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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棉衣袖口已经破碎,露出了长长短短的灰线头,经过月光的照射,在手背上投下了几道深浅不一的阴影,如同沟壑纵横的皱纹。在这个清冷的晚上,她端着盆走向水泵旁时,偶然匆匆的一眼,这双手已经苍老到让她心惊了。
前些阵子,当裙子还能遮盖住肚子的时候,她爱搬着凳子去大坝上坐着,在并不清澈的灰色天空下水库也会显出几分海的模样来,浩荡的水波一直延展到对面的村庄,村庄的一排排平顶房眉目模糊,远远看上去显得伶仃无告。她把视线收回来,眼前多了一个拿搓衣板洗衣的女人,她看着女人把已经结成块的洗衣粉从袋子里挤出来涂在衣团上,搓起来的时候身子一俯一俯,后勺的发鬏儿上下晃动。花布上衣,深灰长裤,还有两条宽垮得像围裙似的肉色旧内裤,她的眼睛掠过这些时,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一点哀悯的神色。女人没有回头看她,直起身子打了个招呼,她侧头一看,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小孩朝这边走过来。走近了看见裙子她才发现那是个女孩,头发剃得贴头皮的短,脚上踩着宽大的塑料拖鞋。领着她手的男人矮且胖,白背心卡其色短裤,肥白的大腿上汗毛历历可见,她感到不可遏制的恶心。他和女人交谈,张大哥李家嫂子,关于天气、水库及猪草。女孩脱鞋拿小脚戏水,三个人自得其乐,仿佛谁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她的存在。
女人转过头来问她是哪家的时,她无言以对。跟他们相比,她感到一种默默滋生的耻辱。他们劳动、流汗、享乐,远比她蕾丝内裤上方洞穴里隐藏的秘密高尚。她于是只好落荒而逃,听见背后男人大声呵斥小女儿别往深水里走,女人说好像是城里来的。
现在她足不出户,天天在四间土屋一方天井里过活,行尸走肉。石秀芬不怎么愿意看见她,除了打水吃饭小便,她尽量不下床不出门,半倚在小屋床上一天天地混下去,睡醒都没有界限,呼吸像没了迹象般,唯一证明还活着的只有肚子里是不是传来的踢打和疼痛。可耻的印迹,她闭上眼睛静忍着这番拳打脚踢,早晨或下午,她所以为的爱情不过就是腹中的这团活着的肉块。
她仍记得第一次来夏庄的那天,长长的土路尽头的坡上,妮妮蹲在杨树阴翳下等她。视线里的小女孩穿着紫红连衣裙,光着脚在一片片揪着草叶子,蝉声几乎要将她小小身影吞没进那一片绿色阴影里去了。后来妮妮领着她进了家门,门口两株木槿,一红一白,开得正烂。
她掰着指头一算,在这里住下,已经四个多月了。她腹中的秘密在乡间自由地空气中尽情膨胀,直至隆成一座连绵的山坡。这个秘密切断了她正常的生活轨迹,让她的时间静止在了荒郊野外的一座乡间土屋里,除了农人偶尔的陌生眼光之外再没什么来拜访。
这家的女主人,妮妮的母亲石秀芬,两年前大着肚子在晾台上收谷子的时候,下梯子一脚踩空,摔掉了肚里的妮妮的弟弟的同时,连带着也摔掉了她再怀一次的机会。她和老公石二想儿子想的发疯,进了城里在专门做人流的黑医院厕所旮旯里贴上了一张张重金求婴的广告。石二年来倒腾石材发了些财,他听说城里好多姑娘年纪轻轻去做鸡,有了孩子就去黑医院打掉,秀芬想的宿宿睡不着觉却总也怀不上的孩子在她们那里成了垃圾破烂,恨不得皱巴皱巴团成团扔掉。他和秀芬去了一趟小医院后心疼得跟雨水泡坏了庄稼一样,那么多孩娃都给生生打成了一团肉肉,里面不知有多少他们的儿子。贴广告这件事是秀芬想出来的,石二一开始还挺心疼那钱,不过想想那年秀芬生妮妮时候要死不活遭的那份罪,也替那些纤腰细腿的姑娘觉得值了,总还是个辛苦钱。孩子来路虽野,好好教育总能成个好小伙子。
她就是在那天看见广告的,如果去早一点,说不定还能和石二两口子擦肩而过。那一截在厕所的暗黄木门后面贴着的白纸片瞬间救了她,把她从刚刚逃出来的那间充满着消毒水和铁架子的屋子中救了出来,肚子里的那团死去的爱情虽然永远提醒着她自己的可悲,但真正躺在手术架上的时候她依旧不争气地害怕而且不舍,落荒而逃进厕所。
她的爱情开始于街角新开的书店,这个小城的第二家书店,她在一个冬天的傍晚骑车经过它,看见门口有一个男人在蹲着逗一只猫。她走进去,在一排排的畅销书保健菜谱教参辅导之后发现了巨大的宝藏,一二层楼梯拐角处的一立柜里全是外国小说。她在那里坐在天黑,把《恶童日记》看完了一本半,之后每天放学她都走进这家书店。
直到有一天售货员叫住她,告诉她今天是我们的店庆一周年,您是本店的第一千名幸运读者,我们将送您假期一千元的图书礼包。然后她看见这一年来她所读过的每一本书被包装在一只精美的插满鲜花的篮子里,沉到她都提不动。售货员旁边站着的男人第二次走进她的视线,把她和她的书送回了家。那是父母离婚后她第一次觉得终于好事情也肯降临到自己身上了。
秀芬不会明白有什么区别,她和小医院里的她们。那些由比喻和形容词构成的一股子墨味的书在秀芬眼里跟印着主席头像的红张一样,都是一沓一甩就让女人乖乖开始脱裤子。
她跟妈妈说要去爸爸那里住半年,这个谎言永远没有被揭穿的可能,因为她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所会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和她爸讲话。她妈是那种平静接受一切都不会说一声的人,所以她妈接受她爸的外遇接受突来的离婚接受她高考的失败,或许你休息一年再考会更好。她也接受了她逃离的谎言。
她发现石二比秀芬躲她更厉害,他几乎是不跟她打照面,仿佛连看一眼都会被传染。她不生气,只是羡慕这些农民的楞直傻气的忠贞,几千年来他们所知道的就只有耕自己的土地睡自己的女人,天经地义。
可她爸不是这样,她的他也不。那天他送她回家后,对她说有空去我家坐坐,那里有很多书店放不下卖不出去的书,应该会有你喜欢的。于是她就朝圣般地走进了他的家,在一排排精装版的硬皮书前迷了双眼,他从窗帘后面走出来,抱住她,她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
她投身于他的时候,顺从里有一股激情。她喜欢他给她背聂鲁达的情诗时吐出的烟卷,她喜欢在醒来后看他在灯下翻书的侧影,她喜欢坐他的车,去他的书店,随意抽走喜欢的几本。她感觉自己的生活就像一本小说,轰烈优美的语句如她献身的姿态。后来她才明白,那些诗句,花体字,精装版,虽然张着蝴蝶的翅膀有着彩虹的颜色散发着糖果的味道,但会变成一团血肉扎根生长。他妻子从美国回来后,她发现他家突然换了防盗门锁,那天她在他家门口坐了很久,才把一切想明白。背叛、抛弃、耻辱,这些词又冷又重,她蜷缩在台阶上好久好久才把它们都咽下去,消化成夺眶而出的泪水。
可她怎么跟秀芬说明白呢?怎么让她知道她和她们的不同,怎么让她明白她不是在卖?不是在卖吗?她想,就是在卖啊,用自己十九岁的干净的身体去换那些比喻纤巧的诗句,那些漂亮精致的情调,那些飞蛾扑火的浪漫。秀芬不会知道她那天坐在他家门前的台阶有多么凉,秀芬的疼痛只来自于几年前从晾台顶上跌落后身下的那瘫血水,很脏,混着麦麸渣子,让她忍不住大喊起来。
阵痛毫无预兆地降临在半夜两点钟里,她从梦中醒来,汗水已经浸湿了头发。她大声喊来了秀芬,房间里一下子灯火通明,她听见秀芬嘱咐石二去找卫生防疫站的李大夫,让妮妮去烧开水拿毛巾,她听见外面遥远村社里传来的狗吠,疼通开始涨潮,慢慢弥漫成一片汪洋。
她那时候真的以为那个黑夜永远不会结束了,尖锥似的疼一下子一下子突突地凿着,孩子手里仿佛握着一把小锤子,泄愤似的将一颗颗钉子往血肉里凿进去,是提前预知了没有父亲的事实而生气了吗?她神志不清地想着,眼前的一片黑蒙蒙里,隐约显露出他家窗帘的样子,那上面的花纹是古罗马风,和整个书房的暗红色的装饰氛围契合一体,那个房间没有熏黑的灶台和裂缝的水泥地,没有艳妆女郎的挂历没有半夜窜出的老鼠。她被阵痛顶上极点的双手死死地扣着身下的棉褥子皮,面色涨的通红的秀芬沙哑着嗓子喊着使劲,却看着她来的脸色渐渐惨白下去,瞳孔开始散乱,连痛都逐渐叫不出声来,可孩子还是连头都挣不出来。骨盆太窄,没辙,秀芬大吼一声剪子,石二战战兢兢地跑进来,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把递过去,连眼睛都不敢睁一下。她茫然地看着秀芬接过那把还生着铁锈的厚背铁剪子,低下头到了她看不见的地方,然后是一片木然,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剪开了,橡皮一般,还有点钝钝的摩擦声响,那点鲜血淋漓的疼完全淹没在腹痛的深海之中,连半个浪花都没有激起,接下来,是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凿凿之音。她觉得自己活不过这个夜晚了,这就是代价,她嘴唇轻轻动了下,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唯有眼前愈加明亮的窗帘,窗帘后面的金黄阳光。
秀芬后来总说,还好是她当机立断下了剪子,不然一定难产。是个男孩儿,一落地就扯开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嗷嗷干嚎起来。她并没有看仔细孩子的脸,也没抱过,她对于它最后的印象是那截白的晦暗的脐带,蜷曲而油腻,让她想起一起吃过的辣拌猪肠。
半个月后她离开了夏家庄,离开的时候回头看见妮妮依旧穿着紫红色裙子在树荫底下的村口蹲着,夏天依旧燥热,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有蝉鸣却渐渐低至不可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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