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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胭脂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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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9 13:28:1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vodkaorlsd 于 2012-8-9 13:29 编辑

  1.
她说她只等他到七点钟。如果七点整的时候他还不回来,她就开始吃晚饭。她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她的女儿,如果七点整他还不回来,她说,我们就开始吃晚饭。她的女儿点头表示赞成。她又问她的女儿饿了没有。她的女儿说还好。到了七点他还不回来,我们就开始吃晚饭。她把这话说了第三遍,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掌心撑着膝盖,望向落地窗外。天空迅速黑了下来,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天黑,但她并不回头看钟。她家的石英钟挂在正对着落地窗的一格壁橱里。在壁橱的其他格子里则摆着花瓶、相框、洋酒瓶、佛像,集中显示着她的审美品味。
她是胭脂太太。她的女儿名叫胭脂,但她的丈夫不叫胭脂先生。胭脂太太至今也不清楚她的丈夫叫什么。她的丈夫是个飘忽的人物,没人能够预测他的行踪,因为他从来没有固定的作息时间。有时他清早六点就出门了,有时他晚上十二点才回家。有时他一连三天呆在家里,蜷在他专属的米色沙发上,不吃不喝不说话。有时他又摇身变成朝九晚五的人士,让人搞不清究竟哪种状态才是他的常态。
胭脂太太的丈夫专属的沙发摆在客厅正中偏南的方位。这是一个巨大的米色沙发,属于后现代极简主义风格。但胭脂太太考虑到米色不耐脏,便往上铺了一块说不清是浴巾还是毛毯的针织物。在实用与美感之间,她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后者。这个后现代极简主义风格沙发被放在了开门第一眼就能看得到的地方。送快递的,查电表的,或者邻居,不管谁敲开了胭脂太太的家门,都能远远瞥见这个气派的家具的某一部分,于是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
然而,在敞着大门也看不到的地方,堆满了胭脂太太和她丈夫在过去三十年婚姻中积累的数不胜数的零散旧货。这些东西被藏在门背后、床下、床头、床尾,顽强地占据着每一个旮旯和每一个平面暂时空闲的边边角角。例如,三年前买牙膏送的玻璃碗,五年前的巧克力铁盒,可折叠的一米见方的餐桌(此物理所当然地被收藏在门背后),通电苍蝇拍(当年的顶尖技术新品)。每一次大采购的包装袋和N种式样的雨伞挤在一起,被置于一个更大的购物袋中。哪怕坏掉的烤箱、空调、微波炉,在胭脂太太家也保存得完好如初。与其说胭脂太太和她丈夫都是怀旧的人,不如说他俩都是具有远景的人。他们确信,这些东西虽然眼下派不上用场,但总有一天会用得着的。也就是说,除了发展的眼光之外,你还必须用分解的眼光看问题。当把一个坏烤箱放在你面前的时候,你看到的应该是铁皮和玻璃,而并非曾经加诸于生产资料之上如今却已荡然无存的人工与技术。
晚上七点他没回来。到了八点,正当胭脂太太和她女儿对着一桌子残羹剩饭大声议论他的几个远亲时,他开门进来了。她们互相使了个眼色,都识趣地闭上嘴,眼珠子跟着他从门口一路移动到沙发那儿。他背对着她们,砰的一声把他的单肩包扔在沙发对面的靠背椅上。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的眼睛细眯着,他在看壁橱里的石英钟。胭脂问他吃饭了吗。他还在看石英钟。胭脂又问他吃了没有。他冷冷地说没有。他依然在看石英钟。胭脂太太在心里揣测刚才她们的言论是否不幸被他听见了,而胭脂则认为她的父亲刚才一直就站在门外偷听她和她母亲的对话,他眯着的眼睛就是明证,只有在黑暗中呆了太久的人才这样。胭脂耸了耸肩,站起来,一手拿着她自己的空碗,一手拿着她吐了鱼刺的废纸。胭脂太太跟着也站了起来,也拿起她自己的空碗。她们俩一前一后去了厨房,但相互之间不置一词,仿佛谁也不认识谁,谁也没看见谁。胭脂太太的先生把餐桌上的酒杯拿到他专属的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他给自己斟上酒,又给自己盛了一碟花生米。这就是他的全部晚餐了?是的,我拒绝吃你做的饭菜,他说。你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好从我的保险单子里拿到一大笔钱?他说。我绝对不会给你这个便宜占的,他说。他一边往嘴里扔着花生米一边把心底这些经年累月压着的话讲了出来。胭脂太太见她丈夫如此心平气和,便更冷静地问他到底想怎么样。就这样两人的对话迅速而平稳地从保险单上转移到了房子上。
2.
房子。胭脂太太的丈夫拒绝为自己住的房子估价,他认为,既然他不可能卖掉这套房子去大街上流浪,那么,给房子估价就是一件荒唐事。不是有人说价值必须仰赖交换价值才能存在吗。另一方面,他津津乐道于菜价、肉价和蛋价。每当胭脂太太和胭脂有幸和这位先生共进晚餐时,这位先生都会不厌其烦地把每道菜的成本总价计算一遍,包括:原料价格、天然气价格、食用油价格,人工成本则是忽略不计的。他屡次证明了家里的任意一盘菜如果拿到餐馆去卖的话价格会翻两到三番。这是从问题的一个方面来说的。那么,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完全相同的菜,餐馆里的分量通常不及家里的一半。亦即:相同分量的售价比较和相同做法的分量比较。再清楚不过了,非常好。总之,只有那些钱多得烧得慌的人才去餐馆犯蠢。这就是胭脂太太的丈夫每次都会在餐桌上作出的结论。始终如一,非常好。
赞美。赞美是一种虚伪,好人都该去挑刺。因为忠言逆耳,所以难听的话才是好话。胭脂太太的丈夫像个好人那样给任何人任何事挑刺。除了他的母亲之外,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达到他的标准。甚至天空,云朵,黄昏。至于宇宙,尚不存在于他的批判趣味之内。他不厌其烦地挖掘着他生活里的丑恶和缺陷,并十二分地乐意与别人分享他又新又丑的发现。他爱看社会新闻,其次是报纸的评论版,因为在那儿聚集了一帮和他一样的以揭丑为乐的人。他痴迷于那种毁灭性的语言,痴迷于那种将目标抨击得一文不值的看似善意的逻辑架构。他常常转述评论里的话,一句,或两句,更多的他就记不得了。他能记得的就是愤怒,以及评论里的两句话。
3.
胭脂没有工作。既不工作也不想找工作。胭脂太太和她丈夫屡次三番地要求胭脂出去工作,在这个问题上,夫妻俩达到了少见的默契,几乎是同仇敌忾了。劝诱、恐吓、谈判、诅咒,各种手段他们都用了个遍,但胭脂还是每天赖在家里,几小时几小时地坐在书桌前拿着尺规作图。她醉心于绘画,但她崇拜的是科学严谨的平面几何绘制,她蔑视灵感和艺术。她在白纸上画,在废纸上也画。她最爱使用一头嵌着橡皮的木头铅笔。有时,当她坐在马桶上不能画画的时候,她百无聊赖地绞着手指,然后就不知怎么地把手里的卫生纸叠成了某个几何形状。正方形,或者三角形,或者不规则的五边形。她把叠好的几何体拿在手里观察一阵,再没精打采地展开,拿去擦屁股。
但她对声音极端敏感,任何高于42分贝的声响都会让她浑身发抖。胭脂太太的丈夫深知女儿的阿格硫斯之踵,于是他时不时往地上摔个碗,或者使劲把嗓子里的痰咳出来,好吓他女儿一跳。更通常的情况发生在他出门上班时,他从来不关门,他只摔门。他总能让他的女儿受到惊吓,然而,每次成功都会让他更痛苦。他低着脑袋慢慢迈下楼梯,脸部扭曲着,遇到邻居也不打招呼,像个怪人。没人知道他的名字,更不会有人知道他正在痛苦什么,他的爆发前的沉默将持续多久,他为什么最喜欢不锈钢碗?他为什么一听广播就昏昏欲睡?他怎么从来不竖着刷牙而是非要横着刷牙直到把牙龈刷得鲜血直流?
幸好胭脂有一副降噪耳塞。这是两个小巧的、橙色的弹性耳塞,从几何学上来说,它们的轮廓跟子弹壳的轮廓是相似形。戴上耳塞需要技巧,而这些技巧则详细地印在耳塞包装袋的背面,并以卡通图示的方式表达。图上画着一只耳朵和一只耳塞,另外还画有人的两根手指,拇指和食指。胭脂把这四张小小的简明图示翻来覆去看了很多次,她从里面发现了一种天真,一种没有背景的、不存在于世界任何地方的天真。掌握戴耳塞的技巧花了她一些时间,但只要学会了,就一劳永逸。她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她的防弹衣,它们要么就在她的耳朵里,要么就在印有佩戴技巧图示的包装袋里,妥帖地放在主人的床头。她戴着耳塞绘画、睡觉、洗碗。所有的碗,不管是不锈钢的还是玻璃的还是搪瓷的,在她眼里都是正圆。它们只是在直径、深度、材质方面有所区别,但它们都是正圆,这就够了。胭脂把洗好的碗摞成一组同心圆,放在水池右侧,并保证水池上边的延长线正好与同心圆相切。要做到准确无误并不容易,但她可以在水池旁边耗上几分钟的时间和她的视觉偏差做顽强的斗争。胭脂太太总是把这件事拿出来,作为她丈夫的确是胭脂的亲生父亲的证据。
父亲和女儿有种对称的偏执。
4.
丈夫拿回来一张据说是能让人长寿的作息时间表,他拿着这张时间表向妻子滔滔不绝地解说人体构造与运作机制。末了,他说他将严格执行这张时间表,顺应科学的旨意,活到八十岁。他之所以要活到八十岁,倒不是因为他热爱生活,而是因为他的母亲能活到一百岁。他曾不止一次地对他的母亲说:您能活到一百岁,不,您肯定可以,是的,您完全可以。这几乎是个伟大的承诺了,他的老母到最后也不得不接受了自己能活到一百岁的事实。他一想到他的母亲就忍不住落泪,这次又没有例外,他常常想到他和他的母亲一同下地劳作的场面,他们在土地上种过棉花和土豆。耕种,施肥,收成。在土地的一次又一次吞吐容纳中,胭脂太太的丈夫和他的母亲培养出了一种摇摆不定的感情,一种依旧存在于母子关系的框架之中,但开始蠢蠢欲动的感情。这种崭新的感情最后终于和棉花、和土豆一起破土而出,收获于他的胸中。他将其称为“劳动伙伴般的深情厚谊”。
他要用双面胶把这张长寿作息时间表贴在墙上。双面胶,而不是普通的单面透明胶带纸。这在一方面保证了视觉上的美感,在另一方面,又表现出了他执行计划的决心。因为,众所周知,把用双面胶粘到墙上的纸撕下来比把用单面胶带粘到墙上的纸撕下来要难上十倍,而且常常会留下痕迹。他深知这一点,当他的女儿还在念高一时,他就做过类似的实验。他的最好纪录是:三秒之内就把他女儿用普通胶带贴在墙上的六张足球队海报全扯下来扔到地上,同时保证墙面完好如初。
他仔细地用双面胶把这张长寿作息时间表贴到墙上,光是判断时间表的底边是否与地面平行就耗去了他将近半分钟的时间。他的目光上上下下地对比着,他的双手随之做出细微的调整。当他的妻子走上前来表示她可以站在远处帮他做出判断时,他拒绝了,斩钉截铁地turn it down。但他的妻子没有轻言放弃,她向后退了四步,她的目光在时间表的侧边和门框之间来回扫视着,她在判断这两条线是否平行。虽然这个墙面如同那张A4大小的时间表那样,每个夹角都是规规矩矩的九十度,但客观世界的几何特性还不足以保证他和她达成共识。
左边还要高一点,她说。
他的手没动,他还在用眼睛慎重地对比着时间表的底边和地面。
左边还要高一点,左边有点矮,她说。
他把左手往下移动了似乎是2毫米。
这下左边更矮了!你知道左边是哪边吗?她说。
他用一动不动的后背冲着她。
左边高一点,左边,西边,她说。
他笑了起来:西边?我的左边是南边!
他继续谨慎地对比着时间表的底边和地平面,就像他的女儿谨慎地判断水池上边延长线是否与碗相切一样。父亲和女儿都不会受任何人的左右。父亲和女儿有种对称的偏执。
5.
但结论也不是这么轻飘飘就能做出来的。父亲的确有很多愤懑,但父亲又有饱满的同情。时而,父亲认为,如果一个人为了生存而去偷窃,那是可以原谅的;如果一个人是为了养家而去偷窃,则是值得尊敬的。但时而,父亲会说他恨那些在大街上跳舞的中年女人,恨得牙痒痒。他宣称他要搬把椅子坐在她们旁边怒视她们,直到她们自己“感觉到羞耻”为止。父亲爱的是他自己超越阶级的想象,恨的是他看得见摸得着的路人。对父亲而言,世界是一分为二的世界,他因为不满这一半而同情另一半。反之亦然。无论他置身于哪一半,他都将被引爆双重情感:愤懑与同情。明白了吧,二乘二等于四。结论也不能就这么轻飘飘就做出来。
6.
用电是个大问题。胭脂太太和她丈夫坐在他们宽敞的客厅里——在那个后现代极简主义风格的米色沙发上坐拥他们三十年来积攒的包括巧克力盒子、坏烤箱在内的财富——发愁,他俩在发愁。用电的确是个大问题,尤其现在,天热得像蒸笼,不开空调肯定是不可能的,不用冰箱也是不可能的,不吃饭更是不可能的,一年四季人都要吃饭。于是他和她从他们的女儿那里要来两张纸,把必须的开销和非必须的开销分别在两张纸上一一列出,再凑在一起进行对比。他们一眼就发现了谁的字更好看,但两人都对此保持了缄默,这次他们只说如何省电。眼下最可行的方法就是晚上不开灯。不到万不得已,晚上绝不开灯,就这么定了。胭脂太太一家把晚餐的时间移到了傍晚六点,胭脂太太一家把餐桌移到了阳台旁边,这样全家就能借着天空的最后一丝亮光用完晚餐,起码不必饿着肚子迎来漆黑之夜了。有的时候,当胭脂太太的丈夫回来得很晚而胭脂太太的心中又因为陡然产生了一种不是爱情的情愫而非要等她的丈夫共进晚餐的时候,一家人就得在阳台上披星戴月地勾着腰吃下清炒韭菜花。
饭后,胭脂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着电扇,埋头在台灯下拿着尺规画图。她的父母则在外面黑灯瞎火地吹空调。他们也看电视,好歹电视屏幕能制造出一点亮光。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看电视也是在省钱。但如果他俩既不看电视,又还坐在一起的话,一种难熬的百无聊赖就会使得他们中间的某人忍不住起身走到他们女儿的房间外面站着。这个人通常是胭脂太太。她在胭脂的门外站着,每当她的女儿开门出来的时候,她就会迅速往屋里扫一眼,以检视的目光看看电扇的扇叶是不是还在转。如果答案为“是”,她就会放开嗓门宣称她的新发现:这个月的电费又要翻几倍。她走进她女儿的房里,啪啪两声关掉电扇,因为她需要按两个按钮,一个按钮关掉内层扇叶,一个按钮关掉外层转页。这时,她的女儿正好回来了,刚才她短暂地离开了一小会儿,摸着黑去厨房倒了杯水。胭脂放下水杯,啪啪两声打开电扇,因为启动电扇也需要按两个按钮,一个按钮打开内层扇叶,一个按钮打开外层转页。胭脂太太看着又动起来的电扇和她无动于衷的女儿。
这个月电费又要翻几倍!胭脂太太说。
她的女儿在台灯下拿起一头嵌着橡皮的木头铅笔,埋头在正圆上画出一条经过圆心且垂直于纸边的直线,然后又画了一条直线,这条直线垂直于刚才的那条直线。这条直线与那条直线将正圆划分成了完全相同的四块扇形。
刚才我一头撞在柜子上,胭脂说。
胭脂太太轻轻哎哟了一声,好像她自己也撞上了似的,紧接着她突然呵呵笑了两声,然后就没事似的走开了,回到她丈夫专属的米色沙发上和她丈夫并排坐着。没坐一会儿她就又站起来,悉悉索索地走到胭脂的门外站着。这种情形还将反复下去直到谁撞得头破血流为止。
7.
换句话说,不到晚上是不能开电视的,那是纯粹的浪费电。胭脂太太比她的丈夫少想了这一层,于是发生了不幸。那天下午四点,她刚刚打开客厅里的电视他就回来了。恰巧她人没有坐在电视对面而是站在厨房的灶台前忙活,他抬手关掉了电视。这时她从厨房走回客厅里,发现电视被关掉了,毫无疑问是他关的。她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重新把电视打开。他正背对着电视站在距其半米开外的地方,这时他敏捷地转身,抬臂,伸手,将力量精确地集中于电视那两公分见方的开关上,啪的一声关掉了它。在整个过程中两人都一言不发,尽情地通过灵巧敏捷的肢体动作展现着他们鲜明的个性。
胭脂太太沉默了一小会儿,终于决定使用语言:
你要干嘛?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只说简短的句子,他和她就像省电那样节省语言。
两人又沉默了一小会儿,胭脂太太的丈夫冷笑了一声:
(呵)今天不允许娱乐,你不知道?
胭脂太太往电视靠近了一步,但她没有打开它。她的语言像是压抑了太久的性欲,终于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你要默哀你就去默哀你管不了我你要默哀你就去默哀你管不了我你要默哀你就去默哀你管不了我你要默哀你就去默哀你管不了我你要默哀你就去默哀你管不了我你要默哀你就去默哀你管不了我你要默哀你就去默哀你管不了我
胭脂太太走过壁橱走过沙发走过钢琴走过玄关走过大理石地砖和木地板,她把她的句子像播种那样播撒到她步之所及的每一处。丈夫闷声不响地承受了妻子像CD机卡了碟之后的语言。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像是聋了似的。他去了黄澄澄的夕阳里,在那儿弯下腰摆弄他的花花草草。
两人在各自的道路上固执地走着,一个摆弄花草,一个宣泄语言。然后是关门的声音。他和她用目光搜寻了一阵,发现对方居然还在。是胭脂出去了?是每天都宅在家里画图的胭脂出门去了!他和她对视了两秒,都看出了对方眼中与自己相似的忧喜交加。然后世界又暂停了两秒。他和她一同走向宽敞的米色沙发,紧挨着坐下。
胭脂出去了。
她出去了。
她没说去干嘛。
她还不知道她能在外面干嘛。
这倒是。
她几乎不出去。
嗯,她很少出去。
她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给她买的手表都被她弄不见了。
这倒是。
除了洗碗,她为这个家做不了别的。
她养活不了自己。
唉,她养活不了。
不知她像谁。
当然是你。
呵,要是我一个人教她,她绝不是今天这样。
呵。
对话以冷笑收场,他和她却依然紧挨在一起坐着。家里突然少了一贯都在场的胭脂,这让剩下的两人都感觉相当异样。当夕阳投下的一条黑影爬进他们的脚底时,胭脂太太又开口了。
很安静。
嗯。
哎,要是——
胭脂太太没有往下说,她瞥了她的丈夫一眼,等着他说。但她的丈夫并没有回应她的目光,而是严肃地观察着自己的两只膝盖。他可能和她有同感,但他不打算承认。这样一来,如果她说了,责任就全成了她的。胭脂太太庆幸自己没有往下说。她起身走进胭脂的房间,观察她的女儿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存活的地方,试图发现些什么。但她只看到了白色墙壁、白色衣柜、白色书桌和白色A4纸,不知怎么的她看不到出现在视野里的其他物质财富。最后她看了一眼反复导致她和她女儿起摩擦的有两个控制按钮的电风扇。她又走回沙发坐下,无意之中就和她的丈夫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一小时后胭脂回来了。她脸冒红光,一进门就快步走到她父母面前,宣称她得到了一样宝贝。是在路上捡的,她说。她开门见山的发言立刻扫了她父母的兴。他们直起来的腰杆塌了下去,满脸无奈地看着女儿拿出一个脏兮兮的海螺壳子。就是在回来的路上捡的,她说。它绊了我一跤,要不然我还发现不了它,她又说。她喜孜孜地把海螺壳子举到眼前转来转去地看。一组发端于相同一点的螺旋曲线像一种正在发散胀大的美,把她裹挟于其中。路上怎么会有这个?她问道。胭脂太太不假思索地答道:它肯定是某个建筑施工队运沙子的时候带过来的。胭脂又指着海螺壳子上散布着的一小片凌乱的黑点,问是不是病菌。胭脂太太看也没看就说不是的,她的女儿立刻就放了心,接着又开始说楼房。楼房的轮廓,她说,是被太阳勾勒出来的。只有当楼房以太阳为背景而不是以天空为背景的时候,她说,它们的轮廓才能够准确地显现出来。她停下来,等着她的双亲在各自的脑中建立画面。胭脂太太拍了一下手,起身说该吃饭了。
在我和太阳之间,胭脂说,要有一座楼房。
8.
丈夫的手里拿着遥控器,只要妻子对电视节目表现出了兴趣,他就换台,毫不犹豫地换台。如果妻子没有对电视节目表现出兴趣,他也换台,毫不犹豫地换台。屏幕亮着,一暗,又亮了。黑色的空间在颤抖,在两人的脸上颤抖。丈夫不厌其烦地令其颤抖,一时间让人怀疑他是对他自己选择的黑暗不满。他终于关了电视。这次,他在阳台的躺椅上躺下,把她弃于静默之中。他像是期待一场电光火石电闪雷鸣似的,在无光的天空之下望向更远处的天空。
9.
耗费了将近五分钟时间才贴到墙上的长寿作息时间表被撕掉了,那儿留下了一段长约四公分宽约半公分的纸张残迹,上面还有大半个“晚”字。不出意外的话,那应该是“晚餐”的“晚”。追求长寿的人们都应该在晚上吃素。西兰花、豆制品、番茄。苦瓜、海带、胡萝卜。半公分也是双面胶的宽度,事情都对上了号。谁贴上它,谁就撕掉它。事情都对上了号。
10.
胭脂太太下午回来的时候比她清晨出门的时候老了五岁。她摘下帽子,取下太阳镜,脱掉丝绸小褂和半身裙,一言不发地钻进卫生间洗澡。等她吹干头发之后,她忽然把女儿从书桌前叫到沙发上坐着,兴味盎然地向其透露她早年的情史。她回忆在她二十岁时,有个男人把自己身上的毛衣脱下来给她穿。后来那个男人被抓了,她说。她显然让故事结束得过于仓促,于是她开始讲第二遍,并有意对细节作出了修正,同时加入了很多形容词和副词,以及作为笑声的象声词。她没讲第三遍了。她和她的女儿在沉默中回味着(且仅回味着)那件毛衣,开动脑筋思考着它的样式、颜色、材质、针法和温度。稍后,作为回报,胭脂向她母亲透露她还是个处女。胭脂太太吓了一跳,她的女儿立刻就觉察到了这一点,胭脂太太立刻就觉察到了她的女儿觉察到了她内心的震撼,便夸奖了她的女儿一句,紧接着,为了填补这块寂静而不规则的小小罅隙,胭脂太太马上把话题转到洗碗上。她认为,认真做事无论在何时、无论在何地,都是值得称赞的,但是——但是表示转折——但是认真做事也需要考虑成本。成本就是人民币。比方说,我们能不能来一番统筹规划,使用最少的水和洗涤剂,却能洗干净最多数量的碗?如果暂时没法摸索出一套性价比最高的洗碗术,那么,能不能先适当控制洗碗原材料的投入,但同时还能保证碗被洗到了可以接受的干净程度呢?考虑到我们一家三口很少吃油腻的食物,考虑到我们一家三口都是再健康不过的人,我觉得这还是可以做到的。比方说,以前你使劲挤一下洗涤剂瓶子,现在你轻轻挤一下洗涤剂瓶子,就行了。
我懂了,胭脂说。
胭脂太太沉默了会儿,起身去厨房用微波炉做菜。在叮,叮,叮的声响之后她走回来坐下。她的女儿还保持着与刚才她离开时相同的坐姿。
六点的时候要是他还不回来我们就吃饭,她说。
她的女儿回头看了看壁橱里的石英钟,现在是傍晚六点十七分,但她的女儿没有告诉她这个。
你饿吗?她说。
还好,她的女儿说。
六点的时候要是他还不回来我们就吃饭,她说。
她没讲第三遍了,她纹丝不动地坐着,以天空为背景她的轮廓竟如此分明,但天空却在她背后迅速黑了下来,好像把她溶解了似的。她不想再去哪儿,不想再回忆什么,也不想知道时间。她和她坐在他专属的米色沙发上但他不在。她闻到她胳膊上的剩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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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3 14:38:57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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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不错啊,很扎实,像个立方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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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4 09:46:59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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