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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担心我,我便顺势向她撒娇,三言两语化解了上次回家闹的不愉快。他走在我身旁,不时似笑非笑看我一眼,好像我们之间有种不言自明的亲近,并且到了不需掩饰的程度。我一边跟妈妈说话,一边在心中懊悔,埋怨自己放松了警惕。然而通话已经建立,突然终止又似乎不太恰当。于是我偶尔回应一下他那似有似无的微笑,请他体谅母女之间的亲昵。
妈妈问我在干嘛,我告诉她刚刚跟一个朋友吃过晚饭,正在回去的路上。他听见我提到他,才把那种带着点宠溺意味的表情收起,换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妈妈问我是男的还是女的。我看了他一眼,向电话那头说你管那么宽咧。他听出我语气里的娇嗲,抿嘴笑了笑。妈妈又说,是男的吧,人怎么样?我说都叫你别管那么宽咯。妈妈讪笑着,如果人不错的话可以发展一下嘛……我不知道在他能听到的情况下怎么恰当地回应妈妈,于是硬生生地把话题转到我发炎的嗓子、以及一些别的琐碎的事情上。
走到芳草街和人民南路交汇的路口,声音霎时变得嘈杂,来往的车辆混乱不堪,谁也不愿让谁。等过马路的绿灯时,他掏出烟,对我打手势表示“你慢慢讲不急”,然后在一棵树下点了烟。其实我和妈妈的通话快结束了,但既然他停了下来,我也只好继续,以免辜负他的好意。我一边讲话一边低头踱步,观察自己的脚和人行道地砖的花纹形成的各种角度,离他稍稍远一些,躲开向我飘来的烟雾。
我留意他手中烟的长短,在恰当的时候跟妈妈说再见。他的烟头扔在树根下潮湿的泥土上,在几根不知谁丢的烟头当中显得很新鲜。
“你跟你妈讲话的时候挺可爱的,像个小孩子。”他说。
“哪里啊,嗓子哑得快说不出话来了。”我有点不好意思。
“刚才不应该吃火锅的,对嗓子不好。”
“你难得来一次,当然要吃火锅啊。反正我这嗓子坏了那么久,估计也就这样了。”绿灯亮起,我陪他过马路,转个弯,就是他住的酒店门口。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刚开始不免有些拘谨,说话的速度很快,有时对方话音未落就抢着说下一句。交谈中我们的目光偶尔相遇然后迅速落在别处,多是锅里和碗里的食物。初次见面选在火锅店真是再好不过了。首先环境嘈杂,谈笑吆喝起哄争吵碗筷交叠杯盘相碰等等各种声音此起彼伏,谈话偶尔中断也不觉得尴尬不适;其次手中有事可做,搅拌锅底涮肉下菜倒茶喝水以及故作优雅地将食物送进嘴里紧闭双唇慢慢咀嚼,全是完美的伪装,连我们之间蒸腾的雾气也能提供短暂的遮蔽。
其实我们有过许多交流,而且表面上十分投机。但各自对着电脑屏幕敲击键盘的事谁也说不准——他在那边抽烟我在这边喝水,有足够长的时间寻找恰当的语句所以不怕沉默,突然厌烦了还可以随便找个理由关掉对话窗口。而当我们面对面时继续网络上的话题,才发现整个语境发生了改变,相似的内容变得干瘪趣味性大减。比如各自的工作(他刚刚辞职,我正在网上投简历),租的房子(我的房东要涨价使我不得不另觅安身之处),难得一遇的朋友,似乎永远不会来的恋爱以及家人自作主张安排的可笑的相亲……
如果真要说,我对他也没有多少深入的了解。我们见面已经几个小时了,我始终没能仔细地看清他的样子。从数次礼貌的匆匆一瞥所获得的印象,我无法将眼前的他的形象和在网络上与我对谈的那个人联系起来。他有些胖,脸很圆,额头的发际线很靠后(有秃顶的趋势),眼睛很小,隔着厚厚的眼镜片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神。 Polo衫的领子不合时宜地立着显得他的脖子又粗又短,微微隆起的啤酒肚把衣服撑起来,而他总缩着肚子想让它看上去不那么明显……难道在见他之前我曾对他的外形抱有任何期望么?也许在他跟我说起他正在尝试写小说,以及别的(不那么让人踏实的)现实生活之外的话时,我已无意识的将他与身边真实存在的人拉开,勾勒出一个暧昧不明的形象。其实这本来与我无关。他来,也不是专程看我。只是顺道,像游览一条合理设计的旅游线路上的一个景点。但是有一次他说等他觉得自己的技艺足够好了,要为我写一篇小说,还说一切都在秘密进行,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让我觉得自己被赋予了某种义务,好像关于要为我写一个小说的承诺如果最后无法兑现,我应当承担一部分责任似的。于是每当他处于创作的瓶颈期,我便责无旁贷要说些看上去不是敷衍的话来鼓励他——他要为我写一篇小说啊,也许副标题会出现我的名字,“致某某某”。
但有时我对此实在无能为力。我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我向他抱怨我的嗓子,说有一天连我的老板都注意到了,问要不要给我放一天假去医院看看。
“你老板还挺人性化的嘛。”
“才不呢。你知道么我梦见过他。”
“什么样的梦?”
“我梦到我们在公园里搞活动,他让我给他带孩子,结果不知道怎么搞的我把孩子给弄丢了。我就一个人在公园里到处找啊到天黑了也没找到。”
“他没跟你一起找吗?要是他发现你和孩子都不见了应该会打你手机吧?”他竟然计较起梦中情节的合理性。
“我不敢告诉他啊,就自己一个人找,找的时候很担心他突然打我电话。”
“你可以关机啊!”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就是没关机。那个公园像个迷宫一样,我一直走不出去。后来我的手机响了,我就醒了。”
“是你梦里的手机响了还是现实中的手机响了?”
“都响了。”
他沉思了一阵,像是想到些什么,但他只是说:“梦都是有深意的。”
走在路上是另一种状态,因为并肩行进时大部分时间可以忽略对方的表情和肢体动作。我指给他看那些在平常的日子经过我基本不会注意的事物,有效增加了谈话内容的丰富程度,也使我在解说中对自以为熟悉的场景产生一种奇特的陌生感,像盯着一个写过无数遍的汉字久了就会对它的笔画结构不甚确定。特别是当我们经过我的租的房子所在的巷子口时,我指了巷子里黑黝黝只能看清楼房的模糊形状的地方告诉他说那里就是我住的地方,他客气地说挺幽静的,感觉不错。我说可惜要搬了。我在里住了近两年了,楼房比我还老,墙壁斑驳,老旧的窗户竖着的铁栏杆锈迹斑斑,连这里的人也好像在这生活了一辈子并且从没想过离开。我完全没有想过要带他进去看看,就这样走过去了。
我不常这样过家门而不入。想到就要离开这里,又不禁有点伤感。那些行动迟缓的老人和精力旺盛的孩子,我不在时帮我签收快递的门卫大叔,小卖部过分热情的阿姨……他们都不用走,只有我走,带着我住在这里是日复一日仿佛自行分裂繁殖的越来越多的身外之物,只穿过一次的衣服,未拆封的书,从来没用过的杯子以及其他毫无用处的物件。尽管我时时提醒自己,我只是寄居,太多东西会让我在搬家的时候累得腰疼,我还是忍不住一点一点把屋子填充成家的样子。这时我便会想起妈妈的话,所谓的女人需要的安全感,一个固定的居所。
还有我钟爱的厨房,心情好的周末我会忙碌整个下午给自己做丰盛的晚餐,每样菜只能吃一点点,装一些在饭盒里带去公司当午饭,剩下的放在冰箱里分几次才能吃光。办公室里有个女同事的男朋友跟我们在同一个写字楼,每天中午在前台等她一起去吃饭。我常常在走过前台去茶水间的时候看见她挽着他的胳膊等电梯。他们笑着和其他等电梯的人说话,展示他们甜蜜的爱情。我一点也不羡慕他们。晚上在网上和他聊天,找到许多共同点。我想如果要谈恋爱,应该找一个这样理解我各种好恶的人。而现实是,除了在网络上,似乎没有多少机会能表达我的好恶。
我又忍不住跟他抱怨,他安慰我几句,然后说到他自己。他说有一天下午在会议室里,突然很想出去,就真的出去了。他转进楼梯间,往上走两层,在防火层停下来。防火层空荡荡的,只有巨大的四通八达的排气通道呜呜地响。他走向打开的窗户,热气向他扑来,他低头看楼下的马路上,来往的汽车变得很小,移动非常迟缓。视野中他曾以为熟知的一切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然后呢?我问他。
然后我就想,也许应该出去看看。
我觉得他粉饰了做出决定的经过。但无论如何他说到做到,真的辞职了,我们也才有机会见面。
在酒店对面,他问我要不要上去坐坐,再聊聊。我说不了,回去收拾一下也差不多要休息了,嗓子都成这样了可不能再熬夜。他笑笑说也是啊,今天晚上听你抱怨你的嗓子好多次了,赶快去把它弄好吧,别让它影响你的生活。
于是我们说了再见,他走向酒店的大门。明天一早他就要去别的地方,我们就这样说再见未免太简单了。更何况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是我实在想不出更隆重的道别方式。我们匆匆相见,然后分别,一起吃的这顿饭既是接风又是践行,简化了的步骤让我感到遗憾,似乎有些事情本来可以做得更完满。于是我叫住正要走进酒店夜间惨白的灯光里的他,说反正还不算太晚,不如上去坐坐,难得见一面。
他就在那里等我,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我走过马路,和他并肩穿过大堂,前台看了我们一眼之后继续低头看手机。我们经过一条狭窄的走道,走进不那么高级的电梯,没有说话。这沉默并不尴尬,像是理所当然,仿佛我们都知道这个夜晚将会如何结束。但是当电梯门合上,倒映出两个模糊的身影,在电梯上行时短暂的超重状态下,我开始有点后悔。他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弯了一下。电梯的指示灯显示楼层的变化,一阵失重的感觉,停稳。
在房间门口,他掏出房卡插进卡槽,门锁上的小灯红光一闪,发出嘀的一声。他转动把手,门没开。他又插了一次,仍然是同样的情形。“怎么搞的。”他嘀咕着,又试了一次,用力推了推门,还是没有成功。他显得有些烦躁,略带歉意地看了我一眼,生硬的抿嘴一笑掩盖他的烦躁,又望向长长的走廊,好像那昏暗的尽头会突然出现一个人来给我们开门。
“是不是每天都要到前台刷一次卡的啊?”
“不知道。你等我一下,我下去问问。”他小跑着,跑了两步就改成大步走。
我靠在门边,觉得有点累。他很快就回来了,大概没进电梯就碰到服务员。服务员看了看我,把门打开了。
他先进去,把门缝下塞进来的印有性感女郎的卡片用脚拨到一旁。
房间靠马路边,窗帘和窗子都敞开着,能看见外面灯火染亮的夜空,马路上的车声毫无遮拦地涌进来。他合上窗户,噪音小了很多,又拉上窗帘,把视线也挡住了。然后他就在窗边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下。“随便坐。”他说着,把空调打开。我环顾房间,只能在床角坐下,把东西放在地上。
说要好好聊聊,却发现没什么可说的。洗手间里传来排水管道的呜咽声,隐约好像还能听见隔壁房间不知是电视的声音还是人声。他起身拿遥控器把电视打开,那些与我们毫不不相干的人,矫揉造作的表演,或哭或笑的廉价剧情……让我们终于有了谈资又不必连续不断地开口说话。
这不是我原来想象的情景,因此我仍然感到遗憾,并且这遗憾像冰天雪地里的一杯水,越来越硬越来越冷。
“我们应该……”他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因而想要有所作为,不假思索的开口却又无以为继,“我应该多呆两天再走的,好歹算来了一次,应该看看这座城市”
“这里不是你的目的地嘛,无所谓的。”
“可是……”他不甘心,但有心无力,“算了。你喝水么?”他拿起桌上并排摆着的两瓶矿泉水中的一瓶,拧开盖子递给我。
“谢谢。”
我仰头喝了一口水,天花板上圆盘形的灯在我的眼睛里印下一个白色的亮斑,当我的视线再落在别处时,那盏灯发出的本来就不算明亮的白光像是有了重量,让我和他所处的空间都变得沉滞。而他浑然不觉,眼睛仍盯着电视屏幕,无法分辨他是在看电视还是在构思下一段对话。我瞄了一眼手表,进入房间才十来分钟,基于最初设定的“好好聊聊”的目的,我不能这么快就走。房间的温度已经降下来,一路走来冒的汗都蒸发掉了。我感到有点冷,胳膊环抱在胸前,手掌轻轻在胳膊上摩挲。
“你冷啊?”他留意到我的动作,“你可以拉被子披上,躺到床上去也行。”
(为什么不关掉空调?)
“没有啊,不冷。”我说,仍然搂着胳膊,觉得我和他,以及我们之间的关系不知在什么时候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再一次悄悄打量他的外貌,感到难以置信,又为自己不矜持的胡思乱想感到羞愧。
我忍不住又看了一下表,时针走得异常缓慢,好像每移动一小格都需要很大的动力。我计算着,等分针指到十二的时候就走。我尽力让自己松弛下来,再一次环顾房间,看见白色的(也许因为年岁太久而看上去像灰色并且浊迹斑斑)床头柜上,一个小竹篮整齐地摆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盒子,安全套或什么男用神油之类的东西,旁边则倒扣着一本翻开的很薄的书,封面上的标题是《写作》。
“你还带了书啊?”
“对啊,没事的时候可以看看。这本书很薄,带着方便。”
“讲写作的?”
“也不全是,反正挺有意思的,有点像笔记之类的,随便翻开一页就可以读,随时都可以放下。”
“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
他似乎不太愿意谈论他写小说这件事,又把话题转到电视上。我们渐渐都自在起来,从各自坐姿上就能看出来:他慢慢往下滑,脑袋靠在椅背上,腰背和椅背之间形成一个软绵绵的三角形,屁股挪到椅子的边缘,两条腿长长往前伸,显得非常懒散;我也不再挺着脊背,身体向后仰,双手撑起上半身的重量,脖子随意歪向一边。就好像我们并未共处一室,而是和往常一样隔着电脑屏幕,因为对方看不见自己而感到十分舒适和无所顾忌。
我又一次看了表,已经超过我之前设定的点很多了,而经过一段十分艰难而漫长的过程才终于抵达的状态让我再次无法告辞。我们随意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仿佛还有很多时间似的。随着夜的深入,我的嗓子开始叫嚣,喉咙像老房子的水管被各种污垢粘附而不那么顺畅,他给我拧开的那瓶水已经被喝光了。我感到我们之间不会再有进展,于是清了清嗓子,说:“我要回去了,明天要去看医生。”
“好吧。”他站起身,“我送你。”
“不用了,你也早点休息吧,送来送去挺麻烦的。”
我轻轻笑了一下,打开门走出去,想多说两句但总觉得说什么都有些难为情。
“再见。”
“再见。”
经过前台的时候,昏昏欲睡的前台姑娘抬头看我,似乎认出我来,并且对我在此时离开感到疑惑。当然她并不在意,继续低下头打盹。
沿着刚刚走来的路,相反的方向。店铺都关门了,行人稀少,不时有汽车开过,车头灯非常刺眼。经过刚才他停下来抽烟的地方,树根下的烟头好像多了几个,不知道哪一个是他扔的。我似乎又闻到烟味,嗓子就不舒服了,不得不咳嗽几下。我仍然感到遗憾,虽然明白无论再怎么拖长时间都会是同样的结果。我不停咳嗽,转入更加安静的巷子里时咳嗽的声音显得非常响亮。于是我吞咽唾液,喉头滑动的声音只有我自己能够听见。
他及时给我发来短信,问我是否安全到家。这么一小段路,有什么安全不安全的呢?我心里这样想着,终于把分别的时候想说而没说的话说了。我说,祝旅途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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