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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4 07:29:0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南言大方 于 2012-5-5 07:30 编辑

眼下,季节这条大船似乎已经搁浅,黎明和日暮仍旧像祖父的步履一样更替。

我叫S,就是那个讲故事的汉人,我不是马原,但喜欢天马行空。
故事从那年冬天开始,当那个冬天的第一片雪花飘落在这座现代化都市的水泥路上之时,一切就已变得不可挽回。
当天,大风从我所居住的房子旁吹过,夹杂着来自马路上汽车嘈杂的轰鸣奔向远处,它们在黑夜的鼓动下显得势不可挡,我所居住的那个破旧的房子在大风的恐吓下显出惊恐然后开始了它漫长的呜咽。我从那些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往外望去,仿佛黑夜无所遮挡地透过这些黑洞洞的窗户开始了它们野蛮的入侵,而那些来自依附在窗户之上的玻璃的阻挡显得十分虚弱、力不从心,它们用尽全力却无法阻挡住来自黑夜的阵阵寒意。
这时,电话响了,而那个叫做A的女人就是在这时候走进了我们现在的故事。
当时我蜷缩在房间里温暖的火炉旁,看着干燥的木炭被火焰点燃,一点点由焦黑而变得灰白、虚弱而憔悴,最后在炙热的火焰中死去变成一堆灰烬铺在火炉的底部,如今那些灰烬已经变成了这个火炉的一部分,它们均匀地铺在火炉底部,像这个火炉一样在寒冷的夜晚给人提供暖意。在寒冷的夜里,我只能蜷缩着身躯安静地呆在火炉旁陷入观察和沉思,这样才能避免走出我的房门再次与外面冰冷的夜晚剑拔弩张。
电话是在我想着舒尔茨的一个关于黑夜的比喻时,打来的,毫无疑问这种突如其来的铃声总是能十分野蛮地打断我静谧而温暖的对于文学的回味。我被迫从自己的幻想中抽离出来,然后接听了电话,我听见A以一种平静而冰冷的语气告诉我:
“我的丈夫死了,在今天晚上。”
于此同时,我仿佛听到了来自遥远的街道上孩子欢快而尖锐的歌声,或者那只是一种沉郁而悲伤的哭泣。

我和A的初次相遇可以追溯到三十年前,那时我还是一个尚未成熟的孩子,我背着打着补丁的双肩包,来到我们县里唯一的高中,引来了许多来自城镇的同学的嘲笑。他们对我大声呼喊着“乡巴佬,穷光蛋”之类的让人十分不悦的词语,而A却没有这样。在我身在城市却不属于城市的日子里,A就是我关于那座城市的唯一记忆,多年以后我再次回忆起那些日子,我时常会感受到那种来自少女内心的单纯与善良,它们与那些复杂的城市街道以及冰冷的都市建筑形成鲜明对比,在我的记忆中显得温暖、纯粹。
当我奔跑在农村的荒草与田间时,我时常可以感受到这些纯粹而温暖的真情,但来到都市之后它们所带给我的一切都迅速地离我远去,它们突然显得模糊而遥远,仿佛从未在我的生命中停留,而A在我最初的城市生活里对于我的关心给予了我对未来莫大的勇气,并让我寻找到了那些我自己以为已经彻底失去的东西,它让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被偏见与嘲讽所包围。
当我离开家乡时,父亲曾用他由于常年劳作而显得干瘪苍老的双手在我脸上留下了他最后的抚摸,那种父亲粗糙、有力的双手而传达出的温暖与真情,我在城市生活中无缘再次体会,而就在我读高中的三年时光中,父亲彻底地遗弃了我,与此同时他也将这个世界遗弃了,他沉入了漫长而冰凉的睡梦。我在往后的日子里都无法再次享受那种父亲的深情了,我是说,我的父亲死了,在某个深夜里他死在了建筑工地上,那时候一块巨大的石块从六楼坠向我父亲的头顶,他对于当时那颗飞奔向他头顶并将夺去他性命的石块一无所知,他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彻底离开了我们。而就在我父亲倒下的那一刻,鲜血从他的头部弥漫开来最后凝聚成一朵奇异的大花,带走了我的父亲,如同带走冬日里第一片雪花。
我曾经常呆坐在学校背后的一条小河旁,像回忆我父亲那样回忆我的故乡。我是在一次深情的回忆中遇上A的,那时那条小河正由于上游工厂所排放的污水而变得混浊而变得臭气逼人,大风从远处刮来,将一阵阵刺鼻的气味灌入我的肺里,让我觉得眼前的那条河已经彻底地死去。就在我陷入了对河流以及都市深深的厌恶时,A从我背后走来,安静地坐在了我的身旁。直到她坐下来,我才意识到她的到来,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进入了我的世界,她轻柔地将我所有紧闭门窗打开,然后引导着阳光进入屋内。而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不是真正的河,这条河,它死了。A听完我的话爽朗地笑了起来,那种声音像极了我家那头老牛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在风中发出的响声,它清脆悦耳并且满怀对生命的热情。她告诉我,她要带我去看看城市里的河,属于城市的真正的河流。
如今我对于A的回忆都不得不与河流牵扯在一起,而只要一提起河流我的思绪便要随着大风回到那块属于我的土地之上,我可以隔着几千里的距离清楚地望见我遥远的故乡,那些密集的稻田在大风中整齐地左摇右晃显得浩浩荡荡、气韵非凡,那些村舍镶嵌在古老而开阔的大地之上显得错落有致、别具一格,那些行走在黄土之上的人们光着膀子袒露着他们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的胸膛与背脊显示出他们蓬勃旺盛的生命力。而每当我从自己如泉水涌动的记忆中看到故乡之时,我总会想起我的父亲,那个善良、诚实的健硕农村汉子,他像伫立在稻田里的一株水稻,单纯、美好,他在召唤着我这个远离故乡的不肖子孙归去,去再次拾起被我遗忘多时的对于大地的情谊。那时候我在齐人高的荒草丛中欢快地奔跑,来自泥土与野草的香味冲进我的鼻翼,我看见父亲在我前方拨开遮挡住去路的野草大步走向河岸的方向,他挑着一副担子,步伐敏捷、稳健,而我被那种来自河流的声音所深深吸引,像一匹欢快的马儿开始热情地奔跑起来。每当我平躺在城市柔软的席梦思上回忆起我和父亲在苍茫辽阔的大地上奔跑的情景时,总是可以十分清晰地记得那条大河所发出的沉闷、粗犷的声音,它有力地敲击着我的耳膜,如同节奏鲜明的沉闷鼓声将我从城市的黑夜中唤醒。
醒来之后,我便再也无法睡去,我开始进入了黑夜最神秘最令人担忧的那一部分,它太过安静,太过深邃了,那仿佛是我所身处的城市对于那些我的那些来自故乡的回忆所产生的一种古老而悠远的敌意。
那天下午,A带着我去了那条属于城市的河流,A告诉我那才是真正属于城市的河流。我和A来到一座大桥之上,即使我不低头去看我们脚底下的那条河流我亦可以想象它波涛汹涌的样子,因为就在我上桥之前,那种河水敲击河岸所发出的沉闷、有力的声音已经进入了我的耳朵并且在我的大脑中留下了清晰的影像,确实,它气势汹涌,它波澜壮阔,它马不停蹄地向前奔去。在那个下午,在那个A带着我去寻找河流的下午,我无意之间在我和A所站立的那条河流之上体会到了来自父亲的温情,它苍莽辽阔如我故乡一望无际的田野,它气势磅礴一如在我故乡所肆虐的野风,它活泼多变一如笼罩我故乡辽阔大地之上的茫茫大雾,它温暖舒适一如我故乡阳光的柔情以及我父亲宽大粗糙的双手。
那一刻我由于感受到了来自这个都市以外的,来自我遥远故乡所沉淀千年的人世苍茫而显得百感交集。而A就站立在我的旁边,沐浴在阳光下,犹如一朵灿烂美丽的向阳花全身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她在微笑并与我一同沉醉在来自远方的大风之中。
我和A的情谊便是从那时开始建立的,在此之前我对于她的唯一映像便是我们班成绩优异的学习委员以及那个从来不取笑我的同学。确实,那时的A单纯美丽,善良天真,她仿佛一朵纯净的花朵在这个大风肆虐的荒原中让我嗅到了新生的气息。
而我是在认识A之后才认识T的,那个最后成为A丈夫的男人。
No.1死亡
那天,天气在接近傍晚时急剧变化,气温陡然下降,天空从明亮、开阔迅速变得阴沉、闭塞。街上神色匆匆的行人来不及应对这变化剧烈的天气所带来的寒冷,只能双手扯住衣服裹紧自己用来抵抗寒意来袭,事实上,这种抵挡在凶猛、冰凉的风中犹如螳臂当车,微不足道。在黑夜来临之时,面对寒冷,他们只能束手就擒。
我从火车站回来,昨天我去了另外一个城市,那个城市里,天总是黑得很快。我点了一根烟用来缓解行程所带来的疲倦,出了拥挤的火车站,发现外面的世界像我离开的那个城市一样寒风凛冽。我打了哆嗦,像一块布飘进了大风里被黑夜有力的双手摇来晃去。
回家的路上,我目睹了死亡。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不幸的遇难者像是一张薄纸被车轮轻轻地撕裂为两半,鲜血像河水一样蔓延开来,遇到冰冷的路面传达着生命最后的暖意。目击者被惨状吓呆像被砍伐的木桩一样直立或者惊恐如老鼠四处逃窜,死者亲属在寒冷的大风粗犷的抚摸下爆发出一阵阵尖锐而凄厉的哭声。哭声如海浪一阵阵地涌入行人的耳内,撕扯耳膜,随后哭声渐渐地在黑夜中被寒风冷却,它开始力不从心,变得虚弱起来,最终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那天,T做出了他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的——死亡,它黑色、凶猛带着让人恐惧的色彩。
他从潮湿而昏暗的弄堂走过,穿过街灯照耀范围之外的地带,身穿黑衣,一手提着啤酒瓶,一手捏着燃烧的香烟,郊区的灯光昏暗无力像奄奄一息的老人,越靠近河水风越大越冷,街道上已经没有小孩追逐打闹,只剩从城市中心飘荡出来的充满了酒气的灯光让人心里发慌。
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这个老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惦记着自己存在银行里的储蓄,“要加息了该转存了”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样告诉T。奔跑,T奔跑了起来,在黑夜里像一匹欢快的马,他急促的脚步敲击着路面发出沉重而有节奏的声响,在这个城市里回荡开来,阴沉的天空下T像旗帜一般孤独地飘荡。T回想着。他父亲死了,那天晚上,下着雪,雪花从天空飘落停留在大地之上并迅速地死亡,就像他父亲最后的生命一样。黑夜用干枯的双手抓住了他父亲的脖子。这个像枯树一样的老人,终于在安静的深夜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时黎明就快到了。
大桥之上,寒风拉响了最后的奏鸣曲,黑夜也把它的眸子闭上了,月亮被乌云遮蔽,河水翻滚着咆哮着迈开他的步伐向前奔涌,像凯旋的士兵高奏胜利的凯歌,黑夜志得意满地沉醉于自己制造的寒冷,它老谋深算地端坐在高高的天空安详而静谧。风灌进T的衣内,鼓胀出一朵奇异的大花,T瘦骨嶙峋如同一只被祭祀的羔羊,庄重虔诚。
T纵身跳入了那条波涛汹涌的河流,闭上双眼,像一朵用海绵做成的美丽花朵在波浪中吸满水,肿胀着安然死去。河水冰冷,像当日迎面刮来的风,让人手脚麻木,面色苍白,两眼发晕,让人说不出话只能像枯死的老树一样沉默寡言。T就这样随波荡漾,飘向远方。
第二天,河流下游发现了一具死尸,尸体肿胀散发恶臭。于此同时,河岸绽放了鲜艳的梅花。

T与我和A都不同,他身上具有某种我们都没有的特质,而那种特质使得他魅力无穷变得十分迷人而也正是他的那种与生俱来的特质导致了他令人着迷的疯狂以及令人悲痛的一无所有的处境。A是在某个下午告诉我,她爱上了T的。那天下午,阳光孱弱无力,像一只疲倦的猫懒散地躲藏在云里,而风则显示出它旺盛的精力以它粗大沉重的鞭子抽打路上的行人。
A告诉我,她爱上了T,她为他着迷。
我双眼盯着远处人来人往的街道,一言不发。
A告诉我,T是多么的特别,她是怎么样遇见T,又怎么样跟T说上话的。
她那天表现的十分激动,她像一只欢快的小猫,握住了属于自己的毛线球。我这样想着。
我仿佛看见大风中我的父亲,手握镰刀豪迈地走向庄稼地,并用他健壮有力的双手一手握住成把的稻穗,一手握住镰刀敏捷地收割稻田,在空气中突然弥漫起一种灰蒙蒙的东西使得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A在当天下午表现得异常激动,她的激动甚至忽视了我的一言不发,当时的她似乎完全把我给遗忘了,她沉醉在了属于她一人的幸福当中,而这种与我无关的幸福使得我再次体会到了自己的孤立无援,我仿佛重新变成了一个孤独的稻草人站立在空旷而悲伤的大地之上注视稻田里不属于我的收成和来自农人脸上热情洋溢的幸福。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被遗弃的感觉,它让人心存不甘,让人心胸狭窄,让人眼红嫉妒。
我在注视着远方街道的同时,也在思考着那些穿梭在大街上的车辆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相撞然后毁灭,我期盼着目击一场鲜血淋漓的死亡。只是,那时的我从未想过,死亡在降临他人身旁之前,先进入了我的生活。我是在A告诉我她爱上了T之后的第二个夜晚,接到我父亲死亡的消息的。那天雨一直在下,打湿了街道,打湿了我父亲的如大树般健硕的躯体,打湿了我母亲在黑夜里的呼喊也打湿了我的衣服以及我一言不发的沉默。那个阴冷潮湿的下午,班主任将我叫到了办公室跟我一直谈到黑夜来临。起先,她花了一大段的时间用来称赞我在学校表现优秀,然后在夜幕将白昼驱赶得落荒而逃的那一刻,以一种委婉的方式告诉了我这个不幸的消息,她说得极其委婉并且面带悲伤,而那种悲伤让人觉得虚伪荒诞甚至令人恶心。我听明白了她想告诉我的一切,便沉默着离开了办公室,我独自乘车去了父亲出事的工地,那个地方距离我的学校并不远,坐公交大概二十分钟便可以到,当我到达那个工地时我已经看见了黑夜与雨水灌溉下我母亲消瘦的身影,我走过去,平静得犹如一块死去的木头。
我看到了,父亲周围凝固了的鲜血在雨水的滋润下重新显得生机勃勃,它们开始奔跑着向四周蔓延,而父亲头颅底下那一朵奇异而鲜艳的大花也在雨水的冲刷下逐渐模糊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那天晚上,我就这样呆站在那儿,直至母亲的哭声与从天而降的雨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感觉父亲是一艘古老而陈旧的大船在暴风雨的夜晚终于承受不住命运强加给他的不幸,最终消失在了颠簸的海浪中,只留下一堆让人悲伤的残骸,如今我的父亲已经躺在了大地里面,真正地成为了那艘被掩埋的大船,只能在春天里透过坟墓周围丰茂的野草以及藏匿在草丛中几朵零星而漂亮的野花重新听到他在大地之下的歌唱。
毫无疑问,A在那个夜晚之后也知道了,我家中所发生的变故。那时她才从对T的迷恋中短暂地抽出身来,她给予我往日的关心,她将我像一只柔软但焦躁的猫一样拥在怀里用自己的温柔抚慰着我躁动的躯体以及不安的灵魂。而当她发现我情绪稳定,没有歇斯底里的悲伤之后便又离我而去,重新投入了对T的爱恋之中。
而我遇到T,是在这不久之后的日子。
我是在学校组织的一次诗歌朗诵会上看到T的,那时A站在我的身旁拉住的手臂对我低声耳语“那个就是T,穿白色T恤的那个。”我顺着T的目光望去,从台上的人群中很快地找到了T,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唯一没穿校服而穿着白色T恤的人,更因为他那种来自骨子里的野性与从目光中透露出苍凉与抑郁实在让人难以忘怀,在台上手拿诗稿的人群中他就像一只孤立无援的船飘荡在这个人声鼎沸的会堂里,游离于台上嬉皮笑脸、娇柔做作的氛围之外,他孓然独立显示出他与生俱来的高傲与孤僻并像一只冷峻的狼游荡在苍莽的旷野显示出他独特的孤独与威严。
而我对于他的最深刻的映像还是在他高声朗诵诗歌之时,他昂首阔步地走向麦克风,表情严峻、冷漠,而来自他的那种庄重与霸气使得全场鸦雀无声。之后,他开口了,那种来自胸腔的力度与热情使得全会场变得空旷而宁静,人们都被他疯狂而充满激情的朗诵所镇住了,他抑扬顿挫的朗诵犹如一只强而有力曲子或者一条苍莽的河流势大力沉地冲击着人们的心扉。最后他朗诵到:生活网
在诗歌朗诵会结束之后,黑夜迅速到来。
No梦想
我对他说,打开这盏灯,让屋子明亮一些吧。
灯打开之后,屋内变得宽敞明亮,这样容易让我开始回忆而且不那么悲伤。至少它能带给我短暂的安慰。
T曾与我讲过,人为什么要活着。在我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告诉我“梦想”。
梦想,它炙热鲜红,像是印象派画家涂抹在画布上的颜料,绚烂夺目生机勃勃。毫无疑问,T曾经是炙热的,他像火一样燃烧着,我爱着他的疯狂。
他曾经告诉我要骑着摩托车从中国地图的南方骑到北方,他激动地跟我描述我们在大风中穿行的样子,那时阳光强烈充满野性,我挽着T的臂膀感到温暖、安心。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渐渐地没有了勇气,我们担心的事情越来多,我们变得越来越保守,而那个梦想逐渐地被我们放在时间的冰柜里,变得冰冷而遥远。日子开始变得漫长而没有止境。T曾告诉我,他觉得自己正在被耗干,他看着自己随着时间日渐老去的身体变得忧郁而悲伤,他觉得自己仿佛离当初所设想的美好的未来越来越遥远了。
他曾经告诉我,他会像英雄一样地离去。
我可以想象他走向大河的样子,那天晚上风很大,整个画布在风中猛烈地颤抖,雪从天空飘落像细小的反光的镜子闪烁光芒,远处的城市灯火通明,T所面对的大河灿烂辉煌。
“吞枪、卧轨、斧头或者是水。天使跟着我们奔跑前方便是太阳,我们端坐在生命孤舟上是漂泊在人世的不幸孤儿,黑夜给了我们黑色的眸子,死亡才是最终的光明,每当我看着铁轨,请告诉我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如同罗马夜空绽放的烟花斗牛士最后的哀鸣,死亡或许是最终归宿。而河流,或许是最终归宿。”

三十年的时光犹如迎风飘扬的纸屑在大风的挟持下不知所终,我就像飘荡在汪洋大海上的一艘无帆船只能不明就里地随波逐流,而那些岁月的海浪所留下的痕迹终将要深深地印刻在我的那艘古老而陈旧而残破的孤舟上。
在A投入T的怀抱之后,我仍然与A保持了一种友好但绝非暧昧的关系,在我发现我无法再次从A那儿寻找到属于我自己的属于我故乡的河流之后我开始孤身在这个城市游荡,我开始习惯在黑夜之中寻找那种来自我内心短暂而古老的宁静,每当我进入黑夜我总是能清晰地看到我的故乡,我将自己的回忆变成一盏明亮的灯投影在那些黑夜里巨大无垠的幕布上,我从那些黑色的幕布上认真地辨别属于自己的影子并从中得到来自黑夜的抚慰。
昨夜,T死了,他最后死于河流。我明白或许河流于他于我都将是最后的归宿。
就在A成为T新娘的那一个夜晚之前,T曾与我讲过他对于河流与水的迷恋,他以一种诗人的口吻告诉了我他与河流的全部秘密以及他随着岁月流逝而生长起来对与河流的全部情谊。
我明白从A投入T怀抱那一刻起,这个故事就将以这种残酷而冰冷的方式结束,或者说T在迷上关于文学所有的一切时,他就将以这种壮烈而柔美而残忍而冰凉的方式结束。他们终将不幸,或者说迷恋河流与死亡的T终将不幸,他无法成为太阳的一生最后只能一无所有,像如今呼啸在我屋外的风一样仓促而又慌张。
那个黄昏,太阳遥远无力像一只打碎的鸡蛋黄悬挂在我所居住的那座城市的尽头,它仿佛感受到了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来自牲灵的不幸而显得疲惫、悲伤。我行走在那座现代化大都市纵横交错的马路上怀念着我的故乡,翻寻我的回忆,任由我的思绪与灵魂驰骋飘荡,那时的我多么像一只浑身散发着蓝色光亮的无主幽灵盘踞在这个不属于我的大地之上,我想到了在我离家之前由于疾病缠身而不幸早夭的小牛,它痛苦而无奈的啼叫仍然鲜活地回荡在我的耳边,我想到了来自我故乡稻田的阵阵混杂着泥土气息的芳香的野风,我想到了云遮雾绕的神秘的南山以及在我的回忆里关于我故乡的一切,它们慷慨激昂,它们热情澎湃,它们在黑夜来临之前蓬勃生长,鼓荡着我故乡的人们,鼓荡着我深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
死亡,死亡容易被遗忘所带走,每当我回忆起我的故乡时我总可以听到我父亲来自田埂上响亮而急促的足音,那些声音时隔多年仍然在我耳边清晰可现,而关于我父亲的面容却在岁月的大河里显得疲惫而模糊了。我相信,最终能带走一个人的,绝不是死亡,而将是来自我们大脑深处的让人惊恐的遗忘。我一直相信我的父亲并没有在那个下雨的冰凉的黑夜里伴随着我母亲尖锐、凄厉的哭声而离我远去,他是在时间的大河里被波涛汹涌的河水所推挤所挟持着离开我们的。他的离去,使得我开始变得慌乱而恐惧,我无法自然而坦诚地面对记忆里那些空白,但我又深知这些空白才是属于我们最终的东西,我终将会变成空白,而T也是这样。
T在那个黄昏邀我去他家做客,就是在那个黄昏之后的夜晚,他与我谈起了他对于河流与死亡的所有深情。如今虽然时隔多年,那晚我与T交谈的画面仍然可以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它们摆脱了时间的桎梏与诅咒而显得生动活泼。
事实上,在A离开我的日子里,我开始迷上了文学,因为我从T那儿获得了一种冲击灵魂的强烈震撼,在我阅读完莫言的《红高粱家族》之后我开始明白了我自己的处境,是的,我开始变得像T一样敏锐而悲观、多情而抑郁、勇敢而怯懦、诚实且虚伪,我们是这个时代里最后的英雄好汉,最后的乌龟王八蛋。
事实上,T较之我更迷恋文学,他像一个徘徊在黑夜里的骆驼不断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道路,在没有夜光的晚上将自己作为火把点燃前行。
T认为,在他所结交的所有朋友中唯有我才能真正地了解他,并与他产生一种关乎灵魂的共鸣,因为我们都怀着一颗对于文学赤诚的心深情地进入了文学真实的困境。我们曾挥霍过许多个夜晚谈论威廉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从中得到关于时间、人性以及美国南方的诸多结论,T曾直言不讳地与我说,他不喜欢马塞尔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所展现的冗长与柔弱,相比普鲁斯特他更加喜欢福克纳,因为在某种层面上来说福克纳的语言更有力“像是子弹”它们能“直接击中我们的内心而不是打中我们帽子上的羽毛”,我也曾为普鲁斯特而与他争辩,因为普鲁斯特笔下所展现的宏大社会图景与他的那种断续的回忆之间的融合实在显得十分美妙。我们也曾谈论福克纳的老师——塞万提斯,我们对于塞万提斯的肯定出奇的一致“他是一位伟大的作家”,而“《堂诘诃德》毫无疑问是人类文学史上的一部杰作”,它深刻地反应了源自这个世界的荒谬与绝望而也反映出了来自我们自身的不幸与苦难,“我们多么像滑稽而迂腐的堂吉诃德啊,我们势单力薄,单枪匹马却妄图挑战严正以待的世界”而关于我们的结局T也曾直白地告诉故我“我们最终将毁于幻想”,“但愿我们的幻想在最后时刻不要被证明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绝望的自我满足的闹剧,不然那将有多么的滑稽可笑而令人绝望啊。”而T对于文学的尝试也是我远不能及的,他曾昼夜阅读克洛德.西蒙的《弗兰德公路》与阿兰·罗布-格里耶的《嫉妒》这些让我头疼不已的小说,T曾试图从中获得关于文学创作的新的途径,他曾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打电话激动地告诉我他明白了如何才能让文学更加接近艺术的本质,他认为那些深藏在西蒙、格里耶以及博尔赫斯等人头颅中的想法无疑是“一盏盏美妙而明亮的大灯将照耀着我们突破文学停滞不前的困境”而他也明白他为了去进行文学尝试将付出太多东西,用T自己的话说就是“除了文学,我将一无所有。”我曾阅读过T的许多小说,那些小说里总是由于许多独特而新颖的表现方式以及表达技巧而使得我难以接近,但我能从中体会到来自我们周围的这个世界的艰深,而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就像他的小说一样是一张由许多东西相互缠绕让人眼花缭乱、头晕脑胀的密不透风的大网。
我与T很少谈论中国当代文学,因为他曾在一段不短的日子里固执地认为如今的中国文学迷失了,在那段时间里他只字不提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事情,直到某个黄昏——那时候太阳强壮有力地将它的光芒抛洒向T家的书桌并在书桌上反射出一阵阵耀眼的让人晕眩的光芒,他与我讲起了中国的先锋派文学。他抛开了往日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沉默寡言而变得健谈起来,他的话语风趣幽默犹如一曲优美舒缓的管风琴乐章流淌进入我的心里并让我觉得眼前开阔而明亮。他与我谈起马原、余华、苏童、格非以及洪峰,他说那一段疯狂而美妙的十年正是中国文学狂飙突进的日子,他们曾给中国文学带来了希望与春天,那些盘踞于故事之上的叙述、抒情以及蕴藏在故事里的迷雾与疑团都使得小说文本更接近纯粹的艺术,但是很可惜他们的强大与繁盛只是一晃而过,他们终究没能在中国文学的历史上留下太多东西,他们就像夜空中美妙而闪亮的流星只不过是文学历史上随手划出的闪烁。时至今日,我仍然清晰地记得T与我描述那些蕴藏在先锋派小说里美妙的一切时的情形,他当时情绪激昂甚至激动得手舞足蹈,他与我讲述关于马原的叙事圈套、余华的鲜血与暴力、格非的空缺与时间迷宫、洪峰的叙事狂欢、孙甘露精致优美的修辞以及苏童的罂粟地与枫杨树故乡。他像谈论即将融化在幽静山谷里的雪一样怀着单纯而美好的愿望与我谈论文学——纯净而美好的文学。
那天晚上,我听到了来自我们那个城市中心的钟声,它敲了十二下,把夜色敲浓了,而那时缠绕着T屋外的黑夜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它仿佛说明白了我们所有的困境,而那些从我与T口中飘荡出来的话语都踉跄着撞上黑夜的枝蔓并迅速地被它藏匿了起来。从那个晚上之后,像T一样,我也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失眠。
多年以后,当我看到T所留下的手稿后我明白了一切,他的手稿中充满了不属于他的影子。 T在模仿这一方面绝对是天才,我从他所留下的故事里看到了马原、格非、莫言、苏童等等跳跃闪烁的影子。我终于明白了,T在陷入对先锋派文学的迷恋之后,便开始了模仿,他像一个天赋极佳的皮影戏人在自己的故事里流畅而熟练地操纵着不属于自己的影子最后被这些不属于自己的影子而重重包围,当他突然发现从自己的喉咙里再也发不出属于自己的声音,他感到慌乱与挫败,他惊恐地发现自己迷失在了他自己堆砌的高墙里,在那些不属于他的影子里他永远地消失了属于自己的踪迹,而这也像是源自中国那个时期繁盛的先锋文学的困境。
如今,我已经能深刻地了解到“模仿”对于T所产生的巨大影响,他像是一个虔诚地朝圣者迷失在了自己所向往的路途上,他像一匹受惊的马儿发现自己奔跑时在大地上所留下健硕的影子终究逃不出父辈的轮廓。
T在我飘荡于这个城市之上苦苦寻觅着属于自己的足音与足迹的那个黄昏,邀我去他家做客,就是在那个黄昏之后的夜晚,他与我谈起了他对于河流与死亡的所有深情。如今虽然时隔多年,那晚我与T交谈的画面仍然可以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它们仿佛摆脱了时间的桎梏与诅咒而显得生动活泼。

No出逃
天昏地暗,一身冷汗,出逃。我从屋内出来,带上门,走廊昏暗,两侧的木门被潮湿的空气浸润,散发出腐败的气味。风从门缝中涌出,摇晃木门发出沉闷的声音,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我正在迅速死去,在这样阴暗的环境里。幻觉,我时常被它困扰。
疲惫,我仿佛经过一次漫长的旅行。或许我刚刚才从火车站回来。不清楚了,一切都使我头疼。走廊的尽头,一盏灯,恍惚地亮着,像安魂曲召唤着死去的亡灵。它说着“安息吧,安息吧。”它淌进我的眼里,像……一条河。大河,我看见了大河,故乡的河,安稳的河。我被耗尽了。
你告诉我有时间去写的,我会有时间写下去的,可是我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黑夜突袭,醒来时我听到了黑夜沉重、缓慢的脚音。何时才是一个尽头?铁轨、山海关、关孙六、煤气管。夜里总让人想到死亡,大风的夜里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亮,光亮,光,曙光,可你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跳吧,舞蹈,旋转地疯狂地舞蹈,无止无休的吵闹。梦想。死亡?
外面很冷,我双手抓紧衣服把自己裹紧。大风灌进街道,这个城市像一块苍老的肺在无力地一张一合地呼吸。冷空气进入我的肺里,刺激着神经。街道行人很少。这条街,长,行人稀少。街灯在距离地面三米高的地方,发亮。街道两旁有商店,它们继续开张营业,居民区灯火通明,门窗紧闭。城市在我后方,离我越来越远,大风在我的前面英勇地迈过我的躯体。
整块画面显得黑暗、阴郁。在画面的中心被城市散发的光芒点燃,四周黑暗无边,黑色从光亮处向四周延展吞噬了四周的景物,将街道两旁昏暗的街灯、居民区窗口透露的微弱光芒牢牢包裹,街道笔直,一个人影浮动。线条粗犷、在勾画轮廓时有意地旋转,让画面保持躁动。人影四周黑色线条很深很深仿佛刻进画布,天空,旋转的星星在乌云的遮蔽下若隐若现,月亮遥远而苍茫。这个人穿着黑色风衣,裹紧着自己,手里提着酒瓶,酒瓶仿佛要坠地打破死寂,他夹着一根烟,烟头明亮而闪烁在黑暗中醒目,它暗自燃烧。描绘黑夜的笔触粗大、旋转延伸到每一块有光的地方。在画面左下角的地方,有个孩童,他走进一扇门,门里透出橘黄色的光,他一条腿已经进入了光的范围,身子却被黑暗吞噬着,分辨不清面容与衣着,只剩一个轮廓。
前方就是河了。那是我第一次在这个城市寻找到的河。
河水敲击着桥墩的声音节奏鲜明,像是沉闷的鼓,又像是沉默的夜。
朝着河水走去,风越来越大,跳入河流之后你会立即感到温暖。我在风中摇摆,被大风吹动像一块飘舞的旗帜,稻田东倒西歪,像我这样。我突然感觉的了跳跃,像河水翻滚起的波浪,月光开始躁动起来,将我烧到沸腾。寒冷已经离我而去。栏杆,翻越过去就是尽头。
我的父亲,像我一样,死于河流。他早在世俗的浊流里死掉了。而如今,我也应该死于河流,我无法接受自己被散发恶臭的浊流埋掉。我要自己选择如何离去。奔跑都应该有个尽头,而存在却是无底洞,无法解释,让人难以接受。冷静的、刻板的、无趣的黑洞,吞噬一切又遗弃一切的黑洞。死亡或许才是穿越黑暗的途径。
可你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五 那个夜晚里T说

1故乡
我的梦时常从故乡燃起,它们像一盏遥远而闪亮的灯总是在更深的黑夜里照亮着属于我家乡人们的真情与善良,每当我回忆起我的家乡时,我总是不可抑制地从内心涌动出一种想哭的冲动,它们凶猛、强烈犹如决堤的来自我故乡的河水将我重重包围。
我的三连村故乡,此时应该开满了猩红的大花,它们在来自田野的风中摇曳着自己美丽的身躯,分外迷人。
我的三连村故乡,此时应该伫立着雾气弥漫的南山,它巍峨雄伟如同一尊倒扣的宝鼎蹲踞在我家乡的东南面,气势雄浑。
我的三连村故乡,此时应该流淌着宽阔而平静的河流,那条河流在入村之前曾波澜壮阔凶猛犹如野兽,但在入村之后开始变得如同村民一样善良、敦厚,它承载着岁月的大船缓缓地迈着自己的脚步永不停歇地向前驶去。
我的三连村故乡,此时应该美好而安静,犹如一口古老而美妙的井从中涌动出饱满而清凉的水,包裹着我在许多个不眠之夜里的疲倦,挟持着我在回忆里自由驰骋,它像我父亲的呼唤将我从遥远而冰凉的都市召回,它呼喊着我去重拾往日的对于故乡与土地的情谊。每当我鼓起勇气从自己模糊但又真切的回忆中试图去寻找那些属于自己的影子时,我和你多像啊,我们是流亡的孤儿,我们是迷失了归家路途的流浪者,我们漂泊在外,我们无处安身。
我时常会怀念起自己奔跑在田野里的日子,就像你曾告诉过我的一样,像一匹欢快的马儿迈开自己健壮的马蹄。
我时常会怀念起自己奔跑在河岸里的日子,就像你曾与我描述过的一样,我用双脚搅动河水,仿佛一条愉悦的鱼儿抖动着自己的鱼鳍。
我时常会怀念那些走上向阳坡的日子,那时太阳强盛而清晰,它将自己明亮的光亮抛进我的眼睛,抛向面朝它生长的向阳坡上的花草树木,如今我想象着当时的自己,仿佛自己就是在那样明媚而美丽而让人晕眩的阳光里出生、成长、蓬勃、衰亡的。
我时常会怀念起南山,我甚至怀念那些在黑夜里听到过的,来自我祖父的神秘而让人惊奇的传闻,那些故事让我着迷让南山神秘让这一切的故事都从年代久远的过去里脱颖而出显示出穿越时代的生命力与热情。
我隔着几千里遥远的距离,听到了来自故土亲切的呼唤,它们如此深情,它们如此真切,它们如我老父亲的声音,我老母亲的面容,如我的记忆,如我的怀念。每当我在深夜里无法入眠之时它们总是徘徊在我的脑海,如百年老树的藤蔓缠绕在我身上,在它们生动、活泼的形象里我无法入眠,我明白自己无法成为身下都市的一份子,我像一位亏欠了故土太多的忏悔者总在黑夜里因为想起自己的曾犯下的过错与自己的怯懦而留下泪水,那泪水里凝聚了我故乡明亮光洁的月亮,映射着我故乡辽阔而苍茫的大地,闪烁着我故乡稻田与野草大风之下的倩影,缠绕着我故乡山间田地里绽放的身姿曼妙的野花,它们无不含情脉脉、气韵非凡、生机勃勃,它们总在黑夜里叩响我的心门,是的,它们昨夜曾经从我身旁流过,今夜仍要淌进我不眠的梦中,它们如此沉重有力、鲜明活泼、亲切动人,而如今我的故乡,你那流亡异地的不肖子孙是在都市里,写着一首呈给您的赞美诗,呈给您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如今,我离开故乡已经许多年了,我那奔跑在故乡肥沃而又湿润的土地上的身躯已经死去许多年了。

2流亡
毫无疑问,我八岁那年,是个灾年。
那一年里我悲喜交加,我父亲奔跑着离开故乡的土地时像一匹欢快的马儿,他带领着我告别了故乡的土地、黎明以及驻足在我心里温暖的真情,那一年里我与父亲的离去就像来自田埂上大风的离去,沉默而迅速,无处告别。从那一年开始,我便进入都市的洞穴并开始了我一生的飘荡。
如今想来,我多么像故乡的弃子,我被承载在父亲这个巨大而沉重的摇篮里顺着故乡的河流飘荡而下并最后不知所踪,就在父亲欢快地达到城市并开始他所期待的生活时,他从都市华美而绚丽的灯光中感受到了令他心醉神迷的满足感,他在开了一家商铺之后便频繁出入大都市所特有的用我父亲的话说便是“让人青春焕发”的各大休闲会所,他沉醉于这些短暂而又刺激的游戏中,不思归家。就在那些装修漂亮让人头晕目眩的地方,我的父亲将自己所有来自故土的特质消磨殆尽,他在自己满嘴的酒气里,在自己满身的烟味中,在大都市华靡而放荡的灯光下,变得虚弱变得怯懦变得一无所有,最终形销骨立。
如今我再次想起那时的他,他多么像一块被酒精与烟毒毁坏的田地啊,他变得贫瘠而多病,那些种植在他身上的来自我故乡的饱含深情的庄稼,注定颗粒无收,与此同时,我父亲那来自大地的热情再也饱满不起来,是的,那时他已经干瘪而衰老了。
我父亲带着我游荡在一个又一个城市之间,我从八岁开始四处游荡,那时的我多么像一条汪洋大海里的无帆船啊,只能不明就里地随波逐流。那时的我和现在的你多像啊,故乡的弃子,城市的孤儿,迷途的游子,失望的归人。我从八岁开始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我看着城里人的虚情假意,看着他们面不变色地谎话连篇,看着他们目空一切地左摇右晃,望着他们畏首畏尾地东躲西藏。
那时的我看着他们滑稽而不幸的身影,听着他们欢快而虚伪的声音,闻见他们香气逼人但又臭不可闻的躯体,心中充满了恐惧。我害怕自己将会像他们一样,我害怕自己染上城市里家兔般的聪明伶俐,我害怕自己的嘴里说着不属于自己的句子,重复着别人的虚情,我害怕自己唱着别人喜欢的歌曲,变得曲意逢迎,我害怕自己的躯体上再也嗅不出泥土的真情与芳香,变得像人民币一样受人欢迎。
是的,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父亲从未离开过我的故乡,我那让人着迷让人安稳的故乡,我想象着我的父亲依然诚实而善良,他在白天里光着臂膀显示出黝黑而健美的肌肤,他粗壮有力在田埂上挥动着锄头像挥动蒲扇一样轻松,他和蔼亲切在晒谷场开阔的坪地上懒散而悠闲地抽着烟像一棵安静而健壮的老树在四季的风中,自在坦荡,他不会在深夜里拖着疲惫的身躯闯入我的房间然后大吵大闹地将我从睡梦中吵醒,他不会满脸谄媚的笑容地进入一个又一个官员的家中然后陷入一个又一个不眠的夜里,他不会在都市的街道里迷失不会再独自一人在比黑夜更黑的巷道里胡言乱语,他不会这样,他不会。
多少次,我曾在黑夜里从我那惊恐的梦中醒来,看着身旁醉酒后的目光呆滞的父亲,我从他那充满酒气的呼吸中嗅到了他的悲凉,嗅到了他衰退了的生命,嗅到了他那颗被酒精所浸染发黑的心脏,我看着他用惶惑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房间窗户外的黑夜,夜光柔和而美妙像我死去多年的母亲的手轻柔地抚在他的额头上,我看着父亲迟钝的目光与月亮的光芒交织在一起,感觉它们柔情似水。难道我的父亲如我一样在怀念么?难道我的父亲已经记起故乡的情谊了么?难道他已经彻底厌弃都市这无休无止的吵闹,无止无休的喧哗了么?
我突然觉得我的父亲或许在酒醒之后就会豁然开朗然后带着我离开这让人慌乱不安的都市,带着我逃回恬静、优雅的故乡,带着我再次穿梭在故乡丰茂的野草丛里,奔跑如马;带着我再次游荡在故乡清澈而甜美的河水中,欢快如鱼;带着我再次踏上云遮雾绕的南山,虔诚庄重。那时,我将再次沐浴在故乡没有烟雾遮挡而显得强盛野性的阳光下,大口呼吸着混杂着泥土与稻谷芳香的野风,洗净我从都市所带来的慵懒疲倦,洗净我从都市带来的虚情假意,洗净我从父亲那颗被酒精与香烟所毒害了的心灵里沾染而来的萎靡颓唐。我将看到故乡稻田在大风中整齐地摇晃躯体,声势浩大,气韵非凡,一条河流与生俱来,它从我的故乡中从我的梦境里缓缓流过。
可当黎明这条大船缓缓靠岸,我所面对着一切就像被古老而恶毒的魔咒操纵着重复着往日的不幸与痛苦。
我从八岁开始流亡,我奔跑至今,如迷途的骆驼置身荒漠,不明目的,踽踽独行。
而我的父亲呢?他是流亡的黑鱼,如今仍在涉泥流浪。

3港口
八岁那年我离开故乡,内心孤独,无依无靠。
在许多个夜晚里,我曾疲乏而坚定地穿梭在都市冰冷的血脉里试图从那些林立的高楼、炫目的商场、嘈杂的街道中寻找到属于我故乡的痕迹与属于我内心的安宁,但在一次又一次漫长而疲惫的寻找过后,我终究没能从都市的高大华丽的建筑里,宽阔平坦的大马路上寻找到任何我记忆里关于故乡的东西。当我在自己步过的街道回望时,只看见在明晃晃的城市街灯下映出我的影子,我那被街灯所拉长的影子与五光十色的城市所投下的光芒交相辉映,它落寞凄然,它是属于我的一个漂泊流浪的逃亡者的影子,它是我寻找的最终意义,是我在这个城市行走时的姿态,是我的命运对我的忠告与无情的捉弄。我最终放弃了这种让我深感疲倦的寻找,我明白,那终究只是一场徒奔波,没有止境,没有结果。
在那之后我开始了漫长的寻找自己的旅程,我最终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我通过它开始了自己漫长的内心之旅并从中望到了自己流亡者的影子与故乡缓慢的脚步踏过所留下的沉重有力的足迹,于此同时文学对我有了更为宽广的意义,它不仅是内心的故乡,它更让我看到了区别与所处的大都市里急功近利的生活方式,它脱离了都市里刺鼻的工业烟气,它脱离了都市里让人沉醉并让人麻木的灯红酒绿,它脱离了弥漫现代化大都市各处的虚情假意,它古朴庄重,它动人心魄,它情意无穷。
我明白文学将是通向永恒的途径,而我预感自己将成为太阳的一生。
可是如今我无奈而不幸地发现,我自己多么像一首黑色的朦胧诗,离故乡遥远,离理想遥远,我仿佛置身于梦幻而壮烈的火焰中固执地幻想着自己能如加缪,理想与爱永生不死,却忘记了自己永生流亡的命运。
如今,我又感到恐惧,这种恐惧正来自于我的内心,我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来自内心的长久不安,它虎视眈眈,它不怀好意,它在觊觎着我内心的领地,它试图再次占领我的内心并让我再次逃亡。
那时我将背负着自己的生命上升,重新踏入那条漫长而痛苦的拾荒之路。
4内心之死,信使之函
内心,是我们最后的对于世界的感知,我们从中感受到黎明与日暮的更替。
我从恐慌中走出却从来没有步出那些由不安与失望所构成的迷宫。我像一个逃遁又追逐在世界里的孤儿,雾障笼罩着我的行程,迷途漫漫如无桨行舟。
一开始我被深深锁在故乡的影子里,它是一张巨大的网围绕着我缠绕着我让我无法从都市的任何地方得到解脱,之后我开始在文学里寻找,我从中体会到来自文本的欢快,它让我感到心灵的宁静但又让我迷失在由许多故事编织的大网里。
内心,是我们最终的困境,我们从中感受到来自现实与内心古老的敌意。
我试图从这些困境中解脱出来,我左冲右撞,我大声疾呼,可是永恒的黑夜里,无人,无人应答。这些由自我质疑、自我否定、自我安慰、自我激励构成的围墙牢牢地紧密地将我们困住,我们被来自世界的镣铐缠绕着,最终,我们闭目为盲、塞耳为聋、吞炭为哑。
内心,是我们自我的挣扎,我们的胸膛里驻扎着两个灵魂。
浮士德,可怜的浮士德,我们将灵魂典当给魔鬼用来尝遍人间欢乐,我们放纵着逃避着欢快地享受着麻木地遗弃了。浮士德,浮士德,孤立的痛苦的流亡的不幸的浮士德,谁将成为天使来挽救我们,挽救我们那被自己抛起的典当给魔鬼的灵魂,谁又将在我倒地而死时高奏凯歌。
内心,是我们最炙热最崇高的追求,我们从中感受着岁月逝去后留给我们的浓情惬意。
可是谁又知道呢?我们被功利的大网困住,追求知识,于事无补;我们被自己的怯懦与嫉妒困住,追求爱情,深陷迷途;我们被冷漠与质疑锁起,追求理想,承受痛苦;我们被现实主义的呐喊推挤,围海造地,建造乐园,却终是虚无。
内心,是我们罪恶萌生的最初温床,欲望在这里生根发芽开出让人迷惑让人错乱的罂粟大花,它多么像枫杨树故乡左岸所种植的那些猩红色大花呀,它们花枝招展在雨后的阳光里放荡地笑着,散发蛊惑人的让人迷醉的芳香,它们硕大而鲜艳的头颅里影藏着多少让人恐惧而不安的黑夜呀,那是许多人沉睡的黑夜,那是我所遗忘而又时常记起的黑夜,它们伫立在左岸等着收割者的到来,它们蠢蠢欲动,它们在我们内心的浇灌下蓬勃生长。内心啊,让我们恐惧的神秘的地域啊,它带领我们从中翻阅起往日的记忆又将我们引入现实的迷宫,我们看着诱惑在这里驰骋,我们看着许多人就这样地沉醉了沉睡了迷失了死去了。
内心观望着时间的沙漏,不论在历史里,还是在眼下,他是第一个向我致意的人。不仅如此,他也是最后一个向你致意的人,因为他是耳语城唯一的致意者。他来历不明,在耳语城,他必须是一位丰富词汇的占有者,同时必须是一位沉默寡言的木讷的智者,他向我回忆他的第一个夜晚,欺骗是我的最初感觉。时间这条大船已经跃过内心的河岸,溢出来自船舱满载的河水,我的内心在观望沙漏的同时感受到这条古老而陈旧的大船的逼近。
内心是我们永恒关注的主题,在那个深邃而幽静的地域里,我们究竟是谁笔下的唐璜?我们是正义善良浪漫多情的理想主义的旅人或者是放纵、放荡诱骗少女芳香肉体的无耻流氓,我们是身患癫痫在黑夜里孤独思考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是奔驰在路上呼喊着热情澎湃的杰克凯鲁亚克。
内心之死源于我们放纵之后迷失之后失落之后的一次不经意的回望。
它是一场漫长而让人疲惫的追寻。
它是一次随性而就的书写。

No 坠落
我从桥上坠落,风从我身边掠过,奔向夜空。母亲的呼唤在我耳边回荡开来。河流的声响逼近,怡人温馨。
繁星被遮蔽依然旋转,闪烁。河水即将包围我,我在坠落。
死亡总是不可避免,我们最终的港湾,我们最终都要驶进这里。
画布在暗淡的月光下显得安宁,它仿佛屏住了呼吸,他头朝下脚尖拖着一道白色的轨迹,大桥横跨画面仿佛父亲,威严肃立。画布长而狭窄,三分之一的是河水,翻滚着波光粼粼,剩余的被大桥分割,上方是夹杂着雪花的黑夜,下方是城市的背影。黑夜里有线条旋转跳跃,一个个漩涡深处有星星的光亮躲藏,城市亮成一片,好像从未宁静,我们甚至可以从那些耀眼的光亮里嗅出急促而无力的喘息,娇羞而可鄙的呻吟。冷色调处理的画面显得绝望而冷静,仿佛这是一场终将到来的意识。
我听到河水翻滚的声音在向我靠近,我的内心从未如此平静。
坠落的过程他的身影不断割破黑夜,而那些属于他身体的领地又不断地被黑夜重新占领,光影交错(它们完全像从屋顶滴下的水,或者更确切地说,这滴水分裂了,一部分还挂在檐槽的边缘上(其形象可以分析如下:水滴由于自身的重量,拉长如梨形,继续形变,然后变狭,最大的下端分离掉下,而上端似乎朝上收缩,像在分离后立即被往上吸,接着由于重新加入水分而膨胀饱满,一瞬之后,似乎还可以是同一滴水仍然从同一位置上悬挂着,再次鼓起,如此无穷地重复)这滴水仿佛一个被橡皮筋所牵引的晶体球不知疲倦地来回往返)可是我不可避免地坠落了。时空更迭。
随着沉闷的一声,水光溅起然后用粗壮有力的手臂将抱入怀中,我沉入了它漫长的睡梦中。A我爱你,尽管我们只能别离,但我爱你。
如今,我再次因为听到了河流的声音而心情激动,我再次因为成为了河流的儿子而无怨无悔。
或许我即将要随波逐流飘向梦的尽头。

5河流
苍茫的奔腾的河,宽阔的平缓的河,活泼的灵动的河,成熟的稳健的河,喧嚣的怒吼的河,席卷泥沙的河,吞云吐雾的河,从天而降,气势雄浑的河,冰消雪融,汇聚成股的河,改道后被迫流亡的河,泛滥后跃出牢笼的河;它们奔腾在高密东北乡,它们奔腾在枫杨树故乡,它们奔腾在湘西,它们奔腾在商州,它们奔腾在约克纳帕塔法,它们奔腾在三连村;它们奔腾在北方,奔腾在曲折而漫长的山谷夹缝里,奔腾在粗犷开阔的旷野之上,奔腾在高原滚滚的黄土里,卷起泥石,波涛翻腾,它们奔腾在温柔的南方,奔腾在曲径通幽的静谧山谷里,奔腾在吴侬软语的山水人家间,奔腾在和风细雨的江南大地,柔情似水,声泪俱下;它们奔腾在每一片饱含深情的土地之上,滋养两岸,河水前赴后继,生生不息;河流波澜壮阔,浇灌出两岸如山般健硕的人民。
可如今,它们像是被囚禁起来的兽,在与牢笼天长日久的绝望的搏斗里,消耗了自己的生命力,憔悴而疲惫,奄奄一息。如今,河流崩溃、尾闾消绝。
我的故乡,大地丰盛稻田密集,那些颗粒饱满的庄稼在来自远方的大风中整齐地摇晃着躯体,声势浩大,气韵非凡,在它们身旁一条河流与生俱来缓缓地从我的回忆里流淌而来。
我从小便迷恋河流,我追随着父亲的足音奔跑在田埂之上,拨开眼前遮挡去路的丰茂野草,来到那条步履沉重的大河身旁,它像我的父亲一样在阳光下给我亲切醉人的抚摸,我时常一跃而下钻进它温暖舒适的怀抱里。那条河流被引入稻田,将它持续不断的旺盛的生命力灌入稻田,使得庄稼蓬勃生长,庄稼养人,最终使得我的父辈都成长得如河流一般粗壮健硕。我时常可以从河流浑浊眸子里看到我家族里所有亲人的影子,他们在混杂着黄土与泥沙的河流里朝我粗犷而坦诚地露出笑容,他们诚实善良,自然大方。
我在故乡的河里生长,如一株水草汲取着河流里的营养,感受着大河的真情,体会着来自河流如同大地一般粗犷有力的抚摸。如今,我依旧可以从回忆里望见那时的自己,我用双手拍打河水激起浪花一片,在河流里游荡如一条欢快的鱼儿,我父亲手拿着尖锐的鱼叉站立在河岸,双目炯炯有神,他双手紧握着鱼叉注视着河流里游动的猎物,那时他多么像一只敏锐而威武的鹰啊,就在我父亲的一声呼喊中一条鱼儿随叉子跃出水面,鱼儿滴下腥甜的血染红下方的河流,血滴入河水迅速被冲散消失在我的视野里。那时风粗犷有力,欢快活泼,我注视着父亲收获后喜悦的样子感到异常欢快。我可以看见那个长久地蹲坐在河岸边的汉子,那是我的叔叔,那个健硕的乡下汉子,他四肢粗壮如一块黝黑而沉重的铁,他曾在我五岁时教会我游泳,可却无法教会自己如何在人生的激流中前行,他在一次失败的婚姻后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他的沉默寡言使得他的精神在岁月的大河里迅速垮掉,就在我八岁离开故乡之时他已经变得双目无神、神情恍惚并且行动迟缓而愚钝了,他只能拖着自己健硕的身子长久地蹲坐在河岸,注视着向前流淌的河水了。我可以看见我的祖父,他划着一艘茅草船从河的上流缓缓进入我的视线,他鹤发童颜,年逾八十依然身体健康,双手有力,划动船桨犹如健硕少年,来自我故乡营养丰富的庄稼养育了他并让他继承了来自大地的旺盛的生命力。我看见了我的母亲,她面若桃花,凄婉动人,她曾是我故乡最为动人的姑娘,她如一朵美妙的奇谲的花朵盛开在我的故乡浩荡繁杂的史册里,我的母亲在我七岁时离我而去,那时我尚还年幼,父亲告诉我她是在河边睡去然后随波飘荡而下离开我们的,我信以为真并从那时起每日黄昏来临之前都要蹲守在河岸边等待着母亲从河流下游逆流而上再次将我带回家中,可是我从未等到过母亲,我只能在父亲的呼唤中恋恋不舍地离开河岸。我透过河面看见河流里面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我睁大双眼从中辨别出那些光芒不是别的,正是我家族世代里亲人的脸庞,他们生生死死如河水前赴后继,他们在岁月的大河里消失了踪影却在我们的记忆之流里依然生动活泼。
八岁那年,我离开故乡,从此我无法再在河流里看见我亲人的影子,无法再次体会到来自我故乡沉淀千年的人世沧桑,我便开始习惯在都市黑夜的幕布上将自己幻化成灯在夜晚天空那张广阔无垠的幕布上投出我故乡与亲人的影子,他们如河流一般对我低声耳语与我密切交谈,他们像河流一般给予我热情而温暖的抚慰,我在夜空中努力辨别着他们的影子并寻找着自己的足迹,如我步行在城市的街道里倾听着自己的足音。
多年以后我去过了许多地方,也领略了各处的河流,它们在我的记忆里变化着模样,它们在我的记忆里聚集然后分散,当我在黑夜里再次听到这些河流从我大脑中一跃而出的声音时已经无法分辨出在我大脑里投下的究竟是哪一条河流斑驳的影子。我在都市流亡的路途中,也体会到了别样的河流,它们黑压压地连成一片散发着汗味与慌忙而仓促的气息,它们由密集的人群构成,让人感到紧迫让人感到仓促而窒息,它们穿梭在都市的大街小巷如同一群争食的鸟儿躁动地聚集在一起又在不知什么时候分离;我也看过那些奔腾在都市高速公路上的河流它们金属的外壳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它们明晃晃的灯在黑夜里将都市的街道点燃,从它们内部释放出来的黑烟进入城市的空气混杂着工业烟尘被行人大口、大口地吸进肺里;而最让我难忘的河流还是那些包裹着人们的绿皮火车,它曾一次次地承载着我与父亲从一个城市到达另一个城市,它在黑夜里长途跋涉装满一箱箱如货物的人们,携带着箱内包含的期盼与希望到达一个又一个属于人们的目的地,在那时我总会想,这是一条异乡的河流,铁轨是它的河岸,它奔跑在异地的山间路上,它将带着我到达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而那时我与父亲的处境多么像被遗弃在摇篮里随着河水顺流而下的婴儿,我们被遗弃后开始随波逐流,四处飘荡。
是的,我们这个城市的屋顶下住着许多从前由农村迁徙而来的家庭。他们每夜鼾声不齐,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和梦境。如果你和我一样,从小便会做古怪的梦,你会梦见你的故土、你的家族和亲属。有一条河与生俱来,你仿佛坐在一只竹筏上顺流而下,回首遥望远远的故乡。

5 爱情
来自热带的太阳鸟 并没有落在我们的树上而背后的森林之火 不过是尘土飞扬的黄昏 即使明天早上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让我交出自由青春和我的笔我也绝不交出这个夜晚绝不交出你让墙壁堵住我的嘴唇让铁条分割我的天空只要有心的跳动就有血的潮汐 而你的微笑将 每夜升起在我的小窗前 唤醒记忆
6死亡
告别 这堆烂棉絮
纵身跳入那条叫做父亲的河流
山海关 煤气管 关孙六
太阳就在不远处
死亡
生命上升
可你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五 饮鸩止渴
一九九七年,属于香港,属于金斯堡,属于达里奥福。
我在这一年里被幻觉包围,我常梦见死去的朋友,他们与我谈论死亡。我试着像金斯堡那样,从那些记录了岁月的录音带中寻找答案,结果越陷越深。我听见熟悉的声音从机器里飘然而出,他们温润得如初春沾满雨露的花朵,让人熟悉亲切,生机勃勃。我在里面与他们高谈阔论、举杯痛饮、争执不休……
在寒冷而激烈的一九九七年冬日,我终于决定离开这里,去到另一个地方。是时候去追寻他们的脚步了,我告诉自己。一九九七年的冬日,大雪纷飞,白茫茫的积雪铺满我所居住的城市,它们前赴后继地来到这个世界,然后被行人的足迹所踏实所污染,最终成为连成一层坚固而又丑陋的黑色外壳覆盖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这就是生命,我告诉自己。行人仓促而又谨慎的脚步敲击着这层顽固而无辜的外壳,将黑雪幻化成海,跌宕起伏,波涛汹涌地随着人流奔向这个城市无止无休的黑夜,我蜷缩在屋内细心听着由呼啸的大风、行人的足音、汽车的鸣叫、路人的呼喊等交织而成的奏鸣曲,感到慌乱。
我时常会在夜晚里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同样寒冷同样让人疲倦的夜晚,那时大风从我所居住的房子旁吹过,夹杂着来自马路上汽车嘈杂的轰鸣奔向远处,它们在黑夜的鼓动下显得势不可挡,我所居住的那个破旧的房子在大风的恐吓下显出惊恐然后开始了它漫长的呜咽。我总在这样的黑夜里被记忆团团包围,我仿佛一只巨大的鸟盘旋在以往的日子之上,反复观看着岁月的录影带,而时间本身放慢了脚步甚至停滞不前。我时常面对镜子,看到自己干瘪苍老乏味的躯壳,质问自己,究竟何时才是一个尽头。双手张开一瞬间,我们一眨眼,就没能看见时间毁灭,我投入河流,河水涌动将我包围,将我淹没,我从中寻找到安谧、温馨。距离,死亡距离我越来越近,河水涌入我的鼻孔灌入我的肺让我感到这个世界离我越遥远,我却突然发现它越美妙。晃着的灯在大桥之上,照耀着我随波逐流的躯体,从重新成为了一艘孤舟,飘荡着,游离着,不明目的,无所可依。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方式去讲述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由死亡开始,由盛大而宏壮的回忆引导,它寄托于对于故乡的怀念,充满着对故土的深情,主人公应该如我一样迷恋河流,也应该如我所设想的那样死于河流。故事中间应该急促、有力,它由三个篇章构成,它们来自于三个人的回忆,类似与芥川龙之介的《莽丛中》,它们互相交织但又并不相同。我试图用类似于西蒙那样的手法将故事变成一幅油画,由成片的色块组成,它们色彩丰富对比鲜明。一个人的讲述应该短促有力带动着故事奔跑,让人感到急促与来自速度的恐惧,一个人的讲述应该悠长,充满留恋,一个人的讲述应该黑暗而恍惚,用余华早期的那种让人颤抖的手法冷静地面对死亡,冷漠地对待鲜血,以艺术的审美的眼光对待幻灭。最后故事在如画作般纷杂的恐惧、慌乱、黑暗、欢快中逃逸出来,进入了冗长而延展的叙事,就像一条大河在入河口显得急促有力而过后便放慢了步伐显得开阔而平静,让人感受到如开端时的悠长与浩渺,但是这一切将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化为乌有,最后结局将是一瞬间一切都结束了,来不及挽留,更无法告别。如同电影在播放盛大而恢弘的场面时突然被人切断了,它银幕一闪便将故事抛弃,在我们以为寻找到了希望的时候,希望正在离我们远去,而一切都会变成屏幕上一晃而过的景象最终成为一个闪烁的斑点,而我们最后终究一无所有、两手空空。
可如今我陷入了困境,这种困境来源于我生活的本身,也来自故事本身。我开始用幻想填补这种困境所带来的空白,并遏制从我内心涌动而出的恐慌。这时我开始走出房间,来到街道上开始穿梭于密集而臃肿的人群中。三月份,这座城市下起了小雪,天空沉重悲伤像一块银盾挡住向上天求救的人们的呼号,雪花从天而降如柳絮一样沾上行人匆匆而过的身影再悄悄地消失了踪迹,我带上帽子,缓慢着移动步子幻想着这个城市或许会在几日之后被大雪覆盖,显示出它的纯白、善良以及无辜,再被行人仓促的步伐踏碎,变成一片黑色的浑浊的海洋。
我在街上游荡,神情恍惚,我仿佛看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友和我一起将脚下黑色的池水踏碎。街道各处飘荡的大城市黑夜里特有的欢快和奢靡,我如它们一样,像是无家可归的可怜虫,被大都市油光滑亮的肥胖店主粗暴地赶出温暖而暧昧的店,踉跄着进入黑夜。我看见那些我的那些死去的朋友在街道的各处朝着我挥手,向我大声呼唤着,我顺着他们的声音寻着他们的身影开始奔跑起来,一奔跑我便停不下来。
一九九七年,我独自奔跑在人潮拥挤的街道,脑子里充满了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海子、顾城、芥川龙之介等人的身影,他们仿佛摆脱了死亡的桎梏在时间之河里焕然一新。那时候我还未知道这一年将意义重大,它属于香港、金斯堡、达里奥福,但并不属于我,我注定只能像一首瞎眼的无词歌踉跄着被赶下琴弦。
那么幻想之于我,究竟是什么?当我奔跑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之时,谁能说出那究竟是怎样的影子?
我只能不断幻想,然后喝醉,像我父亲那样惶惑而又沉醉,将自己所有的烦恼留给充满酒气的呼吸,然后在一个又一个黑夜里将自己由于回忆以及幻想而老泪纵横的脸埋入双膝,等待着黑夜深情地带我沉沉睡去。
这时,我的父亲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那一年里,T陷入了恍惚之中,他时常被幻想所操纵着,他说他看见了自己的未来,他看见自己将在一个黑夜提着酒瓶子跳入一条河,然后就这么死去。他还询问过我,我是否如他一样做过这样奇怪的梦,我告诉他,没有,一切都会变好的。我和T那时陷入了结婚以来最艰难的时间,T写作上遇到的极的阻碍,他告诉我他遇到了困境,他感到自己好像被时间掏空了,再也写不出东西来。事实上,在结婚之后,T与我不得不面对日益增加的生活压力,我上班的时间开始被日暮的余晖拖得越来越长,T也开始四处奔波寻找可以赚钱的途径,他的那个编辑社的工作与我那微薄的工资已经不能负担起巨额房贷了,在套在二线城市偏远地区买的房子正在时间里变得膨大而令人恐惧,它仿佛张开了血盆大口将我与T一点点吞噬。
就在T四处奔波的同时,他仿佛感觉到了自己的才华正被迅速地耗尽。我曾多次见他在黑夜里点着一盏灯端坐在昏暗的灯下,神情恍惚,目光呆滞,一言不发。我爱着T,我知道T也爱着我,我们都怀着没有明天的犹豫,我们都爱着对方直到一无所有,我们明白或许对于生活都怀有了太过美妙太过理想主义的设想,而生活本身就像一场苦痛深重的疾病不会因为你对于它美丽的设想而变得更好,它只会在时间的催促下变得颓丧而萧索。
他时常会陷入自己的世界,在许多个黑夜里我总能听到他不断地自言自语,他仿佛在争辩又仿佛在乞求。黑夜背负着他对于这个世界的幻想上升,直到天空中幻化成一盏盏明亮的星星。夜空,像一块漆黑的幕布,我们的生活就这样被投影在它之上,那年的夏天来临之前,他曾反复跟我讲述那个故事,故事里包含了他对于故乡以及父亲的怀念,那时的他总是反复地说“我像一条漂泊在时间大河上的孤舟。”在讲述的过程中,他不断变化着对于自己的称谓,仿佛在述说,又仿佛在跟自己对话。
从那时起,我们的生活开始被黑夜填满,来自这个世界的风夹杂着幻想不断地吹进我们的故事。

我从医院醒来,我是S。
醒来时我手脚冰凉,我仔细端详发现它们仿佛由于寒冷的侵袭而变得红肿发紫。我动不了,全身乏力。医院白色的墙壁包裹着我,让我感到幽闭与恐惧,白色的墙急速地旋转着变成和河面泛起的寒光,雪花从天而降坠落在我的衣服上迅速融化,我像一匹马,鼻息被冷空气冻结。我仿佛看见自己提着东西,然后孤独地走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
我努力回忆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隔着时光看见了自己的身影,我拖着疲乏的身体从火车站出来,我目击了一场车祸,我回到了家里。这时候A打电话过来了,她告诉我T坠河死了,就在那个晚上。我听到街道上匆忙而过的车辆所带来的呼啸声,像是一条河,河水汹涌而急促,在大风的晚上牢牢地把我裹住,我翻越横栏便可以进入它的内部与之融为一体。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被、白色的枕头,门外有脚步声,有人在窃窃私语,窗户透进来阳光,流淌在床沿,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阳光和白色交融,它们流淌一片。一切都让我感到心烦意乱。
T终于离开了这个世界,像一片落叶在下坠的过程中被大风所挟持不知所踪,或许他已经成为了飘荡在西海的无帆船,就像他曾设想过的那样。
屋外的脚步声靠近了我的房间,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来到了我的面前,她带着口罩,头发盘起影藏在白色的帽子里,她是来给我做定期检查的,我看见她手里拿的记录表,上面被密密麻麻的数据所填满。我清楚地看见患者姓名那一栏里填写着我的名字。她做了些常规的检查后在本子上认真地写下了数据,便离开了。
这时候,A来了,她双眼红肿,仿佛哭过很久了。
她对我说:“告诉我,为什么?”

从他来我们学校的那一天起,我便喜欢上了他,他背着打了补丁的双肩包引起了许多同学的嘲笑,但是从他的眼中看不到怯懦与自卑,他的目光坚定无畏,让那些从嘲笑他的同学变得一无所有。所有的脏话就像被风卷着原封不动地回到了那些人的嘴里。
那天,太阳明亮耀眼,抛洒下充满野性的光让人觉得生机勃勃。阳光下,他是一棵树,干净、淳朴,或者一朵向阳花明亮、纯粹。
他时常坐在学校后面的小河旁发呆,看上去好像在想着什么事情。我总是喜欢躲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被风包裹的背影。终于有一天我鼓起了勇气,坐到了他的身边,而他与我说过的第一句话就是:
“这不是真正的河,这条河,它死了。”
从那时起我开始进入了他的世界,在那之前我们的关系仅限于班里学习委员与普通同学的关系。他沉默寡言,对同学们丢向他的嘲笑没有任何反应,也从来不会主动与别人交流,而多年以后我已经明白了这些沉默深处的原因了。
那个下午之后,我便带着他去寻找河流,我将他领到我们那个城市最大的桥上,有一条长江的支流贯穿其下,除了那条河我实在想不出这个城市里还有那个地方的河没有被工业废水和各种垃圾所堆满而散发让人恶心的气味了。那天下午,阳光明媚,也正是从那天下午开始,他对我打开了心扉。他开始与我讲述属于他的过去,讲述他的故乡、他的父亲、他的家族以及他的一切。
直到那次诗歌朗诵会之前,他从未与我提及他对于文学的迷恋,也正是那次诗歌朗诵之后,他对于我敞开了心中最后的一扇门,那里面关着他的幻想、理想以及横溢的才华。
在和他相处的日子里,我开始顺着他的语言勾勒出他之前的生活,他八岁离开故乡开始跟随父亲飘荡在各个城市,在他的母亲离他而去之后那种来自故乡土地与父亲的温存在飘荡的日子里被城市的棱角割裂,被世俗的洪水消磨殆尽。他的父亲在城市里做了一些生意并染上了这个城市里所有商人的通病,他们大多变得世故圆滑面对利益斤斤计较,面对权势曲意逢迎,面对生活尖酸刻薄,面对生命放荡随意,就在他跟随父亲辗转于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市牢笼之间时,他对于父亲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厌倦。他仿佛觉得自己的父亲早已经离他而去了,他曾告诉我他在梦里看见自己的父亲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夜晚被工地上高处跌落的石块击中,变成了一条船随着雨水涌出了城市的河岸。
他曾在一个黄昏,与我谈起了他对于河流与死亡的所有深情。如今虽然时隔多年,但那晚我与他交谈的画面仍然可以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它们仿佛摆脱了时间的桎梏与诅咒而显得生动活泼。
他在谈话中不断地变化着对于自己的称谓,他管自己叫T,也管自己叫S。他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忆,那段回忆关于故乡、流亡、文学、内心、河流以及死亡。他在谈话中不断地告诉我,他有多么的爱我,他像一个小孩,在失去了太多东西之后终于寻找到了一个可以哭诉的港湾,他就这么依偎在我怀里,直到黄昏的阳光坠入黑夜的幕布。
我时常可以从他的话语中发现,文学对于他的巨大影响,在离开了故乡之后文学似乎成为了他的唯一依靠,而就在他阅读那些作品并深陷其中,他开始被文学深深吸引,而文学不再仅仅是他依靠,它似乎成为了他的生命目的。他曾告诉过我,文学是通往永恒的途径而他要成为太阳的一生,可是就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又立即告诉我,他明白自己无法成为太阳的一生,他只能像窗外的野风,一无所有。
事实上,他在阅读的同时也开始了不断地尝试,他尝试创作,写一些类似于《弗兰德公路》这样的小说,他告诉我他正在寻求一种突破,他试图将故事分解为场景然后拼接,他们穿插着并最终像河流的许多支流汇聚在一起。他开始了疯狂地尝试,他写不同类型的小说并试图将他们融为一体,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放在了这个上面而将编辑社的工作放到了一边而遭到了许多人的抱怨。事实上,就在我和他从学校毕业进入社会之后,他已经很少写小说了,他似乎对自己的这种状态十分不满,他跟我讲起了毛姆曾经说过的那个关于高更的故事,他觉得自己仿佛被魔鬼附体,来自内心的冲动指使他逃离牢笼,他觉得这个世界正像一条大河将他打磨得像父亲那样光滑。他开始变得焦躁而多虑变得十分敏感并且时常陷入幻想。

T说
植物园——西蒙
如今
没有黑夜能让我沉睡
没有黎明能让我醒来
如无桨行舟
浊流将我左摇右 晃
如高空走索
大风让我失足 身亡
风 声鹤唳
草木皆 兵
不断 幻想
或者死亡
那年冬天来临之前,他的抑郁症再次复发了并引发了更为严重的精神方面的疾病,疾病如洪水猛兽将他吞噬。他经常会在黑夜里从梦中惊醒,然后大声质问窗外的黑暗,“光!哪里有光?”然后辗转反侧无法安睡。那些日子里,黑夜这辆步履缓慢的大车拖走了我们所有的睡眠,有时我会起身跟他交谈,他精神恍惚,言不达意。
我明白他十分痛苦。他告诉我,他时常感觉胸膛里驻扎着两个灵魂,他们互相纠缠互相争论互相怜悯互相同情。他总是在跟我交谈中穿插着关于童年的回忆,他总是提起那里的河流,河流里生长着他的母亲、祖父、父亲以及他的全部亲人,“他们像水稻一样生长着。”他的内心突然再次被漂泊感所包裹,在生活里他突然再次体会到了流亡的孤独,他害怕自己染上城市里家兔般的聪明伶俐,他害怕自己变成一本畅销的《读者文摘》嘴里说着不属于自己的句子。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了,而他的生命或许将会像一条船那样归于河流。
在某一个晚上,那时月光如水,柔软亲切,他告诉我他在写一个中篇小说,这篇小说像河流一样,它有澎湃汹涌的回忆构成,它的语言就是河水波涛汹涌,故事则是这篇小说的河岸决定着这条河流的流向限制着它并连接着它。这篇小说应该像河水一样蕴意丰富,应该像河水一样波澜壮阔、气势汹涌、气韵非凡,它应该像河流一样奔腾向前循环往复永不停息,它那由于混杂了泥沙而变得模糊而浑浊的面容在最后归海的一刻终于变得清晰而平静。
最后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成屏幕上一晃而过的景象最终成为一个闪烁的斑点,戛然而止。

九 医院
告诉我,为什么?
怎么了?
你最后还是这样做了。
什么?
我不断地告诉你会变好的,一切都会变好的。可是你就是不相信,你还是这么做了,我知道自己不得不面对这些,可我们要生活下去,必须要这样,我多么希望你能放下那些包袱……告诉我,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
我不明白你怎么了,我知道T离开了,你很伤心。A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
醒醒吧,这个游戏结束了,醒醒吧,我需要的不多,我只想有一个温暖的家,让我们丢掉那些东西,那些包袱,我是说或许我们以后还能再找回来的,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知道你终究会这样做的,我明白我不得不面对这一切……
……
我知道你还在,我知道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为什么要跳河,我的父母答应过我不再提要求了,我什么不要,我只要你能好好活着,能陪着我。为什么这都不行?
我感到头痛欲裂,大脑深处某块部分像肿瘤一样迅速长大充塞满我的脑子,那是一把刀,刀口锋利切割着我的神经,我听到神经在刀口下断裂,声音洪亮像折断一根根筷子,它彻底地断裂再也接不起来了。我被抛向空中,离地行走。
A说了,故乡、河流、漂泊、父亲、死亡、爱情、内心之死、黑暗、希望。
那夜风很大,我如布飘荡在风中,被黑夜巨大的鞭子抽打得跌跌撞撞、左摇右晃。雪像天鹅绒一样飘落在我肩上,那声音像是落雪又像是落沙,它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拖着疲惫的躯壳,沿途寻找光亮。我仿佛听到了来自遥远的街道上孩子欢快而尖锐的歌声,或者那只是一种沉郁而悲伤的哭泣。
越过护栏,就是解脱,
安宁便会常驻,再无尘世喧嚣。
黑夜里,河水靠近,太阳靠近,
挥舞着的天使承载着我们坠落 或者飞翔
死亡 或者希望
三月,适合死亡,
卧轨,然后面向太阳。
你在逃避,你在逃避现实,逃避那些你无法面对的东西,你是个懦弱的人,现实把你击垮了,你感到自己黔驴技穷,像一口枯井,你害怕的事情终于到来了,你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那个属于你的才华横溢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你只剩一身疲倦和一堆枯骨,你明白自己最后将成为他们之间的一员,大腹便便、油嘴滑舌、道貌岸然、一无所有。
那就让我去死吧,让我离开这里,人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我知道。吞枪、卧轨、斧头或者是水。天使跟着我们奔跑前方便是太阳,我们端坐在生命孤舟上是漂泊在人世的不幸孤儿,黑夜给了我们黑色的眸子,死亡才是最终的光明,每当我看着铁轨,请告诉我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如同罗马夜空绽放的烟花斗牛士最后的哀鸣,死亡或许是最终归宿。而河流,或许是最终归宿。
我把小说烧掉了,在那个晚上,连同我自己最后的希望一起烧掉了,连同这个世界的十万卢布一起烧掉了。烧掉吧,荒原之上的大火燃起,烧掉吧,火中有我已朽的躯体,烧掉吧,火中有我不死的生命。大河之上有人高声呼唤,呼唤我迷途的灵魂,呼唤喧嚣的城镇,我听见钟声,来自这个城市的中心,它沉稳地一步步靠近,十二下,整整十二下,将夜色敲浓吧,将一切画上句号吧。
是的,T死掉了,现在我是S。
A不要再害怕了,我会放弃自己所有的幻想的,是的,让我们安静地走下去吧。我会去工作的,即使我变得像鹅卵石一样光滑,我也会继续工作的,我们将会有宽敞的房子,漂亮的车子,美好而温馨的家庭,然后安稳地过一辈子。
只是,我再也没有做过梦了。
三十年前就是这样,三十年后仍然还是这样:
生活 网

一切都像是命运蓄谋已久的阴谋。
八岁那年他跟随父亲告别家乡,在此之前他的母亲抛下了原有的家庭奔赴了城市美丽的大道,在这之后他和父亲也坠入了城市情意绵绵的大网。他的父亲在城市里从小商贩做起,摸爬滚打多年变得老奸巨猾、十分吝啬,他突然发现来到城市之后自己就成为了一个孤儿,一艘漂泊无依的孤舟,再没有地方可以让他停靠。在城市的夜晚里,他只能通过回忆去获取内心中温暖的感觉,与此同时他的那个皮肤黝黑健硕的父亲已经在城市的油水与酒精中徜徉已久变得臃肿肥胖并迷醉于城市里的灯红酒绿之中,不思归家。
父亲的冷漠、异地的孤独在他的内心埋下了阴郁的种子,他开始了阅读并在其中寻找安抚自己心灵的道路,但是阅读在让他内心安宁的同时更看见了这个世界的丑恶,那些宽阔平整的街道就像一条条臭水沟分割着人们的生活,人们奔跑在其中变得如虫子一般自私冷漠。
他开始憎恨,在内心里默默地憎恨。父亲在他生活中的缺席时常让他觉得自己的父亲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如何死去的呢?或许是一场大病,或许是车祸,或许是被从天而降的石头砸死的。就在他的父亲终于决定在这个城市安顿下来时,他已经到了上高中的年龄,在这之前他不得不跟随父亲由于各种原因而四处辗转,现在他们安定下来了。
他遇到了A,并让她进入了自己的生活。他自卑而怯懦,他怀着来自乡村的卑微但由于常年的漂泊已经给他套上了一层坚强而冰冷的外壳,所以看上去他坚强而冷漠。是A将他的伪装全部卸掉,打开了他紧闭的门窗,他开始欣喜起来。
在一次诗歌朗诵会上他第一次勇敢地展现了自己横溢的才华,他从A的眼里看到了倾慕与喜悦,但是他内心里回响着一种卑微的声音“你不是这样的,你没有这么优秀,你是个孤儿,你是流亡的无所依靠的悲惨的孤舟。”
他开始变得一面自信而阳光一面自卑而黑暗。
世事如烟,当他已迈入中年时他突然悲惨地发现自己正走着和父亲一样的道路上,他不幸地看到了自己多年以后将会成为父亲的另一个影子,他的父亲如同盘旋在天空中的密云遮住了光线。他感到了自己正在枯竭,长年累月的工作除了给予维持他和A生活的工资再也没能给他任何东西,每当他想提笔写下些什么的时候就会感到力不从心。他感到了恐惧,他的内心保守而又激进,在一九九七年的夏天来临之前,他陷入了抑郁之中并产生了幻想。他内心的声音再次变得复杂起来,他不时听到了许多个自己在争吵,他试图放下工作而去写一部小说,他试图在小说里探寻一种全新的方法,他要将小说变成一条河流。
故事是它的河岸,用语言去描述回忆以及内心构成河水,它由许多支流组成,最后汇于一点,奔跑是虚伪的姿态,平静才是最终的归宿。宁静的道路通向太阳的归途,河流是一处美妙的虚幻的景,里面驻扎着我们俗世的幻想与我们的肉与灵。
我们能做的,只有高声歌唱,成为歌手,或者是送葬人。
“河流的上游,通往山顶的小径上开满了鲜血一样红灼的花朵。树叶腐烂得像漫上了一层水,渴望着火光与抚爱。树洞和石窟里爬出粗大的人形。湖泊淹去了一半山地和丛林。愿望和祝福来到人间。枣红色马群像流体一样在周围飞逝。一队说不清来向和去处的流浪民族在迁徙。隐约的雪峰和草坡衬托着人群的丑陋。男性用粗硬的睫毛挡住眼睛后面的雨季。他们鼓乐齐天的生活背后透过一种巨大的隐隐作痛的回忆。贫瘠的山梁。我们从哪儿来?我们往何处去?我们是谁?一只红色的月亮和一两件被手掌嘴唇磨得油亮的乐器,伴随着我们横过夜晚。那只红月亮就像-块巨大的抹不掉的胎记。在一个七月的夜里我不再沉默,痛苦地给每一篝火送来了故事。关于母亲深夜被肚里孩子的双脚踢醒,关于脐带。关于情人的头发被我灼热的呼吸烧得卷曲,披下来盖住柔嫩的胸脯。关于雪里的种子和北方的忧伤。关于友谊和血腥的盾牌。关于落下来又飞上去的流星。关于铃兰和佩兰,关于新娘的哭泣。关于含有敌意的一双血污的手掌。关于公正、祷告和复仇。关于正义的太阳之光像鞭子一样抽在罪人的光脊梁上。关于牧歌和月亮神女。许多人醒来又睡去。许多人睡去又醒来。火堆边人影构成一块巨大的实体。最后我讲了鸟。充满了灵性。飞是不可超越的。飞行不是体力和智力所能解决的。它是一次奇迹。如果跨入鸟的行列,你会感到寂寞的。你的心脏在温乎乎的羽毛下伸缩着。你的心脏不是为防范而是为飞行所生。地上的枪口很容易对准你。在那蓝得伤心的天幕上,你飞着,胸脯里装着吞下去的种子,飞着,寂寞,酸楚,甚至带着对凡俗的仇恨。”

十一
是的,正如海子所说的,飞行不是体力和智力所能解决的。它是一次奇迹,你飞着,胸脯里装着吞下去的种子,飞着,寂寞,酸楚,甚至带着对凡俗的仇恨。
那么一九九七年的冬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在一九九七年的冬日里,一辆超速了的小轿车撞上了迎面而来的货车,一位中年男子在落雪的夜晚纵身跳入了这个城市的河流,一位中年女子在家中等待着从外地出差回来的丈夫,一个乞丐拾到了一个公文包。在我们将这些梳理清楚之后,我们便会遗忘一件最不重要的事情,它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被我们轻易抹去。
在这个漫长的黑夜过后,这个城市的医院里多了一个溺水的病人,一个哭泣的妇女,以及一个游荡的无家可归的灵魂。与此同时,一个乞丐在这个城市唯一的大桥上拾到了一个公文包,他仔细地翻看,发现里面一分钱都没有,只有一个旧病历本,一封辞职信以及一首诗。这个乞丐将那个包里的东西随手扔向大河,然后夹着包迅速地离开了大桥。
那个病历本在跌落过程中被大风展开,透过一九九七年的大风以及河流之上弥漫的雾气,我们只能看清这样几个字眼“分裂、抑郁、患者。”
而那首诗在河水的浸泡下像一朵花舒缓地绽开了,上面这样写着:
奔跑的流亡的故乡的游子
分裂的痛苦的失望的灵魂
纯洁而光明的大道连接河水
流淌进我们每一个人
因幻想而疯狂的血脉
黑夜里 不要走得太远 你这个流浪的孩子
因为你会在黑色的牢笼里听到
故乡的哭泣
就在我们认为这个故事终于已经结束之时,其实一切才刚刚开始。在一九九七年的冬日最后一个夜晚里,狂风携带着雪花像一个气急败坏的幽灵粗鲁而急促地敲击着每一个温暖而舒适的房子上附着的沟通黑夜的窗户,那些节奏混乱的撞击声伴随着来自城市中心的那十二下苍老的钟声飘荡进人们的耳朵,让人心烦意乱。在一座远离河流的居民房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尖锐而凄厉的呼喊,它在传播过程中不断地变化着自己的形态,最后成为欢快而尖锐的歌声,或者那只是一种沉郁而悲伤的哭泣。
第二天,这个城市唯一的精神病医院迎来了它阔别已久的老朋友,这个人穿着整洁、笔挺的衣服带着眼镜,像一个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他的手里拿着一部诗集和一本小说,与这个精神病医院的其他患者不同,这个人他显得沉默寡言、安静祥和,除了在某一些特殊的时刻例外。在平日里他总是喜欢独自在病房里翻着带来的书籍,写一些东西,或者到外面长廊里散步,如果你路过他的身旁甚至还可以听到他嘴里哼出的歌清晰的曲调。
但这一切都会在每年冬日的最后一个夜晚发生改变,在那个夜晚里,他将变得躁动不安,他会拿出一个铁盆,发了疯似的撕扯自己一年来所写下的手稿,将所有的纸屑都投入铁盆,点上火,最后在火光的照耀下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手舞足蹈。凄厉而尖锐的哭声映照着火光包裹着他疯狂舞动的身体,看上去被魔鬼附身,让人心惊胆寒。当铁盆里最后的一点纸屑也变成灰烬之时,他便会冷静下来,带着沮丧而绝望的神情,仿佛自己被掏空了一样瘫软下来。接着他用手将铁盆里的灰烬扬起,涂抹在自己身上,再以一种类似鱼的姿态在地板上翻来滚去。
如果你有幸目击到这疯狂的一幕,一定要耐心地等待,因为就在黎明来临之时,这个十足的疯子将会重新变得温文尔雅起来,他会以一种理智而冷静的口吻跟你讲述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他会不断地变化着对自己的称谓并摆脱以往的沉默寡言变得能说会道起来。
我每年的这个时候都将会来到他的房间,他总是像现在这样,身上沾满了纸屑燃烧的灰烬,静坐在墙角,神情呆滞,喃喃自语。这个故事我已经听了十二年了,每一次来他都会在上一次的基础上填补些什么,让这个故事变得更能让人相信,但他每次都会以相同的一段话结尾,他会这么说“是的,T死了,带走了他的那个才华横溢的时代,他成为了尘世灰尘掩埋下的一具死尸,他成了无忧河里的浪荡汉子。而眼下,季节这条大船似乎已经搁浅,黎明和日暮仍像祖父的步履一样更替。 ”如今,窗外大风依旧呼啸,我安静地蹲坐在他的身旁,再次听他讲起那个故事,这个故事关于故乡、河流、文学以及死亡。
每到这时,我望着窗外渐渐明亮起来的黑夜,总是有一种时间停滞了的错觉,仿佛我仍然在去年的这个日子,而他的那个故事仿佛整整讲了一年或者更长的时间。
而明日清晨他默然醒来,依旧宁静而且健康。他那被刺伤的记忆已被平静代替,直到下一个冬日的尽头,谁也不会使他惊慌不安。无论是杀死赫斯塔斯的没鼻子的凶手,还是残酷的犹太总督、骑士本丢·彼拉多抑或者那场被我们所遗忘的绽放在铁盒子里飞舞着手稿灰烬的绚烂燃烧。
是的,T死了,带走了他的那个才华横溢的时代,他成为了尘世灰尘掩埋下的一具死尸,他成了无忧河里的浪荡汉子。而眼下,季节这条大船似乎已经搁浅,黎明和日暮仍旧像祖父的步履一样更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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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4 07:30:00 |只看该作者
河流,我是说我一直在寻找可以将小说变成河流的方式
与其苟延残喘 不如从容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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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4 10:34:1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水鬼 于 2012-5-4 12:27 编辑
南言大方 发表于 2012-5-4 07:30
河流,我是说我一直在寻找可以将小说变成河流的方式


嗯,那么你觉得你内心中的河流该是一种怎样的形式呢?
三百块买大米够我吃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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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4 11:56:52 |只看该作者
水鬼 发表于 2012-5-4 10:34
嗯,那么你觉得你内心中的河流该是一种怎样的形似呢?

有暗礁,有险滩,但是奔流向前,在故事上一种回溯之旅汹涌向前中间穿插着坚硬的片段像是石头或者是暗礁,在节奏上缓慢悠长甚至繁荣的叙事中间穿插着黑色、棱角分明的画面像是河岸控制着河流的走向,河流有许多分支最后汇于一点,最后这条河流猝然停止进入一种恍惚的或者说是魔幻的尽头,那里不是海是海市蜃楼。在最后河流站立了出来,叙述者被孤立,河流叙述了作者而不是作者叙述了河流就像我们站立其上观望它沉默着汹涌着奔腾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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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4 22:29:4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陈鱼 于 2012-5-4 22:47 编辑

有阅读基础 但要吃透 如果是玩拼贴 也不是现在这种毫不考虑各个元素乱贴一气 杂乱的各个作家的面孔腔调句子加上自己野蛮的呼喊 看似炽烈却并不准确的抒情——面红耳赤但口齿不清 长、多、热闹、强烈并不单独成为某种优势
一碗四鲜汤和一沟泔水不同 虽然都有料 这只是打个比方 就像你河流的比方一样
清楚自己要什么——捕捉的对方 可能还要减少(或者剔除)自己的一些迷茫和自卑(你成为文字的主人 而不是在做某个粉丝 你在制造河流并且最终被它卷走——这是一个结果 而不是毫无策略地随波逐流)
把《褐色鸟群》的东西前后贴两遍——本身不是那么优秀的句子 这是怎么个意思?
很多细节处有不错的笔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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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4 23:11:31 |只看该作者
陈鱼 发表于 2012-5-4 22:29
有阅读基础 但要吃透 如果是玩拼贴 也不是现在这种毫不考虑各个元素乱贴一气 杂乱的各个作家的面孔腔调句子 ...

“季节这条大船似乎已经搁浅,黎明和日暮仍像祖父的步履一样更替。”是一种停滞不前,是一种轮回交替,季节这条大船搁浅是离开河流以后的日子被荒置而停滞,而黎明和日暮作为一日的头尾却依旧更替,如何更替像“祖父的步履一样”沉重而缓慢,厚实而悠长,让人想到佝偻的老人形象而步履的更替来喻时光流转十分贴切它们都在轮回重复着但又不是停滞的是前行的。 事实上,拼接并不是为了展现元素(各种元素在每个章节里都有)而是为了控制故事走向,用加入的No来像河岸控制走向,再说描写与抒情事实上在这方面我受莫言影响很大,很多时候描写和抒情只是一种热情的抒发(这里有点像诗,不能纯逻辑去解析)而不为理性地描写。 比如莫言曾在红高粱家族里写过“高粱高密交相辉映,高粱高密辉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爱情激荡”这个就不是单纯的逻辑分析可以到达的修饰(在这方面还有海子的诗)都是一种喷涌而出泥沙俱下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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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4 23:13:46 |只看该作者
陈鱼 发表于 2012-5-4 22:29
有阅读基础 但要吃透 如果是玩拼贴 也不是现在这种毫不考虑各个元素乱贴一气 杂乱的各个作家的面孔腔调句子 ...

事实上,首尾引用是为了让故事像这个句子一样寓意轮回和交替,事实上在故事结尾一直有一个疑问那就是究竟是谁在叙事,是那个疯子还是我,是我叙述了疯子还是疯子叙述了我,一切都像是一首尾相接的圆圈。从这一点回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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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5 00:20:42 |只看该作者
语言有格非某些短篇的感觉,(思路也有90年代先锋作品的影响),但格非的语言要比你的更“阴”一点。两者都有点轻微的煞有介事语调。
联系邮箱:chenshuyong@live.cn(站内短信、邮箱、豆邮都能很快找到我) http://site.douban.com/122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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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5 11:24:09 |只看该作者
陈树泳 发表于 2012-5-5 00:20
语言有格非某些短篇的感觉,(思路也有90年代先锋作品的影响),但格非的语言要比你的更“阴”一点。两者都 ...

我受苏童的影响很大(特别是《一九三四年的逃亡》,《逃亡》我甚至抄写过许多遍就像骆以军那样)莫言、余华、格非都算是我刚刚进入文学尝试时期的老师(莫言的语言凶猛气势磅礴常常让人感到生灵的强盛,格非有点博尔赫斯的味道但却较博尔赫斯有差距(关键体现在知识储备上与编造喻体故事上)而余华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写死亡(《在细雨中呼喊》、《四月三日事件》在长段描写过后插入冰凉短促的对话以及用审美的眼观对待鲜血和暴力)。事实上,这篇文我写得居心不良,它主要体现在对自己的不忠,陈鱼在某种方面发现了这一点,我在凸显不同文风的同时试图影藏他们(孙甘露、余华、莫言、格非、苏童、马原甚至还有蒋峰以及王小波)但是毫无疑问这样的做法就是我丢了...我试图把他们融为一体让他们在同一段落里发声但是这种效果并不理想...最主要的是个体的遗失,而不是没有吃透,因为整段沿袭他们的风格毫无疑问是无意义的,而将他们的风格结合在一起(比如莫言那种泥沙俱下、热气腾腾的抒情加上苏童绵长的叙述或者余华的阴冷还有像格非在《青黄》开篇的轻微煞有介事以及孙甘露的纯粹修辞)这样就容易变得模糊起来...

但对于拼接的评价我是不太认同的,因为拼接的目的并不是文风的需要而是结构的需要,我思考了很久怎么控制故事的走向,最后得出结论就是用穿插的片段(像挡板,或者是岸)来控制故事的走向,使得那些冗长的抒情和叙事走向变得清楚明晰。特别故事的最后,在经过两次现实主义的叙述之后这个故事进入了疯子的领地,那个黑夜里说故事的疯子究竟是被叙述者还是叙述者,我是叙述者还是被叙述者,这些都是疑问,而故事从来没有结束,疯子在叙述的或许就是这篇小说,而我只是被叙述的一部分,故事的最后其实就是开始,循环往复没有终结而那一句“眼下,季节这条大船似乎已经搁浅,黎明和日暮仍旧像祖父的步履一样更替。”则像是一个路标,一个有寓意的路标,我们从它开始也从它结束上面写着轮回和无穷写着循环往复...

点评

didashen  “首先要做的是把自己吃透,也就是自己想要什么,而不是自己想要谁的或者谁们的什么。这是个基点。”这句话受用,拿来谢一下。  发表于 2012-5-16 20:18
威廉爱德华  是这样的。刚开始写的话可以找一个甚至几个人来学习一下小说的路子。但最后还是要靠自己来。即使受谁谁的影响也没关系,首先要做的是把自己吃透,也就是自己想要什么,而不是自己想要谁的或者谁们的什么。这是个基点  发表于 2012-5-9 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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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5 16:03:27 |只看该作者
南言大方 发表于 2012-5-5 11:24
我受苏童的影响很大(特别是《一九三四年的逃亡》,《逃亡》我甚至抄写过许多遍就像骆以军那样)莫言、余 ...

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很有道理,读的时候就在想,这种写作的思路的叙述姿态,跟先锋小说很像。孙甘露的我没有读过,格非和苏童的看不下去,很不喜欢他们那种叙述姿态,你说他们写得有多好吧,感觉也很不自然也不奇特,说他们写得差吧,也能把个故事给写出来,还从多方面感受,一直很难描述他们的小说给我的感觉,后来看到“乡下视觉系”的照片,就有这样一种强烈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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