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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D.制服
玛德莱娜·勒诺①,她是伊夫·圣洛朗②给她提供服装的,他给她制做裙衫,她穿
在身上,嗬,好极了,她穿着走出去,风行一时。有人问:她是不是真知道她穿的衣裙
是新式样。此后,玛德莱娜,她之所知也就少而又少了。她和我,我们彼此相爱重,深
深相爱,我相信她是知道的,我常说我们两个人,玛德莱娜和我,不会成为喜欢打扮卖
弄风情的女人,不过事情可是复杂得多。我有一件制服穿到现在已有十五年之久,这就
是M.D.制服③。这种制服看来已经成为一种look Duras(杜拉款式)了,去年竟被一
位妇女时装剪裁师所采纳:一件黑色坎肩,一条筒裙,卷领套衫,和一双冬季短筒靴。
我说:那不是漂亮不漂亮的问题,那是不确切的。对特定的服装的考求,在于形式与内
容,自以为显示出来的与期求显示的、自以为是那样与期望以所穿衣物通过暗示方式呈
现出来的这两方面的一致。获得这种一致也不一定非去追求不可,一经得到,那就是确
定下来了。最后也就把你也给确定下来。总之,结果就是这样。这就是一种舒适。我个
子很小。由于这一事实,绝大多数女人穿的大部分服装,我都不能穿。这种困难,这个
问题,我这一生都给打上了烙印;为使一个身材较小的女人不去注意它,有关衣着之事,
在我这里,千万不要触及。许多人决不提我这人穿衣总是一成不变,还是照此办理为好。
所以说这是衣着上的干篇一律,像穿制服一样,正像他们所看到的,事物存在理由为何
不必多说。我决不带手袋。我的生活已经发生变化,原因也就在此。甚至在穿坎肩之前,
不过,也所差无几,大同小异而已。
①玛德莱娜·勒诺(1990年出生),法兰西喜剧院有极高成就的女演员,后与其夫
戏剧家让一路易·巴罗尔组成巴罗尔剧团。上演剧目有莫里哀、阿努伊、克洛伐尔、吉
罗多、契诃夫、贝克特等。
②法国著名时装设计师。
③M.D.是作者名姓的缩写。
我么,确实没有必要把美丽的衣装罩在自己的身上,因为我在写作。这一类事,在
写作之前,是有价值的。男人喜欢女人写作。他们只是不说出来。一个作家,就是一片
不可理解的奇异的土地。
好了,你什么都知道了。
作家的身体
作家的身体也参与他们的写作。作家在他们的所在之地,也会激发性欲。就像国王
和有权势的人那样。男人,那就好比他们在和我们的头脑一起睡觉,进入我们的头脑,
同时又进入我们的身体。对我来说,也不例外。在非知识分子的情人那里,这一类迷狂
也起作用。对一个工人来说,女人写书,正是他们之所无。所有男作家女作家加在一起,
在世界各地,都是这样。都是最好的性对象。在我年轻幼小的时候,我曾经被一些有年
纪的男人所吸引,因为他们是作家。排除智力,我简直不可能设想性的问题,何况智力
对它来说本来就没有什么而且也无从排除。知识分子大多是笨拙的情人,胆怯,而且惊
慌害怕,漫不经心。他们是作家,对他们自己的肉体同样也漫不经心。此事与我相距很
远,与我不相干,我注意到,在做爱上辉煌华美的作家很难说是大作家,远不如在那方
面做得不好而且慌慌张张的那些作家。有才华的人,天才,呼唤的是强奸,他们呼唤它
就是像他们召唤死亡一样。冒牌作家就没有这类问题。他们是健全的,同他们相处,安
全无事。在夫妻作家之中,女人讲到他们的职业,说:我丈夫是了位作家。丈夫说:我
女人也写。孩子说:我爸爸他写书,我妈妈有时也写。
阿兰·万恩斯坦
最近一个时期,对我来说,是一些恶劣的日子,那就是一本书写完出现的那种孤独
感,好像书已合上却继续滞留在我身体中,再次又弃我而去。对此我讲不清楚。就在昨
天晚上,11月25日,阿兰·万恩斯坦在“法国文化”节目播放过程中,滔滔不绝持续讲
了两个小时,我竟一个句子也说不出,就像我患了失语症似的,真叫人怵目惊心。阿兰
·万恩斯坦一直在等待那个必不可少的时间,最后我还是讲了一点什么。接着我又顿住
了。我问自己,这样的事在我身上怎么会发生,我究竟做了什么,做的是怎样一场恶梦。
我弄不清。肯定是有这么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我六十五岁时发生的,还有Y.A.①,
同性恋者。这无疑是我这后半生意想不到的事,最可怕又最为重大。很像《痛苦》②中
出现的情况,不过这里所说的事例,说到的男人,他就在现场,我并没有等他回来,他
也不是关在集中营的,他人就在这里,他在守护着我,帮助我与死亡进行搏斗,这就是
他做的事,这件事他本心是不知道的。他对这件事并不知道,他相信是这样。有一点很
明显,就是两个之中是他或是我死了,他和我不论谁对于继续活下去这样的想法都无法
承受。我们知道,我们相爱,我们都不说。这是无法接近无法想象的事,甚至对我们来
说,这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不过是这么一个故事,这样一本读起来让人精疲力尽的
书,而且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扬就像疯了一样朝这本书扑过来阻止书继续写下去,而
且——在这么做的时候——却激励他也拿起笔去写了。
①Y.A.即下文所说的扬·安德烈。
②《痛苦》是作者1985年发表的小说,内写到“我”在等待第二次世界大战关在纳粹集中营的男人回来。有张小鲁的中译本。
在美国医院那次陷入昏迷状态①,也曾有几次短暂的清醒,我看见他就在我身边,
那是一些极其少见的时刻,为时短暂,我看出他对我是有所欲求。我问他,我也对他说
了:“这样昏迷过去,你不知道我会活下去,你还会要我。”他对我说:“是,真是这
样。”我们是谈过,但是没有结论。后来我无力再说下去,我也不可能再写了。甚至一
把调羹也拿不住,我口液不停地流出来,弄得到处都是。走路也不行,不能走了。我什
么都弄不清了。我倒下了。这就是他所要得到的那个女人,这就是他以Y.A.的爱爱着
的女人。
①作者因酗酒成疾十分严重,曾住入巴黎的美国医院治疗。
拉辛森林
在特鲁维尔的时候,我无法想象我还能回巴黎。我不知道我在巴黎还能做什么。我
只见到极少几个人。情况比我这里说的严重得多。非常严重。我在巴黎简直不能生活。
不加注意,不谨慎,所以陷入这样的境地,就是这样。甚至仅仅相隔两天我就不可能看
到我生活的展开。既不能没有这个人,又不能与他共在,就像在我们种种不同的故事里
写的那样。的确是这样,万恩斯坦说的我都承认,问题并不涉及什么痛苦,而是确认自
始即有、几乎童年时就出现的那种失望,可以说,确实,就像八岁时就有的自认无能力
的那种认识又突然复现在眼前,面对种种事物、人,面对大海,面对生命,面对自身肉
体的局限性,面对森林,不冒被杀死的危险就不能接近森林,面对定期邮船离去的永诀,
面对哭父亲死去的母亲,那种伤痛明知幼稚但他毕竟是从我们这里被夺走了,就是面对
这一切所产生的自知无能为力那种认识。年华的光辉就应该是这样。这样的年华我却不
曾有过,不过这样的年华我曾有所接近。当人们还没有建立个性行为特征的时候,往往
为这种明显现象所蒙蔽。我的母亲永远被拘禁在既定环境下不能自拔,只有哭泣,在男
人群集调笑的宴会终席她还不得不照例强颜欢笑。当她处在一般人的场合下,对我来说,
有时她反而显得那么可怕,以致她不能不返转来请求我们原谅。我和她是疏远的,她参
加庆会回来骗人说玩得很愉快,谁都知道她并不开心,悲苦到了极点。她尽管装得和一
般人一样,但在我们这里那是没有什么作用的。我们知道她并非如此。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是怎么一个处境,她要不是经常处在这样的神奇状态之下,我们就不可能认出她来。
她已经进入神奇境界了,这只有我们知道。如果有谁能知道梵高生活在神奇境界,还有
马蒂斯,尼古拉·德·斯塔尔,莫奈,那是因为他正在经历童年时期,他在我们的母亲
身上向纵深方向不停地探索,所以对此才有所知。我真想把梵高,还有其他的人,一起
加到扬这个故事中去,因为扬的这个故事同样也进入了神奇之境;音乐也是这样,音乐
是神奇的。在写作中,也须多方设法寻觅神奇,我找到了:神奇之风在拉辛的大森林中
吹动,在拉辛大森林的顶颠上吹拂。正是这位拉辛,但是,对于拉辛,还不曾详加看待,
没有好好地阅读,深思。那就是拉辛的音乐。是说话的音乐。不是别的什么,人们对它
有误解,错了;是莫扎特,拉辛也是,他们正是在某一个点上;在呼唤喊叫。
波尔多开出的列车
我已经十六岁。在这个年龄上,我的行为举动还像是一个孩子。那是从西贡回国,
同中国情人分别以后,乘夜车,从波尔多开出的列车,在1930年。我是和我一家人在一
起,我的两个哥哥,还有我的母亲。在三等车有八个坐位单间车厢时,我想另外还有两、
三个人,其中有一个年轻人,坐在我的对面,他在看我。他大概有三十岁。那应该是在
夏季。我一直是穿在殖民地时穿的浅色裙衫,光脚穿一双凉鞋。我没有睡。那个男人问
起我家庭情况,于是我就讲殖民地的生活,下雨,炎热,游廊,与法国的不同之处,去
森林远足,我还要通过这一学年学士学位考试这一类事,无非火车上成了惯例的那种闲
谈,这时只要把自己的故事,家里的事照直说就是了。后来,突然发现所有的人都睡着
了,我的母亲和我的哥哥车一开出波尔多很快就睡着了。我说话声音很低,不要吵醒他
们。如果他们听到我讲家里的事,他们会吼叫、威胁我不许开口。轻声和那个男人谈话,
车厢里另外那三、四个人也睡去了。这样就只有那个男人和我醒着没有睡。就这样,突
然一下,开始了,就在同一时刻,转眼之间,千真万确,而且方式粗野。在那个时候,
这类事是决不说的,特别是在那种场合,这一来我们也就不可能继续谈话了。彼此也不
可能再看谁。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被击倒了。是我,大概说必须睡一睡明天一早到巴黎
不要太疲劳。他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他把灯关了。在他和我之间有一点空隙。我伸直
躺在长椅上,把腿攀起,合上眼。我听见他打开车厢门。他出去了,回来拿着车上的一
条盖被,他把被盖在我身上,我张开眼睛,对他笑笑,说谢谢。他说:“夜里火车上他
们把暖气关掉,早晨很冷。”我就睡了。我被他伸到我腿上热热软软的手弄醒,他的手
轻轻把我的腿分开,试着往我身上伸来,我微微张开眼睛。我看见他在看车厢里的人,
他在注意察看,他害怕。我把我的身体一点点慢慢往他那边伸过去。我把我的脚抵在他
的身上。我把脚给他。他抓住我的脚。我闭着眼睛顺应着他的动作。开始动得很慢,后
来越来越慢;始终是克制着,最后达到快感,不动了,要是他叫出声来,那就无法忍受
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除了火车震动响声以外别无动静。车开得更快了,响声震耳欲聋。
随后车声又低下来,变得又可以忍受了。他的手摸到我身上。手显得惊慌不定,依然热
热的,它害怕,我拿它握在我的手里。后来我又放开,随它怎么动。
列车响声又震响起来。他的手缩回,有很长一段时间躲开我,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我一定是睡着了。
它又来了。
它抚摩全身、抚摩乳房,腹,腰下,带有欲望再升温情激起那种情味。有时它突然
又停下来。它摸到那个地方,在发抖,像是要啮咬,滚烫滚烫。然后,又开始移动。它
给自己设置一种理智,又温柔又知理,让自己亲切可爱地向这个孩子告别。在手的周围,
是火车的喧闹声。在火车四周,一片黑夜。在火车的喧声之中,是车上通道中的沉寂。
火车停站,把人吵醒。他在夜里下车。到了巴黎,我张开眼睛一看,他的位子空在那里。
书
书,就是两个相爱的人的故事。是这样:他们相爱而无成见。那是在书本之外发生
的。我在这里说的,我不想在书里说,但是现在我不应忘记把它说出来,尽管找到要说
的字词有点困难。这种爱情有寄托在不可能写之中。这是一种写作还达不到的爱情。太
强烈,比人还要强烈。它根本不是组织而成。它活在黑夜,大多时间是在沉眠不醒之中。
不,不,爱情一开始,一般也就自行组成,即使是在禁阻体验它的全部阻力周围,它也
要那么去做,给自己创造出种种风俗习惯,人们吃饭,睡觉,他们接吻,他们争执,又
和好,还试图去自杀,有时他们又彼此脉脉含情,有时他们彼此离异,分开以后又回来,
有时他们也谈一些别的事,他们并不天天都是涕泗滂沦。在这里,他们什么也做不成,
他们不做爱,他们在等待,等待混沌的黑暗到来,有时他竟想杀死她。我相信他一定会
杀她,大概他真地做到了,不过我觉得那是一个勉强的结局,为时尚早。可以说,那是
一种无主题的荒谬的爱情,这样说仍不免抽象,不真切。不,这还是说我已说过的那种
爱情吧,一种已经在爱的爱情,它已经长人并且留存在一切人们可说是按照宗教品位论
证过的那种境界之中,由此它可能接近于渴求痛苦,接近于要求某种暧昧不明的理性,
这种理性要求那种痛苦,以便追忆没有形象没有面容没有声音那种无显现的不在,不过
它已经把人体整体地裹挟而去,就像是处在音乐功能的支配下,被引向那种与不知是从
什么形式重负下解脱出来相伴随出现的激情。
是的,这样一本书就是在人们之间不被承认的那种爱情,他们禁止说出他们在其不
了解的力量支配下相爱这一事实。不过他们是在相爱。这样说也还是没有说明白。那是
无法宣告的。它无时不在逃遁避走。那就是无能。可是它毕竟存在着。在他们所共有的
那种迷狂之中,对于他们来说,又是属于个人性质的,也是他们感情的同一体。他们之
间发生并使他们结合在一起的那种情况,他们从中是不是看到一些什么?我不知道。至
于爱情,他们比别人更懂得在爱情中有所为而无言的含义,但是他们却不相当于爱情以
便共同去体验。他们生活在另一个故事发生的地方,就好像他们是另一些人似的。当有
人相说爱,一般说他们是以爱情来相爱的,在这里,这些人并不懂得相爱,不过是在经
历一种爱情罢了。在他的嘴上找不到把它说出的那个字。有欲望,在性方面,也不能表
达,这就把爱情抽空了。随后就是喋喋不休,还要纵饮。不,不。对此,只有为之痛哭。
书上的那些人物,我认识他们,他们的故事我并不知道,正像我不知道我的故事一
样。我没有故事。同样,我也没有生活。我的故事,每天,每天的每一秒钟,都被生命
的现时击得粉碎。我决没有可能清楚看到人们说的所谓他的生活。只有关于死亡的思想,
或是对那个男人和我的孩子的爱,才把我聚集归一。我活下来就像是我绝无可能接近于
一种存在模式。我常常问自己,人们叙述他们的生活究竟是以什么为基础。是这样,叙
事范例是有很多,都是按照时序、外部事件作为起点。人们一般都采纳这种范例。人们
从他的生活开始起步,沿着事件发生的轨道,战争,地点的变换更替,结婚,最后归结
到现时。
有一些书是难以触摸到的,这里的《80年夏》①,《大西洋人》,在莎利玛尔花园
中大叫的副领事,女乞丐,麻风病的那种气味,M.D,《洛尔·瓦·斯泰因》,《情
人》,《痛苦》,《痛苦》,《痛苦》,还有《情人》,海伦·拉格拉奈尔,学生宿舍,
大河上的光芒。《大堤》已经变得不可触及了,某些与人有关的因素由另一些因素取代,
这些因素不致引动读者的好奇心,我极想让他读到,所以让故事保持一个距离,以减少
危险,一切都应该归结到那个原初的故事,那个故事已经失落不见了。这一情况一直延
续到《情人》。所以在我一生中包括有两个少女和一个我。《大堤》的故事就是这样。
在1986年那个可怕的夏季,在写这最后一本书的时候②,事情的发生,我并没有看到。
在这个故事里,地点改变,当然,那是亲身生活过的,书在什么地点,在什么层次上,
在怎样一个副词上说了谎,说谎的情况是很难发现的,可能仅仅在一个字上说过谎。我
决不认为在欲望方面说谎。只有男人遭到你的肉体严厉拒斥,那样的情况才会发生。无
论怎么说,那本书讲的的确是生活过的故事。我按特殊事例处理它,不是作为类型事例
处理。写作的时间也许已经过去,经受过的痛苦我必然时时都会回想到。痛苦总是要留
下来的,而且永远不会改变,感情也是一样。在《情人》或是《痛苦》中,感情依然是
灼热的,还在拍击跳动。这种感情在这些书里还在发出回响,一有风吹草动,那些声音
在我耳中都能听到。在这里,什么也没有,我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我是被那些人接
混到一起了。而我所做的就是讲一个不可能的故事,就像我在一个女人与一个同性恋者
之间讲一个可能的故事一样,所以我要做的就是讲一个爱情故事,爱情故事永远是可能
的,即使它在那些人眼中显现为不可能,那些人与写作是相距很远的——因为写作并不
是与可能的样式相关,或者说,与故事不相干。可能,我是有意说到这个问题,甚至就
在这里说,但是不成功,做不到,我的意思是说:在他们中间,只有爱情,而没有爱情
故事。也就是说,我想说的是指有一次在他们相互关系的交会点上,在某一天夜里,爱
情像一面光的网在黑暗中显现。可能有一次,在某一个确定的时刻,故事直接指向爱情。
①《80年夏》是作者一本记叙体作品,1980年出版;电影《大西洋人》,1981年出版,小说《大西洋人》,1982年出版;“莎利玛尔花园大叫的副领事……”指小说《副领事》,1965年出版;《洛尔·瓦·斯泰因》即小说《洛尔·斯泰因的迷狂》,1864年出版;小说《情人》1984年出版;小说《痛苦》,1985年出版;《大堤》即小说《太平洋大堤》,1950年出版。
②此处可能是暗示与作者的小说《埃米莉·L》(1987)相关之事。
如果写虚假的东西,即使是略带虚假,让我取得很大的成效,这在我也是极其少见
的。为弄清这一点,我现在无疑正竭尽全力写这本书。我必须进入最佳的感情状态,以
求好好对待这本书,我不应该像对待伤害人、仇视人的对象、一种奇向自身的凶器那样
去对待它。有什么情况发生就让它发生吧。好像听到有人说过,写作无法再向上提升,
说写作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总是已经走到门前大门紧闭就止步不前了,可是我认为正好相
反,写作仍然通行无阻,什么都可以穿行而进,大门紧闭不管根据什么都可以长驱直入。
这样,书一定有什么同罗兰·巴特式的潜在文论相近似,我有许多思想,我要把它炫示
于外,小说有时就是证明,例如那些获奖小说。换句话说,我还没有从中走出来。我处
在历史环境下,就像我沉到海里,投入一条长河,但是,把爱情、把人野蛮化,仍然不
充分,对我来说,我是太重要了。距此还相差很远。
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每天经历的事并不就是每天发生的事。发生的事就是那没
有经历过的当天出现的最为重大的事。无事发生,那恰恰是最值得加以思考的事件。也
许应该带着我的行装、我饱经风霜的容颜、我的年龄、我的职业、我的狂暴、我的疯狂
进入写作,也带上你,你也应该留在书里,带着你的行囊、你的光泽的面容、你的年龄、
你的优闲放任、你的可怕的狂暴、你的疯狂、你的惊人的超凡人圣。但是这仍然还不够。
什么妥协,什么在样式上需按惯例做出“合理布局”,对它嗤之以鼻,丢掉它,这
种爱情的不可能性我要面对面去抗争,我们没有后退,我们也没有救援,这是一种来自
远古的爱情,简直不可想象,又是这么奇诡,我们并不在意,对它我们不需去勘察体认,
我们生活在其中经受它就像它原本现身于其中一样,不可能,确实,但不要去干预,也
不要去做什么,以求免遭残害免受痛苦,不要逃避,不要摧残,也不要走离。但这还是
远远不够。
在交付书稿之前,一直到最后一天,在这期间,我认为可能我还是不要把书槁拿出
去出版,当时只有我一个人思虑这件事,可是太晚了,最后还是他们占了上风,拿去出
版了。
基依伯夫
我对你说过,基依伯夫①会激起写作的欲望。可是事实又恰恰相反。是因为我有写
作的欲望。基依伯夫那个故事才那样牵住我不放。不过我现在和你说的是有关一本还没
有写出的书的外部情况,你听我说:这本书,出自头脑中那片土地上的基依伯夫,本来
应该放在我刚写成的第三本书的前面。如果那部稿子没有遗失,我现在就应该动笔写下
去。我必须到特鲁维尔旅行一趟,为的是查找我把那部稿子究竟给放到哪里去了。 ①基依伯夫,法国北部濒临英吉利海峡厄尔省一县城,在塞纳河出海处。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遗失的十页稿纸在一本已出版的书的草稿中找到。
这本新书在1987年3月写完,在《蓝眼睛》之后六个月交到出版者的手中。我很久
不曾喜爱一本书像喜爱这本书这样①。
①上文所述《蓝眼睛》指《蓝眼睛黑头发》(1986);此处说的这一本书应指《埃米莉·L》(1987)。
说谎的男人
最近我在试着写一本书,题目不妨叫做《说谎的男人》。写一个说谎的男人,他时
时都在说谎,谈到他生活上的事,不论对谁,都是谎话连篇。谎话在话还没有说出之前,
就已经拥到他的嘴上。谎话出口,他连感觉也感觉不到。关于波德莱尔或者关于乔伊斯,
他不说谎,吹嘘自己或是要人相信他的冒险事迹,他是不说假话的。不,对这些事他决
无谎言。至于一件套衫售价几何,乘地铁一段行程,一部影片上演时间,与同伴一次会
晤,一次不相干的谈话,一份菜单,一次全程旅行,一些已知的城市的名称,关于他的
家庭,他的母亲,他的甥男子侄,他都不说真话,说谎。他这样做完全不带任何利害因
由。起初,那真会叫人发狂。几个月下来,人们也就习以为常了。
此人是一位天赋非凡的作家。人非常精敏细腻,非常风趣,非常非常有魅力。也是
一个善于言词的人,赋有不可多得的资质。他是资产阶级出身,像王子那样谦和可爱。
尽管是由母亲亲手抚养成人,就像一位国君应有的那样,但在天性上,魅力上,对他极
少有什么影响。
我这样说他,几乎用不容置辩的方式说他,是因为他是一位情人,好几个女人的情
人。他有这样的天资,能发现她们,只要看一眼,就能从她们欲念的实质上认出她们。
我从没有见过有谁像他那样神魂颠倒的。我要说的就是这一方面,通过那种天赋他把她
们“抓”上手,甚至在认清她们的美质、她们的声音之前就爱上她们了。
女人就是这个人生命的首要人物,许多女人只要她一走近,看到他的眼光,就对他
领会于心。他这个人只要把女人看一看,他就已经是她的情人了。
在爱情中,他属于既野又克制、既可怕又圆柔那样一种狂暴粗野。
我多次试着去写这个男人,当我有意写他,这个人的说谎却又把他完全掩盖起来看
不清了,包括他的面容,他注视的目光。现在,不意有可能下笔去写,这还是第一次。
他给他自己租下一处公寓住房。他躲在里面,避开他的朋友、他的家庭的任何牵制。
他希望自己年轻,诱惑力历久不衰,过一个年轻人的生活,午饭吃火腿夹面包,晚餐到
饭店去吃,要有女人,所有的女人,冬季是法国女人,春季是年轻的英国女人。夏季就
到圣特罗佩①去。他循着女人各处迁移的足迹追踪不舍。1950年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况,
他决定在对女人的狂情中过活,以至于痛苦、危险,也在所不惜,不论他活到什么年纪
都必须如此。他宁愿让她们把他打得粉身碎骨,成为女人的爪下物,于他也并无所失。
他的欲望一定要有所成就。他引上手的女人,只需一次,在街上看一眼,就为他所有,
他再也不会忘记她们。当她成为他选定的女人的欲望的捕获物,他就要为她投入专情热
爱并生活于其中。其他的女人于是就不存在了。专爱独一一个女人,在这期间,神奇的
爱情有着极大的强度。处在这样的状态下,他没有任何抉择。对一个女人,他不能决定
自己的欲望,在他自身范围内也不能决定采取谨慎行为或者有所克制。他只有这样的能
力,即对她有所欲愿并为此而死去。
①法国瓦尔省濒地中海与戛纳相距不远的避暑胜地。
真是一个美好的男子,完美的人,这是就完美这个词所有的含义而言,是完美的,
永远衰竭濒临死亡并不因此而死去,希求一死同样更渴望那种激情。他对自己有所认识,
却不能没有女人。女人把他投入一种不明的悲剧感情之中。我在一些酒吧、在夜晚见到
过他,他一接近某些女人就突然变得面无人色,好像立即就要昏厥倒下一样。当他在看
某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就忘记所有其他的女人。任何一个女人出现在他面前都像是唯一
的最后一个女人。这种情形直到他死去一直是如此。
他的死发生在埃特勒塔①,在春季的某一天。那一次他并没有死,没有因为患病有
许多讨厌的禁忌亡命死去。即在两年之内严禁接触女人。不许吸烟。禁止做爱。拥吻也
在禁止之列。他的生命在这种种条件下竟有所恢复。不过心肌梗塞症是非常严重的。十
年后他终于死在心肌梗塞症上。
①埃特勒塔在法国北部塞纳滨海省,著名的海滨疗养地。
就在这两年当中,他继续写他那本书,那是已经写了不少年了,一本男人的书。书
写得很长,50年。这本书让他获得一项法国最重要的文学奖:梅迪西奖。对此他感到很
满意。
这个人有一天对我们一位共同的朋友,我想那是在他快要死去的时候,说他一生中
有一次爱过一个女人,是持久的。有几年时间他对她始终没有欺骗,对这唯一一个女人
没有说谎。井不是有意不说谎。到底是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他一生中仅有这么一回,
绝无仅有的一段时间。一段爱情。为什么和这样一个女人而不是别的女人那件事竟达到
如此强烈的强度,他自己并不知道。
他认为那并不是因为他,大概是因为她的缘故。他认为事情大概永远都是这样。他
相信那永远永远都是女人,有赖于女人的欲望,应该由欲望对一对情人担负责任。爱情,
历史,一切,都有赖于女人的欲望持久不变。当女人的爱欲终止,男人的欲望也告停歇。
或者说,男人的欲望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终止,那么他就变为不幸,愧悔,孤独,瘐死。
他认为女人和男人,在根本上,他们的肉体,他们的欲望,他们的形态,都是不相
同的,仿佛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创造一样。
他死在出租过夜的旅馆房间里。这家旅馆靠近我的住处。有人说那个女人很美,年
纪很轻,棕发,绿眼睛,就像他小说里写的女人那样,她正在准备结婚,一直到那天夜
晚,她一直拒绝他。
她在等他。他迟迟到来,他是从容不迫的。他还燃起一支烟吸着。一年前他才开始
吸烟。他非常想得到这个女人。他要求她单独和他到旅馆开房间已经持续有几个月好几
个月了。她终于让步了。他面色十分苍白。激动得难以自持。自从上次心肌梗塞发作以
后,每见到新认识的女人,他都忐忑不安害怕死去。他的死只经历一秒钟。猝然死去。
连说一句这就是死的时间也没有。这是她说的。突然一下她从肉体的重量上发现人死了,
那时他正在她身上。她感觉到他也在那一时刻。她从旅馆跑出来。经过旅馆服务台,她
说在某个房间里有一个人死了,应该通知警察局。
记忆依然是十分清晰的:他在一条街上向前走着,衣着优雅。还可以看到那种种色
调,钉着铁掌的英国皮鞋,芥茉色宽松套衫,浅栗色灯心绒长裤。他步履齐整,走起路
来很是好看,两腿立得很稳,行走姿态美雅,体态轻捷,无拘无束。他走着。他在顾盼。
他的目光神色似空无所有,处在半睡眠状态,而这时,他其实正在注视着——他的名字
一经说出,就像这样,他人就显现出来了:他在看,他在寻索,他把自己隐藏在他的视
线后面。他在窥伺那冬日午后索漠烦闷情绪控制下带有某种香水气息的女人。
有一次,有一个十分年轻的女人走来看我,要我给她讲一讲这个人。她不是去旅馆
的那个女人。她刚刚从他的死给她造成的悲剧中摆脱出来,她到处找人希望能详详细细
给她讲讲有关这个人的事,他是那么明敏有才智,又是那么纯洁。我几乎什么也讲不出。
我们是在一次圣诞节庆会中认识的,那天夜里,我原本是到那里去看一个情人。他
把我从会上带出来,可是我后退了,我想回去。他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在巴黎,就像现
在一样,彼此原本是认识的,他总是打电话给我的那个朋友,要他告诉我他在一家指定
的咖啡馆里等我。他每天都在这家咖啡馆等我五、六小时,面对着大街,坐在那里,一
直等了八天。我抵制没有去。我每天都要上街,可是巴黎这个地区我避开不去。当时我
正在一次新的爱情中活得快要死掉。第八天,我再走进那家咖啡馆,无异是走向断头台。
照片
照片在迁居搬家的时候常常遗失。我母亲在她一生中搬家有二十至二十五次之多,
我们家的照片就这样遗失不见了。照片滑落到抽屉下面,留在那里看不见,很好,搬家
的时候,又可以找到。照片过一百年会碎裂破损,和玻璃一样。有这样一件事,我是不
是说过?那是在五十年前,我在那个在印度支那买的衣橱抽屉下面,发现有一张明信片,
日期标出1905年,是寄给那时住在圣一伯努瓦街一个人的。这张照片在这年轻时就有了,
要是不存在这样一张照片,那也就不能说我是活过的。对我母亲来说,一个小孩的照片,
那无异是圣物。人们为了再看到他孩子小的时候,只有去看照片。人们一向是这么做的。
这事很是神秘。我认为扬只有在他十岁我还不认识他那时拍下的照片好看。在那些照片
上面有我现在在他身上一再寻找的东西,那种天真无知,对1980年9月在我们身上发生
的事不管是好是坏完全不知。
19世纪末,那时人们都是到村镇摄影师那里去拍照,就像《情人》中写到永隆居民
所做的那样,——那是为永久长存吧。
你的曾祖母的照片是不会有的。你尽可以到世界各地去找。也找不到。只要想到这
样的照片不存在,那就成了一项本质性的缺失,甚至成为一个问题。没有照片,他们是
怎么活过来的?死后什么也没有留下,面貌、形骸,都没有留下。笑,有关的资料也一
点没有,若是有谁告诉他们说照片有了,他们一定会大为惊慌,为之震慑。与人们过去
的想法和现在的想法相反,我认为照片有助于遗忘。照片在现代世界宁可说只有这样的
一种功能。一个死人或一个小孩固定的死板的一张脸,近在咫尺,永远不过是人们头脑
里装着千百万种形象中的一种形象。有千百万种形象的影片仍然还是那同一部影片。无
非是对死亡的确认。照片起初在19世纪上半叶用来做什么,我不知道,如果是为看一看
死去的人,或者是为看一看自己,在个人来说,对于他的孤独的心,照片究竟具有什么
意义,我也不知道。面对自己的照片,人们不是感到错愕,就是赞叹,总之,永远感到
惊奇就是了。看看他自己,那是肯定的。看自己的照片,总不免为之愕然,或者赞赏,
或者惊异。比之于其他别的什么,人更需要那种非现实性。在生活中,人们是看不到自
己的,包括在镜子虚假的投影中,所看到的无非是按照期望取得自身组成的形象,最佳
形象,即为拍照摆出姿态希图重现已经全副武装起来的那副脸面,如此而已。
断水人
这是几年前夏季中的一天,法国东部的一个村镇,也许是在三年前或者四年前,是
在下午。自来水厂一个雇员来到这一人家切断供水。他们是被另眼看待、不同于其他人
的一类人,也就是说,水费拖欠不清。他们住在一处废弃不用的火车站里——高速列车
铁路线是经过这个地区的——那是经市镇同意才让他们住进去的。男人在镇上给一些人
家打零工。他们大概还接受镇政府的一点资助。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四岁,一个一岁
半。
在他们住房前面,不远,是高速列车铁路线经过的地方。他们无力缴付煤气费、电
费、水费。他们生活在极端贫困之中。所以这一天有人来把他们居住的旧车站中的自来
水切断了。来人见到那个女人,女人只是默不出声一言不发。她的男人不在家。只有那
个落后的女人带着一个四岁孩子、一个一岁半的小小孩。那雇员是一个像所有男人那样
的人。这个人,我就叫他断水人吧,时当盛暑,这他是看到的,是一个天气非常炎热的
夏季,这他也知道,因为他自己就生活在这样的夏季之中,那个才一岁半的小孩他也是
看到的。有人下达命令叫他断水,他就那么做了。他遵守他工作排定的日程:切断供水。
他让那个女人无水供应,无法给孩子洗澡,没有水给孩子喝。
当天夜里,那个女人和她的丈夫带着他们两个小孩走到高速铁路从废弃车站前通过
的轨道上躺下来。他们一起都被火车压死了。只需走过去一百米就可以。卧在铁轨上。
让小孩安静下来。说不定还唱歌哄孩子入睡。
据说列车当时是停下来的。
这就是那个故事。
那个水厂雇员有他的说法。他说他是来切断供水的。他没有说他看到小孩,可是小
孩是在那里,和母亲在一起。他说她并没有维护自己,他说她没有要求他继续供水,这
就是人们所知道的一切。
我记下上面所写的故事,突然间我从中听到了我自己的声音——她什么也没有做,
她没有自卫——竟是这样。人们不得不通过那个水厂雇员来了解这件事。既然她没有要
求他不要断水,所以他没有理由不切断供水。必须弄明白的是不是这一点?这真是一个
令人发狂的故事。
我继续说下去。让我仔细看一看。她没有对水厂雇员说她还有两个孩子,因为那两
个孩子他是看到的,也没有说夏季炎热,因为他本人也生活在夏季,这炎热的夏天。所
以她就让断水人走了。剩下她单独一个人同两个小孩留在一起,有一段时间,随后,她
就到村里去了。她找到她认识的一家小酒店。人们不知道她在小酒店和酒店老板娘说了
什么。她说了什么我并不知道。老板娘是否说起过什么,我也不知道。她没有讲到死。
这是人们所知道的。也许她对她讲到那件事,但她要自杀、杀死她两个孩子和丈夫,还
有她自己,她没有说。
新闻记者也不知道她对那家小酒店女店主说过什么,因此就对这一件事没有专门报
道。根据“事件”当时情况,我的理解是:那个女人在决定一家人都死之后,带着两个
孩子从家里走出,她的目的是什么,人们并不知道,想必是要做点什么,说点什么,死
前必须做必须说的什么。
在这个地方,我就把这个故事空白无声的部分,即断水之后和她从小酒店出来这一
段时间给复原了,也就是说,我借助这种深沉的沉默展开成为文学。正是这一点使我有
所推进;正是这一点,让我切入历史,进入到故事之中,否则我仍然是停留在外部。她
本来也许想等她丈夫回来,告诉他决定一死这个消息。但是没有。她到村里去了,到镇
上小酒店走了一趟。
如果这个女人自己有解释,那么这个故事也不会引起我的注意。克里斯蒂娜·维尔
曼①连两句话也写不端整,却使我很是激动,因为她和这个女人一样,都具有那种不可
能加以测度的强烈性质。有一种发自本能的行为,不妨对它深入探察一下,人们也可以
将它归之于沉默。一种男性的行为很难纳入无声无息的沉默,那样做也是虚假不真的,
因为男人不可能属于无声无息的沉默。在古代,在遥远的过去,千万年以来,默不出声
的是女人。所以,文学,是属于女人的。文学里讲的是她们,或者是她们从事文学,都
是女人。
①可能是另一位类似此处所述的新闻报道中的人物。
所以那个女人,人们相信她没有说话,因为她从来就不说话,尽管她本来应该说。
她大概没有说起她的决定。不。她应该是说了一件什么事,以取代那件事,她的决定,
她说的什么事对她来说与那个决定是等同的,而且对所有知道这个故事的人来说,也是
等同的。也许说了关于炎热的一句什么话。这是一句带有神圣性质的话语。
在这一类瞬间,语言可以达到语言最具威力的高度。不论她对小酒店女店主说了什
么,她的话是说尽一切的。说尽一切这四个字,在死付诸实施之前说出这最后几个词语
是与这些人终其一生沉默无言相等同的。这些话语,没有人能够抓得住。
这样的事件在生活中每天都在发生,在告别的时候,在死亡的时刻,在自杀的当时,
只是人们不加理会就是了。已经说过的事情,先此发生本应发出警告的事情,人们都轻
忽忘却无所知了。
他们四个人一起卧倒在旧车站前面高速列车经过的铁轨上,两个人各自抱着一个孩
子,等待火车急驰而过。断水人倒是没有什么可烦心的。
对断水人的故事还要补充一下,即那个女人——有人说是落后的——对于那种断然
处置,她还是有一点懂得的:这就是她绝不可能,同样过去也绝没有可能依靠什么人能
把她以及她一家人从困境中解救出来。她已经被所有的人,被整个社会抛弃了。留给她
的只有一件事,死路一条。这一点她知道。这是一种可怕的知识,非常严重,非常深刻,
她有这种认识。所以即使说这个女人愚昧落后,自杀以后,如果还有人谈到她,那就应
该回顾一下人们所没有去做的事。
在这里,不禁又想她来,无疑也是最后的一次了。我要说出她的名字,可是我不知
道。
事情已经了结了。
在死前几个小时,夏天是那么炎热,一个小孩焦渴,要喝一点清新的凉水,那个落
后愚昧的年轻母亲却等待时间到来,正在那里徘徊兜圈子,这一切留在头脑里是抹也抹
不掉的。
菲贡·乔治
我的朋友乔治·菲贡三十五岁,这时他获得减刑释放。在十八岁到三十五岁之间,
他在监狱里度过十四年又七个月。在他的故事里总有点什么始终让我受不了,那就是他
的结局,他的死。我这里是旧事重提,想讲讲这个人。当菲贡获释得到自由之后,曾经
有几个星期是幸福的。突然一下,又出了问题。有一天,烦恼降到他头上,从此不论在
哪里总是纠缠不去。一点办法也没有。一直到他死,死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是让警察
局把他处死的。菲贡是因为绝望才死的,他知道被捕坐牢这种事转移到监狱以外,释放
对于他一无所用,也没有可能向没有进过监狱的人讲这种事,监狱,这种剥夺,就是这
么一回事。菲贡从弗雷纳监狱出来,即陷入无法改变的孤独之中。我们听他谈,谈几个
小时,几天几夜但是我们激动情绪一过,这个总在纠缠菲贡的故事也就从我们这里烟消
云散,这种情况他并不是不知道。因为亲身经历其事的人与听他讲的人两者之间无疑必
须有生活上的共同点才行,譬如工作,职业,道德,所从属的政治,等等。菲贡,他一
直在写一本关于监狱的书,如果是那样,他的读者也必须是他认识的监狱里的犯人。监
狱与自由生活之间尽管有关连,但没有共同点,相似性,甚至相去甚远。以至睡眠也各
不相同,阅读也是相异的。如果说菲贡是幸福的,那是在他坐牢的时候,他在监狱里曾
经担任图书管理人,筹划写一本关于牢房有如侵入私室进行盗窃的书。写这样一本书,
在他看来就必须改变社会。菲贡失败了,因此只有死去。他的死是因为未能把他对监狱
的认识传布给其他的人。菲贡把禁闭在监狱中的人日常生存状况作了极为精确的描写,
凡他所住过的监狱全部组成人员中第一个人,从法官一直到检察官全部法国司法机构的
Curriculum vitae①,他都了解。但无济于事,没有用。坏就坏在菲贡对有关事件的那
种忠实的诚挚,菲贡的纯洁,那是无疑的。他深深陷入事实的真相、现实的泥潭不能自
拔,他是被毁了。如果菲贡避去自身的经验,另行设计,特别是去掉个人色彩,也许他
不会绝望致死。他应该运用手段,为了别人把自己经受到的一切加以改装。他每天过的
自由生活反把他拖回到监狱的日常生活。他怕的是遗忘。毫无疑问,在监狱的现实中有
那么一种类似接受考验加入教门和我们这些所谓“体面人士”所要求的考验的确完全不
同的测定标准。有关细节我还想得起来。甚至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也必须大吵大闹、威
胁、耗费时间才能获得。三十年以来,监狱里始终没有电视机、收音机,我相信只有香
烟可以卖给犯人。仅此而已。 ①拉丁文,本文意为履历。
写好上面的文字重读一遍,我还想再写几句。我说菲贡从来不曾感到幸福除非是在
监狱里面——我还应该补上一句:取得自由以后他期待的仍然是监狱里的那种幸福。自
由,他在弗雷纳监狱倒是体验到了。不在监狱要体验自由的幸福,幸福也就丧失不存在
了。事情可能永远都是这样。
瓦文萨的妻子
我把新闻记者看作是话语手册,制造话语的工匠。新闻只有按照激情的方式发挥出
来才说得上是文学。库尔诺的文章早已列入戏剧讨论方面最好的一本书。有时,在一份
日报上,也会意外出现一篇文章,特别是在司法或社会新闻栏目上。有一位塞尔日·达
内,也许在有关网球运动方面,他可说是一位作家。塞尔日·朱利也是一样,他的文章
出手很快,的确是一位作家。还有安德列·方丹。
有一次戈达尔在“七日谈”节目中发表谈话,说的是他对电视记者的想法。你还记
得:那是关于瓦文萨获诺贝尔奖的事。瓦文萨的妻子代表她的丈夫到斯德哥尔摩去领奖,
她的丈夫遭到波兰政府禁止不得前往;关于这件事戈达尔对新闻记者说:“瓦文萨的妻
子前去领奖,她当时处在画面的中心地位,你们,电视台记者,在他们电视屏幕上出现
了一位十分美貌的女子,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你们,你们却被隔开一个距离。但你们
为什么被隔开一个距离呢?甚至你们也并不知道。我说:那也许恰恰是因为她非常美丽
的缘故。”戈达尔还加上说:“因为她不是一个人体模型,也不是一个女明星,她们的
职业才是让自己展览的。”
戈达尔说了应该说的话。
这位年轻的波兰妇女代表她的丈夫亲自去争取那样一份奖励,确实是一个美妙的想
法。事实上,那种事本来可以叫人厌烦死的。颁奖仪式全部过程。人们所能等待的是就
近一睹这个女人的风采。这种事还不曾发生过。有关这一点,是十分奇怪的。似乎有某
些镜头焦距、某几个角度在新闻报道中是被禁止的。似乎为了不要让新闻报道失效,倒
霉,就只能从这么一个固定死的途径去搞;仅仅以表现瓦文萨的妻子出场为原则,不表
现她的美。
一项真实的信息本应该把这个女人展示出来,因为瓦文萨的妻子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瓦文萨所爱的女人,这是比瓦文萨还要多出一些的什么。他的女人,在那一天,那无异
就是允许你上溯一切、追溯与她密切相关不可分割的事实全部的一份证书。好比一座森
林,是不可能和一个从中穿行而过的人相分割开来的,也可能是在被杀死之前穿过森林
的,又好比是一袭裙衣,一头长发,一封信,岩穴深处的一片印迹,电话网络中一次说
话声。一项真实的信息,既是主观的,又是触摸得到的,是一个已确立的形象,写出的
或口头的,又永远是间接。
有时我还想到那种倾向性的新闻报道,尽管已经凋敝不堪,却也可说是很好的新闻
事业,至少它改变了愚昧,它让人会怀疑对有关事件的那种说法。人们去看它,正是为
了去纠正它。人们借此可以建立自己的主张。我讲到这件事说来真是可悲,在电视为攻
击斯德哥尔摩和波兰那匹小马竟搞出如此恶劣手法。瓦文萨的女人啊。
电视与死亡
这是由米歇尔·富科的死引起的;米歇尔·富科死了。在他死去的第二天,人们在
电视上看到有关他在法国学院讲课的报道。他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只有隐隐约约吵吵声。
声音本来是存在的,但被记者的声音掩盖下去了,记者说那就是米歇尔·富科在法国学
院讲课的声音。过不久,奥尔森·韦尔斯死去,照样再来一遍。人们清楚听到一个声音
大声说你听到这听不清的离得很远的声音是刚刚去世的奥尔森·韦尔斯的说话声。这已
经成为每一次著名人物逝世的例行公事了,逝者谈话的形象被记者的声音覆盖淹没,记
者说人们听到的就是刚刚去世的某人某人的声音。这无疑是有关部门主管的一大发现,
让记者与死者同时讲话,为继后播放节目省出一分钟的时间,节目也不一定是体育节目,
而是其它不同于一般的、消遣性的、有趣的什么东西。
在法国,我们简直无法与电视记者接近,无法对他们说:抢在面带戚容的微笑确定
时刻前面以气象预告容光焕发满面微笑作为抵押来加以炫示,那是不应该的。也是做不
不到的。人们只好另辟蹊径,如做出两种神态之间的某种神态,一种什么也不是的神态。
设法让报道形成一个非同寻常的事件,也是做不到的,尽管上司有这样的要求。但是职
责所在,无论如何都要求保持心情愉快。报告地震,黎巴嫩凶杀,著名人物死亡,大客
车发生车祸,愉快心情也只好丢开不顾了,你呀,你居然还急于寻找喜剧性新闻呢,对
于车祸的喜剧性报道,你自己就会笑破肚皮。要是这样,你可就完蛋了。你夜里休想睡
得着。你说了什么,你自己明白。弄出彻头彻尾的滑稽电视新闻,你就会把情绪搞得一
落千丈。
除重大事件如名人死亡、诺贝尔奖颁奖、议会选举以外,在电视上一般也看不到什
么。没有人想到电视上去讲话。讲话讲就是了。这就是说:不论什么事,譬如一条狗被
压死,也会让人浮想联翩,创造性地移想于宇宙万物,人们有这种奇怪的灵智,而且普
及面很大,这就是一条狗所能引出的效果。应当说,我们是顾客,电视机买主,纳税人,
可是我们看到的却是电视上的失误和事故,于是政府人员和月薪上千万的记者跑出来讲
话了。希拉克①在1984年书展开幕式上说他读诗是因为诗短小,对经常乘飞机旅行的人
十分适用,还有一个什么人宣称黑白电视在某一规定时间开播最好不过。我也曾在电视
上听到说起《广岛之恋》②,阿·勒内和雅克莉娜·迪瓦尔的著名影片。我还听到谈及
《英国情人》③,由著名女演员马德莱娜·巴罗尔主演。”这个羞怯的小姑娘不久前也
去从事电视演出了。
①巴黎的市长,曾任总理。
②作者1960年发表的电影剧本。
③作者1967年出版的小说,1968年出版的剧本。
人们不停地听那些不扮演什么角色的人说出本色语言,听他们讨论时事,如果是这
样,电视也许就让人无法接受了。他们不可能有什么变通,稍稍拉开一点距离,总是本
色,过分的逼真。你只有在电视机前正襟危坐。当有些记者准确谈到我们所希望了解的
1986年12月令人惊叹的大学生罢课前途将是如何,人们都在为记者捏一把汗。人们真想
热烈地拥抱他们,给他们写信。他们的声援和学生罢课运动汇合成为一体了。这种事是
前所未有的。1986年12月在法国就出现过这样的情景。全巴黎都在谈论这件事,就像谈
论罢课一样。这的确是某些日报的一个伟大节日,直到帕斯卡和宠特罗①放出他们的警
犬。
①官方警特人物。
说来话巧
我的母亲最怕公职人员,长官,财政局的人,衙门的门房,海关人员,所有叫你守
法的人,她都怕。穷人的精神状态这种痼疾总是让她不断地出差错。这种毛病我也未能
完全摆脱。经过学校几次口试,我母亲那种害怕心理我倒是给剪除了。每次口试取得成
功,克服贫穷家庭那种痼疾就向前推进一步。说来话巧。真像是我在同那个准备把我消
灭掉的社会进行殊死搏斗。歌唱家、演员不能不和观众融为一体。人家出钱,目的就是
听你唱、听你讲,为了生活你必须“有”这些敌人。控制话语,鼓动剧场,一经做到,
以后也就畅行无阻了。有人认为你有责任不要让跑来听你的人失望。不过,还不够,还
要加上一点,必须把审判你的那个人干掉。
绿牛排
不,我从来不怕得罪这些人。可是我熟悉的人,人人都怕,怕失去他们,我可不,
我偏不去讨好他们,我要让他们知道,并不是人人都非由他们摆布不可。去买一块牛排,
他们把“牛排好看的一面”红红的拿给你看,我要求:“请把另一面给我看看。”他们
回答说:“我把另一面拿给你看,是同一块肉……”于是他们把第一块放开,看不见一
面朝下放归原处。那天我从医院回家,仍然是肺气肿病发作,我就让扬去给我买一块牛
排,我想吃点肉。扬见了商人什么都不敢说,不论要他怎么他都可以忍受,包括下毒他
也不出声。那天他就举着一块发绿的牛排回来了。是一块已经发绿的肉。我拿起来给他
看。我对他说:“你一句话也不敢说?”他说:“是,我不敢。”我忍不住。我哭了。
我对他说:“你听着,这是我从医院回家第一次吃饭,你把他给我扔掉,再去买一块。”
他说:“我没有想到。”我哭也哭不下去了。我拿起那块牛排,丢进垃圾箱。我都气疯
了。牛排竟是绿的,我气得脸发青。等他回来,准备和我一起吃饭,我就从垃圾箱捡出
那块牛排给他放到他的碟子里。他走到桌前,看见那块牛排,吓得大叫,最后他又把它
扔回垃圾箱。饭桌上,就不见他踪影了。
讲到一般待人接物,我还有一种怪癖。就是和临近的人如何说话,特别是在飞机上。
我说是要人家回答我。如果回答,他可以安心,我也放心。我谈谈风景啊,或者就风景
一般地说一说,在飞机上,同样是可以谈风景的。在火车上,和不认识的人谈话,我就
讲讲大家看到的事,谈谈风景,说说天气。我常有一种要说话的愿望,很迫切,很强烈。
有一次,在飞机上,我正好和一位先生坐在一起,他不答话,不论谈什么问题,都
是一言不发。我也只好作罢。我对自己说,在他看来,我这个人一定令人不快。他并不
认识我,这一点我头脑里想也没有去想。可是当他离去的时候,他对我说:“再见,玛
格丽特·杜拉。”他不愿意和我谈话,果然是这样。
你不愿意?
说起我曾经讲过的那件事,即作家、女小说家引起性的欲望的那个问题。我已经七
十岁,还是想讲一讲:那是在几年之前,两、三年前,我收到一个人写给我一封信,信
属于这样一种类型:“我想在1月23日星期一上午9时与你做爱。”我想:这肯定是个疯
子。后来也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可是1月23日星期一上午9时,有人揿门铃。是谁?说:
“是我。你把门开开。我给你写过信……”我说:“你这是开玩笑?”他说:“你不愿
意?”我说:“那,我可不愿意。”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就对着大门躺倒在地。一个上
午就躺在那里不动。我给几位房客通电话,我们平时非常团结互助,他们知道我经常遇
到麻烦事。他们来了,对那个年轻人说:“你知道,我们彼此对她都了解(原话如此),
她是决不开门的。”那个年轻人,他说了一些很动听的话,例如:诺,我反正接近过她
了,很好很好。”下午到来之前,我未能走出家门。后来,他也就走了,也没有说一声
再见。
我说:不是我,是别的什么人写《洛尔·瓦·斯泰因》,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没有什
么困难就接受它。还有《副领事》。还有《痛苦》。还有《大西洋人》。要么是我停笔
不写,要么是我写里纳尔迪①那样的作品。谁知道?
①里纳尔迪,法国当代小说家。
萨特,大多数时间我对他根本想也没有去想过。若是想到他,我不得不说他与索尔
仁尼琴近似。一个没有古拉格群岛的国家的索尔仁尼琴。我看他是孤独一个人住在他自
己制造的沙漠上。这也是一种流放。我多么热望康拉德现在还在世。每天都有一位新的
康拉德出现,那该是多么幸福。
这几年,以我来说,着迷的已不是普鲁斯特,着迷的是穆齐尔②,主要是《没有个
性的人》,最后一卷。今天是9月20日,应该说,我会说的,我今年满怀激情阅读的作
者是谢阁兰③和穆齐尔。但是,今天,9月20日,多年来我读过最美、最令人震惊的却
是马蒂斯关于巴恩斯团体的舞蹈的书,《论艺术随笔与谈话》,诗人多米尼格·富尔瞳
德编,埃尔曼版。目前我在读勒南的《耶稣传》,还有圣经。这期间我还读让·厄斯塔
什《妈妈和妓女》中极好的对话。我的书是不是难懂,你想知道,是吗?是,是难懂。
不过也不难。《情人》很难懂。《大西洋人》,很难懂,又如此之美,是并不难的。宁
可让人不理解。其实,这些书,人们是不可能理解的。因为在书和读者之间,涉及一种
已被剥除的关系。有人在诉怨,有人在哭,那就一起诉怨一起哭吧。
②罗贝尔·穆齐尔(1880-1942),奥地利作家,他的《没有个性的人》是一部未完成的巨著;第一卷1930年出版,第二卷1933年发表,第三卷1943年由后人整理出版。
③谢阁兰(1878-1919),法国作家,诗人,1908年来到中国,曾去西藏旅行,在中原地区进行考古,还去过东北,1919年出使南京意外死去(有说是自杀),留有小说、诗作等,他的作品越来越引起重视。
普瓦西瞭望台
在巴黎写作,对我来说,缺少的是外部环境,不能外出。在我所处的四周环境,我
被剥夺竟到了这种地步,任何人都无法忍受。写作所需要的地方与不为写作所需要的地
方,我同样都需要。在巴黎,对我来说,到外面去是难上加难。一个人,不能到外面去,
那是不可能的。我在外面走的时间不能长。到了外面,我就感到呼吸困难,透不过气来。
在黑岩旅馆,在那空空暗暗的走廊里,我呼吸很好,感到舒服,在里面走一走,也觉得
很好,很舒服。二十年来,人们说我得了肺气肿这种病。我有时也相信是这样。我离开
我住的公寓。一走出公寓楼梯平台,病就发作。我离开我的住处,情况一改变,就像进
入像用剃须刀片切开来的外部那样。好像是“我进入”大街的“内部”。街上照明非常
强烈,大街成了一个大囚笼,这可能就是那个外部,不过是紧密封闭的。在我脑子里,
那非常接近于监狱隙望台用强光照射物体外表层面,特别像普瓦西那座老监狱①,我是
经常从那个监狱前面走过的。一律以强光照射绝无半点阴影,肉体在其中稍有逗留是绝
对不可能的。我当然希望这是由于我得的那种肺气肿病所致。可是,大门一关,坐进我
的汽车,那我就得救了。我到底是怎么得救?因为从你们那里逃脱出来,所以得救;是
从你们那里逃走,因为我在写你们,为你们写作,我不论到哪里,即使是在大街上,你
们反正总能认出我来。这种恐惧对我来说,已经无可救药。只要我一进入实施写作的空
间,敞开的、公开的、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空间,只要我投身于其中,只要我讲到街路、
过街横行道、广场、城市,那种恐怖就向我袭来。别人可以从他们家里走出去,到外面
去散步,看看,随便走走,对于我,多年以来,早已结束了。我将永远不会和这些人、
和你们是一样的了。幸好我有汽车。有了汽车,我就可以活下去。只要我能坐汽车闲逛,
我就去看看塞纳河、诺曼底,可以活下去。以后怎么办,我不知道。如果别人不愿意和
我一起乘车外出,我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今年十月,我去巴黎,第二天就回来了,因
为没有人和我在一起。不是因为这样开车我感到疲劳吃力,而是因为旁边没有一个人长
时间开车对我是无法承受的。走五百公里,独自一个人说话,我做不到,一次也不行。
我宁可关在公寓里大门不出,也不愿意一个人驾车走长路。到停车场去找车,或者把车
停放到什么地方,也不行。见到停车场我就惊慌失措,害怕。同样,有认识我的人看着
我,我也无法开车。这是酗酒的结果。治疗,可怕极了。“你总不免要经过一个一个阶
段,你会了解的。就像你过去喝酒那样。一定会过去的。”我的医生这样对我说。是这
样。
①普瓦西是法国伊夫林省近巴黎沿塞纳河一个区的首府,其中有一座古老的监狱。
一走上大路,我就感到安全放心了,车子我开得又快又好。
我的儿子在这里,在特鲁维尔,要住几天。他对我说:“你在家还是自己做饭。”
是这样。当他们不愿和我一起乘车到外面去逛逛,又不想让我在家做饭,那我就不知该
怎么办了。我知道那个时刻一定要到来,我知道那是不可避免的。我知道肯定已经到来,
已经开始了。
在特鲁维尔,那里有海。白天,黑夜,即使你看不到海,但那个意念始终都在。在
巴黎,只有起风和暴风雨的日子才让我们和海发生联系。不是这样,你也就没有海了。
在这里,我们沉浸在同样的景色之中。
每一处山岗后面远处,都是阔大无边的空无。在它所在的那个地点,天空也不相同,
显得更空灵,更明亮,可以说:音质更为洪亮。真是这样,海鸥在城里就不如在水上、
海滩上鸣叫得那么频繁那么欢畅。
在特鲁维尔,我生活得很好。在巴黎,不。我应该说,不,因为那里的空间威胁人,
让人害怕,那里的街道是敞开的,还有一些人总是到我家里来叫门,这些人都来自远方,
来自德国,实际上经常是从法国来的,他们来叫门,要见我。
“有什么事吗?”
“想见见杜拉夫人。”
他们想和我谈谈,谈谈我,仿佛我的时间是属于他们的,仿佛我的职务就是和他们
谈谈我自己。就是这些人,就是你们,我所爱重、我为之写作的。
也正是你们,你们让我害怕,你们是可怕的,有时就像为非作歹的人那样使人畏惮
恐惧。
蓝色大旅馆
最近有人正在我居住的那条街上拆除一座19世纪建成的大印刷厂,《政府公报》卿
刷厂。因为建筑正面被列为历史性建筑,所以建筑物内部四壁需要拆除。我很抱歉,人
们在这本书里也听到这种喧声,风镐的嗒嗒声,特别是运用起吊巨石使之摆动撞倒内壁
发出的震响,还有阿拉伯工人的叫喊,他们必须在铁链吊起巨石没有撞到墙壁之前拼出
全力出空场地。这里将要建成一座三星级大旅馆。旅馆的名称名实不副:“拉替蒂德”
①——那就和地中海一样。印刷厂的工人已经全部走了。议会特别会议开会期间印刷机
每天清晨有时通宵开动的那种非常好听有力而且柔和无害的声响以后就再也听不到了。
他们还要加建两层。印刷厂本来不高,不超过我住的那一层,仅及三层楼那么高。从扬
的房间,通过天井开口那边可能看见圣日耳曼德普雷②钟楼上大钟几点钟。没有了,完
了。从1986年12月18日星期五11点55分起,一堵混凝土浇灌的大墙就把朝向大钟开阔处给挡住了。这个旅馆将占有圣伯努阿·波拿巴集团投资的半数。建筑的正面令人想到百
老汇繁华商业区大公司那种模样。上面有一些带凹槽的青铜柱,还有一些很好看的天使
塑像。旅馆将在1987年春季开业。有三百个房间。三星级。还有这样的名目:“拉替蒂
德”。为什么不叫“蓝色大旅馆”③。房产推销业那种缺乏文化教养,人们是不难察觉
的。这家旅馆处在第六区中心地带,他们给旅馆命名就像法国郎格多克地区④廉价豪华
大旅馆那样。是布伊格搞出来的货色。这个字你念一下发不出音来,含义也给弄得模糊
不清了。人们也许可能以为其中有一个什么含义,但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五十年来,他
搞了不少水泥的玩艺儿,突然又搞出这么一个旅馆来。可怜的布伊格。
①拉替蒂德(Latitudes),本意是全纬度
②圣日耳曼德普雷,巴黎最古老的教堂,建于990-1014,上有一座钟楼最为古老,教堂内有笛卡尔、布瓦洛等的墓石。
③军服、工作服一般均为蓝色,以此命名,讽喻现代建筑千篇一律色调单一,丑陋难看。
④朗格多克地区,在法国西北部。
巴黎
城市的那种窒息,那种沉湎,在这里,这里有海洋给以防护。在巴黎,就像是出了
什么巨大失误,举目所见只有那种大城市令人无法容忍的形态。在巴黎,有死亡市场,
毒品市场,性市场。还有人屠杀老妇。有人纵火烧毁黑人居住区,两年就发生六次火灾。
在那个地方还有一种汽车居民,他们靠汽车起家,毫无教养,粗暴,伤害人,利用汽车
杀人:他们就是从把头控制的金钱流通中新发迹的阔人,死亡的总经理。这些家伙乘坐
沃尔沃汽车和B.M.W.牌汽车。以前这些商标还代表着不招摇的高雅,投人所好的皮
鞋、香水、礼貌的言谈。如果愿意的话,也是那种不乏眼力的赶时髦。现在,这些牌号
的货品已经没有人想买了。巴黎城已经成为伊斯兰的地盘。人们在这里被淹没看不出了。
这里已经成为保护犯罪、掩盖罪行、吸引罪犯的所在:这就是一千二百万居民的组成成
分。譬如日前发生的一桩罪案,乔治·贝斯的罪行,只有在巴黎才能想象,而且是发生
在防护性空地、混凝土围墙的内部。它的混乱就成了它的围墙。正是这种混乱一环扣一
环把一个个连续不断的郊区团结成为一体。这已经有二十年的历史。高速公路就在这种
混乱中往来穿行,使混乱连接相通,一直通到国际机场。郊区公路交通图已经找不到了,
即使有也不起作用,完了。除轴心主线之外,交通图什么也看不到。在巴黎,各处森林
声名狼藉。布洛涅森林入夜成了警察和娼妓盘据之地,白天,属于dealers①。给我们
这些“体面人士”还留下什么呢?在巴黎,外国人受到很坏的接待。巴黎是法国吃得最
坏的地方。第六区,是法国令人神往的台地,全世界知识界人士都要到这里来访问,现
在,这个地方被看作是吃得最糟的地方之一。像各处旅游地点一样,第六区烹调制作只
有两三处算是例外,如利普饭店或圣伯努瓦小饭店。亚洲餐馆,宠物饲料店②,不要说
了,什么都没有了,亚洲种小猫,可怜的小动物,也不要去说它吧。在巴黎,狗最多。
狗并不是什么问题,现在已经没有人吃狗肉。总之,这个城市是出了什么问题。出了什
么问题呢?难道是机动车辆?我也许倾向于这种看法。学校教育工作也很糟,延续至今,
波及几代人。也许这些人没有很好地学习,知识愈来愈贫乏,于是什么也学不成,变得
无知,因此是难以避免。再后来,生活也不行了。于是学校不被信任,对小学大学一概
不相信了。于是行为不轨。教育、礼节、精雅的修养,全部精神气质,丧失净尽,留下
的只有一份经商的智力。
①英文,商人。
②宠物饲料店(Pate ronron),专营猫、狗食的商店。
十年前,巴黎郊区有一千二百万人口,我现在已经很久不见官方数字,郊区居民多
少也许不可能列举出来。其中也许有很多流动人口,这些人没有固定住所,生活在隐蔽
状态下。与毒品、盗窃和恐怖主义相比,这种情况势必已经成为外省一个城市的内容。
没有职业、没有工作、没有住所、没有家庭、没有证件的人,已经达到一个极大的数字,
因此,没有人再为之担忧,他们是被抛弃了,就像墨西哥的儿童一样,完蛋了。没有食
物来源,就到超级市场窃取偷盗,没有生活来源,鞋、衣物可以去偷,至于咖啡香烟那
是利害相关可以团结互助的。这类人已经有了独特的肤色,所谓混血肤色,形成这种肤
色的种族成分无法确定,都是卷曲的黑发,黑眼睛。他们都长得高大俊美,后来在大罢
工中(《绿眼睛》①中已经预告)走在前面的第一队就是由他们组成的。这是一些停滞
的人。他们什么也不干。他们只是活着。他们只是去看。在塔尔蒂大厅、地铁和车站、
克莱泰伊一索莱伊百货商店②大门前,都可以看到他们呆呆伫立在那里。
①《绿眼睛》是作者1980年发表的电影剧作。
②克莱泰伊-索莱伊(Creteil-Soleil),巴黎一家专营低档商品的百货商店。
巴黎是再也不能动一动了。它不可能以正常速度向外扩展。巴黎已不再有和过去相
同的感受力,人们认为到这里来是为和那种感受更接近一些,人们认为在首都总可以获
得那种感受力,一切知识最本质的方面,从建筑艺术、写作艺术、绘画艺术一直到政治
艺术。不妨去问问郊区居民,郊区居民说:“我以前居住在夏特勒,朗布伊埃①,后来
我住厌了,于是我来到巴黎,是为了更加靠近一些。”仅仅是为了这个缘故。更靠近什
么呢,他也说不清。这种说不清长时间无法得到解释,也许就是更接近生活感受力这句
话全部词语所能理解的那个含义吧。这些人迁入巴黎,奔向首都,就是为了让他们的生
活得到有所从属、信奉社会、几乎是神话性质的那种感受力,那种意义。一经走出巴黎
大门向北,很快就进入令人不寒而栗的境界,从圣德尼到库尔纳弗,再到萨尔塞勒②。
西南,幸有凡尔赛宫堡这处奇迹般的飞地③,眼睛立刻就看到田畴万顷、森林遍地、自
由公路、村镇广场,让你目不暇接。但是完满充分的感受力,主导的意义,仍然还是在
巴黎。
①夏特勒,法国中北部城市,厄乐-卢瓦尔省省府。朗布伊埃,临近夏特勒北部的城镇。
②圣德尼,巴黎北郊塞纳-圣德尼省首府;库尔纳弗,在巴黎北郊,萨尔塞勒,巴黎北郊瓦尔德瓦兹省。大多为工业地带。
③凡尔塞在巴黎西南18公里,原为法国国王路易十三的打猎场所,后由路易十四建为城市。名称来源于拉丁文Versus(山坡)加后缀-alia构成,因城市建在微缓起伏的山坡而得名。
有谁比较充分地谈到巴黎各个不同季节之美,夏季的星期日,冬日的夜晚,街道这
时变得荒寂静谧,还有那些公路。世界上没有一个城市建筑得像它这样,清澈的空间有
着这种闻所未闻的华丽繁富。在建筑物的分类中有一大部分可以与凡尔赛相媲美。在夏
日,河流之美显现无遗,连同它的树影,它的花园,大街有的因河流而向前延伸,有的
沿河婉蜒而行,还有山冈起伏的斜坡,从星广场、蒙帕纳斯、蒙玛特、贝尔维尔,都有
坡地伸展其间。全城呈盘盏形状的地区只有卢佛尔宫①,一直延续到协和广场。还有岛
上这一部分②。
①一译卢浮宫,原为法国王宫,1793年起辟为国立美术博物馆。
②指巴黎中心塞纳河上的法兰西岛。
红躺椅
我在1942年4月住进这里的公寓,现在是1987年2月,转眼之间,我住在这里已有四
十五年之久。在这长久居住期间,我曾经在五个房间里睡过。我的儿子还很小的时候,
我就把我现在睡的一间让给他,为的是让他的地方更宽敞一些。有一次,在面向天井的
那个房间,这个房间在战时是用来贮放配给煤的,即凭票买回来的煤炭,就在这个房间
里,我发现两样东西,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真的,只有我一个人。那是在房间和地
板相接的壁橱里发现的。地板的板条脱落裂开,我把它重新嵌接好。有一条木板连接不
上,就在这条木板下面我找到一个真正玳瑁发夹和一把手制石灰白颜色的骨质蓖子。蓖
齿细得就像棉布纬纱一样。篦齿根部还有细微的影纹,有虱卵,也许是虱子,是南下来
夹在里面的。其它就没有什么了,公寓一如当初我租用时那样,没有变化,坐落在圣伯
努瓦街上。四十五年中只有半个月时间有过一次变化(在我戒酒治疗之后)。对我来说,
所谓变化也仅仅是在中心轴上稍稍转动了一下。几扇窗方向有变动,墙壁方位也动了动。
这么一动就不再真正是原有的同一座公寓了,宁可说是同一座公寓转了转身。这一动,
非同小可,因为,这是一次视觉上数学精确性,一种逻辑性的展示。房屋所有的门窗都
比照中心轴按其必然,按照应遵守的度,保证一切既同又异,作了一次调动。不允许有
任何细节变动过甚或者不足。一切都不允许有遗漏,也不允许有忽视,任何差异都须与
建筑师图样精确度相符合。像浴室内部墙壁直角相交,现在改为略呈锐角形状。视野,
现在是好极了,外部世界一览无遗,可以往复眺望。我从对着天井的几扇窗往外面看出
去,也发生了变化,看到的是哪一部分空间恍惚间也难以看清。现在,沿着许多屋顶都
出现了露台。
还有许多家具,其中有一些是以前,几年以前,我看到的,可是我相信我虽然看到,
但是忘了,另外有一些我却从来不曾看到过。同样,还有一些人,也是我从来没有见过
的,那就是曾经买下我住的这座公寓的人。那是一些约旦地区的商人,身穿贾拉巴①,
他们曾坐在那张红躺椅上,红躺椅结果至今还在。不过,红躺椅放在我房间的壁炉前,
置放在这里并不好,不过,红躺椅放在我房间的壁炉前,置放在这里并不好,我想,它
一定是一直期待安放在一个更好的地方用得其所。我么,我本来也应该给它找到一个好
地方才是。
①贾拉巴,阿拉伯人穿的有风帽的长袍。
所有这些用物并非一夜之间亡失不见的。第一个消失不见的就是那张红躺椅,它原
属于我的一个朋友,乔治埃特·德·科尔米斯所有,在战时她寄存在我家里的。她当时
住在埃克斯-昂-普罗旺斯,大概在1950年到1955年间,她才把它取回带走。
圆石
有一天,我发现一块磨成圆形的石块,上面有劲挺笔直刀刻的签名,形成一个无尖
角的三角形。圆形放在垃圾箱上,是到这里来修葺地下室墙壁的葡萄牙工人放在那里的。
他们有意把它放在那个地方,意思是看谁对它感兴趣让他拿去,所以被我发现了。我把
这块石头拿到厨房放到桌上。我又下楼去,好像看到还有那样一块圆石。果然还有一块,
比第一块琢得更好、更为精确,可以看得出,这块圆石中间是穿孔的,侧面同样还有一
个洞眼露出在外。洞口上另外还磨出滑槽,上面肯定可以盖上一个木盖,木盖是不在了。
第一块圆石除有一小块磨光的地方刻有签名外,原来的形状保持未变。第二块圆石没有
第一块圆石那么大。第二块圆周大小正好可以放在第一块圆石之上。两块圆石接合起来
可以来回转动。我把它左看右看竟看了一夜。这两块圆石原来出自圣洛朗修道院,沿修
道院向下行可以通到塞纳河陡峭的河岸。有一天,我把它拿给米歇尔·莱里去看①,他
也不知道这东西从前是做什么用的。依他说,是研磨某类种子或果实用来榨油的,油就
从侧面洞眼中流出,不过也不能肯定。我因为想到黑死病②,我把它洗了又洗,洗了好
多遍。
①米歇尔·莱里(1901-?),法国人种学家、作家,曾参加超现实主义运动,著有诗集、文论等。
②这两块国石出自圣洛朗修道院,应是中世纪之物,因此想到当时黑死病肆虐。
衣橱
这是路易十五时期农家常用的衣橱,我在第六区①一家古董商那里买来的,那时我
大概在三十五至四十五岁之间,正好拿到《太平洋大堤》一笔版税。这架衣橱在我家差
不多有十年了,这时——有一天夜里——我和许多女人一样,整理我的衣物这一类东西
——我现在已记不得是为什么,我把衣橱几个抽屉抽出一个抽屉,放到地上。一件衣服
从暗处掉了出来,原来这件衣服夹在衣橱抽屉与衣橱板壁中间就从这里脱落出来。衣服
白色已经发黄,还有光泽,上面有一块块淡红色斑点,皱得就像一张揉皱的纸一样。是
一件农妇穿的那种卡拉科,女人穿的内衣,领口四周打出皱褶,还镶着一条小花边。是
上等细布做成的。这件衣服经过衣橱前几位所有主至今一直留在那个地方没有发现。多
次搬迁易主也没有拉出抽屉来看一看。我可要大声说一句:那是1720年②。那些红红浅
色斑点是月经最后几天留下的血迹。这件卡拉科大概洗好后放进衣橱抽屉里,仔细洗过,
洗得很干净,而污迹仍然不去,除非当年用重碱漂洗。有污迹的地方,正是血迹洗过残
留的那种颜色。这件卡拉科透出一股上过蜡的木料的气息。那个抽屉必是装得太满,卡
拉科又是放在浮面上,滑出来卡在抽屉边沿,后来又整个绞进缝隙夹在橱壁死角上。它
就留在那个地方整整有两百年。这上面,年年月月,岁月往复,好像刺绣让岁月雕饰得
竟是那么婀娜妍美。对这样一件物品,要了解它,人们最先想到的是“她到底一心追索
的是什么”。时间日复一日逝去,已经无影无踪湮灭不见了,不可能……
①即巴黎拉丁区。
②本文第一句说衣橱是路易十五时期之物,这位国王在位年代是1715-1774年。
时间亡失
从青年时期到我现在这样的年龄①,这一大段距离,看起来非常可怕,非常神秘。
至于个别情况,更不堪设想了。女人有了孩子,一生操劳忙迫没有空闲。她们坚信,事
情必然如此。孩子对于她们的要求多到超过限度,他们的身体,他们的美,都需不惜一
切服侍照料,还有爱,每一个孩子都要求得到全部的爱,否则他们就会死去。女人和她
们的孩子,你去看看,永远不会让你感到消沉。如果不是这样,那么面对我和你们,一
如你们彼此之间,都有一段距离,任何一种生存都将成为毫无意义,任何存在的依据也
将不复存在了。每一种存在都是一个不能解决的问题。一座大楼上下不同平台上比邻而
居,人们不免自问:这种情况怎么可能,怎么会分别从属于不同的层次。
①此时“我”已有七十以上的年龄。作者是1914年生。
这一切充满在时间之中,真的,这一切又把时间空空丧失了。
这许多年轻人僵立在教堂、公共广场、塔尔蒂公司、中央菜市场大门前①,他们在
等待,还有,这看起来似乎也不坏,巴黎边缘地区住在低租金住房中的工人在冬夜赶时
间上班被闹钟吵醒,都是为了延续生命活下去。
①即巴黎中央菜市场(Les Halles)。位于巴黎东南部兰吉斯(Rungis),1969年搬迁于此;原中央菜市场于1970年全部拆除,改建为蓬皮杜文化中心。
《印度之歌》的壁炉
总有一天,我将垂垂老去,搁笔不写了。对我来说,这肯定是不现实的,做不到的。
而且荒谬。
有一次,事情我看真是发生了。我不能再写了。这是在戒酒治疗过程之中。我记得
很清楚,在美国医院①。我站在窗前,扬扶着我。我在看对面的红色屋顶,还看见一个
女人,金发,蓝眼睛,她从一座壁炉烟囱里出来,还有她的丈夫,即《印度之歌》中的
上尉,惊慌失措的样子,看着天空,他是从另一个壁炉烟囱里出来的。我流泪哭了,这
一明显事实侵入我的身心弥漫开来,我对扬说,我肯定不可能再写什么了。这是真诚确
实的,我痛苦至极,即使是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不过,即使是这样,壁炉的幻象
依然没有完全消失。这些幻象当时也在关注我的痛苦。
①美国医院开设在巴黎,作者饮酒成疾,不止一次入院治疗。
从美国医院回来,我立即就在我的记事本上试着去写。我把我听到的如实写出来,
手里拿着钢笔,写。开始文句也组织不起来,还是继续写,写下去。但是这种新出现的
假性的写作,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就像是在房屋之下阶梯提高以后从一个洞穴冒
出来的——似乎是出自一个五岁小孩之手,无意之间突然出现的,墨迹斑斑,零乱不堪,
又像是一个罪人写的,罪人,又有何不可。
我是想写一本书,就像我当时所写、当时所说的那样。我感到有一些词语从我心中
恍惚出现,若隐若现。在所有的话语中,从外表看,似乎什么也没有说,一无所有。
生活中的事物原本就存在在那里,而我们并不知道。那是抓不住的。有一天,你告
诉我说,生活常常表现为重复交替情状。我的感觉也恰恰是这样:我的生活就是一部重
复交替的影片,排得不好,演得不好,组织得不好,一句话,是一大失误。既然是两极
相承,却没有谋杀,没有警察,也没有受害者,没有主题,什么也没有。具备这样一些
条件本来也可以形成一部真正的影片,但是没有,只有虚假。你看,如不是那样,又可
能是什么。但愿我站在舞台上,什么也不说,也没有动作,只是看,也不专一去想什么。
是这样。
从经历过的生活撷取教益,这在生活中已经为时已晚,来不及了。你看吧。但愿有
人敢于对自己说出这一点,我要听,我还要把它写出来。事后发现与一个男人在一起相
处感到幸福,也不一定就证实对他有爱。在记忆中,这与我面对爱情的明显性相比,并
不那么强烈有力,那么雄辩。我最爱的男人正是我欺骗得最多的人。
有些时候,甚至经常,就是说在绝大多数时间,爱情的喜剧对配偶双方几乎都是有
益的。有关于此,我的看法已经发生变化。大多数人维持共同生活或是因为生活在一起
恐惧心可以减轻,或是因为两个人工资收入比一个人工资收入要好,或是因为有了孩子,
或是因为种种难以说清的理由,说不清的理由也可以表现为一种抉择,尽管抉择也并没
有理由,说不清的理由也可以表现为一种明确的立场,尽管这个立场如不是不可表白,
至少也是难以表白的。或者:“我还留在这里,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其它办
法可想。”这些人,他们不是在彼此相爱,而是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那种爱情。理由可以
是这一种或者是那一种,其中必有一个实际的理由,或以行事方便作为理由,去爱一个
人,这样,就已经是爱情了。在大多数时间,没有公开宣告,无疑也没有被认知,在这
样的场合,也应属于爱情的范围。这种类型的爱情,只有到了死,才会宣告表白出来。
有时人们很为某一些配偶担心:男人很粗野,像野兽一样,要女人忍受痛苦折磨,她只
好怨天尤人。人们对这样一些配偶是误解了。认为这种爱情不包括在爱情的范围之内,
这一看法一般说也是错误的。贝尔纳·皮沃①曾经问我:是什么把我牵系在那个中国情
人身上的;我说是:金钱。也许我还可以补充一句:那汽车真叫人舒服得要命,像是一
个客厅。还有司机。汽车,司机,都可以自由支配。还有榨丝绸那种性感的气息,还有
他的皮肤,情人的皮肤。这些都是相爱的条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爱过他,后来我离
他而去,无疑是有人对我说到这个年轻人自杀,消失在大海中,在这样的时候,那是十
分确切的。我知道这件事,是在旅行的中途。我认为爱情只能与爱情并行共在,人不能
在自己一方孤独一个人去爱,这种事我不相信,孤独一人生活,经历一种绝望的爱情,
我也不信。他是那样爱我,我当然也那样爱他,他是那样欲求于我,我当然也同样欲求
于他。爱一个你完全不喜欢的人、讨厌的人,不可能,这种事我不相信。
①巴黎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
《夜船》中的音响
在《夜船》①中,是声音形成各种事物,形成为欲望和情感。声音比肉体所在的现
场呈现出来的更为丰富。那就是人的面容,人的顾盼,微笑。一封真正的书信也可以慑
魂荡魄,因为信是说出来的,以说出的声音写成的。我曾经收到一些信件,使我对写信
人产生爱意,不过,很显然,复信作答是不可能的。
①《夜船》作者1978年制作的影片。
扬,我回信了。我是在冈城①放映《印度之歌》时见到他的,见到扬。当时我们有
许多人结伴去一家咖啡馆。对于扬来说,我首先是《印度之歌》的作者,是一个女人,
让安娜一玛丽·斯特雷特说出在印度生活厌倦烦恼的事,还有迈克尔·理查森、洛尔·
瓦·斯泰因、女乞丐②,所有这些人追本溯源,对扬来说,那就是我,他正是因为这些
人才到特鲁维尔来的。他在开始阅读这些书的时候,就进入一种惊喜迷狂状态,于是他
给我写信,像对待别的人一样,我没有回信。可是有一天,我竟给他写了一封回信。写
信的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我只有一个意念,就是在写给冈城这个年轻的学生的信上
告诉他“我生活下去是多么困难”。我对他说我喝酒喝得太多,因此住进了医院,我也
不知道我为什么竟喝到这种地步。
①冈城在法国北部濒临英吉利海峡的卡尔瓦多斯省。迈克尔·理查森,《印度之歌冲人物;也曾在《洛尔·瓦·斯泰因的迷狂》(1964)这部小说中出现;女乞丐,在《印度之歌》、小说《副领事》(1965)中都曾出现。
1980年1月。我六十六岁。热罗姆·博儒尔,那时你也在,事情发生了。我处于一
种十分严重的精神紧张状态下。人们叫我服用抗抑郁剂,可是我没有告诉医生我是酗酒
者。这害得我三天之内一日几次昏厥。有一天深夜我被送到圣日耳曼昂莱医院。如此等
等。就是这次从医院回来我给扬写了一封信,这人我并不认识,只是因为他给我写了许
多信——我都保留着,信写得十分精彩。后来,有一天,在七个月以后,他给我打来电
话,问我他是不是可以来。那是在夏天。仅仅听到了声音,我知道,那无异是发疯。我
在电话上对他说:来。他放弃他的工作,离开他的家。他于是留下来没有走。这件事现
在算来已经有六年了。
夜食
在特鲁维尔,我为他买下干酪,酸牛奶,奶油,因为他夜里回来迟了要吃这些东西。
他也给我买我喜欢吃的东西,奶油圆蛋糕,水果。不完全是为了让我开心,同样也为了
让我吃得好得到营养。他有这样一种孩子的意愿,要我吃得好,不要死掉,他不愿意我
死,也不希望我发胖,两者兼而存之可不容易,我呢,我也不愿意他死,我们相互依恋,
我们的爱情就是这样。傍晚,在夜里,有的时候,谈起话来绝无顾忌。在夜里,这样的
谈话,说的都是真话,不管说得多么可怕,还喝酒,哭,像以前一样,在午后,只有这
样的时候,我们才能在一起谈话。
82年10月
最近几个月,醒来以后,我不再喝咖啡,直接去喝威士忌或者葡萄酒、喝下葡萄酒
常常呕吐——酗酒人早晨吐的那种粘液——刚喝下去的酒也吐出来,于是立即又继续喝
葡萄酒。一般说,第二次吐过,呕吐也就停止,这样我就好受多了。扬和我一样,也在
早晨喝酒,我看他喝得不多,是这样,比较少。
自从他80年8月来到特鲁维尔,每天一到傍晚,他就喝,他一直是这样,直到我住
进美国医院。他也发胖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喝,同时喝。我认为他没有看
出我正在走向死亡。我相信我记得有人对他讲过这个话,大概是米歇尔·芒索,说:
“你没有看见,她正在走向死亡。”
她①请来她的一个朋友,摩尔达维亚的一个犹太人——达尼埃尔,友爱向你致意—
—不过我觉得时间以后总是有的。他们执意要我下决心做出决定,而且还要我立下书面
字据。
①即米歇尔·芒索。
扬也天天催我定一个时间,于是,有一天,我定了一个日期,我说:10月,1982年
10月初。
他们打出电话,定了病房。
当我写下这几个字:10月,10月初,我就害怕,现在我还感到害怕。
达尼埃尔预先就警告过我。对我说:“我必须告诉你:那是非常痛苦的。使你还没
有别的办法好想。你一个人是出不来的,你知道。”我知道。
所以,我是预先得到通知的,这种治疗非常难受非常痛苦。事实上,我也没有什么
别的字眼可以比拟。现在,我是知道了。如果谁是先就懂得美国这种叫做“冷火鸡肉片
打耳光”治疗法,他就决不会下决心接受,也不会提出一个日期,决不会,他一定会逃
之夭夭。
一上出租汽车,我见达尼埃尔哭着匆匆走出门去,我就明白我是在怎样一个不利于
我的东西上最后签字划押了。这一天,我喝得也不少。恍恍惚惚,我还笑他们等着看好
看的吧,后来,好,上了出租汽车,我见扬的心慌意乱有增无减,太可怕了,事情已经
定了。骤然间,两条腿也出现浮肿,这让我更是惶惶悚悚,也不知是为什么。
夜里八点钟,我一个人留在美国医院的病房。不许扬留下来。十分抱歉,我这样一
口气写下去,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把一件件事实相互关连都弄清楚没有,随它去吧。
有一件事依旧留下来没有动,而这是最重要的,这就是害怕又开始了。我亲耳听说
要重新进行治疗。我知道,这并没有什么,一小口烈酒,不过是一粒朗姆酒心糖。在扬
到达特鲁维尔前不久,我曾经注意到在靠近门口的壁橱里,就像注意到其它别的什么一
样,有一个酒瓶,我以为那是一个空酒瓶,可是,里面大约还有三指多的苦艾酒。此后
有两天我总是想到它,后来,每天晚上,也许八天,十天,都不停地想到它。后来我就
把它喝了。过后,扬来了,我叫他去买酒:又开始喝,这是我第三次又开始喝起来。现
在,我在这里正处在第三个无酒精可饮的时期。这我已经给你说过。
到达美国医院当天晚上,为了能睡着我寄希望于安眠药,但是到了4点钟,我还是
没有睡着。我突然想到:病房里没有一点烈酒,于是我越来越怕,越怕就越是想。很快
我想出一个计划,赶到昏迷之前,尽快出去,我知道这一关我是闯不过去的:打电话叫
一辆出租汽车,到马约门,到酒吧去喝一杯红酒,再坐那辆出租车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我于是起床,穿上衣服,不要弄出声音来,突然,女护士在我面前出现,她跑来我竟没
有听到。我大声喊叫,对她说:“酒精中毒性昏迷,我有危险,你知道。”护士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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