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登录
- 2024-3-16
- 在线时间
- 1105 小时
- 威望
- 2064 点
- 金钱
- 2541 点
- 注册时间
- 2012-8-7
- 阅读权限
- 40
- 帖子
- 130
- 精华
- 0
- 积分
- 3001
- UID
- 54790

|
(1)
“救救我,骆驼,救救我!我不想死!”,马凯一进来便叫嚷着扑向我,却由于脚下的铸铁镣铐险些绊倒。镣铐像一条年轻的亚马逊水蟒,盘绕于他脚踝,并在青花石地板上拖出沉重的回声。
马凯的胳膊被看守所管教一把钳住,扔进会见室铁栏后面。管教带上铁门,翻下插销,用黄铜挂锁锁死,“跟你说过多少次,老实点!听到没有!”
“是,是。”,马凯声带哭腔。
“王管教,有劳了。来,抽支烟。”,我说。
“不用不用,骆律师,最近业务不错呐。这小子你认识?”
“他是我大学同学。没料想会这样。”
“世事难料。你会见好了,打铃叫我。这小子神神叨叨的。”
× × × × × ×
十天前,马凯的妻子,南风希,来事务所找到我。她带来一个消息:“凯子出事了”。
随后她坐在沙发里,开始掉眼泪。我看见助理从门外的格子间张望,便摆手示意他没事。沙发前的地毯上已经湿得星星点点,如雨后新生的许多蘑菇。南风希在抽泣的间隙,终于说完一个她自己也没弄明白的事件,前后花去二个小时。概括她的说法,就是马凯在公司和同事扭打,失手杀了人。
“南风,你别哭,我明白了。”
“骆驼,你帮帮凯子。”
我没接口,耗费约十五秒,回顾了一遍手头案子的数目。刑事案件都是收效甚微的生意,业内每个标的基本维持在人民币一万元。如果进入二审,再收一万。也就是说,一桩案子顶多拿二万,没有提成可言,更不必提风险代理。
“骆驼,求你了,就当帮帮我!”
“唉——不要这样,我当然会帮你。这个案子我接下来了,你放心吧。”,很多时候,不能只向钱看。
助理送南风希下楼。她和马凯都叫我“骆驼”,现在听来格外怀旧。大学四年,我们仨就是一个小团体,一起自习,一起唱歌,一起旅游。毕业以后,小团体就成为他们和我两方,我们像隔开一条楚河汉界。不过马凯什么都不知道。
我望着南风希的背影,自言自语:“当初,你跟着我多好。”
× × × × × ×
“凯子,现在没有别人,告诉我,是你杀的人么?”,我问。
“嗯。”马凯犹豫,“不,不,不能算杀人。”
“为何你在公安局供述,你对陈伟怀恨在心,8月30日拿桌上的美工刀割了陈伟脖颈?”,我翻阅着从检察院复印过来的侦查卷宗。
“警察跟我说,反正陈伟死在我手里是铁板钉钉,说什么都没用,不如争取态度。他们让我看着办。”
“到底怎么回事?”
“我是,我是正当防卫!”
“凯子,我们都学过,正当防卫不是信口开河,必须具备苛刻的条件。尤其像你这样把对方杀死,除非对方正在施加致命的不法侵害,你才能进行无限防卫。”
“对!陈伟就是想杀了我!而且他差点就得逞了!我是保护自己!”
马凯变得有些激动,我叹出一口气。这个案子,公安机关的起诉意见书中,指控马凯犯故意杀人罪,目前移送区检察院审查起诉,结果未知。马凯在公安局作出的有罪供述对他十分不利,能扭转局面的唯一方法,就是他当庭翻供。同时,我的辩护意见导向故意伤害致人死亡,作无罪辩,提出马凯是正当防卫,且不存在防卫过当。这样,即使法院驳回马凯无罪的观点,至少也可以改判较轻的故意伤害罪。只是,问题的关键在于死者——
“陈伟当时准备如何杀你?”
“他想拔了我的钉子。”
“你的什么?”
“其实应该是绳子,但是按照陈伟的说法,就是钉子。”,马凯将手指插进头发里使劲抓挠,他的脑袋看起来杂乱得像一颗花椰菜。
“凯子,你好好回忆一下,过几天我再来。”我按响电铃。
马凯出门的时候,回头说:“我和你说的都是实话,你一定要相信我。”
“去去去,快走!相信你,母猪也会上树。”王管教把马凯推出去,转身给我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苦笑,皱纹像从洗衣机滚筒里浸泡过的卫生纸,全部缩到一处。
(2)
第二天,我去了三个地方。
首先是去区检察院,联系承办检察官,检察官姓鲁。我问,这个案子会不会移送市检察院第二分院。他脱口而出,怎么会。然后又改口说,现在还在审查,说不好。我说,我们觉得这个案子定故意伤害罪比较合适。鲁检察官说,哦哦。
路上,我对助理说:“办刑案,你要经常往检察院跑,去交换意见。他们乐意知道辩护方向。我们也能探出一些口风。”
“刚才几句也有用?”
“没听出利好消息么?说明检察院可能要改公安局的定性,恐怕正是改为故意伤害罪,这样量刑不至于在无期徒刑以上,所以不会移送二分院。他们心里也没底。”
× × × × × ×
第二站,我到马凯工作的强生房产(集团)有限公司,向他的同事了解情况,一共制作了三份证言笔录。
【同事甲】
问:马凯和陈伟的关系怎么样?
答:他们关系一直不错,平时还经常插科打诨地开玩笑。马凯做事情认真,有时候也容易较真。陈伟虽然油腔滑调,但是心肠还是很好的。这些大伙都知道。真可惜了。
问:案发经过你有没有看到?
答:看到了。一开始,他们俩就是在聊天,后来马凯的嗓门慢慢响起来。我们都没在意。接下去,他们好像吵架了。我们刚想上前劝和,我看到马凯右手拿了什么东西,就挥向陈伟。陈伟说了一句:“你干嘛。”,然后就捂住脖子倒在地上。马凯估计也傻了,站着一动不动,直到警察来把他带走。
问:马凯最近有什么异常表现?
答:似乎没有。我想不出来。
问:他们以前有没有提过“绳子”或者“钉子”?
答:呃——没有特别的印象。
【同事乙】
问:马凯和陈伟的关系怎么样?
答:我们都叫他俩“好基友”,就像《生活大爆炸》里的拉杰和霍华德,你知道吗?马凯在公司里叫陈伟“伟哥”。陈伟喜欢给马凯起各种绰号。我记得有“马子”、“马奶”、“马的”。让我想想,对!还叫过马凯“马勒戈壁”。(听到这里,负责记录的助理扑哧笑了,我看了他一眼,他还算识趣,收敛起笑容。)
问:案发经过你有没有看到?
答:噢!太恐怖了!当时他们俩吵得非常激烈!我觉得整条走廊都听得清清楚楚!马凯脸涨得通红,像去年他参加公司拔河比赛时的样子。陈伟起初大概还被震闷了,等他缓过神,就也破口大骂。你不晓得,陈伟是拉业务的,嘴皮子本来就比别人快一倍。马凯肯定是骂不过,才动手的。哎哟!我的妈呀!当时陈伟的血就这么喷出来!像路边的消防栓被车撞裂以后一样。以前看电影,我还以为是假的。陈伟马上就倒地上了。我裙子上还被溅到几滴血呢。好端端一条裙子就这么报废了。我又不能去洗,沾过死人的血,到底晦气呀!说起来,你别不信,人死之前,有预兆。前一周,我就一直见陈伟印堂泛黑——
问:那你听到他们在争执什么?
答:没听全,陈伟语速太快,马凯么口齿不清。我就听到陈伟说“就是开个玩笑,你怎么当真了呢。”。马凯说:“你刚才动作再快一点,就要了我的命,现在当然这么说!”。陈伟就骂马凯“神经病”。其他的也没听清。
问:马凯最近有什么异常表现?
答:异常?好像没发现。马凯头发留长了算不算?我们当初还笑话他呢,怎么过了青春的年纪,反而想做文艺青年了。
问:马凯怎么回答的?
答:忘了。一个月前的事情,谁还记得呀。
问:他们以前有没有提过“绳子”或者“钉子”?
答:你这么一说,他们那天吵架好像提到过,陈伟很气愤地叫,“我就拔了你的钉子!”
【同事丙】
问:马凯和陈伟的关系怎么样?
答:我不清楚。我和他们不熟。
问:案发经过你有没有看到?
答:没有。我早就说过,午休不好好休息,这些小青年迟早要闹出事情。
问:马凯最近有什么异常表现?
答:我不清楚。各人管好自己头上一片天就不错了。
问:他们以前有没有提过“绳子”或者“钉子”?
答:律师先生,我想咨询你一个问题。如果离婚的话,女方取得孩子的抚养权,胜算大不大?
× × × × × ×
第三站,我去了马凯的家,也就是南风希的家。南风希穿了一件素色的连衣裙,开门带起的风,吹紧了裙子,勾勒出她依然姣好的少妇身姿。他们还没有孩子。
南风希见到我,又溢出泪水,“骆驼,我好害怕!凯子会怎么样?他们会不会枪毙他?”
“南风,坐下来,别害怕。我会拼尽全力帮凯子。他是我兄弟,还记得么?别怕,别怕,还有我在你身边。”我看见南风希指尖涂抹的指甲油,已经露出一段甲半月的原色,她应该有一个多星期没有打理了。我把手掌轻轻覆盖住她的手背,感受着她小手传递过来的凉意,仿佛那就是她所有悲伤和惊恐的灵魂。
“谢谢你,骆驼。那你会帮凯子脱罪吗?有多大把握?”
“我当然会作无罪辩护。但是你也要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好么,希?”
南风希的泪珠再次滚落,在面颊上连成一脉,啪嗒滴在我手背。我替她抹去泪痕,一遍一遍抚拍她的后背。马凯毕业之后去了房产公司,南风希在外资企业做行政秘书。他们都不再熟悉法律,他们不了解,我们在学校里学习的法条和案例,和司法实践中有天壤之别。上海每年判决的刑事案件有一万五千至一万八千件,法院一审全盘否定检察院起诉意见,改判无罪的情况,不超过五件。检察院收到判决后,必然不服,提出抗诉。二审仍然能维持无罪判决的更是微乎其微。马凯能够赶上这万分之二的概率么?
我不忍心告诉南风希,实际审判中,律师这个辩护人的角色更像是陪衬。虽然1991年起,中国的审判模式从纠问式改为抗辩式,律师也有了专业体面的律师袍。但是,律师的勇武之地依然寥寥,法院根本不会理睬无罪辩的观点。律师作无罪辩护,更多的考虑是为了演一出戏给委托人看。他们出了大笔律师费,如果见不到律师的努力,等判决结束就会跑到律师协会和司法局投诉。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从这一角度来说,检察院和法院又像是律师表演中的龙套角色。
我想了一会儿,南风希在我臂弯里的时间却像过去了四百年。她突然起身说:“你来了那么久,我都没顾得上给你倒杯饮料。你等我一下哦。”
“没关系。”,我拉住她,“最近凯子有反常举动么?”
“他不让任何人碰他头发算吗?他长白头发算吗?他买了很多词典算吗?他每天非要等我睡熟之后才肯睡,这算吗……”她说不下去了。
“希,你不幸福。”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过了片刻,她说:“今天早上,我找到了凯子的日记,对案子有没有帮助?”
(3)
马凯的日记写得很简洁,而且并非天天都做记录,到晚上十一点,我就通读了一遍。
【6月24日】
晚上洗完头,我窝在安乐椅里看《十五毫克灵魂爆炸》。妻子端来一杯咖啡,走到我身后。她说:“凯子,你脑后勺怎么长了一簇白发?早点睡吧。是不是最近工作太忙了?”
“亲爱的,你先去睡,我马上就来。”
妻子走了,我到衣橱的镜子前,转头拨弄,却看不到脑后。晾干头发,我爬上床。妻子已经睡着了。
【6月25日】
“白发还有吗?帮我拔了吧”,我对妻子说。
“傻子,哪有睡一觉就返老还童的。拔了破坏毛囊,白发只会越来越多。”,妻子说。
“那是长在哪里的?”
妻子捏住我的手,带我摸向脑后,原来是长在枕骨的部位。
我上班去了。陈伟今天又给了我一个绰号,马勒戈壁。
我不喜欢。
【7月1日】
枕骨,又名脑杓,又名后山骨,更为人所知的名称是反骨。魏延正是因为脑后长反骨,诸葛亮才要斩杀他。我的枕骨也格外突出,却没什么可反的。上面长白发,有什么寓意?
【7月3日】
有点痛。昨天开始,摸到枕骨的位置就有点痛。那里像长出一个疖子似的。
“白发有增加吗?”我问妻子。
她翻弄了一番:“没有,只是手感和其他头发有些不一样。”
我摸了摸,的确如此。
【7月8日】
现在,我不必妻子帮助就能摸到那些头发。它们摸起来越来越像一股股细绳,粗糙,还带着螺旋的纹理。
【7月22日】
今天开会的时候,陈伟一直盯着我的后脑勺。我能感觉他的一双眼珠溜溜地滚动。散会之后,他问我:“马后炮,没事为什么要在脑后扎辫子?是想让别人抓住你小辫子吗?哈哈哈——”
我赶紧伸手去摸,它们果然扭作一股,还是那么粗糙,却结实多了,如同一条有我小拇指那么粗的绳子。
是妻子晚上恶作剧吗?
不,她不会这样做。
【8月1日】
陈伟是不是惦记上希希了?自从公司年会带希希参加以后,陈伟就总是念叨她。
【8月9日】
中午,陈伟又坐在我桌上,甩动两条腿,差一点就把皮鞋甩飞到对面的垃圾桶里。他说,他对我的白发辫子问题想了很久,终于明白那是什么了。然后他讲了一个故事,据说来源于希腊神话。
那是何等可怕的故事。
陈伟还故意揪住那根头发编成的“绳子”,作势要拔。我赶紧闪开。
我不想死。
(此页后面夹着一张纸片,似乎是从某本词典或者百科全书中剪下来的。)
(正面):
“一本叨忒之书,用来传达天神旨意。 由22张大阿卡纳与56张小阿卡纳组成。每次抽出的牌都很重要,牌与牌之间的相对位置也很重要。阵式有只使用三张的简易法,也有传统的凯尔特十字法等。 ”
(反面):
“塔罗斯(Talos) :赫西俄德《神谱》记载为青铜时代的巨人,名字义为“砍伐”。另有说法,塔罗斯是火神赫淮斯托斯与独眼巨人库克罗普斯用青铜铸造,负责守卫克里特岛。他只有一根血管从颈间连到脚踝,在末端插着一枚青铜钉。后来美狄亚欺骗他,许诺使他长生不老,把铜钉拔去,塔罗斯遂流血而死。”
【8月28日】
陈伟必然是想杀了我,他已经给了足够多的暗示。现在我全明白了。拔了我脑后的绳子,我就会像气球一样死掉。气全泄光。陈伟说的塔罗斯的钉子,就是我的绳子。
问题:妻子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她知道多少?
一无所知,还是里应外合?我死了,她就做漂亮的小寡妇?
【8月29日】
我不会让陈伟得逞的!
(4)
我第二次进看守所会见马凯,他的头发被剃光了,发茬新生不久,微微发黑,看起来就像一颗刨光叶子正待腐烂的花椰菜。
管教对我说:“这个死小子有精神病!给他剃头发,又踢又咬,死活不让碰脑袋后面那根白毛,样子跟我老家的狗发狂犬病一模一样!骆律师你当心点。”
“好的,谢谢。”
我看见马凯脑后垂下一条短短的头发,粗细确实像绳子。他身上散发着介乎梅干菜和泔脚水之间的酸臭。
“凯子,我看过你的日记。”
“我没有病。相信我,骆驼,现在我只相信你了!”
“目前想说陈伟要杀你,很难令人信服。”
“他真的要杀我!我不想死!只要能救我,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做!”
“凯子,冷静一点。你凑近一些,让我看看那根绳子。”
马凯踌躇了一秒,慢慢扭过头,将后脑勺靠近我,“你小心,不要——”
我一把揪住绳子,使劲往外一扯。幸好这簇头发捏起来正像绳子,毫不滑手。“噗”的一声,如同启开香槟酒木塞的声音,绳子让我完全拔了出来,另一端还连着一块圆形的头皮和头盖骨,似乎起到盖子的作用。
“马凯?马凯?”
马凯半晌没出声,他僵硬地别过头来,一行清泪从眼角流下,一路流到下巴。“我还活着?”
“对。”
“你为什么——”
“为了让你在审判以后能活下来。”
“我的头现在什么情况?我感觉好轻松。”
枕骨的部位现在留下一个洞,洞口平滑规整。几乎看不出是伤口,更像浑然天成。我打开手机上的照明程序,用LED灯往洞口里探照。
“里面漆黑一片。甚至弄不清是实心的,还是一个空洞。”,我说。
“我看过医生,也照过CT。医生说枕骨是人体最神秘的部位,头颅突出的这部分可能是人类第六感器官。就像信鸽感应地球磁场的器官。”
“让我手指伸进去试试。”
“不行!”马凯叫着,夺下我手里的绳子,又安装了回去,闭合得天衣无缝。
“我们可能很难再说服法官你是正当防卫了。”
“不,不!我不想被枪毙!”
“凯子,听我说。”
“我不想被枪毙!不想被枪毙!不想被枪毙!不想被枪毙!”,马凯止不住吼叫。
“你不会被枪毙的!”,我也吼出来。
马凯立刻不出声了。“真的吗?”
“对!现在都用注射替代枪决了,巴比妥药物加高浓度氯化钾。所以,你不会被枪毙。”
马凯直直地看着我,说不出一句话。
“听我说,我们还是有办法的。”
“骆驼,求你了。救救我。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我会申请对你做精神病医学鉴定。”
(5)
庭审过程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检察院提交的证据确凿无疑,而我方的正当防卫概念在几份证人证言面前,显得虚弱无力。至关重要的《精神卫生司法鉴定报告》,则明确了马凯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旁听席中,死者家属哭成汪洋大海,尤其是陈伟三岁的女儿,不知是有感而发,还是被家长拧了大腿,嚎啕不息。审判长二次敲响法槌,重申法庭纪律。我看见人民陪审员眼红了。
最后的法庭辩论阶段,我照着事先准备的辩护意见宣读,无比苍白。“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人民陪审员,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十条第三款规定,对正在进行行凶、杀人、抢劫、强奸、绑架以及其它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采取防卫行为,造成不法侵害人伤亡的,属于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
我想对南风希说,没有什么意义了。审判结束以后,马凯就结束了。
南风希也坐在旁听席。她有时紧闭双眼,听着庭审的进程,默默落泪。有时死死盯住马凯的背影,仿佛此生再也无缘相见。马凯像盐柱一般立在被告席,身披橘红色的短褂囚衣,背后囚号印着“684”。他脑后已经见不到绳子了,应该属于绳子的位置,只剩下一块焦黑的圆斑。
看来孤注一掷的办法没能奏效,我想。
“被告人马凯,根据法律规定,你有最后陈述的权利。有什么要说的吗?”审判长的问题是例行公事,毫不沾染情感。
马凯摇头,然后他回头寻找南风希的身影。南风希一下子哭出声来。审判长又一次敲响法槌。
“经过今天的庭审,法庭充分听取了公诉人的公诉意见、辩护人的辩护意见,合议庭将在庭后合议,择日作出宣判。现在将被告人还押,退庭!”
马凯被法警带回收押室。临走,他还不时回顾。
“律师,以后在质证阶段提过的观点,辩论的时候尽量简练。我们接下去还有二个复杂案子要开庭。”,法官对我说。
“好的,好的,下次一定注意。”
陈伟的家人渐渐离开法庭,只有南风希还坐在原处。等书记员打印庭审笔录的间歇,我走到对面找鲁检察官搭讪。
“我觉得马凯脑子还是出了问题的,怎么鉴定结论连限定刑事能力的标准都没达到?”
“你别小看他,都是装出来的。他脑子好使着呢!提审的时候,差点被他坑了!”,鲁检察官是一个健谈的人。
(6)
鲁检察官告诉我的故事,百分之九十在我的预想以内:
× × × × × ×
那天,鲁检察官带着实习生提审马凯。鲁检察官说:“想清楚了吗?还不认罪?”
马凯不吭声。
“你听好,如果你自愿认罪,我们可以建议法院适用‘普通程序简化审’。在量刑的时候,法院最多会在基准刑上减去百分之三十。想想你现在的处境吧。”
马凯又沉默了二分钟。随后,他问:“能给支烟吗?”
这是国产电影中警匪斗智,歹徒服软的经典桥段,屡试不爽。鲁检察官笑了。他递过去一根红双喜,同时掏出打火机。
马凯没接烟,而是一下抢过打火机,退到角落。
“你要干什么?!”鲁检察官一面呵斥,一面示意实习生去找管教开铁门。谁知实习生也是秦舞阳一路的,已经瘫软在凳子里了。
“哈哈,你们以为我有病是不是?监室里的老费告诉我绳子的秘密了!”,马凯说着,一手拽住脑后的短绳,一手就用打火机点燃线头。
“马凯!你不要冲动!有什么要求可以慢慢说!”
“绳子的另一头,我的脑袋,就是一颗炸弹。若是不信,等上一分钟,等线头烧尽,我们一起下地狱!不然,你就马上让管教开锁,然后全部退开。给我准备一辆车。我横竖是一死,还是你们好好想想吧!”
绳子果然嘶嘶地冒烟。
“我们走吧!”,实习生这个时候开口了。
“荒谬!谁的头会是炸弹?!小周,检察院的纪律要求我们不能单人提审,更不能将犯罪嫌疑人单独留在讯问室。”,鲁检察官教育实习生,回头他又对马凯说,“马凯,我们就陪着你,看看你头会不会炸。”
绳子嘶嘶地烧向尽头。马凯紧紧盯住检察官,鲁检察官则翘起二郎腿,微笑着看马凯。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火苗烧进了马凯头颅里。有细小的滴水声出现在讯问室。实习生尿裤子了。
× × × × × ×
“后来呢?”,我问。
“屁也没有一个!马凯那小子像老鼠一样缩在墙角。”,鲁检察官说。
“这还不是神经病?”
“神经病哪里懂讨价还价的道理,说话还那么有条理,知道要一辆车逃跑?”,检察官反问我。
不得不说,马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白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教他的方法,他却过度演绎,为什么要说那么多话呢?言多必失。之前的百分之九十就能让他获得有利的鉴定,他即兴发挥的百分之十,毁了一切。
(7)
笔录打出来了。书记员递给我一份,又拿了另一份去收押室给马凯签名。
我走到南风希身边,想对她说,别灰心,我们都努力了,会有好结果的。这句话,就像外科大夫对手术室外的家属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最后,我没能说出口,因为这时,门外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地面震动了,法庭的吸顶吊灯不由忽闪了几下。
一个法警冲进来,大喊着“出事了!出事了!”。他满脸是血。书记员也扶着墙进来,倚靠门边,胳膊像被西伯利亚狼群撕开硕大的血口。血全部洒在法庭的木质地板上。
“怎么了?!”,法官、检察官、还有我,异口同声。
“马凯……马凯,他的脑袋突然就爆炸了。收押室另外两个犯人都死了。”
法警话音未落,南风希就要冲出去,我赶紧抱住她。
“马凯?马凯!马凯怎么样了?骆驼,你告诉我,马凯没事吧?马凯!”
法警没好气地插嘴:“头整个像炸弹一样炸飞了,窗户的铁栅栏都弯了,人能活着吗?!”
南风希当即昏倒在我怀里。收押室里的黑烟开始漫进法庭,掺杂着血腥味、焦糊味、以及硝酸甘油味,大家都开始咳嗽。审判长喊着:“死人先别管,快把伤员送医院!”
离开法庭之前,我听到审判员在说:“也好,也好,这样就可以终止审理,本来正头疼判决书怎么写,其他两个案子也了结了。一石三鸟。”
而鲁检察官正一边擦额头的汗,一边回答审判员:“后怕啊!他脑袋里面长黑火药的吗?那天提审没出状况,敢情是一颗哑弹呐,搁今天爆炸了。还好刚才没在法庭上炸。”
审判员应和:“是呀是呀!明天我还要参加婚礼呢!命大福大!”
我开车送南风希回家。途中,我轻轻地把一缕散发从她额头拨开。“希希,没事的。我总在你身边。”
她还在昏睡。我顺着她的额头看她的鼻尖、嘴唇、下巴。依旧那般熟悉,那般动人。
从马凯被拘留那天算起,再过一个月,就满三个月时间了。未来的一个月里,希希会痛苦得难以自拔,她要处理各种繁琐的后事,我会陪伴她,帮助她。当然,按兵不动。
直到一个月之后,如果她没有明显的怀孕症状,我才会缓慢地展开攻势。慢得让希希不会有丝毫怀疑,如同温水锅里的青蛙。最后,我们会在一起,我们会结婚,会淡忘马凯。
我们还会有一个孩子。无论男女,名字都叫“骆新”,预示着新生活的开始。
希希还在梦乡,极可能是一个噩梦。她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会是我。我的兄弟,马凯,在今天死于头颅爆炸,谁也没有料到。
然而,我感觉,世界重新美好了起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