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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短章——警事12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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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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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8:5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十月短章——警事12则     目次： 1、履历2、革命不是请客吃饭3、赶走嫖客自己睡4、海里5、革命者6、壁上草7、民工8、黑社会9、东方夜禅10、公文写作11、哀莫大于心活12、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履历  9月里我调回大陆工作，席不暇暖，据说又要去另一家单位为人民服务。于是免不得痛说革命家史——三番五次地填写履历。我至今的工作经历如下：1994年8月毕业分配至朱海市公安局。1994年8月——1996年10月在弓北分局弓北派出所做治安民警。（其间短暂借调至北分局治安科“扫除黄赌毒小分队”和政工办。）1996年10月——2001年1月在朱市公安局指挥中心。2001年1月——2002年1月在乡洲分局办公室。2002年1月——2003年11月在乡洲分局潮阳派出所。（其间短暂借调至乡洲分局治安大队和政治保卫部门。）2003年11月——2006年9月在乡洲分局零丁派出所。2006年9月调至乡洲分局翠乡派出所。2006年10月调至……在警察局这个权利金字塔结构中，我从底层的派出所爬升至分局再至塔尖的市局；在新世纪的开端，我又从另一侧的斜坡从市局至分局再至派出所一路滑行下去，还曾滑进海里，又从海里滑上大陆……“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是太刺激了！”（周星驰语）正经说话。陶渊明说：“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而我“弹指一挥间”已一十二年过去。现在，“祸来又不即来，等死又不即死，真令人叹尘世苦海之难逃也。可如何？！”（李贽语）“难逃”难免叫人封建迷信，比如我就曾多次祈求陶渊明在天有灵，保佑我干满13年后也能“复得返自然”。 注：为免不必要的麻烦，文中的“朱”、“弓”、“乡”等为错别字。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许多年后，我希望自己能禅定，起码能超脱、处事圆融，或者再降格，能将1994年8月13日那个遥远的夏季夜晚的羞臊，忘得一干二净，即便是想起，也能大度地咧嘴幽它一默…… 大世界酒店518房有赌局。五楼楼梯和电梯口，都已有便衣堵截。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只能紧跟所长身后。在夺门而入之前，他似乎记起来还有一个我，便命令我站在门口，“有人冲出来，你就拿下！”他们冲进去后，顺手将门关上了，但是房中“不许动！”之类的喝斥声、台灯或者茶杯的翻倒破碎声、身体相撞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我脑中一片空白，我确实不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门被打开了，一个用T衫兜着什么的精瘦男子从堵在房内的一个警察的胯下钻过，冲了出来，他重重地撞在了我的身上，我很惶恐，后退，像日常生活中那样面有惭色地对他说了句：“对不起！”但是他没有回我一句“没关系”，他只是愣了一下，随即撒腿向楼梯口跑去，我看着他在红地毯上表演本*约翰逊式的冲刺，看着许多百元的、五十元的钞票落叶般在走廊里盘旋，我感到头晕目眩……1994年8月13日下午，我刚到弓北派出所报到，仅领到一张扑克牌式的“警察证”，就在晚上被推到了第一线。应当把这件尴尬事讲出来，因为我觉得即便是像拍电影那样给我3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我还是不可能做得更好。 我在审讯一个赌扑克牌的小伙子。这是第二天，我依然向他问好，并给他倒了一杯水。这厮显然是个蹬鼻子上脸的贱骨头，他走过来，双手扶在审讯桌上，摇晃着身子，满脸不屑地说道：“你不懂‘锄大D’啊？丢！”——我知道“丢”就是“操”的意思，顿时脸红了，但实在“不知道该有怎样的反应”。（刀郎歌词）一个老差踱了进来，他愣住了，但随即撩腿在“贱骨头”的腰上踹了一脚，接着又给其胸部一个“窝心脚”，“蹲下，抱头！”然后和蔼地批评我道：“你、你、你……”他其实不知道该怎样批评我。转身离去时他终于平和，他对我说道：“别让他靠近你——你不怕他袭击你吗？！”相处久了，他自然会说些掏心窝子的话：“这些人，都是三世的贱骨头，不能当人看的。”而领导说话不像弟兄们这般客气，也能直击要害，比如：“你他妈同情心不要那么多，坏老子的事……” 我在派出所大院里审讯一个小贼，他很识礼数地“抱头蹲着”，但他一言不发，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始和他对话。百无聊赖，我眼光飘来飘去，几匹觅食的麻雀在院子里蹦跳，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像春秋时那位望着掠空而过的大雁的弈者那样开了小差。等我猛然惊醒时，刚才还抱头蹲着的小贼早已没了影子。我慌乱地抬头寻找，只见一个如同往事一般飞驰远去的背影，牛仔裤里一对扁平的屁股扭动着，下边，是一双趿着拖鞋的脚掌上下翻飞，他向大门口跑去。直到他被扭送回来，我依然惊魂未定。一些保安、警察围着我嘲笑着，我没有搭理。不是羞愤难当，而是我觉得不需要搭理。我走到再次“抱头蹲着”的小贼面前，内心慌乱但面无表情，我提起右腿，看了一眼崭新而又坚硬的皮鞋，看了一眼他的脑袋，我告诉自己说：这事做起来应当不会很难。    赶走嫖客自己睡  我一直没有领到警服，只能在学生气十足的衣衫上挂一个绿色的“警察证”表明身份；那个警校来的实习生则自豪得多，在集合的橄榄色队伍里，我从来不能把他分别出来。他和那些老差们也有共同语言，他们操着滑溜的粤语大声地谈笑。虽然，据我的观察，人家只当他是个小屁孩。我呢，每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文学概论、大学课堂、外语单词、思乡之苦和果核般难以进入的异乡生活警察生活，如乱蜂，弄得我或沉默或乖张……也就是说，这个小屁孩已经自觉而又沉着地踏上了自己选择或社会赋予的人生轨道，而我还在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但他的轨道——其实包括一大半警察的轨道，无非都是一场“盲人瞎马”式的人生冒险。实习的两个月里，他自以为对社会的深浅已了如指掌，对警察的工作方式已驾轻就熟，没想到却在女人小小的腹股沟里折了篙翻了船。9月初，返校之前，在一个所有警察都认为不可能加班的夜晚，他和一个妓女开房快活，却叫一场全市范围内的大清查捉奸在床。那个毁了他一生的妓女相当漂亮，她坐在留置室里冷若冰霜。那是一种与她的文化程度极不对称的高素质的无动于衷。几个月后，一个老差也运交桃花或者运交华盖。他的枪走火，将他的“女朋友”击毙在酒店床上。但另一种说法是，那个妓女敲诈他，因此他一不做二不休……他们就是民谣里所说的“三等警察治安队，赶走嫖客自己睡”。所谓“赶走嫖客自己睡”，其喻义就是“只许差佬眠花，不许百姓宿柳”。但后一句成语显然缺乏前一句顺口溜所隐含的形象性和情节性。我为百姓的语言天赋惊叹不已。这两个害群之马，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而又久远的惊悸。那时候我龙马精神、愤懑满怀，女性的身体当然是最佳的发泄渠道。正所谓射掉二两精，宛如饮下千钟酒，能让人暂时销掉万古愁。但是有了前车之鉴，我此后的性生活充斥着不能承受的磨盘般的负罪感、怒涛般的犯禁快感和分不清痛和快但像海一样的虚无感。    海里  乘客会晕船，水手会晕陆地——踏上码头的他们脚步轻微踉跄，言行颇为乖张，晚上，即便是在上等的席梦思床垫上，因为没有了习以为常的、摇篮似的海浪颠簸，他们无法成眠。我大概也有点吧。回大陆工作后，常常感到不舒服。那是离开了岛的狭隘和海的辽阔而纷至沓来的不适。在忙碌的间隙里，只要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就会产生一种幻觉，仿佛有人在我的皮肤上一层一层地刷着浆糊、胶水。我渴望跳进海里，以并不很标准的蛙泳、蝶泳、自由泳、仰泳、潜泳姿势，忘我地让海水的咸和凉阴柔地浸过我的皮肤，到达肉、血管、骨头和心脏，到达意志的中心。事实上跳进海里，并非无边无际的快意。蓝天之下绿海之中，往往只有我一个泳者，我就像浮躁的小艇，狼夯的船，仅仅存在于海的表面，并不能进入“海里”。那些鱼从来不理我。我的泳姿也远不如它们舒展、自由，想来让人产生一种不被海接纳的惭愧。但我身处“海里”却也是一个事实。换言之，海其实从来没有排斥过我，我从来没有觉得无力支撑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互动，我不累，我其实可以在海里继续游泳下去，只要我愿意，我大概能在海里一直游下去，直到死亡。但我还是会离开海，逃回陆地，如同漏网之鱼逃向海的更深的深处。因为一个人在浩无涯际的海里游泳太孤独了，我无法承受。即便在海里，孤独也常以泰山压顶之势袭来。离开水，结束短暂快意的游泳，就等于离开孤独，就等于结束令人窒息的孤独之旅。    革命者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在上海岛之前，我工作的潮阳派出所（参阅《履历》）辖下，就有大量住着车夫、船夫、店员、脚夫、牙人的小旅馆或出租屋。清查是日常工作，警察的清查也并非都是例行公事，上峰的命令总是马蹄般踢向你的头脸，假如你用点心，假如你生性谨慎，假如你不敢赌运气——比如赌那个A级通辑犯没有藏在你清查的区域，那么清查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劳神费力的活。我命令服务员打开小旅店所有的房间，不管它住人没有。果然，在靠厕所的那间房里，有令人震惊的发现。这是一家极为简陋的小旅馆，你的第一反应肯定是“藏污纳垢”四个字；这是一间极小的房间，床之外的空隙，大概只能站两三个人。假如住着颜回或是刘禹锡，那才匹配他们的道德。一条铁丝将房间分割成一个三角形一个不等边四角形，铁丝上大概挂着房客所有的衣物，臃肿如墙。仿佛为了掩蔽墙的丑陋，一件白色的、平展地挂着的T衫照壁般矗立在访客面前。你的目光没法不聚焦在T衫之上，因为，在胸部，印着举世闻名的本*拉登的头像！我立即叫保安控制住服务员。这丫头早就吓傻了，吓傻她的，应当不是本*拉登，应当是我如临大敌的警觉。 住客是一个维吾尔人，名字又长又绕口，和我同龄，不很高大，面容甚至不乏书卷气。刚才，他带着8岁的儿子到对面理发去了。西北风格的小平头，我小时也常被大人修成那样。话题自然直奔本*拉登而去，“为什么带着这个？”我问得含蓄而又随意，脸上挂着平淡的笑。“这个……呵呵，”他打着哈哈，然后低头。这大概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但他随即又翻起眼瞧我，这神态可不可以翻译成布什的语言：“So what?!”“来，到我这来。”我堵住门，叫那个小男孩。他很听话，也很平静，那是一种心灵很纯洁的平静。我左手搭在他瘦瘦的肩膀上，右臂下垂提着枪，但让枪口微微向前伸出。“例行公事。希望配合一下。”我再次笑着说，尽量显得随意。“明白。”那男子重重地点了点头。他也在笑，但他显然不如小男孩平静。他在裤子上擦拭着手掌，他一个人待在房里，不知该坐在床上还是杵在狭窄的空隙里。我打算给他选择的自由，因为，他的孩子在我手里。卑劣一点说，我有人质；专业一点讲，我没有给他扣留人质（哪怕是自己的骨肉）要挟警察的机会。“还是检查一下吧，”我始终在笑着。“请把衣服扔到床上，一件一件扔。”语气也始终和缓，但指令是清晰的，“右手扔，左手不要动。”在那堵墙的后面，还有一件旅行包。打开是必须的。还是衣服，但是在底下，藏着三本书。都是绿色封面，精装本，有阿拉伯纹饰，里面是从右往左书写的蝌蚪状的阿文或维文。我猜测那本厚的是《古兰经》，两本薄的，大概是今人阐发的经的旨或义……报告上级，由他们裁决。我对他说了，他表示完全理解。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和他聊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我警服在身枪在手，他并不讨厌我。嗯，谈得还算投契，我甚至开玩笑说他是“地下党”……    壁上草  看守所的铁栅栏长又长，看守所的天井窄又窄。坐井观天，是人犯们的日课，也是提审的警察百无聊赖时偶然会做的动作。我搬了把椅子坐在天井里望天，时不时向室内瞥一眼。作笔录的哥们露出半个背和一只奋笔疾书的右手，被审讯的那位坐在一把铁制椅子里。就像儿时的我们坐在童车里——车当中一块板横在我们胸前，放我们的小饭碗，或者供我们愤怒时用手拍打。但是坐童车和坐铁椅子一样，没人帮助你自己别想走出来。看守所的墙壁，通贴着白色的瓷砖，像公厕一样。但是在办公室几个窗户的下方的墙壁上，仿佛是瓷砖鼓出来一样，长着几个长方形的“花坛”。只有一个花坛里长着凌乱的仙人掌，其它几个，都长着野草。细伶伶的，也不很密，但绿意很浓，它们颇为齐整地随风摆动。真叫人惊奇。你想想看，一面贴着白色瓷砖的公厕模样的墙上长着绿色的野草……阳光在空中转了个角度，晒到了我的身上。于是我起身，向室内走去。被审讯的那位怯生生地向我讨烟抽。我拒绝了，我叫他老实交待问题先。 12年前，我第一次进看守所。沿着长长的铁栅栏往深处走时，突然，里边一个穿着号衣的青年男子扔掉手推车，叫着“阿SIR阿SIR”向我奔来，仿佛我是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他双手抓住铁栅栏，将瘦瘦的脸塞进空隙里，急切地和我说着什么。他是我“送”进来的。我似乎也很开心，问他“怎么样”，同时以迅速倒带然后快进的方式，将上个月抓捕、审讯的过程在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那时我有惊人的好记性，主要是“送”的人少，个个都记得。他的手推车旁边就站着一个“政府”——管教，他欲言又止，但最终没有斥责这个孟浪的“9527”或者“8341”或者别的什么…… “你有没有给他钱？”同行的老差问我。“为什么？！”我大为吃惊。“按照我们广东的说法，这种人都是恶鬼转世。他在这种地方见到了你，给点钱能消灾。”“我不信这些！”我甚至对这个老差都有点不屑了。“起码给几根烟。他刚才跑过来喊你，很多犯人都看见了。回去没得孝敬牢头，他不会有好日子过的。”老差并不动怒。我哑口无言…… ……我再次看了会壁上的野草，再次踱进审讯室。活差不多要干完了，我再次点上了一支烟。盒里还有几根，当然是留给那位坐铁椅子的。他会感恩戴德地将香烟卷在衣角下边，而入仓检查的“政府”，一般都会睁一眼闭一眼。    民工  警车滑进工地旁边一条废弃已久的土路，山高路远坑深，我小心驾驶，同时心里恨恨地骂着。车灯在上下左右地乱扫，终于，在路边草丛里，三个蹲着的男子扔掉烟头，直起身迎了上来。都是三十来岁的年纪，都是民工。其中一个穿着颇为时髦的米黄色鸡心领T衫，只是，他很土气地把下摆扎进裤子里了。就算不扎也不好看，裤子太过肮脏肥大，那件T衫应当配一条干净的牛仔裤。他们是一单重伤害案件的目击者，但他们不愿意出面指证，于是我们只好枉驾。我们蹲在车灯下方，拿出一组12张2寸人头照给他们看，想通过辩认将这个证据固定下来，给那个证据链增加强有力的一环。“好像是这个吧。嘿嘿。”一个说道，但另两个只管“嘿嘿”。“不敢肯定。当时确实没有看清楚。”另一个露出白牙和粉红色的牙肉。“我们……可不敢乱说啊……”第三个一直“嘿嘿”不已。“操，你们他妈的滑头。”我骂了一句，大家都笑了起来。他们的笑，其实是底层的胆小怕事和老实巴脚的笑。其中一个给我发烟，我说“抽我的吧”，我的烟自然好很多。看来，要他们作证有点勉为其难，我也不想为了破案而给他们添麻烦，哪怕是仅仅在他们胆怯的心里添加一丝的忐忑不安。这个世上，正义、公正就像美女，自然人见人爱，但是，那些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不义、不公，恰恰骨子里就是强奸犯，并且，它们常常大大方方地白日行奸。民工不想做美女被强奸，我也不想逼良为娼。我们不再提案子，坐在草地上，抽烟，聊天。车突突突地抖动着，车灯像两根象牙，刺向夜当中黑绿色的树林。似乎有鸟叫或蛐蛐叫。5年前我写过一篇小说《民工》，那里的民工形象都有点剑拔弩张。假如现在重写，我会加进这场田间地头的聊天。当然，关于案子的事只字不提，我们只谈农桑。    黑社会  我听见身后的囚笼里有人说：“来，抽烟。”立即一脚刹车，同时回望。臂上纹着蛇和鸟（也许是龙和鹰）的那个，嘴唇上粘着一根点燃的香烟，装出一副大大咧咧的神态，给他身边的难兄难弟发烟。我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厉声骂道：“傻B！灭掉烟！”他立即照办了。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警家常客。这是一群黑社会。通通穿着黑色无袖圆领T衫。嗯，当然不是因为这个才叫他们黑社会的。刚才，他们在一家桂林米粉店收取200元保护费，但可能是刚出来混，老板不但不买账，还报了警。而我也在他们开始献艺或现眼之前赶到了。——写这篇文章的前一天晚上，我在电视里看到广州一撮收保护费的，光天化日之下，将店主、店家娘子、小舅子通通砍成重伤。警察赶到现场，只有配合120抬伤者的份。事实上，我赶到现场后，店里只坐着一个强装镇定的男子——纹着蛇和鸟的这位，他是这“七八条枪”的头。据店主说，他报警之后，这个男子示意手下离开，他和店主四目对视着较劲。看来，这个“队伍刚开张”的黑社会头子还讲究个“盗亦有道”，他践行着盗跖所倡导的“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的祖宗之法。但是他的“孩儿们”并没能逃脱。七八个身着制服式的T衫的汉子引起了另一辆巡逻车的怀疑。最终我们两辆车会合，将他们分成两份，车载以归。进了局子，胆小一些的就将恐惧写在脸上了；而头头，我始终在强调他的“装腔作势”，没错，只见他用手捋了捋头发，挑衅似地望着我。我不禁勃然大怒，刚想发作，他却乖巧地将头扭向了一边，向留置室走去。处警完毕的警察三三两两地站在留置室门前看，聊天。里面负责登记的是一个保安，黑头头借误地估计了形势，他以为终于可以不用面对警察的“唯”只能无言地“阿”了，只见他大步走向长凳，挥手命令坐着的一个鸡起身，自己坐下，然后又放倒身子，同时翘起腿，大模大样地睡了起来。我还没有出声，一个哥们早就冲了进去，他厉声叫道：“起来！蹲下！”他还把手伸向黑头头的头发，大概是想帮他一把。但是黑头头不等他动作，立即跳起来，并且双手抱头蹲了下去。我们哄然大笑，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嘲笑他，“傻B”、“扑街！”之类的不绝于耳。看来做一个“刚开张”的黑社会组织的头子不容易，他不但要“入先出后”，还得没来由地领受警察们的奚落。而整个事件的关键是，那个经营规模和武大郎的炊饼档差不多的小老板，居然敢报警！他刚开张，这是初级阶段难免的困境。我以为，只要这个“黑社会头头”领悟了“计白当黑”的书法美学旨趣，明白了“黑不异白，白即是黑”的佛道二教的玄妙哲理，并且成功地混成一个“粗爷”，即有了人大代表或纳税大户的身份，我们这些“小的们”自然就不敢对他造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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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8:56 |只看该作者

东方夜禅  问：你因何事被传唤至派出所？答：不知道。问：警察传唤你时告知你涉嫌何种违法犯罪？答：忘了。问：当时你在什么地方？答：在长途汽车站对面的草地上。问：是什么时候？答：就刚才。我没表，不知道是几点。问：这把匕首可是你随身携带的？答：是的。问：你携带它做什么用？答：我削指甲。问：你凌晨5时许在长途车站一带做什么？答：我是去找朋友的。问：你朋友叫什么名字？答：好像姓牛，名字不清楚。问：他的其它情况？答：男的吧……嗯，年纪30岁左右……嗯，好像是湖南人……嗯，也许是湖北人……嗯，东北人吧……做什么的我不知道……嗯，我没有他电话……对，我到长途汽车站一带来找他……嗯，半年前我在这里见过他一次。问：你何时到达长途车站一带的？答：昨天晚上8点多，我下班后就坐车到长途车站，然后就在对面草地上找朋友。问：昨晚8时至今日5时，期间9个小时，你是怎么找的？答：我就站在草地上找。我什么都没干。问：你在什么单位工作？答：一家洗车场。具体名字我忘了，对，在弓北。我不知道单位电话，老板好像姓……我忘了。问：你是怎样找到这份工作的？答：我在街上随便走，就找到工作。没人介绍，我刚来朱海半个多月，人生地不熟。问：讲一个你的个人简历及家庭情况？答：我出生于……问：你儿子是6岁还是16岁？答：随便吧……唉哟，16岁！我肯定！问：你说你30岁，儿子怎么就16岁了？……难道你13岁就结婚了？！答：对，13岁结婚，14岁生子，儿子16，我30。问：你有无因违法犯罪被公安机关处理过？答：我进派出所办户口……嗯，办结婚证。唉哟……唉哟……问：你面朝墙蹲着，几时墙倒了我就放你出去。答：好。    公文写作  衙门里的文山会海，是非理性的理性，反逻辑的逻辑，是无用中的有用，是架空意义的意义。置身其间的人，听者应当洗耳，讲者应当掌嘴，写者呢？我看应当剁手。我不幸出身中文系，想做一真刀真枪博个封妻荫子的普通民警而不可得，几次三番地被要求发挥“特长”——写公文。几次三番地不识“抬举”之后，日子难过是理所当然的。“唉！”（路遥《平凡的世界》），“知我者谓我心忧”（李白），“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诗经》）！“寄意寒星荃不察”（鲁迅），“如哑子得梦”（慧开禅师），“只能自吞！”（唯阿）……我已厌倦真刀真枪，不再奢求封妻荫子，现在很后悔当年没有借助自己的“特长”找一份不太累的活：写公文。写毕，打印、装订、送上领导的大班台，在这整个的过程中，我不会多看那摞公文一眼。——谁会在排泄之后，含情脉脉回望粪池，关心“那一坨”的形状、颜色、气味呢？但领导可缺不了这种东西，他会拿起来，手指蘸着唾沫，津津有味地翻看。我的心里会升起一股邪恶的快意……俱往矣，只能越想越后悔，我就像王蒙先生小说中的酒糖蜜小姐那样喃喃自语着：我恨我自己，痛苦就在今朝；或者文雅点，像辛弃疾那样叹息道：伤往事，叹今吾……        哀莫大于心活  市区的派出所，要比海岛的忙上许多许多倍。每隔4天，就要值一个24小时的班。在这个24小时里，几乎很难有休息的机会，即便是身体暂时得到休息，那些人性之恶的交响乐，还会于数小时之类在你耳边轰鸣不已。上海岛之前，我在潮阳派出所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每天厌恶、暴躁、抑郁、绝望，就像是水缸里的葫芦、瓢、乒乓球，摁下一个起来俩。我每天都在崩溃的边缘；现在在翠乡所，心态好了许多。虽然年近不惑，疑惑更多，但毕竟有了海岛三年孤绝至极的磨练，血性渐成海水，精钢也渐成绕指柔了。只是，海水是咸涩的，能让伤口化脓，能让内脏溃烂；精钢又能柔成怎样？像毛发？皮筋？不必皮筋，只要力道用好、部位吃准，几根头发是可以勒死一个人的…… 值班最怕深夜独处之时。所谓夜，其实就像夜里的河，你听得见它剥蚀生命的哗哗流淌声。陪伴你过夜的是一根根燃烧的烟卷——这更具有象征意味。但是，派出所24小时营业，顾客——人民或贼；也许是一回事——24小时光顾，他们制造的喧哗与骚动洪水似地裹胁着你，房倒屋摧似地挤压着你，因此上玩什么象征无论如何都显得不伦不类。0：00——4：00，或4：00——8：00，我们几个案件侦破组民警，得轮番坐在灯火通明的值班室熬夜——大家称之为“坐台”。此时的值班室只有你一个人，墙角一只壁虎，第三个“活物”是对讲机——指挥中心的指令不绝于耳，叫你产生“今晚是否全市的贼、恶人一起暴动”的错觉。没错，夜打开了潘多拉之盒，夜就像洪太尉，揭开了“伏魔之殿”的封石（《水浒》），释放一切恶来夜里活动……深刻的“象征”大多于此时产生。但不能持续很久，很快地，一个自称身无分文的人会推门而入要求救助，三两个夜游的中学垃圾生趴在门口窥视、窃笑，或者，几个大汉突然闯入，将大排档的酒气带进来……你暗自留意玻璃门外街对过那个抽着烟徘徊不已的男子，在夜更深人更静时，他会怯生生地进来，将一个信封从桌面上推过来……他要求不高，只是想打听一下那个化名阿红或阿绿的小鸡怎么处理……其实你永远琢磨不透下一个进来的是什么货色，你得时刻如临大敌。所以，在回到翠乡所第一次坐台时，我向交班的那哥们说道：“把你的‘炮’留下。”又解释说，“我的枪证没带来，号码不记得……”但是那哥们只会惊诧半秒钟，就会解下裤带，将那个“8两重”递过来。所谓“炮”、“8两重”，就是警用“六四式手枪”。嗯，“六四”是制式，与六月四日之类无关。嗯，我早就没了将它挂在腰间炫耀的雅兴了。在深夜，我觉得它是一个重要的伙伴。“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杨志是对的。不承认这一点的肯定是梁中书夫人的奶公一流的蠢货……（《水浒》） 我刚毕业那会，1994年，在弓北派出所时，天下要乱得多。第一，弓北的辖区与澳门鸡犬之声相闻，那里是港澳台的嫖客、黑社会、有钱男女的乐园；第二，这是最主要的，1994年是中国大治的开端，所谓的活力其实就一个字：乱。其实，古汉语的“乱”和“治”可经互换使用的。第三，那时我心智还不成熟。所谓的不成熟是什么意思呢？是这种乱让我内心恐惧吗？还是先谈弓北的乱。一个穿警服的女民警在距离我派出所50米远的地方被抢走项链……我专注地在前面追人，后边有人持西瓜刀追我，好在他们的后边还有持枪的老差们……够了，这种直接诉诸武力的二杆子事件，我真是不想再提了，懵懂或勇敢不值得夸耀，也不值得庆幸命大，它们不具有任何可堪咀嚼的意味……其实，日常生活总是平淡的，即便是身处乱区的派出所民警。在寻常化的不期而来的新鲜刺激之外，更多的是一种公有制生活的按部就班。如果不向深层次的精神世界伸出触角，那么日子会平稳如车，坑洼肯定是会有的，但不至于让车倾覆。而现在的生活或者精神状态，依然像一匹惊马，拉着一条辕或是断裂的车轴，没日没夜没有方向地奔驰。真是令人厌倦。一个在红尘里打过十万八千个滚的老妓女，在真诚地渴望山花插满头的田园生活的同时，大概还会懊悔当初没有或不能过平淡的田园生活吧。我就是如此。但这一切到底是怎样造成的呢？百思不得其解。大概是太闲了吧，太闲了就多愁，而闲愁向来最苦。——我那时懒得看书，闲得空空荡荡。我就住在派出所楼上，更兼独在异乡为异客，没有党徒可消遣。每天都会有领导在楼下扯着嗓子叫我加班。——我每天都盼着被叫下来加班。没事我也喜欢坐在值班台前，满心希望事来找我。——和户籍女警聊天从来都不是原因，因为，在工作中，成千上万个妓女显然风情盖过她们无数倍。妓女，在任何男人眼里都比良家妇女有吸引力。一种被唤醒的青年人的热情，被刺激起来的能量，必须通过高强度的工作来释放。但这不可能是全部，人的意识，即便是在肉体和精神的极度疲累之时，仍然试图通过一个针孔状的小罅隙向幽昧不明之地行进。于是感到恐惧。恐惧，另有一名叫孤独。恐惧是因为有一种身陷绝境的孤独感，它其实不是死的恐惧。 我有合群的欲望。合群就如同求生、避苦、传播基因一样，是本能；但在文明境遇之中，一切本能，似乎都得通过现实操作技巧来实现满足。我得检视自己大相径庭的知识训练和生活阅历，修正或扬弃，同时，在底线的上方，认同或学习别人迥异的生存方式。合群必然造就在经济上、心理上、行为方式上对一个群体的依附性，而依附性又会产生一种较为卑下的效忠意识。——这应当就是奴性。1994年派出所分配来两个大学生。一个是我，另一个是警察科班，学法医。他比我大三岁，补考多年才中的举。他的成熟表现在报到之初，就以非常得体的方式和领导谈了待遇问题。接着，他向所领导要了一间单身宿舍，将自己订婚已八年的女友从老家接来同居。——这其实是不允许的，他还没有转正，不能结婚，而恋爱必须写申请报告，即便是获得批准，同居也属不道。他用三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这一切，然后，坦荡地穿上学校里发的、已不合制式的警察制服，开始了像所有芸芸众生一样的冒险生活。我被推向了警校生、退伍兵、转业干部们一边。要获得他们的认同，光凭埋头苦干是远远不够的。我的绝境之感有增无减，或者说，恐惧与日俱增。不过，必须承认，我于奴性之外，天性之中似乎并不缺少一种冒险式生存所必需的那种残忍。但我想为自己辩解一下，我认为我的奴性和残忍是被唤醒和释放的，本来，它们在知识训练和生活阅历的文明集装箱里如死灰般服着无期徒刑。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很快就像所有启蒙课一样变得不值一提。时至今日，我清楚地记得自己一次次呈上升趋势的残忍，不过，我不会说的。但我的残忍可能还只是一股心力，它还没有标志性地浮显在面部。一直到工作三年、四年之后，我在许多人眼里还是“太斯文，根本不像个警察”。也许，直到那时，残忍还未将我的心完全占据？“太斯文”和“很美丽”都是满足虚荣心的誉美之辞，但我不需要，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很冷静，我知道在生存冒险游戏之中，“太斯文”差不多等同于“很无用”。那些违法犯罪者会因此而欺瞒我，而人民……原始积累阶段的人民，和违法犯罪者有什么区别呢？还是再谈弓北的乱吧。那一天，我看得出接电话的所长神态很紧张，言语有点吭哧，语气充满恭敬。他在接电话，是内线打来的，内线电话大都是本系统内部交流时才使用的。他吭哧了很久，突然音量增大了一点点，他说道：“你根本不是李政委！”他面孔潮红，接着又重复了两遍：“你根本不是李政委！你根本不是李政委！”然后才放下了电话。他呵呵笑了起来，如释重负？得意？他在大腿上擦拭着双手，笑呵呵地给我们解释了电话内容。原来，一个男子自称是市局政委，打听一单卖淫嫖娼案的情节。那男子打着官腔说道，“我看就放了吧。你现在就去办！”所长说，“我越听越觉得他的口音不对。——我是跟政委吃过饭的，觉得不是他……”值班室里的民警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也哈哈……我自然想到了许多事。比如，我认为所长的吭哧、语气的温柔、脸上的潮红都是一种耻辱。就像我在工作中所遭遇的其它一些莫明其妙的耻辱一样，我的脑袋有点充血了……一天晚饭时，全所出外下馆子。我一个人坐在值班室里，一个领导模样的踱了进来。我微微欠了欠身，我已学得了一点世故，恭敬或者称之为社会礼节的，没必要滥用。“你值班吗？怎么不穿警服？！”原来是个领导！“刚毕业，警服还没发。”我老实而又诚恳地说道。但是神经记忆中的那些耻辱，比如吭哧、温柔、脸红，又让我对自己的老实和诚恳非常不受用。再说了，他的有点过份的疾言厉色叫我生出了一点大学里学来的挑战权威的邪乎劲。“站起来！”我翻了一下眼，站起来了。“没有其他人吗？”“没有。都出去吃饭了。要不要CALL所长？”他摇了摇头，在厅里走了两步，又朝外瞧了瞧。今天颇为太平，没有过江鲫式的报案群众，而行人脚步匆匆，赶着回家。“刚才林局长打电话来你接到了吗？”他依然疾言厉色。我也有点紧张了，值班时我有点分神，曾跑进值班室看了会电视。要不，是电话没放好？这同样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我的紧张让他很满意。于是他痛快地讲明了来意：林局长打电话来让派出所释放一个毒贩（这种事似乎常有吧）。现在，他命令我带他去后面监仓提人，“动作快点，林局长还等着我们吃饭呢。”我立即明白了，这又是一个“政委”式的人物。但他搞错对象了，第一，我可不是官场中唯唯诺诺的下级所长。第二，依我的判断，林局若要放人，当然是打电话给所长，不必直接命令到我。于是我的紧张倏然消散，“斯文”的脸上换上难免难画的恭敬：“好的，请跟我来。”我打开铁门，侧身让他先进。我心里一阵狂喜。进了大院，我在他背后叫了声“喂”，他刚一回头，我的右拳就上了他的面门，接着是左拳，然后是穿着皮鞋的脚。他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抱着头蜷卧在地上一言不发。但我意犹缱绻，拿过来一把扫帚，撅断了头，再给他一顿全身搔痒。管监仓的保安跑了出来，他们目瞪口呆。但我只是淡淡地说了句：“铐起来，挂在窗户上。” 这当然是很快意的事——人权之类的且放在一边。假如说耻辱是这种凶恶行径的直接反应的话，那么一次凶恶是否就算和一次耻辱两讫呢？或者可以说，一次凶恶的“快意”可以将过往的耻辱的“刺痛”彻底清除？显然不是的。起码对我来说不是。我记忆之中，此前的一些耻辱印记还在，仿佛木板上的钉子孔，乒乓球上的凹痕，清晰可见，并且不能平复如初。它们只是动物的暂时休眠，气温稍有刺激，就会苏醒。更为重要的是，新的吭哧、温柔、脸红、无端受辱一波波迎面而来，仿佛戏子，仅仅换了套衣衫，脸上的油彩都懒得清洗，就再次登场，他们……我能感觉到自己如同一匹惊马，将永无宁日地在绝境奔跑下去。这是不是异化？应当是的。生命是一个未完成式或曰现在进行式，所以，工作、生活、境遇等等这些能产生异化力量的事物，往往以日日新的方式活着，并对一个生命念它们的紧箍咒。生命由不得自己了。不要忘了“异化”本身还有生成能力。 继续“斯文”的话题。按照西方犯罪学理论，犯罪者在改恶从善之初，心理上有一个“摘标签”的仪式性活动。反感、革除自己面相的、心理的“斯文”，一直就是我的“摘标签”活动。只有与“斯文”彻底划清界线，我才真正成为一个警察，才真正可以完全避免它在我的职业中产生的耻辱的副作用。1998年，在秋天的一次旅行中，同车的人玩猜职业游戏。一个阴郁、警觉、乖巧的两劳释放人员，在分手之时，不大肯定地认为我是“警察”。当然，在此之前，我早就成功地猜测到了他的“职业”。“你上车后扫了一眼，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注意到你一个人抽烟的时候，或者有陌生人进我们车箱的时候，你的眼神非常凶。”我说“是吗？”笑着征求别人，但大家说没留意到。我笑问：“为什么不猜我是杀人犯？”他摇头如拨浪鼓，很认真地说道：“你们的凶和我们的凶不一样。”我脱胎换骨了吗？我彻底划清了“我们”（警察）和“他们”（违法犯罪者）+“你们”（普通百姓）之间的界限了吗？是否有一支王母娘娘的簪子在我面前一划拉，从此这边的是牛郎，那边的是织女，仅在某个特殊的时段或地点，才能使我感觉到“我们”和“你们”（其他人）是一回事？可能不是一回事了。许多年的潜移默化，如入鲍鱼之肆，如入芝兰之室，我察觉不到但别人会认为不是一回事了。其实我也认识到了这种可能，为了生存，为了通过这份职业而生存，为了在这份职业里生存，我一直主动或被动地强调着“我们”的特征，并且，还试图寻求某种粗糙的伦理依据，说服自己一切都理所应当。我忘了问怎么就不一样。因为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到了1998年，我已意识到必须渐渐地勒紧那匹惊马的缰绳了。否则，只能不体面地玩完。 但是那些紧箍咒似的耻辱感还在不断生长，而旧有的耻辱感又在借尸还魂。警察，是一个被迫强悍的职业，它容不得你的心理有阴柔之处——那些披着警服写警察故事的人例外。因此，被强化训练出来的现在性的强悍，和此前颇为自然的记忆中的软弱，往往产生撕心裂肺的张力。从此就有了两个我，一个如参星，一个如商星，永无会面的可能。乐观一点看，那就是一个织女一个牛郎，在七夕，在乌鹊（乌鸦和喜鹊，多么具有象征意义）的帮助下，两个我合而为一，重新找回自家本来面目。警察被灌输的哲学，其根基无非是：有关人世间的“不公”、“非义”、“罪”等等，不但应该、而且可以铲除。这是一种累积起来的不会失败的永恒亢奋。但其实，每一个接受塑造的警察都明白，这绝对是不可能的。第一，自己所遭受的“不公”、“非义”、“罪”无法铲除——在成为一个警察之前，没人是在真空中成长的；二，自己所看到的“不公”、“非义”、“罪”无法铲除——娑婆世界，就连释迦牟尼都没办法；三，自己制造的“不公”、“非义”、“罪”无法铲除。这个……它们造成了我内心的扭曲，一种完美主义的、想抚平扭曲的渴望使我心力交瘁。我说的是仅仅是我自己。因为，我发现许多同事没有更多的想法，也就是说他得之于工作所强加给他的异化少得多。做一份职业，像许多人一样，他以此谋生，这与常人无异。当然，在现实中，一个警察通过工作带来的便利营造一个适合自己生存的社会生存网络，可能比普通人有优势。老实说我也是如此。
 回到本初。回到刚刚开始的、我对“斯文”愈演愈烈的嫌厌吧。1995年1月28日，星期六，晚上6时至8时之间，全派出所都外出就餐，我值副班——独自看守“店铺”。1995年已遥远而又模糊，再说，阳历纪年总有点轻飘，还是换算成农历吧，这一天是甲戌年腊月廿八日，还有两天就正式“过年”。——在新年前后，警察们有喝不完的酒席。在整整两个星期之前，我写了两首诗寄往北京。写诗，无非是对年华逝去的留恋，无非是还未能完全忘却文学，无非是对生活的无奈表达一点心有不甘。世界这艘大船仿佛滑进了暖和、缓慢、喜洋洋的港湾里了。我有时踱到派出所门口，背着手看看街道，然后回到户籍台后边坐定，翻翻《围棋天地》，但仍然时不时地透过玻璃看一眼街道。往日发烫的报警电话一片空寂，等同于室外的凉。我百无聊赖，希望能发生点什么事。我在心里已完成了警察身份的确认，希望能做一点符合这一身份的事。——唯一的遗憾是，警服依然没有发下来。只能在笳克衫上挂一个扑克牌似的工作证，真是美中不足。那一会我埋头计算一个角部的死活，因此，事件的切入越发显得突然。一个肉球弹跳着冲进了派出所，他撞了一下右侧的铁门，双手一推，借助反作用力，把自己向左侧弹了出去，他其实不想向左，他想走直线冲向户籍台虚掩的门，他在大厅当中摔了一跤，但爬起来的动作快如百米的起跑，他的影子只是闪了一下，就撞上户籍台的门了，我刚想制止，但他已经成功地滚了进来。他爬到我的身后，我转身，但他继续向里边爬，到了墙边，他一屁股坐定，惊魂未定地叫道：“持枪抢劫！”这算是对我的回答。因为在他撞上户籍台的门时，我就已经提高了音量，大大咧咧但也极度不满地问道：“喂！干吗？！你干吗？！”他这不是回答，而是自我陈述。因为他就像黛玉刚入贾府时王熙凤的出场一样，人还未到，就先声夺人了，他还未进派出所，那一声“持枪抢劫”就入我的耳朵了。在进入派出所之后的整个连滚带爬的过程中，“抢劫”、“有人持枪抢劫”的喊声就没停过。我笑骂了一句：“你个操性！”我不打算理他，且让他平静，我起身，想走到门口瞧一瞧……按照经验——我已经有了5个月零15天的警察工作经验了——这肯定又是一单没什么大不了的案子，现在的我能做的，就是问问过程，备个案，然后报告领导……透过户籍台的玻璃，我看见一个穿笳克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直冲着户籍台的门走了过来。我不打算里边再多一个，于是挺身堵了上去，“你有什么事？”这个中年人酷得一埸糊涂——但当时我对他的酷的严重性估计不足——他一言不发，右手从背后迅速地举起并前伸，然后嗓音低沉地命令道：“把人交出来！”我看到了他手里的枪，和枪的“黑洞洞”（这是哪个庸才发明的形容词？）的枪口。确实没有特别的震惊和恐惧。第一，别低估5个月零15天的经验；第二，干这一行，常常让人对一些危险抱有轻微的麻木；第三，可能是主要的，我个人智商不高，反应不敏捷。总之，我缓缓地举起了双手，不失身份地说道：“我是值班民警，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不失身份”应当不是我的自我标榜，我的语气显然不温不火，这激怒了他，他呲了一下嘴，有点意外，又有点恼怒，他用枪头在我额头上捅了一下，亮起嗓子叫道：“把人交出来！”那个连滚带爬躲进户籍台的男子，大概是我生命中的重生父母再养爹娘。本来没他什么事，他藏在户籍台下，安全得就像子宫中的婴儿，但是在2米之外正在上演的一幕悲剧或喜剧或悲喜剧挑逗了他的莫明其妙的好奇心，他双手抓住桌沿，引体向上似的，将脑袋缓缓地探了出来，想看个免费的热闹吧。持枪的男子应当是个行家，看热闹的眉毛和眼睛刚刚露出桌面，他的枪口已经指了过去。有两秒钟的时间差完全够了！我举右手，抓住了他的右手腕子，然后左手成钳状，扼住了他的脖子。我脱险了！然后是挣扎与反挣，他大概没有使出全身的力气——他比我高半头，或者相反，是我爆发出了两倍于自己的固有的膂力，反正我将他一直推挤到了墙边，墙是磕脑袋的绝好地方。我就那么磕，他终于放弃了挣扎，任由我抢了枪。但是，我依然磕他的脑袋，于是他气息微弱地哀求道：“别打我，我也是警察！”直到这时，恐惧才像冬天的凉意，穿过我全身所有的毛孔，或进或出，仿佛炸了锅的乌合之众。我喘着气，揪着他的头发将他拖到电话旁边，我要打值班所长的CALL，报告这一出让我魂飞魄散的惊悚剧。但我全身发抖，那个简单的“126”CALL台号码始终按不成功。持枪，不，被缴了枪的男子侧身躺在地板上，他一动不动。这是自然的，我的皮鞋就固定在他的脖子上，我在按键，但眼的余光始终不离他的身体，他的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招致两脚到三脚的踢踹。然后我检查枪。一把领导使用的77式手枪，膛里有一粒子弹！这种枪以容易走火出名…… 恐惧……其后恐惧排山倒海而来，但是，最多可能持续了三四天。此后，就迅速转化为一种持续了十年之久的耻辱或愤怒。前面说过，我其实更早些就染上了暴戾恣睢的恶习。应当有环境的熏染之力，但也应当坦白，说是我内心深处的恶被唤醒才更为诚恳。五六年之后，我开始艰难地剔除着心中杂音般的耻辱感，这不容易。这件事冗长的回音一直回响于我此刻的脑壁……现在的我愿意用任何代价来抹去12年前的记忆。想抹去记忆是因为老是淡忘不了，想忘记是因为一想起这事依然恶向胆边生。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写作，并且总是崇高地谈论民主、人权、自由等话题，但这件事总是难以释怀，我为当年没有合法地弄死他而耿耿于怀。有时没事，我就会重温当年的一切细节，丝丝点点计算着马后炮式的致其死地的种种方案。要我忘却这事除非我心如死灰，但这几乎不可能。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这话不像是重视人生经验的中国古人说的，因为只有心死才能得到大欢喜，才能抵达澄明之境，才能常乐我净。心活着，只被继续接受煎熬。吁！老天爷…… 以这事的因由来作结：1995年1月28日18时46分，粤CXXXX出租车司机在Y酒店门前拉到一个乘客。乘客酒气薰天，口齿不清地表示要去南屏。南屏偏而远，因此的士佬试探着谈回空费的问题。乘客突然焦躁，他从腰间掏出手枪，子弹上膛，然后用枪筒戳着的士佬的脸颊吼道：“老子叫你去就得去！”黑社会的事，的士佬自然耳濡目染不少，他只能低声下气地从命。由于心慌意乱，他转错了一个路口，以为死期到了，谁知乘客浑然不觉——他早就醉得分不清一和二了。于是的士佬大着胆子继续错下去，他将车直接开到了弓北派出所门前，手刹一拉，不及熄火，就跳出车，向5米外的派出所发足狂奔。跨上台阶他就开始嚎叫：“有人持枪抢劫！”然后，他撞到了派出所铁门上了，这时他回了一下头，看见副驾驶位上的乘客推开车门走下来。于是他接着嚎叫：“有人持枪抢劫！”同时连滚带爬地冲向户籍台那扇生的门……    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这是鲁迅的偈子。  2006年10月22日

斯文久已无先觉，盛世今应有逸民；我的刻薄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217311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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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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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入佳境

水协委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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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发表于 2007-8-4 13:38:56 |只看该作者

沉重的东西巧妙地轻盈了起来~~~

还有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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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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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主题	0 好友	97 积分

禁止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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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发表于 2007-8-4 13:38:56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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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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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手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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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07-8-4 13:38:58 |只看该作者

不错唯阿对文字很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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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的旋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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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游民

主体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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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07-8-4 13:38:58 |只看该作者

好看，真实

eat me,drink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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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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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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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07-8-4 13:39:17 |只看该作者

等下个月的啦

朱颜日复少，玄发益以星。
往事真蕉鹿，浮名一草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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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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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07-8-4 13:39:18 |只看该作者

这样的文字看了让人心生痛快。楼主从骨子里透出一份与现实中的“警察”（绝大多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九...)所格格不入的气质。从中感觉一种狐疑－－强烈地－－也许就此注定你是警察当中的异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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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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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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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07-8-4 13:39:18 |只看该作者

“狐疑”这个词用得太精当了，可谓一语中的！我曾无数次构思过一篇小说，叫《狐疑之夜》；也曾想将今年写的所有短章总集为《狐疑的禅》……格格不入是自然的。这个行当，需要一种自青年起就训练的纪律性，而我上的大学恰恰是自由散漫主义的；也有自身性格或命运的原因，总之不应当干这一行。以小人之心猜度，一意兄可能有赞我而贬低那99.999999*%的意思。我想说的是，这行当里君子、老实人、忠君爱民者还是大有人在的。圣人恐怕也是有的，比如边远地区派出所一辈子穷而益坚真正与人民不分你我的民警——也可能是其生活环境中的社会矛盾不尖锐使然。以我的多疑性格来看，向社会上宣传的英模之类的，应当30%是真人真事。具体到一个英模，他的那些“光辉事迹”当中，也应当有30%是实打实的……有30%相当不错了，就可以让社会不至于雪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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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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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07-8-4 13:39:18 |只看该作者

嘴里再怎么说“不应当干这一行”、再如何用“性格与命运”之类来玄解自己在这份职业当中所身受的不公，从你的文字当中仍然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你对“警察”的喜爱，有些人是天生适合做这份职业的－－这是不争的事实－－警察本身是无辜的，无奈的只是制度...罢了，一说到“制度”，就让我联想起你所说的“纪律”。中国警察们所奉行的“纪律”其实是扭曲的，一定意义上来说是一种自以为是，是对这个神圣词语的亵渎。被亵渎的东西由此就有很多了，其中之一就是警察。我不由想起《肖申克的救赎》里的爱迪，在“制度”围起的高墙里看似悠闲地渡步，心中挣扎着的却是对于高墙之外，极度地渴慕。主流里其实也能寻找到一些本真的。这样的讨论似乎意义不大，唉（我怎么会叹气？一叹气就已经泄露如此的跟帖无遗于是在发牢骚，这样的实质）...和你一样吧，我也是狐疑的人。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0-31 11:46:56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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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短章——警事12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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