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撒母耳记

劈头士

（一）

“没有人再敢动摇上帝的存在。世界上的唯物主义、无神论，统统绝迹。”

我在备课，灵感稀缺。草稿上有我的涂鸦，还有走神时写下的一句话，别无其他。从蚂蚁的二维视角来看，我画的是一个椭圆，线条简洁。而事实上，那是立体的圆形，是一只悬在半空的窨井盖。作为涂鸦客，我苦于打不出阴影。我写下的那句话，则提到了很多，上帝和唯物主义，大概可以写出一个科幻故事，却无助于教案。

四天前，教导主任说：“小陈，下周一你来开一堂公开课。分析今年高考作文。”

“好，我准备一下。”

当然，我很想回答：不好意思，我没功夫关注。只是我不能让教导主任知道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什么地方。他会理解吗？堪忧。

我又在纸上抄了几遍题目：人们对自己心灵中闪过的微光，往往会将它舍弃，只因为这是自己的东西。而从天才的作品中，人们却认出了曾被自己舍弃的微光。被舍弃的微光被舍弃的微光被舍弃的微光被舍弃的微光被舍弃的微光。

于事无补，我想不出该和学生说什么正面的、光明的体会。

比如我可以这样开场：“同学们，如何对待微光，就是天才和蠢材的鸿沟天堑。毕加索是天才，他把自行车座竖起来就成了作品。而你们都对坐垫做了什么？你们一屁股坐上去了。你们这堆不开窍的猪头。”

这样，包黎民的妈妈第二天就会跑到学校来投诉，然后我还会接到曹敏敏妈妈、胡蕊爸爸、王泰庵奶奶的几通电话：“你凭什么说我们家孩子是猪头？！”“陈老师，你妈才是猪头！”“下次再人身攻击，小心着！”

我会答复他们：“这是欲扬先抑的教学手段。有其子必有其父。”

胡蕊爸爸认识校长，校长当然不会满意我的答复。我把这个开场白从纸上划除。下一个开场中规中矩：

“同学们，我们首先来抓题眼‘微光’。微光是什么？微光是光。光是什么？上帝说：‘我是光。’”

同学们的眼神告诉我，他们对上帝很饥渴。这群小子，受够了马列黄脸婆的唠叨，他们看到上帝，就像第一次看到跳黑灯钢管舞的火辣小妞。可惜我对上帝的了解也就限于，她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所以到此为止。

“大家要知道，阅卷老师都是无神论。如果你们写‘上帝说我是光’，阅卷老师就会不开心。而我们考试的目标，就是让阅卷老师开心、放心、舒心。所以，再抓一次。微光是什么？”这是一个开放式的问题，我会把接力棒递给学生。

胡图丹站起来说：“是创意。”

龚小民站起来说：“我觉得是灵感。”

“好，龚小民回答的很好。”开家长会的时候，龚小民妈妈喜欢穿低胸装，我记忆犹新，一位艺高人胆大的女士。龚小民的答案让我高兴，灵感本身就说不清道不明。“经常有同学在课后问我，每周练笔不知道写什么，没有灵感。说到写作，大家都立刻想到灵感。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是因为半梦半醒的时候看到一条光洁的女人胳膊。柯勒律治在床头放一本小册子，随时从梦中起来记下灵感。这就可以看作是微光。”

好了，我的备课思路大致就是如此，沿着这条轨道讲下去，直通罗马。凯撒的归给凯撒，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担心。我决定把涂鸦写成凡尔登绞肉机一般的末日故事，题目叫做《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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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的公开课没有因为暴雨而取消。一切如常，只不过我稍稍出了一点偏差。

首先，我点到胡图丹，他站起来回答：“微光就是灵感。”

按照剧本，胡图丹抢台词了。接着，龚小民站起来，面红耳赤，一副舞台表演经验匮乏的样子。冷场半天以后，他才说：“我也觉得是灵感。”

胡图丹爸爸有狐臭，每次家长会结束喜欢缠住我问东问西，如此一来龚小民妈妈便不再凑热闹，早早拉着龚小民回家了。这让我内心就像一只被封在广口瓶里的蛤蟆。即便在课堂上，想起来依旧不平静。

随后，这份不平静就引导我，以微小的角度，从预定轨道偏离出去。

“灵感？那么灵感从哪里来？是从天上来的吗？”当我说出“天上”这个词的时候，就有点后悔了，只是我像所有在事故现场刹不住车的司机，把灾难带进现实。

“同学们，我来告诉大家。天上无论有什么，就是没有灵感。灵感就是一发空包弹、一只空屁。而说到天上会掉下来什么，我可以给大家一个提示。”

我到黑板前，画出一个蚂蚁眼中的椭圆。即使用粉笔，我依然无法画出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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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之前，我和过去三十年的我一样，走在路上。然后，离我三步远的窨井盖，从地面飞起来，直冲云霄，就好像天上的云是强力磁铁，窨井盖根本来不及抵抗。当然云不是磁铁，事实上，那天的云被窨井盖戳穿了，留下一个飘忽的窟窿。我抬头看着，引了路人也抬头，他们就看到了洞穿的云，却不明所以。这件事见报了，作为气象奇观，没人在意窨井盖的事情。

那天我抬头看着的时候，其实就在担心：窨井盖飞上去了，接下来呢？

这是一个主干问题，我一直在思考。思考如同肥料，慢慢地，主干抽枝吐芽。诸如，如果当初我多走三步，然后呢？窨井盖为什么会飞天？

我想象过我正好踏在窨井盖上，它升空了。人们看见，会想到圣经里的以诺，被天使接上天堂。天使的一种形象也许就是一只窨井盖。而我觉得自己更像踩在美国队长掷出去的埃德曼合金盾牌上，盾牌上镌刻着“上海水利”。另外一种可能中，我一只脚刚刚踏上窨井盖，它一飞冲天，我无疑会被削去半个，像菜场里被对半劈开的肉猪。但是无论如何，我会落回地面，至少是半个我。

在一个月里，我没有心思关注高考作文，我在查上海地下管网系统。我们的底下管线总共十万公里有余，主要分排水、给水、电力、燃气、通信几种管道。多数管道排布在地面防冻层以下，防止结冰冻裂，而排水、通信管道就在人行道下面。三年前，为了预防百年一遇的城市积水，政府出资在排水管道中注入“四号介质”。这是一种介乎气体和液体之间的材料，增压、祛臭、除菌，能够有效提高管道中水流速度，增大排水量。我看到的窨井盖应该就是在“四号介质”的推力下飞入空中的。“四号介质”的技术信息作为机密级材料被封存。但是无论如何，窨井盖会落回地面。

归根结底，还是指向一件事情：窨井盖接下来会掉到哪里？这个问题让我失眠。我相信窨井盖没有将我对半掀开，这是幸运的。然而我又如何确定，这不是一次延迟执行的死刑呢？窨井盖还没有落下。它会不会在空中监视着我，时刻准备给予我天罚。

我想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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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大家可以看到，一只窨井盖就可以给你所谓的灵感。大家在生活中遇到的小事，可以随时随地给自己一道题目。无处不在的灵感还是灵感吗？大家今天回去除了写一篇高考作文，周末练笔再写一篇命题作文：如果窨井盖飞上了天。”

我的故事结束了，我的公开课结束了，我的问题还没有结束。

达摩克里斯之窨井盖。

   （二）

亲爱的，没有人再敢质疑上帝的存在。这个世界的唯物主义、无神论，甚至连主张绝对精神的唯心主义分子，统统绝迹。现在我也快死了。

我给你留下一个故事，放在防水箱里，等你回家。这是我第一次在故事里性别反串，我创造了一个男人，一个三十岁的教师，用你的话说，婚姻还没有像海藻一样缠绕他。他厌恶狐臭，又垂涎少妇。有一天，他被一只飞上天的窨井盖所惊吓，就此惴惴难安，失眠或者阳痿，反正一身毛病。他想要自我治疗，却在公开课上失去控制。到这里，我再也写不下去了，我不了解你们男人。

想你的时候，我写了许多故事，试图在故事里接近你，只不过最终我还是要放弃。你离我有多远？新闻里说有35万米，远到我对这个数字都感到陌生。你赶不回来，回来你也得死。

上帝是在你进入空间站之后降临的。祂如此宏大，如此光辉。光芒瞬间就击杀了第一批接触到祂的37个人。他们被消灭得无影无踪。现在我告诉你的这些，没人会再告诉你。等你降落大地，将是袅无人迹。

暴雨在全球各个角落降下，似乎海洋在第一道光芒下便蒸发，变成雨云，再变成铺天盖地的雨水。有些教团的人上街祈祷，他们说，末日来到了，审判来到了。接着山洪与泥石流便吞噬了他们和他们的标语。骇人的泥石流毁掉无数城市。有人自杀了，也有人开始杀人。

人的尸体、猪的尸体、车辆的尸体、以及辨认不出是什么生物的尸体，它们都在水面翻滚，像一只只空油桶。男人的尸体，阳物挺立如墓碑。女人的尸体，乳房鼓胀成泥流的一双双眼睛。最可怕的孩子的尸体，他们都在死后，被水流填塞成了巨人。

瘟疫流行起来。上帝第二次击杀人类。现在我们都明白了，祂是精心计划的。

上帝用光芒杀死了全球的医务人员。这些医生和护士的眼睛尚未合上，寻觅医生的病人便踩到他们身上，大喊着：“医生！救命！医生！”。病人喊着就被疾病杀死，随后又被新来的病人踩为污泥。

是的，亲爱的，我的丈夫，你听我说了也不会相信，是不是？你真幸运，错过了人间地狱。医生都死了，我们才知道几十亿倚靠现代科学的人类多么脆弱。没有人会来拯救我们。没有人会来救我。

现在我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沙发里，水已经从楼下汩汩涌入。楼下的爸爸妈妈几天前就淹死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还会听到他们的身体撞在天花板上，像是在敲门邀我一起入水。在和外界失去联系之前，已经流传着足够多的谣言。现在我一个人也会胡思乱想。

亲爱的，或许你早就知道现在发生的一切？不用担心，这只是我的猜测，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早就化为浮骨了。用良心回答我吧。

有人问，上帝到来之前一个月，为什么全球都在向外太空发射载人航天器。他们怀疑眼下遭遇的末日是阴谋策划的结果，是一次大清洗。一部分人类被送入近地轨道，另一部分高官早已躲入地下。只有无知的民众被洗去。

也有人说，上帝到来的原因早就出现在《撒母耳记》里。那时候，非利士人把上帝的约柜从以色列人手中虏掠来，上帝便丢下灾难到非利士人的城池。他们死了几十万。如今，我们又发掘出了那只千年前的约柜，留在全球巡展。我们成了新非利士人。这次上帝对所有人动怒，我们将淹死病死，而以色列人将在全球洪涝中渴死。

阴谋论者因此认为，这次的末日是蓄意启动的，另外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地下排水管道老化问题，比如上海最旧的一套管道是1883年埋下的。从这点来看，阴谋经历了一代又一代执政者完善。最终，即便是上帝，也仅仅是顶层集团的一枚棋子。

亲爱的，是这样吗？是不是如此一来才更称你心意？你不必再费心和我离婚。我在等死的现在，你是不是正和那个俄罗斯女人在空间站里尝试宇宙体位？

呵呵，我不在乎了。这是我的遗书，原本我只是想靠写下最后一个故事来等死。在房间里看窗外的浮尸，我怀念可以看到窨井盖的日子。我问自己：“如果窨井盖飞上天会怎么样？”这就是故事的由来。

在故事里，小陈老师的城市“上海”拥有着先进的排水系统，有“第四介质”保护城市，所以就算下暴雨，家长们也会安然抵达学校，旁听他的公开课。小陈老师的失控在那个世界，不可避免。他自然不会知道，其实完全不必担心那个窨井盖。

窨井盖飞上天空的速度是每秒八千米，刚好超过第一宇宙速度，它一路穿过对流层、臭氧层、平流层、中间层、电离层，最后是外大气层，在那里你坐的火箭整流罩已经剥开分离了。而窨井盖外表就像烤化了的奥利奥饼干，它还将继续飞行，到达近地轨道，然后开始匀速绕地飞行，就像一颗孤独的斯普特尼克卫星。

我的故事没法继续了，不然我可以安排你和窨井盖挥挥手，打个招呼。这样小陈老师也不至于整日忧天，不至于受教导主任批评。

本来会是一个幸福的结局。

（三）

第三次世界筹备工作委员会第13846号审查报告中，对原中国航天员陈果和原俄罗斯航天员叶卡捷琳娜所乘坐的返回舱坠毁一案做了简要分析：

经调查，致机毁人亡的犯罪嫌疑人系陈果妻子，因其已在家中溺水身亡，故本案作缺席审判。

犯罪动机：情杀。

犯罪方式：根据陈果妻子生前的自书材料，其撰写小说，并在故事中将一窨井盖以高速抛向外太空，进入返回舱所在的近地轨道飞行。窨井盖的速度已足以达到穿越“福柯障碍界面”，从语词世界抵达实物世界。故陈果及叶卡捷琳娜启动返回舱，在加速进入落地轨道时，返回舱正面遭到窨井盖撞击，当即爆炸。

物证书证：通过对坠毁残骸分析，从中发现铸铁材料一块，五分之四已熔化，在剩余部分中可辨认出“上海水利”字样，基本确认为犯罪嫌疑人小说中提及的窨井盖。

涉案当事人目前情况：

陈果妻子，已死亡，历史信息交第二执行局受电击鞭尸刑。

陈果，在返回舱爆炸时，陈的速度超越了“福柯障碍界面”，已进入窨井盖的来源世界。目前身份：小陈老师。

叶卡捷琳娜，同样进入陈果妻子小说中的世界。目前身份：不祥。

至此，结案。

     （四）

     “陈，你就是这么打发时间的？”

     “没错，自娱自乐。”

     “我没你那么空，等回去了，我还要看住儿子。孩子就是一个恶魔。”

     “你儿子真是一个小恶魔，呵呵。”

镇州大萝卜

挺好看。

Juneau

你好渊博。足以让我眼花缭乱了。我先好好消化一下再说。

镇州大萝卜

我再度想起之前说过的后现代语境。不管怎么样这个时候我都喜欢看到把一切严肃话题变成八卦材料的打发时间。——简直想建议放到X的一起来欢乐贴里去。

重庆第九

想象力，劈头士的想象力与对语言的组织能力再一次撼动了我。
黑蓝的斯蒂芬金。

镇州大萝卜

想象力倒不算出奇，有科幻和科普阅读爱好的人很容易超出这篇显露的想象力。反而是叙述不错，想象和现实的穿插很自如。

镇州大萝卜

好吧，我喜欢说笑话，说了之后还是应该澄清的。虽然作品里的人物是把所有严肃话题拿来当了打发时间的材料，但是作品本身只是不沉重，包含有对现实的嘲讽，并不如我开玩笑所说的八卦。

在小说里能读到两种嘲讽，小说人物对现实处境的嘲讽以及对作者对小说人物本身的无恶意的很轻的嘲讽——几乎不出于主观而出于事实：对一个生活中无法改变现实的小人物来说，所有严肃问题都几近打发时间的八卦（甚至当他越严肃地思考时，这种反讽越明显）。事实上我就是那种时不时思考严肃问题，再时不时自嘲一下的小人物之一。

虽然这位作者一直喜欢用各类科普名词，但他的小说显然不是科普小说。顺便说一句，我是科普读物爱好者。

镇州大萝卜

语言使用略为夸张随意了一点，但是跟以前那位喜欢写“侦探小说”的作者类似，若不用这种壳，当严肃小说来写，整篇就不得不换个写法。

元晓

好看！

劈头士

谢谢诸君耐心阅读！
这篇作者也没法说什么，写完以后挺开心，再读两遍却发现不喜欢。。。

另
黑蓝的网是不是最近不容易登上？还是我电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