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幽灵 昨天小城被乌云笼罩了一下午,我在睡前请丈夫和我一起为次日的行程祈祷。后来有一阵风刮的挺大,我迷迷糊糊地対丈夫笑,以为乌云就要散去,或者至少化为雨水,还明日一个晴空。我重新合上眼,把丈夫的左手轻移到我的小腹上。有一会儿我以为呼呼风声是婴儿在耳边的呼吸。 我经历过几次,像这样被乌云填满,空气潮湿又沉重的早晨?两次,四次,或者三十次?十二年前一列将要驶向远方的火车,一个决意脱离沉默的过去的女孩,只有早晨仿佛要凝固的空气提醒我身后我爱着的母亲。然而那个早晨我没有听见凝固在空气中隐约的关于“永远”的预言,也未曾回过头。我义无反顾地离去,从此天人永隔。十二年后同样的早晨里,在丈夫对天气的担忧下,我必须再次义无反顾地坚定我的选择。他爱我和未出世的孩子,我知道,但她也是。 我在车的后座坐下,丈夫将车驶入通向墓园的公路。我依靠在车门上,寻找一个舒服的支点,然后望着丈夫开车的身影。我该在她的墓前说些什么? 十五年前,我们之间有十年的空白,以及三年遥远到近乎昏暗的幼时记忆,这是我们所有的共同。小女孩怀着满满的喜悦跑向出狱的母亲,以为在肌肤相亲的瞬间会有无数语言从心灵相通处淹没彼此。接着我和眼前的陌生人相顾无言。母亲,罪人,陌生人,在我们之间横着十三年的光阴,那一刻我们无所适从,只有用力的双手似乎在诉说。 此后我们共度了彼此拼命用力,却沉默如昔的三年时光。 如今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隐隐担心分享怀孕的喜悦或许只是一次后继无力的冲动,在前天我从震惊转为欣喜若狂的瞬间产生。我循着冲动来到她的墓前,跪下,握紧双手,却再次无话可说。 不再倚着车门后我看向窗外。在葬礼那天我思索过与她的共同点。我不知道父亲是谁,我长得几乎不像她。我也想过她拥抱我时的感觉,她睡觉的习惯。她是不是也像别家的母亲一样有轻微的鼾声?她都有些什么朋友?她为什么不对我说出“我爱你。”?我们之间不只缺少了语言,她像是什么也没留下。 您在我生命中什么也没留下吗?我默念着十年前我没有说出的话。窗户上先出现一道水痕,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密密麻麻。我努力不去抱住丈夫。他在开车,现在下雨了,我知道。 车停在墓园入口后,眼前被细雨笼罩了。丈夫没有打扰我,我闭上眼静静坐在椅子上。 是否雨水中有些来自母亲墓前的绿草?我尝到了滑落口中的滴一滴雨水的味道,然后仰面尽力张开口。我坚信她也爱我,然而我们之间连争吵的语言都少的可怜,或许只有想到这件事我才为彼此感到悲哀。 雨势最初并不大,一会就变得需要静心感受。我拒绝了丈夫的同行与雨伞。 我还在她腹中的时候一切怎样呢。我突然好奇那段时间。当她怀孕时她想做一位怎样的母亲,她如何想象自己的孩子。 短暂、空白的时光,没有比通向母亲墓地的路来的长。我累了,需要望望天空,暂时放下心事。我告诉自己,今天我还有时间。 直到很久我真的有力量抬起头后,我才惊觉这段时间里偌大的墓园中并非只有我一人。前方站着另一个女人,她似乎怀有身孕,这引我又向上登了几阶。我无意其他的什么,只是好奇另一位母亲的样貌。 我认识她,出乎预料。从侧面看她比半年前更显丰腴,大概四个月的身孕,比我更接近人母的姿态。她在似乎没什么年头的坟前低垂着头,身前有高高的一摞衣物。我以为若不是因为对怀孕的隐虑,她该会抱着膝盖蹲下,将头深深埋入怀中。 为何会这样?她何时有了一位亲人?那一摞衣服是怎么回事?我无法从记忆中找到答案。 相识的那个早晨,我们彼此还是少女,但我坚信她将会是个得体的女人。十六岁读寄宿学校的那年,一个孤儿,一个刚刚与母亲共处三年,我对世界懵懂无知,必须跟随身前似乎永远淡定从容的她。同样是初次面对,我总要好奇她为何像是经验丰富。 相较之下,那一年我更像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茫然无措,只能看着她勇敢地站在我身前。而今天这样的日子里,我未曾预料到她的另一面。 我悄悄走向她。我以为这次她需要我,这就够了,我会为她暂时放下心事。 我看了墓碑。生卒不详,也没有照片遗留在世界上,那就是她的母亲。 “嗨,阿惠。” 她转过头,扬起的头发还有些湿,脸上也有雨水的痕迹。 “嗨。”她的左手忙乱地从左衣兜找到右衣兜,右手已先一步把雨水从脸上胡乱地拂去。她的左手茫然地抓着刚找出的手绢,脸上已经一塌糊涂。我明白,此时一个对我的出现已来不及惊讶的女人需要一个拥抱。最后她抱住我的腰,好像用上全身力气,以致无力站立。 我们在她母亲的墓前相拥,我感到很安心。 我先松开了手。“好久不见。” “阿姐,我怀孕了。”我不想先提别的事。现在的情况我们都初次面对,这次我必须比她淡定从容。 她抬起头,快速眨了几下眼睛。“啊……啊!”她轻呼。 “那么,你在这里做什么,也要告诉阿姨一个好消息?” 她又低下了头,而当年她总是昂首挡在我的身前。我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不。不!”她轻轻收了下下巴,又抿了下嘴唇。“你知道吗,我该如何做好一位母亲?”她注视着我的眼睛。 我没有详细说过我与母亲的关系,结果她的疑问让我措手不及。 “那个,尽你最坏的想象。我和你说的不多,但从前我和她的关系不好,她来不及告诉我这些事情。” 她低头啜泣起来。“对不起。” “没什么,不要放在心上。” 这次是她抱住了我。 “没关系,没关系。”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然而顺着她的悲伤,我再也阻拦不了自己的泪水。以这样的方式承认对母亲一无所知真的让我很难过。 但这次,我需要比她坚强。我偷偷擦干眼泪,指着墓园里的一座小亭子。“我们去那里。” “给你,可不要我一个人拿着。”她努力笑了下,递给我一些衣服。我尽量又多拿了些,为她的腹部减轻负担。 我打量了下它们。没想到其中的一些还存在我的记忆中。十六岁那年,这些衣物看起来已不那么崭新,但款式独一无二而且极具神韵,女孩穿着它们得体地出现在不同场合,它们告诉人们女孩有多优秀。 “这么说,这里的是你母亲?”她知道我没见过父亲。 “这不重要。”我对她笑,但我想我的目光很坚定。 “好吧。” 她又陷入沉默。我怕她会哭,或者露出一脸茫然。某种现实上,迷茫只属于我,习惯扮演姐姐的是她,我还等着向她讨要一个拥抱,一会轮到我需要她的肩膀。 “给我说说。”我有些小心。 她重重吐了一口气。“我建了衣冠冢,但没舍得把他们留在里面。”她拿起了最上面的一件,一条我没见过的小女孩的裙子。 “它们?”我指了指衣物。我一直以为这些衣服只属于她。 “对。” 我知道,接下来她会告诉我一切,并且无意中解答一个十二年前的疑惑。 “没有人证实过,但我想那个夜晚将我和它们带到孤儿院里的是我的母亲。” “据说她留下了信笺,说她怀孕时做好的这些衣服就是她留给我的全部。” 我捏了捏她的手,我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你大概很难相信,从一百三十厘米开始直到一百六十五厘米为止,每长高五厘米我都会遇到一回人生中极重要的第一次,但我会发现她已经准备好了一身我最需要的衣服。” “这是小女孩的第一条裙子,我最先用上的就是它。然后是一件有些男孩子气的结实的连身裤,一件我在第一次参加舞会时穿的连衣裙,还有一身我高中面试时的职业女装。等到我停止了发育,她已经一口气为我准备好了毕业晚会的长裙,出游时的一身休闲装,第一次约会的外衣加短裙,很多很多。它们都很合身,让人惊讶的合身。” “有时候我感到一切不是像信上说的那样,她没有不久人世,她一直在悄悄看着我。” “当然这不可能,我知道。”她哭了,我又何尝不想。 “这就是爱。” “这是魔力。”她纠正我。 “小时候我被嘲笑是没人要的孩子。有几次我抱着它们大哭。我相信她一直看着我,她关注我长高了几厘米,有没有长胖,然后偷偷修整它们。” “她关注我的生活,然后告诉我明天我需要的是哪一件。” “它们有灵魂。” “阿惠。”我以为她要说神韵,它们的样子确实有让我惊讶的神韵。 “它们是有灵魂的。在我需要它们的时候,它们告诉我要像它们那样做。舞裙有一件很轻灵,大两号的另一件很庄重;那件职业女装说高中生别太严肃了,不能完全和大人一样啊,所以那天只有我表现得不滑稽;约会用的裙子有些羞涩但又挺大方。” “阿惠。没那回事。”我又叫她,而我在心中隐约回忆着一些事,那些沉默的时光。 “不,你不明白。怀孕的时候她做好了它们。我一看见它们,就想到一个女人穿着它们在舞会上,在学校里挥洒自如的样子。我不清楚五官,但她的神情姿态全溶进我的灵魂里。到了我穿上的时候,我只要抓住脑海中的那种感觉,模仿她的姿态,我总能闯过那些第一次。你明白吗?它们有那种力量,我知道穿着它们要那样做才合适。如果我做的不好,你看这件,我第一次去舞会的时候,它抱住我的胯部,不让我跳得太疯,它让我成了淑女。” 我又捏了捏她的手,我有些失神了。 “你还不知道,十三岁那年我做了件蠢事。有一天我对它们发脾气,昏头昏脑地说它们什么都不是,她根本不懂我,有一些不知藏在哪里的线总是弄疼我,那件上衣的腋下太紧。‘你总叫我按她的意思做,但十三年前你对我一无所知。’,这是那天我说的最蠢的话,第二蠢的是我叫她再也不要命令我去做什么了。接着我哆哆嗦嗦地划燃了一根火柴。” “你知道所谓叛逆,就是那样。然后一瞬间,我在火光中看见教会了我一切的女人。” 阿惠好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在哽咽。 “我拼命扑灭了火,我哭着求她原谅,但从此我只能在屋里穿它。”她拿起一件外衣,衣服一角有烧过的痕迹。“她就在它们当中。一直都是她告诉我女孩在穿上连身裤后就要变得坚强,工作时姿态端正才更顺心,羞涩得不过分才能与好男人约会第二次。我看着它们,她也能看着我。” 阿惠不得不再次停下,而这一次,我已无力质疑她。在距离母亲的坟墓半个墓园的地方,趁阿惠啜泣时我不住地看向远方,我想起十二年前的“您在我生命中什么也没留下吗?”,我真的很开心,但鼻子又禁不住发酸。 “她把所有的生命都溶在一针一线里。” “但现在我胖了,开始老了些,穿不了她的衣服,也不知道怎么走路才对婴儿更好。” “阿惠。”我终于泣不成声。现在我看到了,那些在这些年里我一直错过的。 真庆幸我遇到了阿惠,早在十二年前我就是这样想的。 “你明白吗?从此她不再指导我,她与我的共同生活到此为止了。” “阿惠。” 我抱住她,我们都需要一个拥抱。 …… 等我们都平静些后,我在阿惠的肩头上看向远方。我眼前出现一个很大的蓝色水壶,早晨出现在我床头的挺大的蓝色书包,一碗温热的姜汤……它们幽灵一样潜藏在我的记忆中,现在我想抓住它们,想听听它们的声音。而且如果眼睛不是那么红肿,我就立刻去拜访她。我要问她准备这么大的水杯是想我一天喝多少升水;书包那么大,可她知不知道其实我没看多少书;姜汤总是太甜,不过真的很有效;她如何知道的我最喜欢蓝色而不是绿色。最后,如果一切顺利,明天我想把答案都告诉阿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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