匠怎样的人生态度呢?表面上,这里出现了一个诗歌意图上的矛盾。钟表匠一直在呼吁和肯定“慢”,并把“慢”发展成了一种新的人生态度和处世策略,但是在最后,他却转而认同“快”,一种“把速度加大到无限”的快。这是否意味着他在精神态度上的转变呢?我的看法是,钟表匠对“慢”的信念并没有丝毫改变。读者应该留意诗人所选用的“此刻”一词,它从时间上限制了钟表匠对“快”的感受。也就是说,他对“快”的认同是有条件的,只是一种瞬间的感受,是一种强烈的情绪的反映。什么情绪呢?针对世俗人生的带点虚无和绝望的情绪,一种希望用“加速”来缩短人生的漫长的激愤。另一方面,读者也应该注意到钟表匠所认同的“快”和“世界的快”的速度差异,前者比后者更快,是对“世界的快”的排斥与压抑。此外,“速度加大无限”之后,人遭遇的可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慢”。这当然也是快与慢的辨证法的一部分。人生的况味,生命的意义,仍然需要在“慢”的范畴中去寻找。记忆,当然是产生这些意义的心理机制;不仅如此,记忆也是一个诞生心灵的场所。最重要的,记忆始终站在“慢”这一边。
2000年6月初稿, 2001年12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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