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游彧青 于 2012-12-8 00:49 编辑
一
悬崖上的一块露天平台,晚霞铺散在脚边,在毛茸茸的鹿皮靴子下。我坐在石桌前,用筷子搅着一碗凉皮,俯视崖下的人行道,山间小镇的居民们从此处经过,由耕地返回居所,远看像点点在地面行走的栖鸦。 露天平台的左手边,百丈远外是我的学堂,我即将毕业离去的地方。仲夏剑堂,一所二流武术学堂,这样的学校散布在中原广袤荒芜的大地上,招募男男女女的青年,一晃四年。此刻正值日修课最后一节结束,晚修课尚未开始,青年学徒们涌出校门,在露天平台的各色小吃摊上徘徊、交谈和点菜,喧嚣的人声在高山空气中化成一股清凉,拍打到远处山峰的脊背上。 阿月姗姗来迟,漫不经心地坐到我对面,我用手拧着眉毛,光顾着看悬崖外从东北席卷而来的一股云浪,都忘记她点了些什么了。 “怎么吃凉皮呀?”她问我。 我转过头,看着自己面容姣好的女友,习惯性地笑了笑,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时有同学过来跟我们打招呼,提到今晚在大礼堂的联谊会,问我们要不要去,随后,我看见英琏背着一大包行李,缓慢地从校门那儿出来,他养的那只老猎犬帮他拖了另外一包,一人一狗躲避着人群,像云层后的月光那样若隐若现地离开仲夏剑堂,朝山下走去。 “我有点事,你先吃吧。”我拍拍阿月的脑袋,她胡闹地瞪了我一眼,埋头喝荔枝汁。 不一会儿,我追上了英琏。他绕过挂着仲夏剑堂字牌的松树,正踏着青石阶慢慢朝下。我冲上去,他看见我,微微颔首,我把手塞进腰带里,忍住了帮他提行李的冲动。 “准备去哪?”我装作随意地问,跳过那只老狗,走到他们前面。 英琏因为得罪了剑堂一个老师傅,在一次比武训练时被斩断右臂,学堂支付他的医药费以后找了个借口把他开除了。 “回家吧,也许。”他笑着说,嗓音、风度和句式都不太像从前的他,那个身为剑术协会副会长的他。 “你家不近吧?好走吗?”我躲开那只猎犬,让它走到前面。沉沉的行李在石阶上漫无规律地滑动,让它很难控制速度,它的后颈被行李绳蹭得掉下一撮撮灰毛。 “不知道,还好吧,我坐车。”他又试图笑了笑。这时晚霞落完,夜雾拢上山岗,初春的寒气在躲藏许久之后一团团涌出来。山下点亮路边灯火的守夜人们还离我们很远,长长的山路越来越黑,英琏嘲笑他自己说竟然连火把都忘了带,我们沉默着走下山去,猎犬的喘息声在很远又很近的地方响着。更远处,我终于听见了守夜人们的谈话声,看见他们在山脚附近点亮的一圈路边灯火,正闪烁着朝山上烧。
我回去的时候,阿月已经走了,桌上剩下的半碗凉皮还在,摊主大妈过来问我还要不要,我说倒掉吧,随后留下饭钱,只身返回学堂宿舍。 大礼堂里锣鼓笙箫,辉煌的灯火被铁玻璃窗、冬青树叶割得支离破碎后落在黑乎乎的操场上,成为一大块一大块黄色光斑,让人的影子一阵阵地从中掠过。我猜阿月应该就跟朋友们在里面,但是那里没有我的朋友。 打开宿舍门,一股冷冰冰的湿汗味扑鼻而来,还夹杂着劣质酒和旱烟的味道。苏雏睡在床上,被慢性肺炎折磨得只剩一身骨头,另外两个室友长期夜不归宿。 “有谁来过吗?”我打开窗子,让寒风吹散屋里的怪味。 “他们刚刚在这里打牌。”苏雏利索地回答道,他整天卧床不起,非常渴望能跟人说话。 “哦。”我简短地回答他,避免看他艰难地爬起来的半个身子和那张脸,匆匆端了个盆子出去洗漱。出门后,我站在墙边听他在里面一阵阵地咳嗽,感到心惊胆战,若不是某天夜里我醒来时发现他坐在我床边呆呆地望着我,我不至于对他如此害怕。 走廊木渠里的水冰寒透骨,洗过脸后,我一个人来到宿舍楼顶天台,俯瞰整座夜色下的校园,灯火和阴影交错着掠过视线,不知停留向何处。我知道自己早已不属于这了,四年学堂生涯已近尾声,我和刚刚入学的阿月他们不能有同样心境。月上楼梢,我转向平台西边,那儿堆放着堆堆无用的杂物,像打谷场,我来到我那堆跟前,从中挑出我的宝剑,玄铁打造,近六十斤。
二
深夜的时候,我缩在被窝里,听墙壁间鼠类穿梭来往的声响,听头顶苏雏睡梦中无意识的咳嗽,数着月光一寸寸移近到枕边,然后从胸口掏出小宁的来信。 水木香的信纸,清雅干脆的字迹,挽着春风吱吱呀呀荡着的窗,我的生活都是因为什么而改变呢?我想我今生不会忘记这封信…… 读着信的那一瞬间,我感到:这世界上真是充满了人啊。从宿舍楼的最底层数起,流云双剑学系的邵冬正在睡梦中吱吱呀呀地磨牙,让地板上匆匆流过的鼠群们被这声音怔住,齐齐顿在原地,睁开一排排小眼睛朝上望去;第二层,迟风剑学系的胡素白试了三次,终于点亮了门口小摊上买来的红烛,随后从铺盖下掏出一卷《春夜潇潇梦红茗》,一边翻来覆去地寻找最舒适的读书姿势;第三层,药学系的张译休、孙楚安几个人站着、坐着、躺着,交换抽着旱烟,商讨下个月药术协会成立的相关事宜,并且任由话题迅速地转向了各大院系中或真或假的风花雪月…… 将信塞回胸口的时候,我感到血液是热的,我光脚来到阳台上,呼吸着晶莹晚风,望向辽远的西北夜空,在人间,有一个女孩遥遥地想念过我,她在西京的垂柳云烟剑堂。
从仲夏剑堂所在的彩衣山脉到西京,全程逾万里,沿途遍布着中原最壮观的奇景,长江口、太湖、黄山、鄱阳湖、洞庭湖、天柱山、神农架、三峡、武陵源、峨眉山……多年以后,当我们和我们的时代都已被遗忘,这些崇山峻岭、大湖大川仍旧会在人们的记忆中流传,不仅和多年前的它们完全一致,而且既不是相似,也不是重复,就是本身。从彩衣山到西京,漫漫长路不知要耗时多久,我的这一年,毕业前的最后一年,才刚刚开始。 这一学年几乎是没有课的,我那所有学无所成的同伴们正以各自的方式为将来发愁。我花了整整十天,将自己没用的家当变卖、找借过钱的人还账、整理往日攒下的积蓄,将所有银两钱票分成三份摆在身上不同位置;随后简单地梳理出一个前往西京的路线图,列出大致旅行计划,在哪里逗留,在哪里加快行速,在哪里打工以弥补旅途中的花销,然后置备了前三天的干粮和衣物。 苏雏在我每日忙里忙外的时候,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地望着,最后在我临走前的那晚,他终于嚎啕大哭。我们一起做了两年的室友,但我总不能带着他一起离开,我知道在种种原因背后,这是他痛哭的根源。 我很容易在吕师傅那里拿到了为期半年的病假假条,如果病情不见好转,还可以随时续假,只要赶在毕业前回来拿一下剑术学位证书即可。一切就绪。
阿月送我下了彩衣山。 直到临别的这一个时辰,我才知道她是真的喜欢我,但是这么小的姑娘,我怎么可以让她继续浪费时间。阿月一路哭哭啼啼,伴随着黎明旭日的初升,仿佛天上有个偌大的婴儿。她像孩子似的牵着我的衣袖,我感到自己清醒得像是什么也不懂。 “你是不是不回来了?”她问我。 “是啊。”我不知自己为何如此说,但她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阿月站在山脚,变成一个越来越小的影儿,我想象着她在彩衣山上继续度过余下的三四年,结交新的朋友,谈论新的话题,身姿更为绰约,长发垂至腰间,我翻身上马,催促这刚买来的年轻畜生加速向前。
三
“嚓——”那女子拔剑,利落好似古筝上的一记拨弦。 “来,跟姐姐试试吧。”她回头扫了扫其他几位面试官,众人都用玩味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我是谁家大院里溜出来的一条小狗。 我右手不停转动着剑柄,却感觉浑身脉络紧得像一团乱麻,我试图捋清自己的思维,但是扑来扑去只落得一片空白,惟独一个想法陀螺般转个不停:只不过是应聘一个实习镖师,你们他妈的至于这么刁难我吗? 我大吼一声,举剑击出,吼声之大彻底超出了我的预料。 “砰——”我的剑被打飞到天花板,插在一根高不可及的横梁上晃晃悠悠。 我感到面前清一色的怒气拍打到脸上,让我不禁低下脑袋。刚才我不仅动了真气,而且直攻那位女面试官的要害,这是一件相当没礼貌的事情,幸而她轻易将我的剑打飞,没有伤到她什么的。有可能伤到她吗? “你可以走了。”女子故作镇定地对我说,话里满是轻蔑,随后她转过身,“下一位!” 门不知好歹地开了,闯进来一个一身男装打扮的女孩,她看见我仍站在原地不动,便把双手背到身后,晃着细长的双腿,做出一副令人恶心的等待状。 我忍受着众人的凝视,抬头望了望天花板,那把该死的剑仍清高地扒在梁上。 “我……”我咽了口口水,“我的剑。” “什么?”那个女面试官不耐烦地问,她这种女人永远都要用盛气凌人的语调说出“什么”这样的词。 “这就拿不到了?”另外一个满脸横肉的面试官来劲了。 面前坐着的这一排人突然不再昏昏欲睡,他们打起精神,想看看这个酒囊饭袋能不能把自己的剑从天花板上摘下来。 是的,他们确实是这么想的。 我做了一件让我后悔一辈子的事:我真的跳起来拿剑了。我紧张地一口真气都没能提起,但双腿还是控制不住地跳了,跟轻功毫不沾边,我只是跳了,我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定就像一只青蛙。终于,我没能拿到我的剑,在离剑柄还有半尺远时,我上升的势头到了极限,我在空中,在众人的目光中,像白痴一样伸出手去抓剑柄,时间在那一瞬无限长,然后我直直地落地,像一颗鸡蛋一样愚蠢地摔到了地上。 地震般的哄堂大笑爆发在面试官当中。 我瘫软地站起,一边吞咽二十年来所遭受过的最大的侮辱,一边像一只误飞进来的苍蝇似的四处找门。 “你的剑。”一个声音说。 我回过头,看见那个女扮男装的少女两手端着我的剑,显然是她刚刚摘下来的。 她目光澄澈,毫无嘲笑我的意思,走过来,双手递上那把剑,“给你。” 我用尽生平所有的力气忍住泪水,转过身,毫不理睬她,就是说没有一丁点要理睬她的意思,完全没有,仿佛我刚刚看到的只是空气,是对我来说完全没有一点意义的东西,我一脚踹开门,在众人还没有回过味来的笑声中匆匆逃走了。
从镖局出来后,我在大街上转圈转了有半个时辰,身无分文,剑也丢了,两天没吃过东西,这座小城地处湘赣交界,离西京仍是路途遥远,夕阳西下,城中百姓一边说着听不懂的方言,一边向家中赶。 我朝东望去,彩衣山离我也已经远了,一个多月的游山玩水、走马观花,让很多过往变得不那么真切。 我完了——我解脱般地这样想到,随之呼出一口气,抬头看见麻雀们在傍晚光线里飞过,异乡的天空很快有月亮升起。我突然发觉自己很没出息地想念起仲夏剑堂,想念苏雏、阿月,寝室的没有扎人木刺的床板。 我怎么还能够去西京呢?这是一场站在旅途终点时能够开心回忆的旅行吗? 这是一场旅行吗? “嘿,小子,来玩。”不远处一个老大爷招呼我,随后指了指城中心那儿闪烁的灯火光芒,那里已是人声鼎沸。 今天是当地的四月春生节,一年一度的狂欢节,为了春耕的胜利而忘却所有烦恼,当土地孕育生命的时候。 老人拉住我的手,粗糙的皮肤,有摩擦感的温暖,我们随着人流一起向城镇中心涌去。
四
“阿壬,你的。”果照递过来一份用油纸包着的烧鸡、半瓶二锅头,我们坐在慕容家大院最西边一座大谷仓顶上,吹着夜风,吃肉喝酒,看远处那些像从天边溢出来的层层山影,蓝色月光在云层后折散了半片天空。此时距我从仲夏剑堂出走已足足七个月,我迷路在四川境内,不知离西京是近是远。 慕容全家回北方探亲去了,祝他们旅途愉快,余下的管家仆人被我们一干绑起,此刻我的兄弟们遍布整个慕容大院,忙进忙出,搬着各种值钱物什,他们那辛勤劳动的样子让人心中充溢着温暖和希望,或许是一种错觉吧。我们只不过是强盗而已。 “砰、砰”地跳上来两位弟兄,说是换人把风,让我俩也下去挑挑东西。我松开手,任由他们抢走只喝了一口的二锅头,随果照一起,双双飘下谷仓,在广阔无垠的慕容大院里飞着。 透过一扇天窗,我们跳进大院主楼,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漫步而过,四周黑漆漆的,偶尔能踩着一两片打碎的瓷瓶、滚落的珍珠,此外只有无限接近深井的空间,我们像是由上往下走在深井里,匀速堕落向地底。夜光流逝着,强盗们在夜间狂欢,四围均是触手可及的人声,我的兄弟们在和我俩隔着一堵墙的地方匆匆走过,发出高强度劳动时粗重的喘息。我和果照敬畏地走在这间大楼里,很有些不知所措,大面积的繁华在夜色降临过后翻新成另一幅宏大的面孔。 这就是我曾经梦想过的富贵人家了,如今,我站在这样的豪宅里,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行走、拿东西,这是我们家族几代都不可设想的场景,我的种西瓜、死在海滩上用沙砾掩埋的祖父,我的在餐馆擦桌子、回到家时累得没力气洗去手中油垢的父亲,我的在门派纠纷中成为炮灰的哥哥,我那片种在祖坟上郁郁葱葱的树林。我双脚轻快极了,长时间行走带来了热量,我们在迂回辗转的长廊里走了大半夜,好难逛完的楼宇,回忆侵占后的现实世界中,我只能听见空荡荡的脚步回声。我想起家族的梦想,如今我和果照——这个乡下来的目不识丁的小伙子——一起站在这样一座富贵人家的豪宅中,走过他们的走廊。 从顶楼下到最底层,又漫无目的地走到尽头一间柴草房里,我们推开门,发现几个中年男子正坐在椅子上聊天,油灯跳跃之下,可以看见腾腾烟雾从他们的烟斗里升起。 “大哥!……”果照憨憨地打了声招呼,我定睛一看,发现坐在正中间的竟然是李中航李大哥,他是我们这一支强盗团伙的总头目,大哥中的大哥,蜀中地区令富贵人家闻风丧胆的人物。 “大哥。”我连忙补了句招呼。 他点点头,随即招了招手,示意我俩到他跟前坐。 我们坐下后,周围立刻有人递上烟来,我拿起一抽,发觉是不知道名号的什么好烟,醇香醇香的,真是火中姻缘。 这四周围坐着的都是什么人呀?看他们的穿着,一点不像绿林中人,我疑惑起来。 “阿壬,这些不是刚刚被俺们绑起来的管家、仆人吗?”果照在一旁跟我吹耳旁风。 我仔细一看,没错,他们的着装近乎统一的制服,都有慕容家的刺绣在身上,布料也是上等,相比之下,我们这些盘腿坐在上座吸大烟的家伙着实寒碜了一点。 “没错,我给他们松了绑。”李中航听见我们的窃语,大声笑道,惊得果照乌龟似的把脑袋一缩,“他们很乖的,蜀中谁不知道我呀,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你们二位放心。” 传言李中航平时爱笑,跟人说话也总和蔼可亲,但杀起人来又犹如厉鬼,江湖人称他“阴晴棺”以表达他们对这位变幻莫测的强盗的敬畏之心,此时看来,我正在幸运地担任传言前半部分的见证者。 这时,李中航转向一个神情淡定的小老头,“吴大爷,刚刚说到哪儿了?对,就是申请破格录取那儿……” 老头又呷了一口烟,操着浓重的川音开口道:“是唦,就说我们村儿吧,齐老头家那个男娃儿,是前两年刚刚被菁华大武堂录取的,就要我看,那就是一个瓜娃子,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还是个天棒,一天到晚惹事撒,他老头都要给他气疯喽……” “那——他是凭什么被菁华录取的呢?”李中航瞅准了老头吸烟的空隙,不失风度地插话道。 “要我说,这里头肯定还是有杀麻麻鱼的撒,齐老头有个亲戚,正好是菁华大武堂西南四省的招生负责人,你说他要招几个齐小娃,都不还是让他招撒,哈儿才去冒皮皮的嗬。不过齐小娃也还算凶,会蹦几个筋斗,在我们那坎儿老霸道咯……” “轻功?”李中航试图找准对方话语背后隐藏的重点。 吴大爷熟练地吐出一口烟圈后,对李中航的猜测颔首表示肯定。 李中航低头沉思,一时间柴草屋里陷入一种奇妙的沉默。 “阿壬,是叫阿壬吧?”李中航突然转向我,我精神一抖,忙开口答应他。 “你以前上过大武堂吧?” “嘶,不是大武堂,是剑堂。”我底气不足地回答道。 “哦,那不是一回事嘛,总之都是武林精英啊。”李中航语气中透出诚恳的赞赏来,搞得我也不好意思再去解释大武堂和剑堂的区别。 “你是破格录取的么?” “哦,不是,是全国统考考上的。” “哟,那很厉害嘛,你是哪个学堂啊?” “仲夏剑堂,在福建。” “仲夏剑堂?嗯,我听说过。”他似乎对我愈加地感兴趣了,“你们在福建势头很猛啊,这几年统考的录取线都快超过平崇大武堂了。” “大哥,难道你想开武堂……”我喃喃地猜测到,感觉肯定猜错了。 “哪里!”他哑然失笑,脸微微泛红,“你想哪儿去了。我这种人哪能开武堂啊,是我儿子,他明年要参加全国统考了。” “哦……”我恍然大悟。 “唉,可惜这小子不争气啊,文化课是一塌糊涂,好在跟着他老子学了两下三脚猫的功夫,也不知能不能混个破格录取。”李中航重又垂下了头,语气温和地说,“你们学堂有破格录取吧?” “有,有啊,我一个哥们就是的,他是暗器出身,手指特别灵活,我们剑堂的绝学流云双剑很急这种人才。” “来,你跟我详细说说……” 那天夜里,这场谈话一直持续到次日黎明,这对我来说是奇迹般的人生转折,第二天,我就从李中航那里领到了一大笔遣散费,他说实在不能容忍我这样的武林精英沦落到混盗贼的份上,一定要我用这笔钱回剑堂深造,不拿到学位证书不准回来见他。我感到整整三个月的盗贼生涯就像一出精心排演的闹剧,滑稽得要死,结局更是啼笑皆非,好在我并不十分留恋那种茫然随性的生活状态,要走就走吧。更好笑的一点是,在跟李中航谈论剑堂的大大小小时,我竟体验到了身为剑堂学生的虚荣,这让我不得不回到学校拿学位证,真是非去不可。当然,在此之前,我要去一趟西京,就算玩玩也好,毕竟,已走到跟前了。
五
时值九月。 在长途马车车厢的最后一节,我缩在头顶重重行李堆砌起的阴影中,看着对面那对相互依偎的情侣。 车厢内的油灯足够亮,照着了外面的夜色,把我的脸映在车窗上,那是一张略微陌生、充满新鲜感的二十一岁男人的脸,满面胡须,被风吹伤的褶皱错落有致地分布在皮肤上,暗褐色的皮肤上有风。马车有规律地起伏着,窗外各色植物飞速逝去,我正在一点点接近这次旅途的终点。 九月了,按照剑堂的制度,每年一月开学,十月是终点,余下两月休假并办理毕业生的离校手续,如果抓紧时间,一切都应该来得及。 九月了,这是旅游的淡季。 对这个世界来说,淡季是最好的季节,人少总是一件幸福的事,偌大的车厢里只有我们三人,我隔着很远,仍能清晰地听见那年轻情侣的窃窃交谈。 “阿月,我将来娶你吧。” “呸,没心没肺的家伙,我才不要嫁给你。” …… “还要多久才到西京呀,哥?我困了的……” “困了我哄你睡觉。” “好啊,你给我唱曲儿。” “不用,我给你念咒。” “什么咒?” “快睡快睡快睡快睡快睡……” …… “哥,你说我们要不要在蓉城买房子啊?” “不了吧,没钱。” “没钱你不会去挣呀!” …… “我昨天看的那本《屈原诗选》呢?” “就在包里嘛,我给你放回去了。” “哪儿呢?没有啊。” “不是那个包,是蓝的那个。” …… 听着他们绵绵无尽的话语,我突然觉得有点明白生活是什么样子了,但又觉得还不是很明白,我长长地吸气,长长地呼气,看着车窗外西京一点一点靠近的万家灯火,很想有一个女孩也那样依偎在我身边,听我说话,和我交谈,一直到夜晚像一节抽屉那样被拉了出来。 我已经太久太久没和人说过心里话了。
六
垂柳云烟剑堂的练功楼旁,大面大面的墙壁覆盖着紫群花,一种产自西域,在之后数十年里缓慢地向中原流传,最终又因为它那过于蹊跷独特的香味而被排斥乃至绝迹的花朵,此刻它们开遍校园,在寒风将至、落叶飘零的九月里。 “小宁还在练功室换衣服呢,我帮你传个话,让她待会来找你吧。” “嗯,好吧。”我点点头,向面前的少女露出不自然的微笑。其实我并不想见小宁,我知道,或者说我确信,她已经不记得我了,毕竟我们只是在很久以前的某个七月里一同参加了某个夏季宿营,一同和各地来的武林青年们喝过酒、聊过天、吹过风,并未产生什么难以释怀的情愫,她给我的信也许同样可以寄给另外一些男子,写作的当天也必是出于一时冲动,这些都是萍水相逢所难逃的宿命。 “你乖乖在这儿等她吧。”少女大方地招呼我道,随后转过身,留着她的背影,匆匆跑回练功室,那时夕阳终于落地,最后一点光线像抬着一件重重的家具似的将夜色慢慢放下。我缓缓地看了她的背影一会儿,随后下定决心——还是不见小宁了。我迈步而去,十分干脆地走了,走出校园大门,走出西京的大街小巷。我猜最后,小宁一定会把这当成一出恶作剧,再也不放在心上,而于我,也并未有任何遗憾,虽然她写给我的信曾让我一路颠簸至此。 在回彩衣山的长途马车上,我都再想不起在西京看了些什么,唯一清晰的印象是那女孩转身跑回练功室的背影,那美好、年轻的背影,那象征着我一整个青春岁月的背影,恍然若失的一段一段时光,还有回忆,那个时候,傍晚的光线在她步伐中收缩,阴影沿着庭院石墙放射,紫群花的芳馨,浴用花露水的清香,一切忙碌的结束,在那天黄昏晚修课开始前,在垂柳云烟剑堂的校园里,在她的背影中。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