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梦想家 visionary 1 他无意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他从没到过的城市。街道,房舍,以及琳琅满面目的广告牌,都是他不熟悉的,就连街上飘散的味道也大不相同,他从中嗅到一股说不清的烂树枝子味道,和他自幼熟悉的黑土的味道没有一点儿相象。他怅然若失。也就在这时,一辆车驶来,停在他身边。原来是长他几岁的哥哥。 他哥哥找他,已经有一段日子啦,从他的出生地一直到遥远的这里。 至于他是怎样到这里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只是一次偶然的夜游,经过短暂的时间就穿越那些物理学家头脑里存在的虫洞,就稀里糊涂来到这个地方。 虽然来到这里容易,可是回去,却颇费事。他的哥哥开车,走了一天,加了次油,也仅仅走了三分之一的距离。入夜,月挂林梢。哥哥熟门熟路地走进路边的一座小平房;那里头,有三个女人,一个姐姐,一对孪生姐妹。他发现,这三女人对他的哥哥很是热情。姐姐一看到哥哥,就面带笑容,张罗起饭菜;那个双胞胎中的一个,假装站起身,穿鞋,却一个错步,向前踉跄,扑到他的怀里;她的胸部柔软地靠在他的胸前,让他心里感到异样。 可是双胞胎中的另一个,却生气了,撅着嘴。 他并不知道另一个为什么会生气;那个扑到他怀里的,也就是最小的妹妹,半垂下头,害起羞,这让他不禁注意起她。 笨鸡蛋,还有蘸酱菜,什么蕨菜、柳薅芽、婆婆丁、猫爪儿,以及小葱、青椒、白萝卜、水萝卜,全是喧嚣都市里不曾有的佳肴。善谈的哥哥吸引着大姐;最小的妹妹却搬张凳子,坐在他身边,胳膊支在桌上,好奇地看着只笑不说话的他。 从小他就羡慕哥哥。无论走到哪儿,哥哥总会和周围的人们打成一片,处处受到欢迎,处处都有人款待,尤其有女人缘;而他就不行,无论到哪里他都只是陪衬,只能靠在一边,傻傻的笑;所以,时间久了,他对哥哥产生依赖。 二姐,就是唇角有颗痣的曼,对,她的名字叫曼……曼只好远远坐在火炉边,看着沸腾的火。现在的都市能看到火炉很不容易了,尤其是燃着木绊子的火炉;不过,这是在家公路边的小平房,就很容易见到熊熊燃烧的炉火了。他吃过两口饭,就停下,朝火炉望去,绵绵回想起悠远的童年。 最小的妹妹,此刻他知道她叫淘;她飞速回下头,挪了挪凳子,有意无意地挡在他和曼之间。他脸不禁的又是一红,忙低下头,夹口鸡蛋。大姐,晴注意到他和孪生姐妹之间的微妙,会心地笑了,接着用胳膊肘悄悄杵了下他的哥哥。 “怎么?”他的哥哥却浑然不知,只抬下头,说了句:“还是蹦鸡蛋好吃……” 他怔下神,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把笨说成蹦,难道口误? “那你多吃点。”晴却只是敷衍了句;目光却不时地瞟向他,瞟向她的两个妹妹:“你坐那么远干什么,到这儿坐着……”晴招呼着曼;陶不满意地扭头瞪了眼她。 曼瞥了眼淘,迅速挪下凳子,坐到他旁边。 他不敢看晴,更不敢看曼,只是低头吃饭,一个劲儿地吃,就跟几辈子没吃过饭似地。 “慢点吃……”哥哥笑着,对他说。 “我给你盛去……”淘抻出手,不容分说地把碗拿走;拿走碗的时候,她故意扬下头,乜斜眼曼。 看到淘离去的背影,曼却不在生气,她又挪下凳子,向他靠拢。在这瞬间,他感觉到她的机智与聪明,同时也觉察到陶的天真。 片刻后淘踅返回来,立在桌边,怔下神;她显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败。不过,很快她就挤到他和曼之间--这样她就更靠近他了。 淘似乎是个很有心机的女孩子,每一次曼和他说什么,淘总会瞪大眼睛,隔在他俩中间,作出迷惑的模样,瞧着他,将后脑勺对向她的姐姐;淘的举动,让曼不得不把凳子向后撤。于是,曼慢慢远离开饭桌,重新向墙边靠去。淘不屑地乜斜眼晴,不客气地说了句: “二姐……” 同时,淘对晴也非常不满意,她鼻子一哼,朝晴做了个鬼脸。 “这小丫头,还要造反呢……”晴噗哧笑出声:“我们可是你姐呀。” “我才不管是谁,”淘反驳道:“谁敢和我抢,我就针对谁!” “你可真敢说,人家可一直没吱声呢。”晴乜斜下眼睛,不客气道。 他更不敢抬头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埋头吃饭。可是,淘并不让他安静;淘的脚踩到他的脚上;他抬下头,淘正笑着瞧向他,他脸腾地一红,不敢看她,只好迅速垂下头。不过,就在这一刻,他还是用眼角余光扫到淘示威地向曼扬了扬下巴。 他明白淘的意思,并因此惶惶不安。他倒不是没有那种渴望,而是对淘产生畏惧。在他心里,更喜欢曼…… 很快,这一碗饭也见了底,他再也吃不下去了,也不便再低头,只好面对着淘。 “姐,刚才我盛的饭,一会儿你收拾碗吧。”淘扭头对曼说道。 “你二姐收拾碗,你干什么去?”晴给他的哥哥倒杯水,刚好坐下。 “我领他看看卧室;”淘笑看着他,说:“他都坐一天车了,也该休息了……” “让你二姐领他去吧……” “不行!”淘拒绝道:“我偏要领他去!”说着,淘已经拽住他的手。 他勉强站起身,给淘拉着,一面回头瞧了瞧他的哥哥。也就在这一刻,他看到曼失落的表情,心里不由一动,就象有个虫儿在胸口那个位置钻来钻去。 “去吧……”他的哥哥笑了:“谁领都一样;你洗洗脸,休息吧。” 潜意识里,他隐隐感觉到晴其实是哥哥的情人,或者是另一个老婆。现在,一个男人在正式与公开的婚姻外面还有另外的女人已经不足为奇;而且,不知为什么他感觉到晴知道哥哥已经有家、有老婆。 可是嫂子是什么样的,叫什么,他却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往昔的记忆似乎一下子全都蒸发了,或者象盆洒到盛夏干旱大地上的水,顷刻就化为乌有。 淘快活地牵着他的手,一路不断摁亮灯,穿过三四个房间,然后在扇蓝色房门前停住。 “你就住这儿吧。”淘推开门,把他拽进去,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说:“我才不让他们找到你;这是我的房间,你的房间现在空着呢……”看到他的局促,陶笑了,停了停,又问:“你说,我好,还是我二姐好?” 他怔下神,嗫嚅道:“你……俩都好……” “你还挺贪心的……”淘撅下嘴,马上又说:“其实还是我好,我会对你好的!”接着她打开床边的柜门,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褥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最上面的那床被褥的一角露出鸳鸯戏水的图案:“其实曼只比我大几分钟,”停顿下,淘又说:“没准儿我妈记错了,也许我比曼大几分钟,那样就不知道谁是二姐了;当然,也许我的叫曼,她才是淘呢!” “洗手间在哪儿?”他却不合时宜地打断她,问道。 “哦,我领你去。”显然淘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的手始终拽着他,就象她和他的两只手本来就是天然粘在一起似地:“这里没有洗手间,我领你到外面去吧……”淘自言自语道。 窗外的夜色已经很浓,荒野里寂静无声。他给淘牵领着,穿越迷宫一样的房间、走廊,终于来到屋子外面。在那片黑黢黢的小树林前,淘放开他的手,背过身。 空气里弥漫着森林特有的清新,以及腐烂泥土的味道。除了这种种味道,还有虫儿的鸣叫、眠鸟的啁啾和树叶沙沙的声音。他踩到一根枯枝,发出清脆的响声;于是,他回下头,淘在月光下站立着,这让他感到不自在。稍远处,一扇窗口亮着灯,他依稀看到他的哥哥,还有晴;另一个人则扒下玻璃窗,向另一个方向张望。他胸口一动,朦朦胧胧想起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想起来。 2 房间静静的,月色从窗外洒进来。他蜷缩在被子里,睁大眼睛,怎么也睡不着。显然,他失忆了,许多事情都记不清,包括究竟怎么到这里的,也不知道。他只记得遥远之前,他和父母坐在宽敞的院落里吃晚饭;饭桌就放在一株百年杨树下,杨树裸露出地表的一根粗大树根上发出拇指粗的小树苗,一只灰麻雀叽叽咂咂,围着小树苗在觅食,它一点儿都不惧怕他和他的父母。 抬起头,杨树上攀援着寄生科藤蔓,葡萄般的大叶子下满是红通通的果实;这果实一路耸立到几十米高,在半空中竖起伞状的冠,在炎炎夏日将酷热遮挡。那个时候,他总想摘取这让人垂涎的果实,可不知为什么,他总不能如意。 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他的心一紧,竖起耳朵。脚步声忽然停了,空气静谧,他蜷缩在被窝里,一动不敢动,就跟给念了定身咒似地。接着,那扇蓝色的门,门把手动了动,锁孔在响,他下意识地半坐起身。 洞开的门闪进个黑影…… “谁?!”他紧张地问。刹那的想象里,一个凶手在潜入他的房间,午夜凶铃,还是开膛手杰克?——他心跳不已。 “我……”这个黑影竭力压低声音说;门无声无息地重新关闭。这个黑影,曼迅速钻进他的被窝。 他感觉到曼微凉的胴体;跟着她的头枕向他的胸膛,发丝痒过他的肌肤,使他悠然心醉,坠入云端。 “你怎么没想我呀?”她的唇贴向他的耳朵,湿暖的气息使他痒痒的,也使他忽然升起欲望。 他轻轻应了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心跳骤然加速。恍惚间他觉得很久之前就认识曼,不仅认识,还很熟悉,只是失忆的他无法记起。 “你走后,我天天想你……”曼的声音很低很低,低的他几乎听不清。 他又轻轻应了声;想不起来,头脑里没有什么关于曼的记忆;但从曼的语气里,他应该和她相当熟悉,而且似乎不仅只是熟悉的关系。她的身体向他这侧挤过来,迫使他动了动。 “这是什么地方?”黑暗里,你疑问道。 “这是爱情堡呀,”曼有些吃惊:“我和你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呀。” “爱情堡……”他喃喃地重复道,胸膛深处升腾起迷惘的雾气;这雾气使他纠结,青蒙濛濛的,带着潮湿与困顿。 “这还是你取的名字呢,”曼小鸟依人地搂着他;她的唇吻向他的胸:“还有,那个月亮门、聆雨亭、碎雨溪,不都是你取的名字吗……”说着,她更靠近他,一只手攥住他的下体,捏了捏:“你还说让我给你生个儿子呢……” 儿子……他的思绪滑翔,滑落到一个陌生与辽远的时空处;在那里,他坐在青草的溪边,一个女人温柔地将枚红通通的果实递到你嘴边。而那个女人,似乎就是曼,又似乎不是,他糊涂了。 “那我叫什么名字?”他挣脱开曼热情的唇,疑惑地问。 “你是我老公。”曼扭动身体,压在他身体上:“记住,你千万要记住,你是我老公,正式的老公;我们可领过结婚证,办了酒席,许多人都参加过我们的婚礼,许多人都为我们祝福过……”曼的声音忽然迷醉起来,这种迷醉深井般深邃着他的灵魂,使他迷离。 暗影里,他看到曼唇边那颗黑痣,胸口又是一阵恍惚。曼的呼吸急促起来,这让他死死抓住她的腰,整张脸贴向她柔软的胸脯…… 3 他刚疲惫地退缩出曼的身体,门轻微地动了动。他屏住呼吸。曼却有意无意扭动下身体,床咯吱响了声。他忙将她的头揽进他的怀里。 门继续动了动,但终究纹丝不动。 他感觉到外面那人的焦急,同时也感觉到这焦急中带着丝缕的压抑——那人不敢公开地敲门,似乎怕别人听到;因此这焦急里就含着羞涩,使他联想到漫长阴雨天里即将盛开的玫瑰——玫瑰的花苞待要张开,却在黑暗里耻于怒绽,只好一瓣瓣地绽开,以躲避黑夜与雨滴。 “喂,是我……”门外,一个刻意压低的嗓音穿过来:“澄,我是淘……” 陶……他脑子里回旋出那张快活的面孔,想要坐起身,想要答应一声;可曼赤裸的小身体立刻压过来,那张唇也跟着贴到他的唇上。曼的身体蜕化为蛇,胳膊、腿,还有她的躯干都是蛇,紧紧缠绕着他,吸咐着他,使他的呼吸急促,血液加速涌动,血管贲张,腹部不断起伏。 “你开门呀……”陶又晃下门,急切道:“你睡着了吗?” 他却无法答应,曼的双手捧着他的头,唇压住他的唇,让他动弹不得。这让他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那就是这样的情形似曾相识。他的脑子里泛起非非的幻想,坐在青草的溪边,不是一个女人给他红通通的果实,而是他在递给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似乎就是陶。 他试图挣脱开曼,可曼的力气出奇的大,他的挣脱只是徒劳。 门外,安静了阵儿;于是他不再挣脱,顺从地和曼吻在一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忽然又响了下,他立刻呆住了,一动不动,任由曼的舌头在他嘴里搅来搅去;他听到陶叹息声:“……你睡吧,我明天早晨招呼你……”接着,轻轻的脚步声缓缓离去…… 终于,真正安静下来了,曼滚下他的身体,叹了口气。 黑暗里,他不禁一片困惑;他只知道自己叫澄,只知道自己有个哥哥,为了寻找自己走过许多城市的哥哥,其余的记忆全都蒸发了,消失殆尽…… “我们……”他犹豫道:“真的结婚了?” “唉……”曼叹息声,翻下身,背对向他,却没回答。 他不敢再问,也侧过身,背对着她。他实在想不起来他的曾经,更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来到过这个叫做爱情堡的地方,他唯一能够记起的就是这种漫长的黑暗。黑暗中,他似乎滑出母体,来到这个让他迷惑的世界,进行记忆与忘却的循环,就象他现在,他甚至不知道曼和淘到底哪一个是他老婆,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结的婚。他不幸成为没有记忆的人,据非权威机构调查,人类象他一样丢掉记忆的,应该达到77%以上,而象他丢掉大部分记忆的也要达到44%;当然,这44%里,女人占据的比例小的可怜。女人不容易丢掉记忆,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忽然,曼的身体又翻过来,她的手搂住他的身体:“你是我的,我不许任何人和我抢!”她坚定而轻声地说道。 听着曼的话,他的胸口一悸,脑子里联想到淘。 如果曼和他结了婚,那么淘又是谁?——而且,他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领的结婚证,以及什么时候举办的结婚仪式。 “哎,我哥……”他顺理成章地将曼搂在怀里,信口问道:“他到哪里了?” “你哥,和我姐在一起呢,你不要管他们,人家可是两口子……”曼迷迷离离地答道。 他再无法睡着,眼睁睁地看着窗外。那抹月光淡淡地洒在地上,李白那句名诗倏忽挤进他的脑子里,他却没有丝毫的思乡的感觉,因为他对家乡根本就没有任何记忆。 朦胧中曼的睡态象个孩子,恬然而均匀地呼吸着。他轻轻抽出胳膊,半坐起身。月色透过玻璃窗洒在床下,让他惶惶不安。 一时之间,他又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理由不安;可转念一想,又更加恐怖起来:一个人丧失掉记忆,又怎么不会恐怖?!他不知道记忆到底在什么地方丢失了,更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找回。记忆……丢掉的记忆就象块鱼刺梗在他的喉咙,让他说不出来话。 一个人,没有记忆,没有应该具有的记忆,又怎么能证明他自己的存在……至少是曾经的存在……可他偏偏没有记忆,只有一个女人躺在他身边,自称是他的妻子…… 忽然,门口轻微响动了下。他竖起耳朵,下意识地明白那是淘在偷听。 如果曼是他的妻子,那淘是谁?他这样想着,就更加迷惑不解。而这里,所谓的爱情堡又是什么地方,他的出生地,抑或什么别的地方?总之是他曾经无比熟悉,或者是他曾经……在曼的眼里,是他曾经,也应该熟悉的地方;可对于他,却完全没有记忆。不知不觉他咳了声。门外,淘也相应地呼应了声--她挪动了下脚步,似乎老站在一个位置累了。于是,他再次屏住呼吸,以为这样淘就不会再继续守在门口,或者至少他希望是这样。 时间腻烦地停滞不前,就象一双脚踏在泥泞的沼泽里。他始终半坐在床上,目光一会儿落在曼熟睡的面庞上,一会儿又移向黑暗的玻璃窗。他的脑子里浆糊一样,混混沌沌。不过,唯一清醒的就是他知道淘一直站在门外,倾听着他和曼的亲热,倾听着他的呼吸…… 4 月光的小径蛋白菊一样落入他的眼帘,让他揣揣不安。淘走在前面一言不发,只是走的很慢,似乎她的后脑勺长着眼睛,在等待他。 这条小径无限幽长,黑暗的两侧不断泛起虫鸣声,偶尔还有眠鸟的啾啁声,以及不时踩断枯枝的吱咯声。他跟在淘的身后,信手掐断路边的树叶,拈在手里,又扔下。他脑子里一片迷惘,不知道淘到底要和他说什么。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扔下曼走出那扇蓝色的门,而和淘来到这条月光小径。 “……你要到哪里?”他终于疑问道。 “……”淘站住脚步,回过头;月光下她的面容苍白:“月亮门……” “月亮门?!”他诧异地四下张望,并没看到什么门,眼前只有幽长的小径,脚底下的荒草没过脚背,其中一株刺棘弯曲着藤蔓爬上门边裂开缝隙的墙。 “是呀,月亮门,你常和我一起来这里的;前面就是我们的碎雨溪,你听——”淘专注地扭过头,朝向小径的深处聆听着。 果然,隐约的有流水声漫入他的听觉,潺潺的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身不由己地向这流水声迈上前两步,似乎那里有什么说不清的魔力。 “喂……”这时,淘猛地拽住他的衣袖:“你要干什么?!” 有石子溅落入水的声音,他的一只脚下空了空;他赶紧缩回脚。借着依稀的月色,他发现自己偏离了小径,来到某处悬崖边。他的后脊梁冒出冷汗。 “这里为什么叫月亮门?”惊悸之余,他疑问道。 “我也不知道,是你第一个这样叫的呀……”淘吃惊道。 “我?!”你莫名其妙道。 “是呀。”淘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前面还有你种的樱桃树呢……” “樱桃树……”他呓语般地重复道。 他凝神地望向她,她也默默地凝视向他,两个人石像般伫立,久久不语。时空距离他越来越远,黑暗给无限扩张,一朵花儿怒绽在他的视觉之内;只是他看不到花茎,似乎这朵花就是空中花园的另类解释;又似乎这朵花儿悬浮在半空里,只为了他的到来而怒绽。 “那……”半晌,他才问道:“聆雨亭在哪里?” “就在前面呀……”淘说过这句,立刻惊喜起来,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你终于想起来了!” 可是想起什么,他依旧一头雾水。他不知道这里为什么没有门,也不知道当初自己怎么会把这里叫月亮门。淘却一下拥抱住他,激动地吻向他。也就在这时,他脚下一松,整个人都踩了空,身体忽忽悠悠地坠落;淘却依旧陶醉在和他的激吻中,微闭着眼睛,紧紧抱着他…… 5 他湿漉漉地醒来,已经是正午。晴坐在窗前摆弄那盆百合,他的哥哥则站在门口等待着什么。 “醒了……”晴放下那根竹筷子,向他的哥哥喊道。 他的哥哥回过头,瞟了眼,又朝门外扫了下,才紧走两步,赶到床前。 “醒了?”他的哥哥面容里含着关切,微笑着。 他轻轻应了声,试图挪动下身体;他的哥哥赶紧向前走了步:“别动……” 是的,他不能动,因为一动他的下肢就疼。也就在这时,他闻到一股强烈的使他头昏目炫的消毒水味,同时注意到墙上那道红线;正是这道红线把墙的上半部以及天花板的白和下半部的蓝分开,构成一幅简捷的图案。 “好好躺着吧,哪儿不舒服就说出来。”晴关切道。 他却一片迷惘,四下里扫了眼,轻声问了句:“这是哪儿?” 他的哥哥和晴对视了眼,然后说:“这是医院,你摔坏了……” 于是他模模糊糊回想到夜色下那个幽长的月亮门,还有曼;只是曼到底是谁,他没有了印象。他扭下头,看到头顶斜上方那个静脉注射瓶,药水正一滴一滴地滴落;这让他联想到静若处子的时光。一寸寸的时光就象这一滴滴药水掠夺去他的生命,还有他的记忆。是的,记忆……他的记忆在哪里?他的目光落到墙上那道红线——他的记忆也给无形的线割裂开,过去成为黑洞,丢失掉的黑洞;而现在又是一片迷茫,让他无措。而这迷茫,这无措,又让他饥肠漉漉。 一个白衣护士探头瞧了眼,又倏忽不见了。 “曼呢?”他疑问道。不过,他问过后立刻想到淘。 “曼?!”他的哥哥吃惊着面孔重复道,一面回头看了眼晴。 晴面部的肌肉抽搐下,明显紧张起来。 “你现在都能想起什么?”他的哥哥追问道。 “我……”他犹豫下,说:“我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其实他对自己的这句话一点儿也不自信;只是他隐约感觉他的哥哥,还有晴,他们都在欺骗他,瞒着他什么事情。 “哦,那你应该知道曼已经到天津了……”他的哥哥笑道;他从这笑容里察觉到某种狡猾。 “是吗?!——可是,她昨天还在呀……”他绞尽脑筋地想着刚到这座陌生城市的情形,那可是昨天的事情呀……也就是昨天,他和淘失足,落下悬崖的。 “你还是没记起来。”他的哥哥胜利地露出笑容,再次回头瞧了瞧晴。 他尴尬地笑了笑,不再言语。 “先吃点东西吧,你都三天没吃东西了……”晴笑道。 他的笑却凝固了:三天,三天!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这之间的过程,在他的印象里,跌下悬崖只是……最多只是昨天的事情! “也不能太饿,这三天他都睡着,也没消化什么。”他的哥哥瞧了眼晴,说。 他更加吃惊了;他想不到自己居然睡了三天,想不到自己昏迷了三天:“那……淘怎么样?”他犹豫地问。 “淘?!”晴和他的哥哥异口同声道:“谁是淘?!” “淘……就是……”他困惑起来,不知道自己脑子里的是不是真实。 “你是不是摔坏了……”他的哥哥刚说到这里,晴就拽下他的哥哥的袖口。 “我,我说的是曼……”他赶紧违心地解释;但说完,他还是出了一身汗。 “曼去天津了,不是刚才还和你说过吗?”晴笑道:“你放心,我一会儿就给她打电话。” 听到晴这样说,他忽然担心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害怕曼,莫名的怕,就象老鼠怕猫的感觉一样。但不容他思考什么,晴和他的哥哥靠近床边,聒噪着,和他说着话。 6 其实这里并不是医院,而是乡间小诊所。站在窗口,向山下眺望,就会看到一排红砖红瓦的房子;这排房子孤零零地存在于山腰处,远离村落。晴告诉他,那里就是她的家。他心里一动,立刻想到了淘,唇角蚯蚓般蠕动下。晴敏锐地觉察到他的想法,她的那双眼睛盯向他,就象一把锋利的刀。 “那,哪里是我常去的月亮门?”他极力避开她的眼睛,信口问道。 “什么月亮门?”晴焦虑地反问道。 “就是我摔下去的地方。”刚说到这里,他就意识到自己又犯了大忌,知道不该问这个问题,胸口突突地跳起来。 晴笑了,她告诉他:“你是夜里解手时,摔下山坡的……” 听到这里,他糊涂了。然而,他又无法辩解,因为他开始不确定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虚幻的,不确定他记忆里的是现实,还是眼前的存在是现实;他就象在那个波兰人Jacek Yerka壮丽而恐怖的童话里,一个世界包含着另一个世界,一个世界威胁着另一个世界,一个世界期望着另一个世界,一个世界怀念另一个世界,一个世界基于另一个世界,一个世界飞向另一个世界。 “……可是……”他瞪大眼睛,怀疑起这一切。 “可是什么?!”晴充满母性地对他说:“你还是睡一会儿吧……” 他应了声,回到床上。已经一连七天……如果算上昏迷的三天,就是十天,十天里他都没走出这家诊所的门。他真真正正成为了病人,足不出户。晴简直就是最称职的看守,总不离他的左右;他的哥哥却已经消失六天了。躺在床上,不知不觉他又回想起那天夜里,回想起淘。可越是这样,他就越迷惑:他不知道那些到底是不是真实,不知道淘和曼哪一个才是真实,不知道她们谁说的是真实的…… “曼过两天就回来了。”忽然,晴对他说。 他嗯了声,心底却一片迷惘。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盼着曼的出现,还是害怕,他陷入纠结中…… 7 淘出现在他面前,他吃了一惊。 晴却轻松地催促吃惊的他:“你不是想曼吗,现在曼都回来了——特意回来看你的,你怎么不说话呀?” “曼?!……”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脑子里回旋起那个唇边有痣的那个曼,以及活泼的淘。 “曼在天津听到你出事了,当天就买了车票……”晴赶忙解释道。 淘……现在叫曼的淘却腼腆一笑,低下头。 “你俩先聊,我买点水果去。”晴知趣地找了个借口,闪了出去。 病房里只留下他和淘,他却尴尬起来。淘似乎没看出他的尴尬,坐在床沿,问:“你……好点了吗?” 他嗯了声,心里却别别扭扭,思想里扑凑着疑问,就象无数只蝴蝶扑凑向叮咚的泉水,纷纷扰扰的;不知为什么,在这刹那,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葬礼,似乎看到另一个自己;那另一个他是新疆某石油钻井队的工人,而他的名字也和那位鼎鼎大名的诗人相同;也就在那时他和一个女人结了婚……不,不是结婚,而是私奔;那个女人好象是石油公司党委书记的女儿,又象是坐在眼前的这个让他迷惑的淘…… “哎,你会写我的名字吗?”迷惑与疑问中,他脱口问道。 “会呀……”淘愣下神,回答道:“还是你手把手教我写的呢,你忘了?” 是的,他忘了,完全没有了印象。所以,他才不可置否地笑一笑。不过,他从淘那个刹那间的楞神中似乎窥视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窥视到。 “哎,我忘了你的名字怎么写了,能再告诉我吗?”他表面真诚,实际狡猾地再次问道。 “能呀,”她却毫不意外,顺手从兜里掏出枝精致的钢笔,在病床旁的床头柜上拿起一张护士丢下的便签,一边写着,一边自言自语道:“你总是这样,老记不起我的名字;我叫王艳春……” “王艳春……”他更加诧异,半坐起身子,简直要崩溃了:“你不是叫曼吗?!” “那是我的小名;”她飞快写完,将便签递给他:“喏,以后不许忘记我的名字了;不过,你总是喜欢叫我云儿,也不知你怎么想的……” “那我们结婚了吗?”他盯着她的脸问,脑垂体迅速分泌某种黏乎乎的液体,包裹住他的思维。 “你真的摔坏了,可怜……”她爱怜地俯下身子,双手捧着他的头,吻着他,一边喃喃地告诉他:“我们都结婚两年了,你还是这样;你别吓我好吗……” 他的脑子里旋起更大的疑问;可她的唇压住他,让他无法说话。恰恰也在这时,门外有人在说话。 “……我们是刑侦队的,你们有谁认识这个人吗?” “谁呀?”晴的声音传过来;他豁然明白,晴买水果只是个借口,想给他和淘,或者云儿独处的机会。淘听到房门外的声音,立刻坐直了身子,但她的手又放到他的胸前。 “不认识……”另一个女人,那位乡医的声音也传过来。 “希望你们配合调查……” “妈呀……”又一个女人惊叫了声:“这人怎么死了?!” 紧接着一个戴警帽的脑袋探进来,然后整个身体也向他这边走来。 “你俩谁认识这个人吗?”这位小眼睛的警察手里拿着张相片,问。 “不认识。”淘不加思索地回答。 他倒想接过相片,可淘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握住他的手,让他无法去接;那个警察也只好把相片举到他眼前。他的视线落到相片上,吃了一惊:那个死者不就是曼吗……曼煞白着脸,倒在草丛中,瞪大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惧,反倒是出奇的平静与安祥,就象到西藏去的朝圣者……刹那间,他的心跳加速,脸色也变得煞白,被淘握着的手冰凉冰凉的。小眼睛警察见状,立刻把相片更加的靠近他。 “你要做什么?!”淘忙挪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厉声斥责这位警察:“不知道他现在是病人吗,不知道他神经衰落吗--他可打小儿就不能见这样的相片,甚至连一些打打杀杀的电影也不能看!” 淘的嚷声引来一群人,那个四十几岁的女医生、五六位患者、晴,还有小眼睛警察的搭档。 “你这人怎么回事……”晴也急了。 “小杜,不用问他,他可是老实人。”小眼睛警察的搭档显然认识他,否则不会朝他一笑,而且直呼出他的名字:“大澄,好好养病,别多想……” 这位叫小杜的小眼睛警察还想说什么,却被他的搭档一把拽走:“晴,不好意思……小杜,你还不快走,非的等事儿闹大呀……” 片刻,病房又静下来。淘松口气,回过头,安慰他:“没事儿了,你睡会吧。” 淘的话散发着某种魔力,居然让他安眠药片般昏沉起来。 “可……可是……”他结结巴巴地想说什么,但脑子里一团混沌,什么都说不出来。 房门外不再有嘈杂声,似乎整个世界都静谧下来。淘……这个在他面前曼的赝品抚摸着他……他的身体在颤抖…… 8 离开乡村诊所很远,他才看到这所红砖房位于村子的边缘。他没有方向感,也就不知道他自己位于村子的方位;他只知道他在跟着哥哥向月亮门那边走去。 也许是许多天不曾出门的缘故,他觉得太阳特别耀眼,所以总要半眯着眼。 “晴和曼在家做饭呢……”他的哥哥走在前面,头也没回地说道。 他的胸膛忽悠一下,那张相片又浮现在他脑际;相片里,真正的曼忽然活了,睁开眼睛责备地望着他。他赶紧停下脚步,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拿不准在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彻底打乱了他的思维与记忆。 “走呀,又想什么呢?”他的哥哥也停下脚步,招呼道。 砉地,他脑子里闪现一道光,恍恍惚惚,他发现他的哥哥的表情下面隐藏着什么。不,不只他的哥哥,这些人,曼、淘还有晴,以及那位警察小杜,周围的人似乎都在对他隐藏着什么;只有他陷入莫名中,陷入这场精心设计的梦幻中。他胆怯了,嘴唇神经质地抖动起来: “不……”他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我不跟你走,我要回家,我要见到曼!” 他的声音惊起旁边树上的鸟;那些鸟扑愣着翅膀,黑压压的在空中盘旋,然后飞落到稍远的那株小杨树上。这里和其他地方一样,路边种着一排排的小杨树,最高的也不过两节楼高,而且有电线杆的那一侧给修剪的更加低矮,就象营养不良。 “咱们这不就是回家吗?”他的哥哥吃惊道。 “不,那里不是家,你别骗我!”他斩钉截铁道:“家不在这里……” “那你说,家在哪里?!”他的哥哥反问道。 于是他又迷茫了;但他想到曼倒在草丛中死去的模样,口气就继续倔强道:“反正那里不是家……” 在他的思维里,月亮门那边的确不是他的家;可他的家在哪里?他盯着他的哥哥,忽然感觉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整个就是个阴谋——原因就是他的哥哥不可能不知道家在哪里…… “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你和他们一起骗我!”他愤怒道。 “什么?!”他的哥哥笑了,轻轻摇下头:“你别乱想了,我可是你亲哥呀,我怎么会骗你……” 听到这里,他呆住了。 远处,那排孤零零的红砖红瓦房子里跑出两个女人;因为离的远,分辨不出面孔,只能依稀看出性别。他揉下眼睛,不知道那俩女人为什么这样慌张地奔跑;可等了会儿,他就知道了;那俩女人就是晴和淘。 “快别闹了,跟哥回家去。”他的哥哥也回下头,劝道。 “那……她俩是什么人?!”他疑问道。 “她俩?!——她俩,晴是你嫂子,曼是你女朋友;”他的哥哥大声说:“别任性了,曼对你多好,你可别让人家伤心……” “可是,她不是曼……”他争辩道:“晴也不是你老……” “谁说她不是曼?”他的哥哥迅速打断他的话,反驳道:“你是不是嫌人家了;曼可是一心一意对你好,要不然人家也不会一听说你出事,就赶紧从天津赶回来,连工作都不要了——你别老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老让人家伤心……” “她什么时候去天津的?”他开始犹豫了,动摇了,只是不停地喃喃低语:“她不是曼,她不是曼……” 与此同时,晴和淘越走越近。 “你俩干什么呢,站在这儿也不回家?”晴大声问。 他的哥哥笑了笑,说:“我弟弟问我,曼什么时候去的天津。” “还问,”晴责怪地瞥了他眼:“要不是因为你,她能去天津吗……好了,快回家吧,饭早做好了,再不回去就凉了。” “她不是曼,她不是曼……”他却似乎没听到,还在神经质地低声嘀咕着。 “你别这样了,好吗?”淘靠过来,挽着他的胳膊,担心道。 “看曼多担心你。”晴调侃道。 他的哥哥赶紧拽了下晴的衣角;于是,晴立刻戛然而止。他回头看了眼那家乡村诊所,心里满是疑虑。 “她不是曼,她不是曼……”他从嗓子眼里嘀咕着。而且,他觉得,离诊所越远,就越不安全;可是他已经无法选择,只能麻木地跟在他的哥哥身后。 晴挎着他的哥哥的胳膊,不时回头向他和曼神秘一笑;他从心底讨厌晴这样的表情,也不想让淘和他接触;可淘不由分说,牵着他的手,一起向前走去。 9 他的手破了;淘慌张起来,上前抓起他的手就吮吸。他使劲挣脱,却打在她的脸上。淘‘妈’地叫了声,坐在地上。 “家里有黄药水……”晴忙说道:“我拿去……” “怎么这样不小心?”他的哥哥责怪道。 晴回手偷打了下他的哥哥。他的哥哥立刻笑着,对淘说:“我弟弟总是这样不小心,以后你可得看住他……” 淘的脸腾地一红,半垂下头。他的手指吮吸在她嘴里,让他的心异样地跳动。他想缩回手,可轻轻碰到她的牙齿,他只好停留在那里,任由淘的处置。 晴和他的哥哥都已经走开;淘认真地擦去他手上的血迹,然后开始收拾散落地上的碎碗。他的手就是其中一片碎片割破的。刚才他才吃完最后一口河蟹面,就隐约看到窗外有张剪纸贴在那里;那张剪纸是人头的模样,尤其象曼,象躺在草丛里的曼,这让他吃了一惊,失手将碗打碎。 “我……”他嗫嚅道:“不是故意的……” 他想帮淘收拾,可淘手脚麻利地已经收拾完了。 “没事,岁岁平安。”直起腰,淘依旧红着脸,安慰他。 “对,岁岁平安,”晴一脚迈进屋,说:“正好让你哥给我买新的,”她回下头,对跟在后面的他的哥哥继续说:“就要那天我看中的那套……” “行,反正早晚都得买。”他的哥哥无奈道。 倒完那些碎片的淘随手接过晴手里褐色的玻璃瓶,将它放到一边。他却心不在焉,眼睛一个劲儿地瞟向窗户。那张剪纸唯妙唯肖,让他感触万千。淘有意无意遮挡住他的视线;他注意到她的表情,就不再往窗户那边瞧。但警察手里那张相片似乎又浮现在他眼前,让他不安。 10 夜里,他推开那扇蓝色房门,一股熟悉的味道充斥进他的嗅觉,月光洒在床上,他的身体不由自主抖了下,一汩寒流倏地从头顶透到脚底。他忙打开灯,想要驱散恐惧,可是看到玻璃窗反射出自己的影子,看到他自己苍白的脸,他更加恐惧了。 他迅速钻进那床印有鸳鸯戏水的被子里,蒙住头。可立刻他就想到还没把门插上,又慌张起来,将暗锁扭了扭,试试没推开,才不放心地重新钻回被子里。但光还是透过缝隙扰乱他的视线,这让他的胆怯更加重了。而且这时偏偏又传来脚步声。他浑身的毛发都竖起来,血流加速,心跳加速,手脚冰凉起来。 脚步声近了——停了——跟着有人在拽门——暗锁,钥匙孔在响—— “谁?!”他抖着声音问道。 然而却没人回答。他紧张地探出头,不安地张望。门锁忽然不响了,曼半低着头重新掩上门。他屏住呼吸,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你……不是……已已经……”他想到小杜拿给他看的那张相片,身体在一阵阵地发凉。 “是我。”她抬起头,他这才看清原来是淘。 “你怎么来了?”他松口气,疑问道。 “我怕你一个人没意思。”淘很自然地坐到床沿,笑着说。 “你,”他犹豫地问:“真的是曼?” “你今天怪怪的,”一缕慌张掠过淘的表情:“你这些天都怪怪的,老问奇怪的问题……” 他不敢再问,因为一切都变得那样不确定。不仅久远的记忆都丢失了,就是这几天的记忆也给稀释掉,成为模糊,成为虚幻。 “王艳春……”他自言自语道。 “你想起我的名字了!”淘兴奋地靠近他,掀开被子,飞快吻了他下,和他并排躺在一起。 他的脸腾地一红,局促不安地挪挪身体,和她保持段距离。 “怕什么,都老夫老妻了,又不是刚认识……”淘的情绪却丝毫没有被打消:“刚认识那会儿,你可一点儿都不老实,老想动手动脚;怎么现在反倒胆小了?” 他吱唔了声,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淘所说的事情。他只记得和曼曾经在这间屋子里,然后就是一团空白。 “明天给你做你最爱吃的小鱼饽饽……”淘依进他的怀里,喃喃低语道:“我还记得你头一次吃小鱼饽饽的样子,就是那天我们俩认识的……” “哦?!——那天,我吃的是笨鸡蛋吧?”他有意这样说。 “是呀,你吃的是笨鸡蛋;”淘,这个伪造的曼面不改色道:“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以前?!”他诧异道;他明明记得那只是几天前的事情。 “是呀。”淘的唇递过来:“你不会忘了吧?” “没……没忘……”他含糊其辞道:“可我们什么时候结婚的?” 淘却不回答他,一翻身,压在他身上——淘一丝不挂;她不知什么时候脱光了衣服,赤裸地;他感到她乳房的柔软,以及她身体散发出来略带潮味儿的欲望。 11 他醒来时,淘躺在身边,晨阳隔着窗帘漫进屋子里;蓝色的门,却不在阳光的淋浴中。掀开被,他吓了一跳。他和淘都一丝不挂。淘偎依在他身边,象只乖巧的小猫儿,恬静而安祥。他赶紧盖紧被子;不经意间,他的手又触到淘的胴体。刹那,他的手缩回来。那是触到绸缎般的感觉,温暖,细腻,光滑,并且磁石般吸引着他,似乎那不是淘的胴体,而是件具有非凡魔力的艺术品,使他忍不住抻出手,悄悄去触摸。 他的手刚触到淘,立刻就知道这不过是个陷阱。淘早就醒了;所以他刚要缩回手,淘就一把抓住他的手,按在她胸前。 “你不喜欢我?”淘睁大眼睛,盯向他,问道。 “喜欢……”他却绵绵地想到曼。那可是久远的记忆,久远的已经模糊了,就象幅被雨淋湿的水墨山水画,只剩下乌朦朦的渍迹,什么也分不清。但在这团乌朦朦的渍迹中,他依稀记得曼才是他真正的妻子,大名叫做王艳春。于是,他自我安慰,这句不情愿的、吞吞吐吐的‘喜欢’两个字是说给曼的。 曼,户口本上姓名一栏填着王艳春这三字;婚姻状况一栏填着已婚两个字;当然,户口本另一页,是他的名字,与户主关系一栏填着配偶两个字。他恍惚记得,因为曼不愿离开故土,他才带着爱情,大老远的跑到曼的家乡,落户,扎根。可淘是谁,为什么要冒充,想到这个问题他顿时糊涂了。 “抱紧我……”淘蜷缩在他怀里,低声吩咐道。 昏沉沉的,他听话地抱紧她,就象抱紧什么宠物。对了,想到宠物,他不由地一震,明明曼还养着条叫做熊熊的松狮狗;每次,他想和曼亲热,熊熊都不识相趣地挤上前,挤在他和曼中间,喉咙里呜呜的,抻长舌头,舔向曼,一边直瞅着他,似乎在示威,或者争夺曼的爱。而曼,每次都会宠着这只动物,亲昵地称呼它为儿子。 忽然,他搬起淘的头,目光清晰地落在她脸上,然后神经质地问道:“你那颗痣呢?!” 淘怔下神,立刻杵了下他的腹部,娇声说:“讨厌,你忘了,是你让我点掉的……” “是吗?”刹那,他又糊涂了,记忆豁然缺失。他压根就没记住什么时候让曼点掉唇上那颗痣的;接着,他告诉自己,眼前这个不是曼,而是淘。既然如此,就不存在点掉痣的问题。依稀地,他刻,曼和淘的区别之一,就是唇上那颗痣。但他没办法证明这一点。 思忖片刻,他忽然又问:“熊熊呢,我们的熊熊呢?” “什么熊熊?”这次,轮到淘淘一片迷惘;也许为了掩饰,她乖巧地吻向他的胸膛,这让他感到一丝凉意。 “就是我们的儿子呀。”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视线所及的一切物质,穿透向遥迢。 淘咯咯地笑了:“傻瓜,我们哪儿来的儿子呀,你从来就没让我怀过孕!” 她的回答,使他一个激灵,立刻又想到警察手里的那张相片;于是,他脱口而出:“是你杀了曼!” “什么?!”淘迅速推了他下,不容他反应过来,就半坐起身。她的脸霜一样地严肃,直勾勾地盯着他,盯得他直发懵:“你说什么,谁杀了曼,谁杀了我?!——你说我杀了我自己,这可能吗?!” “你不是曼,我知道。”他侧下头,避开她的赤裸的上半身。她的头发,瀑布般垂到他脸上,就象森林里的丛生的藤,卷曲,而轻柔。 “那谁是曼?!”淘追问道,她的手蛇一样探过来,触摸到他的身体。 他急了,一把甩开淘的手,吼了起来:“你不是曼,曼死了!”随着这声吼,他也半坐起身,直挺挺的,和淘对视着,僵持着。 “我就是曼……”她并不坚定在坚持道;可仅仅几秒钟都不到,她就不敢看他的眼睛,突然嘤嘤地哭了。 淘哭的姿势让他感到害怕——她的肩膀一抖一抖的,啜泣的模样使他慌张。不知为什么,他怕蓝色门外的人们听到他和淘的争执,所以才会抬起手,捂住淘的嘴巴。可淘挣扎起来,她惊恐的眼神带动起他的惊恐;尤其当她的指甲划破他胳膊时,这惊恐达到了顶点,他感觉手指越攥越紧,甚至听到一声骨头折断的声音。 淘的身体软软地倚在他怀里,只是唇角不知什么时候泛起青;她的脸色也是煞白,象层纸。阳光斜洒在她身上,洒在肌肤上,呈出水一样透明的美丽,使他禁不住抻出手。 忽然,他笑了,笑的很诡异;一边笑,还一边将唇贴向淘的耳边:“我知道你不是曼;你不过和她是双胞胎……” 淘却没吃惊,似乎他想要说什么,早就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只是转动脖颈,将自己的唇凑向他的唇。 他迎向她的唇,迎向曼的唇。柔软,而潮湿。他闭上眼睛,手指一点一点地向上挪动;不一会儿,他的手就触到了她的脖颈,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目光触到她起伏的胸脯…… 12 他站在窗前;在此之前,他还从没站在这里往外眺望过。对于他,这是桩很奇怪的事情。每到一处陌生地方,他总是喜欢站在窗前,眯着眼睛向外眺望;可这次,在他印象里,居然从没站在这个位置上。阳光洒在他手上,脸上,以及胸口,使他感到暖暖的。 院子当中,有株大树,就象他梦中的一样,是株杨树;只不过没有藤蔓缠绕。院落里除了这株杨树,就没别的什么植物。一只鸡扑扇下翅膀,在阳光里啄着食;不远处,还有一头沉默的羊,它歪着脑袋,警惕地望向玻璃窗里侧的他,还一边咀嚼着。他哗地拽下窗帘,重新遮住窗口。回过头,淘还躺在床上。 静谧地,甚至空气都不曾流动过。他快步走到那扇蓝色的门前,却突然收住脚步,耳朵贴在门上,倾听。 什么也听不到,周围那样的静,静的让他直心跳。不,忽尔,他听到一声猫叫,这让他陡然起疑,手悬在门把手的位置上方,凝固不动。他不敢开门,更不敢走出这间屋子,因为许多事情都让他困惑而混乱;他生怕一离开这间屋子,一切又都改变了,改变得让他怀疑起自己的生命。 阳光照射下的淘,脸色不知什么时候成为青白色,就象瓷器般;她瞪大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惧,反倒是出奇的平静与安祥,就象到西藏去的朝圣者,床的四周开始蔓起草的嫩芽,渐渐将她包裹。他踮着脚尖走过去,不想惊醒她。同时,他却异常清楚,无论他做什么,怎么做,她都不会清醒过来。他抬起手,悬停在她冰冷的面靥上端,相隔只有一厘米都不到。他感觉到了黑暗缝隙之间的光,以及光背后的声音。一滴眼泪滚出他的眼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