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林思南 于 2012-12-8 14:26 编辑
远未终结
南渡北街11号的最后一晚我没有睡好，在那之前的一整天里我精力充沛。我们那一群最后对那个地方没有流露任何表情，早在全部考完的当晚大家就撕了书本吃了散伙饭，59块一位的自助很合我意，不用应付那些不相熟的，简直是我们五个的单独聚餐。我的父亲比我还看中这次告别，给了我好几百块零花钱。最后一个回校日，大家事先约好完事儿之后去打游戏，而我第二天则要跟着一直照料我生活的母亲回到乡下。 那天老葛在台上的讲话总算带了点人性，我们呢，则坐在底下一如继往地保持沉默各怀心思。我那拥有超级自尊的同桌也是我们中的一个，期间他几次想要凑过来说点什么我都回避了。我的手捏着我的鼻梁，手肘架在桌子上，摆出与之隔绝的架势，他脸上的表情我猜都猜得到，我习以为常，他也应当理解我。葛军这货这次出人意料地快，我在无边的发痴中被硬拽回来，睁开眼睛，没有正眼去瞧他，但却感到身轻如燕。 大家已经习惯了不说话，教室里除了桌椅移动的声音外一片沉默，那些人零零散散地走出去，没一个回头看。我们几个最后才集拢来，前前后后地出了教室门，我那同桌最后在他的桌子上用蓝色圆珠笔刻了变态两个字，这种胆气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我们也是头也不回。 通往哈林网吧有好几条路，以往为了隐蔽和节省时间，我们通常会进入城东路上一个小区，在里面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里买上一包烟和几瓶水，然后在旁边理发店几个长毛怪猥琐的眼神里目不斜视地朝里走。有一次我的眼神正视了其中的一个，我想朝着他们门口吐口水，但我忍住了。 我们中长得最瘦的是心胸最宽广的一个，无论他人如何嘲笑，他总能兴致高昂有时还自娱自乐。他喜欢倒着走路，以便随时可以跟我们接上话，这很合我那同桌的味口，他们俩一胖一瘦天作之合。其余两个身材均匀，我和有一个说话比较多，他是个狂傲的家伙，懂的东西比较全面，冷漠、闷骚，声称自己最讨厌性。可想而知，维持我们这一群稳固架构的重任就落在了另一个身上，他长了一双三角眼但并不影响他的亲和力，做什么事都三思而后行，我们叫他队长。 这个长条型小区的尽头有个虚张声势的破铁门，一推即开，臭气也紧接着扑面而来。这里有一根宽约五公分的网状铁板，它悬空地斜跨一条垃圾漂浮的小河，搭在对岸的路边。我和我那同类总是最先一前一后稳当地冲过去，铁板条吱吱作响，风好的时候我们全程屏住呼吸。安全起见，胖子总是最后一个，他不敢冲过来，只好一步一步挪动，铁板条响得更厉害，他边走边喊臭死了，我们在对岸都替他闭紧了嘴巴。最后再穿过一片拆迁的废墟，我们就到了哈林网吧。 这一回经过那个小区我们谁都没有朝里走，而是直接来到大街上，两边对峙的梧桐树扭曲的枝干看上去吓人，它们光秃秃地从底部朝上空盘旋而上，在三米高处枝叶繁茂混为一片，拱状的树荫将整条马路遮掩着，路上车很少，远处公园里旋转木马花花绿绿的尖顶从围墙里冒出来，传来模模糊糊的音乐。我们朝右边拐到树荫底下，默契地朝着目的地奔去。我和同类照例一副死样，但今天话多的那位却显得反常，他仍旧是走在我们前面，却没有转过身，低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胖子有些不知所措，连续受两个人的冷落已经打击到他，他干脆东张西望起来，指望找个什么事情来挽救一下。我们一路过去不吭一声，经过大公园的大门时，一个身穿红色T恤的丑八怪朝着胖子瞪了一眼，我恰巧在那个当口朝路上吐了口水，那货就吼了起来，我们五个齐唰唰地停住脚。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戴绿帽子的，我们中的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那货手臂朝地上甩了一下，加快脚步朝我们这边走过来，绿帽子也似乎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跟在边上一并过来，中间有辆小车开过，他们被迫停了一下，等到了我们跟前气势上已经削弱了许多。 “你他妈的笑什么呢？”红衣服跳过我直奔瘦子去了。他昂着头耸着肩膀，左脚稍微踮起一点，身体自然地抖动，“你他妈的到底在笑什么？”仍是在追问着答案。瘦子虽然高过他，气势上却首先败下阵来，加之对方张口就是丑陋的牙齿，身体前倾逼得又紧，瘦子往后退了两步，“你，他妈的，到底，在笑什么？”这货更来劲了，非要知道答案不可。我和我的同类默契地往瘦子身后靠，我还将我的一只手搭在了瘦子的肩膀上。这货长得可真丑，他的下半截手臂上纹着绿色的纹身，像爬满了新生的菜虫，看不出什么图案，总之很恶心。瘦子这回像是憋足了气，任凭怎么问都不吭声，一时之间双方僵在那里。路过的人用嫌弃的挡道的眼神表达厌恶，然后绕过我们继续朝前。 “因为你太丑。”在长久的冷落中我那胖胖的同桌再也无法忍受新一轮的无声的折磨，他脱口而出，眉头也紧皱在一起，脸涨得通红。他边上我们那位维稳的队长因为责怪自己没有来得及捂住他的嘴巴，只得将他紧握的拳头塞到嘴里内疚地咬了一口，其余我们几个一片咋舌。 那货将身子转向胖子那边，很明显他再次忘记了前面的得罪，似乎找到了最确切的攻击的目标。他和胖子的身高不相上下，两人的眼神基本可以平视。那货想都没想冲上去就给了胖子一拳，看得出他对自身丑陋这件事非常介怀，胖子呢，由于反应稍微迟了一会儿又毫无经验的缘故，往后踉跄了两步摔倒在地，左手则赶紧捂住了脸。那红衣服身体抖动得更厉害了，一边甩着刚使用过的拳头一边骂娘，绿帽子则在旁边咧着嘴笑。趁着这间隙，我将我右手的拳头握实，看准他的鼻子，上去就抡了一拳，这货始料不及，倒退中挣扎着维持平衡，但很快被我身后那三个扑倒在地。那货没那么容易就范，在三个人的围攻里一直试图站起来，我们中有人挨了他重重的几脚，胖子这时候已经站了起来，他冲到那货跟前，一只手仍然捂着脸，他走得更近一些，接着抬起脚踢向他的背部，一下、两下、三下……越踢越用力，跟着甩动的肥厚的手臂也开始泛红。那货不反抗了，双手开始护住脸，慌乱中大喊：“他妈的来帮忙啊，帮忙啊……”绿帽子识相地看看站在一旁的我，在凄惨声中没有进一步行动。 “好了好了，算了。”队长喊道，他先起身，其他几个也站起身来跟着往后退了几步，他们拍拍身上的灰尘，眼睛去看躺在那里的伤者。那货的鼻血被他抹得到处都是，脸上、手臂上都有，衣服上看不出来，他的眼睛倒是没受到一点伤害。绿帽子这回反应迅速，快步跑到他跟前，将他扶起来。 “有本事晚上再打。”绿帽子绝对是个聪明人。 “好啊，在哪？”胖子紧接着甩过去一句。一旁的我们的队长立即将他拉回来，低声地告诫他别惹事。“没事……应该没事吧？”胖子先是硬朗地回了一句，停了一会儿，又小声地没底气地补了一句。 “不打了。”我上前说，那货和绿帽子依偎在一块儿。 “怎么？就敢人多打人少？”那货丑陋的脸上又显露出最初的挑衅。 我没出声，盯了会儿对方，然后转过身走到他们中间说了句：“走！”。我们几个丢下那俩货，又朝着刚才的方向继续往前。日头忽隐忽现，路上的光线比先前暗了一些，离我们要去的哈林网吧还要穿过好几条马路。那俩货还在后面骂骂咧咧，都是些翻来覆去的字眼，“死胖子，死孬货！”就在那些不中听的声音快要离我们远去的时候，那绿帽子捏尖了嗓子使出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句，字字清晰尖锐，如闪电划过我们的上空。我的同桌不再用手捂着脸，直接转过身往回冲，我们的队长反应又慢了一拍，只好追在后面。 “等等等等。”绿帽子用手隔空挡住冲到面前的两人。 “我是说晚上打，晚上打……” “哪里？”这回胖子铁了心。 “朝阳公园南门。”红衣服回答道。 “好！”。 队长搭着胖子的肩膀朝我们走过来，他们来到我们中间。 “走！”胖子说， “上哪儿啊？”瘦子问， “网吧啊。”胖子走到了我们最前面。 “那俩货怎么说？”瘦子追问， “我让他们晚上等着。”胖子停下来转过身，对着我们宣布。 “我拦不住他。”队长在一旁补充了一句。 “胖子你太冲动了！”瘦子说。 “搞不好会换另一批人呢。”我的同类说。 我皱着眉头看着我的同桌，他的脸上现在有了一块明显的瘀青，眼睛显得更小了。 “怎么说的？”我问。 “朝阳公园南门，今天晚上。”胖子说。 “几点？”我再问。 “几点？几点他们倒是没说。”胖子脸上已经有些困惑了。 其他几个听了当即就笑了出来，“你他妈的真搞笑。”瘦子上去和他勾肩搭背，没有了刚才严肃的气氛。我们继续往前走，瘦子恢复了活跃，他又开始倒着走路，有时还取笑一下胖子的脸，胖子就追着去打。到了前面的路口，我们为了往左还是往右争论了一会儿，然后统一地朝右手边拐去，时间宽裕，走错路也没事，最后在一家药店的绿字招牌处，我们见到了熟悉的哈林网吧。 我们挑了靠窗的老位置，三两相对而坐，在等待亮屏的时候他们四个同时发现忘了买烟，胖子从最里头站起身来，我也站起身来示意他坐下，接着一个人走出了网吧。外面很亮堂，我在门口面朝着马路站了一会儿，又转过身来打量这个地方，除了药店之外，突然冒出了许多新鲜的店铺。旋转火锅？矮子馅饼？关于吃？……我对每个店名充满疑惑，接着又发现，从前在一个又一个黑夜中发光的招牌一个也找不见，这种陌生的感觉令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重又转过身朝向马路，汽车们呼啸而过，马路光亮，没有掀起一丝灰尘，而我们来时的方向却消散在这庞杂的声响里。我蹲下身来，让目光越过高架桥阴影下的路面到达对面的更远处，朝阳公园烫金的四个大字突然跳进我眼里，就挂在一大块石墙上。我站起身，它们又不见了。我对这种近在咫尺吃了一惊，但脸上仍保持原来的表情。我沉住气走进马路的阴影里，过了半边马路，经过高架桥底，又过半边马路，到了它跟前。 在公园入口处的两头，东西向延伸的铁栅栏高高筑起，倚着栅栏丛生的绿色植物规矩地待在里头，阳光普照，叶子泛着光，一片寂静。栅栏外泛白的水泥广场上只有几张长条的凳子，凳子旁的有一个垃圾箱上瘪进去一个坑。正是正午最热的时候，广场上空无一人，不远处的检票口也没有人，从这边顺着检票口看进去，大片的草坪中间蜿蜒着一条白色的小道，尽头处波光闪闪，这一切令人昏沉又呕吐。我转过身面朝着诺大的广场坐下来，目测着这块无人之地，试图寻找一丝丝适合行事的气氛，但想象中深夜里被砸碎的破酒瓶连一块渣子都没看见，这里平坦而干净，有段时间马路上一辆车都没开过，也没有风，这又令我很难想象得出两群人相互冲撞的叫嚣声，至于手持何种武器，更是无从想象。我低下头，心里突然极想笑出声来，但长久的表情硬是压制住了，我不再去想那回事，而是将注意力转移到脚边出现的蚂蚁搬运团上，它们四处散乱着奔走，又显出一种秩序，太阳这时候刚好从云层里完全显露出来，光线直射到我身上，它们在我的阴影下毫无察觉。 我看了它们好一会儿，快要打瞌睡的时候才站起身走出广场。我原路返回，不费力地连穿两条马路，在一家路边的报亭里要了水和烟。走进哈林网吧的时候，入口座位的一个女生用她那夹着烟的手猛拍了一下键盘，声音极响，伴随着一连串熟练的脏话，周围的人像死物般未作出任何反应。我径直往里走，迎着键盘声和网吧混杂味，我在老位置上坐下来，和他们交换了下眼神，加入了他们的战斗。 20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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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8 14:2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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