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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短篇)《风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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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2 09:38:2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从一条短巷子穿过去,石头台阶而上来到祖宅厅堂,厅堂正壁壁龛两旁挂着曾祖父和伯公黑白像,相框下沿贴于一横钉在墙上微凸的檀木上,上沿用短红线连于白壁上预留的挂扣,相框下斜挂于壁上成俯视状,像里人看着步入厅堂的武明。大姑和小姑坐在厅堂南边一条窄窄的长凳上,小姑见他进来,略略往大姑的位置坐过去一些以匀出来地方,他也坐在长凳上,小姑时不时用白手绢抿了抿眼,三人默默静了一刻多钟。他抬头看南边窗户,窗外一小畦油菜开着淡黄的花,菜畦旁土墙上几株芦荟青绿绿的,邻人祖宅屋后高高的樟树叶子轻轻动着,听不到叶子的声音,天空明亮,淡淡的云慢慢移着,午后三时太阳光暖暖照着窗外宅子长满青苔的屋檐。

      因为是春天雨多,大姑后来说,下午难得透了一下午的晴,气温回升,大家也陆陆续续回来。他提着行李箱步上陡陡的之字形台阶,到三层阁楼,阁楼外面阳台上的水箱不知道什么时候换过了,由水泥方形水箱换成铝制圆柱形水箱。他向东望了望海的方向,眼睛里怔了怔,又低下头进阁楼整理他的房间。

      傍晚时分,他下楼又在一楼厅堂长凳上静着,太阳已经落下去风起了,窗外樟树叶子悄悄响着。他静静坐着想到很远的事情,那些很久没有想起来过,又似乎都已经想过,只一些事变得更加清晰,仿佛发生在不那么远的过去。他端坐了一阵,垂下头看手,他的右手始终比左手大一些。可祖父是左撇子,祖父的六个孙子里只有一个堂弟武辉和祖父一样,辉的手可是左手比右手大一些?他想到这里,又静了一会,任一种思愫在身体里面淡来又浓去,慢慢积累涌上来又落下去。

      母亲在厅堂门外轻声唤着他,他回过头应了一声又静了一会,然后起身仰头看壁龛上的曾祖父和伯公。像里身着灰色长衫的曾祖父看起来依然比伯公清秀,祖父说曾祖父以前总是挑着一担货走街串镇,一个勤劳的卖货郎。可祖父的哥哥伯公不是这样,伯公年青时候喜欢把时间闲下来到处去,东渡了台湾很多次跑生意也没有太多收获,最后被隔在了海峡另一边返不了乡。现在伯公安安静静地在白壁上,相框朝着祖宅的大门,向着东面海的方向,像里人看着很远很远地方自己生活了大半生的城市台北。

      穿过短巷子出来,对面是他的家,他的家和周遭邻居宅子中间围成了一个大埕,大埕上面铺着齐整的条石,大埕有四十多坪,埕上已经搭好了帆布帐篷,族里来帮忙的人大都在忙忙碌碌。大埕北面放着一张八仙桌,几个族里长辈相互交流说乡间风俗,还有一个他不熟悉的老者运毛笔在白纸上写,白纸旁搁着一盏黑砚台。

      “阿哥,回来了!”大婶手里捧着一箩白布看到他说。

      “刚回没多久,在里面祖宅厅堂坐了一阵。”他答道。

      “嗯...北京冷吗?也不多穿点回来。”

      “最近还好天天有大太阳,室内也有暖气,不过家里还是比北京暖和多了。”

      “家里海风大,就今天下午不冷。阿哥,峰没有要回来,他到日本不到一年,临时办手续也来不及。伟也回不来,这几天他打了很多次电话说要回来,你也知道他在仙台是回不来的。”大婶没有提到她第二个儿子辉,辉近两年来一直闲在家里无事可做。

      “我听小姑说了峰的事情,确实没有办法。”

      “小姑中午就到家了,阿哥,我有许多事情先忙去。你记得和阿公说说话,阿公这两天都不说话,我们忙也不大顾得陪他,他现在应该在家里楼上的房间。”大婶说着走进祖父的家门,一楼母亲和婶婶都在张罗布置事情。

      他想到祖父,心里默了一下,进了屋和母亲说了说话接着上楼到祖父房间,没有找到祖父。

- - -


   
      刚刚入夜,空气里扬着淡淡的湿冷,镇上基督教会来人了,都是大婶和母亲教会里相熟的姊妹,她们在祖宅厅堂作了个祈祷会。祖父坐在靠椅上,他和祖父一族家人排在两边,教会的人齐声唱了赞美诗,读了一段圣经,祷告了一会,又唱了一首赞美诗,最后以祷告结尾。
      
      夜里,在祖父房间里,两人默默坐着,过一会祖父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得很低,他伴着祖父看新闻,新闻里讲些什么他是不在意,只记得末了天气预报提醒说明天又会降温或天气还有雨。在祖父点烟的时候,他轻轻咬了咬下唇,说道:

      “阿公,年后身体怎么样?”

      祖父吸了一口烟,慢慢说道:“还可以,身体和以前差不多,只是最近也会感觉到心脏不太舒服。”

      “阿公,你心脏也不舒服吗?”

      “已经有半年多了,有时候疼起来微微隐隐真难受。”

      屋内漫着一层白白的烟,他想到祖父的身体情况或许并不如自己以往认为的那样健康,便有些担心,可又不想放大了这担心,于是想着说些轻松一点的话。

      “阿公打算今年夏天的时候,还要去北塘水库游泳吗?”

      提到游泳的爱好,祖父脸上微微一笑,“可能还会去,看身体情况,只要身体还撑得住,我一定还会去水库,那里的水现在越变越干净了,水里也多了很多野鸭子,真好看。”

      祖父的水性极好,曾救过一个贪玩失足坠井的男孩,母亲说过祖父只足足吸了一口气就潜入深深井底里把男孩一下托出水面,“阿公我只会游一小段水。”

      “那是因为你娘管你太过严格了,男孩子就应该野一点,对不对?学游泳又不是什么坏事情,万一落水至少可以自己救自己。你娘又欢喜干净,怎么能让你随便去游泳?”

     “我还想阿公以后有机会教我游泳!”

     “这不是不可能,只要你有时间我今年就愿意教你,不过我看是没有机会,你每年只临到过年回来,待了不到一周就匆匆忙忙又去北京,再说阿公已经八十二岁了,机会看来是越来越少了。”

      “……”

      “八十二岁了,阿公八十二岁了,武明……,游泳是小事不得紧要,我担心你更重要的事情,唉,不过阿公担心也没有帮助,你有你自己的主意我也管不得这事情。阿公现在唯一心愿就是希望你尽快完成了你的事情,尽了你的任务。”

      他知道祖父指的事情是什么,关于他的婚事,族里每一个长者似乎都很关心这件事情,祖父尤其上心。祖父盼望着四世同堂,盼着风俗里的荣光,每每谈话祖父都会引到婚事上。他没有回话,祖父望着电视坐着一会儿抿一口烟,他留意到祖父的头发近乎白去,可还是梳得很精神,瘦瘦脸上依然透着一种做生意人的坚明。祖父这回没有和他说起早年他出海下南洋的事情,也没有提到后来在镇上从事收外币兑换生意的事情,那些外币是早年华侨汇回家里的,现在大银行支行早已开到镇上,已经没有了“收外币”生意。可祖父总还是喜欢津津乐道那些故去的故事,无论这些故事是怎样的除去一点点传奇意味以外余下那么多稀疏平常,只仿佛是祖父年青时候的影子而一直被祖父提起。

       “三叔在吗?”

       “谁啊?……”祖父拖长声音答道。

       “三叔,是我!哎呀,武明也在这里。”是父亲那一辈的族人,名其惠,其惠长得高高大大脸庞白白的极福相,虽年龄和父亲相仿但论辈分却和祖父一辈。早前祖父曾带着他一起谋生意,所以他一直敬称祖父为三叔,他平日里都在福清市里忙着海鲜店的事情。

       其惠和祖父慰问寒暄了一阵,然后一坐下就开口对他说话,声音一如过去那样洪亮,“武明,我问你,你在北京现在如何?”

       “一般……”

       “就一般?”

       “是,还一般般了。”

       “不应该啊,按理说你在北京那么多年,不应该再'一般'了。如果北京不是那么好,有没有考虑回福清?我可以托熟人帮你介绍进福清市里××玻璃厂或者××电子,××玻璃厂车玻璃现在已经做到国内第一,台资××电子显示器产量也做到世界第三,怎么样?刚进去可能收益不多,但是庙大容得人,以后可以慢慢升职上去。”

        “我听说这两个厂的事,也有同学在里面。”

        “那更好了,怎么样?”其惠说着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盒制作得考究的烟,递给祖父一支,祖父伸手推却了一下又接了过去,“要不要认真考虑回福清的安排?”

        “我...还没有细心考虑过回乡的事情。家里自然是很好,气候也适宜,不过回来这样的事情还要等我用心想想再做打算。”他心里完全想到另外的事情,嘴上却这样说道。

        “要尽快考虑啊!你回来婚事也好安排,你阿公一定很着急这事,对不对?再说了,我们福清人大都做事情极勤劳踏实,我以为就是诸娘子也比其他地方(注:诸娘子,福清话‘女孩子’的意思)好!你在北京一定见过各地方性格的人,是不是这样?你说。”

       他正要想着怎么回答,正好堂妹文玲在门外叫道:“阿哥,你在这里啊,你娘正找你有事情。”他借着这托词从祖父屋子出来,祖父还是忍不住交代了一声“其惠叔讲的有道理,不管是回家做事还是其他,武明你记得好好想想"。

       母亲坐在楼下客厅竹椅上手里挽着麻衣,白布和头巾,告他后天要怎样穿戴上去,他按照母亲说的穿了一遍,觉得很繁复一时记不下来头巾的角怎么折,白布系于手臂上又有怎样的讲究。他告母亲说后天麻烦她帮他按风俗穿戴上,母亲点点头,他注意到母亲眼角湿湿的。

      “阿哥”,文玲说道,“小姑说表妹明天也要从东京回来,姑丈也一起回来,台湾伯公那边的叔叔也会回来。阿哥,我都快十年没见文文表妹了,不知道她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

      “是啊,文文都已经上高中了吧?她出去的时就比阿婷大一些。”尾婶用一把黑剪刀极娴熟地把一块长白布裁成四四方方的一小块一小块一边说到。

      “听说文文表妹现在网球打得可好了。”

      大婶接过话,“峰说她天天只知道打网球,头发剪得又短,皮肤晒得黑黑的,人长到一米七,像个男孩子。文文小时候长得就和现在的阿婷一样,眼睛大大的,小脸白白的。”五岁的堂妹文婷在米黄色棉衣里,小手腻着尾婶素白的衣服下摆。

      “阿婷,阿哥抱抱。”他俯下身伸手,文婷连忙躲在尾婶身后,娇气地唤了一声“妈妈”,没一会儿又从身后露出剪成蘑菇头的小脸对他狡娇一笑,几颗小龋齿清楚可见。

      “阿婷要乖哦,让哥哥抱。”尾婶笑着说,文婷复又躲到妈妈身后,咯咯笑着嘴里还喊着“妈妈,妈妈”。

      “尾婶,你看阿婷都不会讲福清话。阿婷,阿姐教你说,你叫你妈妈应该叫‘伊妈,伊妈’。”文玲瞧准文婷学说“伊妈”的当下,作势把她抱在怀里去挠她短短的小脖子,小堂妹转着她的小蘑菇头喝喝大笑。文玲也注意到她的龋齿,说:“尾婶,尾婶,阿婷牙齿龋了好几颗哦!”

      “嗨……都是厂里人惯的,厂里只有她一个小孩子敢偷偷跑办公室玩,大家看她还可爱就都欢喜带着她去买糖果吃,吃着吃着牙齿就坏掉了。”尾婶理着桌上的裁成叠白布喊道:“阿婷。”

      “伊妈。”小堂妹学着堂姐教的唤道。

      “阿婷,以后要少吃糖果呀,知不知道?不然牙齿都坏掉了变成丑婆娘。”

      “知道嘞,伊妈,我才不要变丑呢!”她把小嘴撅了撅说。

       他知道小堂妹文婷原是湖南湘西姑娘的女儿,被尾婶领养过来。尾婶赶上生育政策严格期,只生养堂弟一个,后来尾叔和台北过来的堂叔一起在东莞办了个工厂,听闻东莞的医院可以认养小女孩就交代了医生留心关照。文婷的妈妈是东莞某厂湖南打工姑娘,和同厂广西青年谈恋爱意外怀孕,那时候妈妈才刚刚二十岁出头,妈妈瞒着湘西老家也不管爸爸反对执意生下了女儿,可年轻的爸爸临孩子快出生时悄悄辞了工跑不见。湘西妈妈几次托人寻访无果后,思绪忧乱近乎绝望的妈妈只好求助妇产科的医生,医生建议把小孩送给嘱托他想领养女孩的尾婶,说尾婶人好脾气很好家庭也不错,待医生让尾婶尾叔去医院看小孩时,尾婶一眼就喜欢上了刚刚出生不久的文婷。

       “阿婷,对喔!要这样讲‘伊妈,伊妈’,我们福清话的‘伊’要用力说,发重一点的音。”

       “伊妈!伊妈!”小堂妹这两声唤得有模有样的,他的母亲也停下手中忙的活抬头拭了拭眼角,夸奖文婷学得很形象。

       “伊妈!”小堂妹在夸奖中复又唤了一声。

       “哎...”尾婶笑着应声。

       “阿哥,你看,她学得多像啊。”

- - -



       “阿哥”是祖父一族家人对他的亲称,他是孙辈一代的长孙,及下有一个亲妹五个堂弟两个堂妹,小的时候因为妈妈严厉家教,上学成绩又还很过得去,打架逃学一类的事情几几乎与他没有关系,还顺然得了一个孝顺长辈的小小名声,在小辈面前又保有一份兄长的小小威严,所以自小那些弟弟妹妹们便很亲近地喊他为“阿哥”,叔叔婶婶们也习惯学小孩的叫法称呼他为“阿哥”,祖父祖母出于类似教育孙子孙女的目的也每每唤他为“阿哥”,只私下叫他为“武明”。

       他的家乡福清,下辖于福建省会的一个县级市,东南沿海的一个海滨小城,自古因地处大陆边陲且耕田资源贫乏,养成了福清人勤力冒险的传承。先辈们东临台湾,南下南洋谋生,先辈移民中富足者乐于以华侨还乡捐助家乡教育筑路修宗祠等公用事业,后辈后生则奋力于各种合法不合法的途径移民于日本国,两千年以后又涌起了一股南下南半球南非和拉美诸国,做贸易开中国商品超市生意的潮流。

       他的堂弟中间,一个跟在东京开办中华料理店的小姑帮忙,另一个还是非法身份在仙台乡下同舅舅从事建筑装饰业,再一个则随族里的亲戚在南非开店。余一个也都有类似的经历,一个本在阿根廷与爸爸有入股的族人一起经营超市但受不了清苦而回乡,他说“阿哥,你是不知道那生活是有多少无聊!他娘天天守着那中国货大超市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自己人手不够一天都没得闲,消遣只有晚上上网看国产电视剧和偷割超市夜里收摊回去的委内瑞拉人的牛肉吃!”“他们没发现?”“发现了又怎样?租我们超市的摊位!委内瑞拉人又好讲话,其实我向他们要牛肉他们也会给,就是无聊好玩。他娘最后牛肉也吃厌了!那个国家每个年青人都欢喜踢足球,在街头也跑来跑去追他娘皮球。他们又欢喜消费又欢喜吹口哨吵吵闹闹,发了工资就大吃大喝没钱了就刷爆信用卡不会存钱。他娘我不欢喜那地方,真正很没有意思。最主要生意算不上好挣不来大钱。”“为什么挣不来?”“最早都是他娘台湾人在那边开超市,半合法半走私通过大陆口岸出口中国货到那里卖,台湾人挣大钱了走了,现在贸易政策越来越严他们大多数不做了,另一方面台湾人做生意太贪心卖价高也竞争不过福清人薄利多销,他娘福清人就是喜欢跟风慢台湾人半拍,别人走了才跟上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开超市。”“布宜诺斯什么斯?名字很长…”“就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天晓得为什么要叫这么长的名字?我们福清话讲起来很像‘不有意思没意思’,真真,阿哥,我没骗你,真真没意思!”最后一位则不管怎样都识不全二十六个英文字母,迟迟办不了去任何国家的签证。

       只余下这一个“阿哥”,看起来没有想过继续先辈后辈族人出洋冒险的路径,也好像没有多少经商的脑筋,学校毕业后一个人躲到没有一位亲戚的首都北京城。可两年前被父亲告知,伯公的一个孙女嫁给了同在美国留学的北京人,两人毕业回国住于北池子大街附近。父亲告给他堂姐电话希望他得闲就去作客,他虽然很多次路过北池子大街,他欢喜那条街上总闭着门的宣仁庙和凝和庙,欢喜庙外路上对向生长的苍翠遒劲的大槐树,欢喜槐树下朴素宁静的旧京宅子,却一次也没有过拜访堂姐的愿望。

       对于这样一个人的状态,他多半处于一种满足的态度,既不那么着急也不那么迫切要他自己做些什么事情。他常常讲北京城的人“物质生活极低人极和平”,即便时间变化风气流转城中大部分人对于“极低极和平”几不在意,他还固守着那样一种印象。

       他固守着这样一种印象,每个工作日极规律的往返于住处和工作场所之间,余下来的时间也极少同偶有的朋友聚在一块喝酒谈天,周末也不出门只夜里很晚入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醒来便望到偏午的太阳光照到阳台外绿色植物上,他常常满足于这样一种态度。

       他欢喜北京城,若要提到欢喜的缘由,他大概要说北京四季分明古建筑极多,气候干燥,“气候使人严肃也使人平静”,气候同他的干性皮肤和干性头发一样,使他亲近。就是初夏里东南中国极潮湿极闷热的时节,北京城一到夜里九点钟也会循循褪去湿热,愈夜愈往干爽的方向。也许在他看来,北京城还远远不够安静远远不够干净,街市上总会落着一些市民随手抛弃的瓜子壳儿路摊一次性塑料袋子和抽剩的烟蒂,地铁里公车上也总有人喳喳大声话个不停仿佛一上车就会有要紧的事情说。可没有事物是尽人满意的,他让自己尽少去抱怨尽少去批评,依着愿望不愿望中等这一切完满起来,成为他欢喜的又现世又理想的北京城。

       只在北京入春的某星期五夜里,他本来想在电脑上看一个的电影到深夜,可吸了几根烟后电影还放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有了倦意爬上床安安稳稳地入睡。在次日清晨六点多钟被父亲的电话惊醒,他接完电话坐在暖气充足的屋子里,脑子里各样要安排的事情一件一件冒出来,他极快地理了理头绪,给同事写了邮件拜托工作上的事情,向上司写了封简要的邮件请假,和公司行政写了一个短消息存在草稿箱打算晚些出门的时候发送出去,然后匆匆忙忙地在电脑上订购了仅余两班航班可以买到的中午返乡机票。这时候时间过去了半个多小时。

- - -



       他在祖宅阁楼睡不到早晨七时醒来了,窗外风的声音一阵一阵呼呼响,靠着大枕头撩开窗帘外面天依稀亮了天空阴着,空中布满了灰墨的云。他想到昨夜里做的梦,祖母唤她“武明,武明,武明…”,那是一群邻家小男孩们奔跑玩耍于家前大埕上的场景,小孩子欢笑的声音,祖母唤他的声音,他欢笑的声音,小孩子奔跑欢笑的声音一起淌于大埕石板上,祖母唤他的声音。他不高兴跑到祖母跟前,用小手臂擦着额头的汗一边眼角余光还停留在奔跑的小孩子们身上,祖母眉毛细细的头发青青的脸色柔弱可声音却很清晰。

        “武明,我跟你讲,你不要再玩闹了,把衣服弄脏了可不好。”

        “阿嫲…”

        “我跟你讲,你娘给你穿这样白白净净的衣服,就是不让你跟他们乱跑乱闹。”

        “……为什么他们可以玩!?”

        “为什么他们可以?我跟你讲,因为你伊妈和阿婶她们不一样,她很严格,她等下回家看你这样会用竹篾子打你,你怕不怕?”

        “……我不怕!”

        “你讲真的不怕?讲真的?”

        “我…………我…”

        “我跟你讲,你就是会怕,打起来有多么疼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要再玩闹了,去洗洗手然后安安静静认真看书去,晓得不晓!”

       还有一个梦,也是祖母唤他名字的梦,声音有一些无助一些急促,焦灼的喊声,他靠着大枕头望到墙上母亲挂的教会日历,上面画有葡萄藤和草原,牧马。他想着那个梦或许不是想不起来,是他不太敢想起来。

       他于是起床穿衣走到三层阳台外面。风在清晨的小镇上到处飘荡,穿过窄巷打在墙面上。他看着西面不远处的安岭山,山上零零散落的石头嵌在山里一动不动,石头边长出来的万年青树却被大风吹得枝叶四摆。他转过头来,看东面的海,很多年前余下的一角可以望到海的地方,早已建了华侨捐献的五层楼高外墙漆成红褐色的小学教学楼,看海的视野被学校挡住,只有几个巨大的白颜色的风车叶子在海的方向徐徐转动。他昨天下午来到阁楼已经注意过那些近乎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风车,旋转于小镇东面的房顶,有一叶尖尖的风叶子正好露出一座靠海小洋楼的屋顶,不停地转着画着半圆,风叶子在清早低矮的天空里神秘地跳出来,显得巨大无比。昨夜里下过雨,阳台的积水和前方的房舍颜色暗下去,时间有些早他站在阳台上还望不到早起的人,小镇的街巷似乎只有风无所顾虑地吹着。他想大埕上可能有人,而整个大埕都被防水帆布帐篷覆着。他站在阳台上,双手藏在衣服的侧兜,手背发凉,清早的风陌生冷峻,他微微打了个寒颤,看着那些似乎近在眼前旋转的风车。

      他想到夜里祖宅大门开着,一夜没有关上,厅堂也亮着灯,父亲守夜在祖宅一楼的厢房,厢房也敞着门,小姑睡在二楼的房间,二楼客厅也亮着白灯。深夜湿冷的风从遥处来,从祖宅大门吹将进来,从楼梯拐弯处破碎一角的窗玻璃外吹进来,呼呼地吹响在三层高的房子内。他回想到夜里隐隐约约听到有窗户被大风吹开击在窗户水泥框上的声音,还有玻璃震动碎裂落在地上的尖脆声音,另一个梦里祖母的声音。

      他望着那些突来的风车,它们仍然徐徐地转动着大大的风叶子,仿佛小镇上一切事物与它们并没有关联。
      
      他下楼去看三楼下二楼的拐角窗户,窗户没有破损风微微从窗玻璃缝隙透进来,他到二层客厅关去灯,小姑房门关着。在二楼下一楼的拐角窗户,窗上破碎的一角不知被谁用块硬纸板严严挡住。往下到厅堂他径直走到一楼厢房前,厢房门开着父亲睡在临时放置的床上,他望到父亲呼吸均均匀匀,身上盖着的素色被子细细起伏,他想叫起父亲又不忍,他想父亲一定守夜到清晨就睡着了。

      他心里怔了一下,回过头走到厅堂南边长凳边,轻轻坐下,身体里空落落的坐下。他只静静坐着,也不去看南边的窗户,没有正视只端端坐着望到地上有一些碎白纸屑。他起身去楼梯旁取来了竹叶帚子,把厅堂各处地方角落打扫得干净。又静坐了一会,他起来关了厅堂的灯,到外面大埕上,埕上多了几张八仙桌,已经早起的三两个族人把堆在一旁的桌腿摊开,安上四四方方的桌面。他问站在桌旁头发上别着一小朵布白花的母亲:“伊妈,什么时候海边有风车了?我年前回家还没看见。”

      “是今年年后刚刚竖起来,风能风车。”母亲答道。

      他想到海边看看,顺着大埕北边的小道径直往东,横穿过一段镇上水泥公路,在宗祠前面的三角岔口路段步上一条陡峭的路坡,大约七分钟就可以走到了镇上小学的围墙边。他心里想到真奇怪,原来是这么近的地方,小时候为什么觉得是那么远的路。沿着沙黄色的学校围墙,再经过一段短短的街,整齐筑着青石店面的摊铺,有人沿街摆了一铝框一铝框挑好的浸在清水里的牡蛎,还有一家玻璃柜台摆满了烟的店铺,老板系着斜纹领带身上黑呢大衣围着围巾很精神地看着街上过路的他。顺着短街下坡风把他身上深黄色长棉服吹得鼓鼓的,往东面经过一排临海欧式尖顶讲究的独院房子,大概又向东走了十分钟,他看到了凹进去像被海水侵蚀过的采石场,右面就是一镜远处望柔柔浮动的深色海面。

       海风迎面袭来,刮得耳朵呼呼响,风径直掠过他微耸的前额把头发撩于脑后,等他临到海岸边,远远冲来的浪汹猛地冲到岸石激起水沫飞到他脸上,没有人出海今天。长长的灰墨天空下面,向东横着没有尽头的海,海像把一块无边的灰布肆意揉动展示它的威严,又在灰布上间或激起一点白浪,白浪以外,茫茫海面上只有礁石敬畏着隐隐的留一点影。

       他沿着海岸向着风车的方向,风车布在海岸南面的山石上,四散悠然立着,不顾周遭一切镜象只自顾自冷漠转着。长长的天空下,只有一个点在慢慢地移向南面的海岸,在骄傲的自然里,那个点作着一种固执的移动。等他慢慢接近那个紧邻着大海屹于一圆大山石上的风车,海风裹着水沫绵绵不绝地飞过来。他紧了一下身体,稳稳走到那风车立着的长直的柄跟前,定了一下,慢慢伸出手去触那风车,再仰头去看风叶子,叶子在风推动下旋转着,那么近,巨大的风叶转着,叶子落下来升浮上去,浮上来又翩然落下去,近乎一种优雅的姿态。他心里想这风车其实并不强力,风车叶面极柔似乎被衬在风里漂浮,颜色浅白清淡且风叶舒展,一种柔和亲近的姿态从心里升起,他欢喜这姿态。等他再去看海面的时候,海上已升起了灰灰白白的水雾,礁石也隐去了,空中落下细雨,雨滴随风一阵一阵打在他脸上,他感觉到脸上有些微微发疼。

        海水颜色愈来愈暗沉下来,可没飘一会,细雨就住了,风也弱去许多,他望到那复现出来的礁石,收回了手放于衣服侧兜内,再仰头去看那风叶,叶子仍然翩翩转着,低低的天空淡灰的云倏倏掠过,天空里透出一抹抹浅蓝的留白。南面靠海漫山的田野上,一畦一畦黄色的油菜花,青绿青绿长成寸的早麦和还没有耕种的黄土上也铺着薄薄一层小草,在田野的西南角,连着大片大片四季长青的墨绿木麻黄树护海林。

- - -



       等他回到大埕上,族人都忙开了。送来的白色和其他颜色的花圈交叠摆在八仙桌上。昨天的那个老人身着灰黑色中山装左手叉在腰上半俯身在细长白纸上写挽联,写好拿在手里用右手扶了扶镜框从上往下细细瞧了瞧,然后放在桌子一角,再俯身写,直到一张花圈的两条挽联写好后,才让年青的后生拿走又嘱咐说用透明胶布固定好。

        “明天风会很大,要固定牢一些才好。”

       两个后生极快地胶了挽联的两端,老者又说道: “这还不够,要顺着挽联由上往下贴上透明胶布才可以,就是下雨也浇不坏上面的字。你们看,这字也写得不坏。”后生笑笑,于是又照着指示给胶好的花圈细细地再胶一遍。老者这才满意地俯着继续写着下一张花圈的挽联,桌上一张红纸上写着一个家族男子们的名字。还有的几个后生忙着在几面写着彰显功德字样的牌匾边缘上插上花,用红线固定好,在牌匾的中间还系着一朵大大的白布花。

       女眷们则在祖父家的客厅编着麦秸秆草鞋和裁白布青布,小姑边裁布边低声抽咽引起一旁的婶婶们也悄悄擦眼角。他望到母亲手边已经编好了两只草鞋,一只略微长些斜斜地搭在那只短短的草鞋上。三婶正在给青布袖箍上勾上别针,一个一个摆到箩筐里。

       门外又喇叭声,一辆白色的检修电路的工程车被帆布帐篷挡住去路,司机正要倒车回去打算绕道行驶。父亲连忙招呼司机说可以通过,他也上前去帮忙父亲把帐篷撑高一些,车前座还下来一个米黄色制服的工人帮忙支起帆布,小小的工程车慢慢通过大埕,工人道了谢又坐回车上。

       刚回来的表妹梦文则带着堂妹文婷在埕上玩,文婷小手里攥着不知从哪里要来的三个红气球,邻居家的小男孩看到红气球便伸手去要。

        “我不给你,这是我大表姐给我的。”阿婷指着梦文说。

        “阿婷乖,分给他玩吧。”梦文忙着解决这个小小纠纷。

        “我不给他”,她冲着小男孩狡黠一笑,“我跳舞给你看吧,老师在幼儿园教我的。”说着她扭扭小腰摆摆小手,手里的红气球随之上下浮动。这可更增加了小男孩对于气球的愿望,于是把手径直伸到气球边上,又伸了一个指头,示意说只要一个就好。

       阿婷睁大了眼想了想,挑了一个最小的红气球伸到那男孩面前又极快地缩了回去,“哼,我才不给你呢!”

        那小男孩被这么一惊乍愣愣了一会,然后放开步子上前去抢那气球。“啪”!气球被抓破了,破瘪的气球软瘫瘫地粘在地上。阿婷立刻涨红了脸,放声大哭,还大声唤“妈妈,妈妈!”,小脸上滚圆滚圆的泪珠直顺顺滑下。

        “妈妈,妈妈!妈妈……”她也忘了昨天里刚学到的词汇,大声哭喊着自己熟悉的语言。

        “阿婷,怎么了?”屋里传出一个回应的声音。

       他赶紧拉上小堂妹去近处的小店铺买糖果,她一路哭过去也不抹泪,脸上红得像一颗柿子。梦文赶忙用白纸巾给她擦泪,一边望到表哥想打招呼又没说话。直到看到店里柜台上玻璃瓶里装着的各样糖果,小堂妹才停住了哭。当她衣服小兜里装满了糖果,还咿咿呜呜了几声小手里则忙着剥开糖果纸。

       他预备和记忆里与阿婷一般大小的梦文询问她的情况,她如照片上一般,穿着简单的运动衣,平平高到他肩膀及上,少年一般的短头发,一双大眼睛闪着怯生人的样子只蹲着去哄小堂妹,他于是笑笑走开了。

       下午里他帮着张罗明天要准备的事情,又去祖宅厅堂静静坐了两回,遇到许多个来包礼的亲戚,却大都叫不出来确切的称呼,只互相致意打着招呼。他想到上回遇到这么多人还是在三年前妹妹出嫁的时候,一个绣满凤凰和大红花的轿子停在厅堂中间,里面却坐着个身穿白色婚纱礼服的妹妹。祖父祖母坐中间,大家按次序排开,在厅堂前留了一个合影。小孩们只好奇时不时去拉花轿的红布帘,笑着互相说着“新娘子真俊”的话,里面的新娘子却流了两行泪。

       等到天空夜下来,厅堂又回到了安静。亲戚们大都返回了邻镇和市里的家预备第二天上午再来,只留宿了几个至亲大都和久违的姑姑舅舅们在一块谈天,说说近些时候自己的事情,也论论自己对族里一些人一些事的看法。

       他坐到父亲母亲的身边,在一盏暖暖的黄灯下,说着年后返京一个月里自己的工作,也没有告给父母自己往后的计划,只清清淡淡说着一个月里工作上做了什么。母亲不同以往那般着急说着要自己对于儿子未来的设想,父亲只静静听他说话,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异议,妹妹则哄着怀抱里的二岁小女儿。一家人在一种温暖的灯光里取得一个和平,谁也不去对另一个人的事做过多理解和安排,大家心里都想着毕竟都是要每人尽到每人的职责,谁对于另一人的将来有指挥的权力。临到后来他停下来,一家人只去听隔壁屋子姑丈响亮的声音。

       “细嫂我跟你讲,峰啊,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想的,人确实很实诚也不偷懒,就是爱看小说。我在上野公园附近那家料理店,本来打算由他来负责经营,我负责其他两家。可是你看他做出的一些事!骑单车等绿灯也掏出小说来看,在店里得空也看书,晚上收了店回去也不好好休息就是看书写字。我真想不通为什么他这样欢喜文章。”

       “他出国前在镇上小学做语文老师,文章还过得去。”大叔的声音。

       “我晓得他教过书。可我拿起他写的文章,还是写的是日记?反正我看不明白他到底写的是什么,字倒是很端正但是意思很不明白。书也是,看什么《人间失格》,天知道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峰还真欢喜,说写得真真好看要推荐文文来看。天知道那个书作者名字叫什么,叫太辛治还是什么名,我真看不来。我跟峰讲要看就看《平凡的世界》,那才是一本第一流的小说。细嫂,我书读得很少,确实不如他一个师范学校毕业生,可是我以前也看过几本好书,受过书上面的教育。我真想不明了峰读了那么多的书做什么,做了老师要怎么样?一年教书工资收益还不够我一家店一天的营收。细嫂你考虑得很周正,后生就是要出国谋生意,以后峰做得好也可以自己独立开店,这有多有样子!可是现在呢,他不听话礼貌也不够到位,就我很头疼。细嫂不是我埋怨,我跟你讲,要是他丢在东京的大街上,如果不是我们,真没什么人欢喜他要他做事。下回细嫂你一定要好好讲他一次,让他晓得礼数和生活实际。”

       “真是一个呆子,呆子唉。”一个女声长长叹了一口气。

       “不过也真好笑,我回国之前峰一直问我什么时候上野公园樱花开花,我回答他说还未到时候到时候自然就开了。谁知他问了我还去问他阿姑,也问文文什么时候樱花开,樱花有什么好看,开店做生意最重要。唉,我真真想不明白他脑袋里装的是什么思想。不过……,樱花也正好这几天开放,这时期也是店里生意最好的阶段。也不知道那个呆子会不会好好守着店,礼貌做得够不够。我明天打电话交代他好好看着店。”

       “都是小朋友嘛,还小。阿哥我问你现在你们店里中国食客多不多?”一个台式国语的声音。
      
       “和蚂蚁一样,特别到上野樱花开的时候,到处都有他们的声音。”

       “樱花真那样好看?”一个低低的男声。

       “樱花……,讲起来还真好看,花期只有一个礼拜。”

       “那呆子还真斯文。”

- - -


      
       他想到那个年青过他三岁的堂弟武峰,之前在龙三镇小学做老师,总是一副无框厚厚镜片的眼镜架在鼻梁上,头发理得极短,脸白,说话文文弱弱,在学校也气不过学生。每年他临近过年时返乡,那个书生总要抱几本书来和他谈论文学。他工作是做建筑设计,对结构十分在行,可对书上故事情节则几不在意,也只是在临行前包里装两本那呆子送的书。回京后偶尔翻起,他也慢慢发掘了故事中的结构,倒也有几分意味,用在建筑上也有帮助,那呆子还真有趣。

       他在小学里曾爱慕过一个女教师,攒了这些年青忧愁的话总是到祖母那边去说,祖母能告给他什么。那女教师觉得在镇上小学男教师是归于极不出息的一类人,哪里能寻个同事做心仪的对象。祖母也说峰啊我看你还是狠狠心出一次洋,几年后再赶回来找她也不迟,那呆子只听听并不当回事。龙三镇是他的世界,他对他阿哥说过自己生来就没野心,一个小天地就足够,所以依旧教着他的语文课,把小学生从二年级带到五年级。每天只下了课没事守着长年心脏不适的祖母说上一阵子的话,祖母也一直最欢喜他,他温温和和地自然也不会让祖母生气。可时间一天天拉下去,女教员也定了亲,呆子知道消息后对着祖母长长地哭了一回,正如昨天呆子给他阿哥电话里的长哭一样。

       夜里落了些雨,风凉凉舒舒地吹弄,等镇上路灯明亮亮地点起,尾叔拖来一辆木板车,大家把祖母的木雕花板床解了放到车上,青布纱裤,厚袄子,青布鞋等衣物,还有一柄竹叶折扇,一只檀木梳。四个儿子和四个媳妇,两个女儿,两个孙子和三个孙女护着板车一路弯过镇上去安岭山水泥路,路灯清清冷冷亮出光芒,光影里还有细细的雨丝。板车走了近半个小时,一路推到山脚下,找了一个空旷的地方,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浇淋一遍柴油,划一根火柴,火星像萤火一般飞到夜空中倏地又灭去,火光燃起照亮了火堆旁每一个肃穆的脸。待地上只一些小小的明火,儿子要妻小天凉先返回家,妻子们却不忍,执意要一起留守着。等只余下一堆黑灰,还是不忍离去,大家走一步走一步频频回头。

       等一起回到祖宅夜已深,父亲嘱咐好每人明天一早要早早醒来然后让各人分头睡去。他陪着父亲母亲在家里客厅整理白天里的礼单,估计明天过来的人数。随后他又到祖宅厅堂静静坐到长凳上,望到面前玻璃冷冻长盒子里的人,她静静地西向躺着。旁边的接线电源发出呜呜的声音,墙上粉刷的白灰有微微的湿润,这是早春夜里的时节,厅堂里一片静寂,祖宅大门红漆黑字的对联各自斜斜贴了一条窄窄的白纸。

       大约静了半个钟头,他站起来用手轻轻抚了身前冰凉的玻璃罩子,低着头走上三楼阁楼的房间。屋里亮着灯,地板上多了两个床垫,三叔和尾叔邻着都盖了一张薄毯子已经睡着。他看了看地上睡着的叔叔头都侧向彼此,轻轻笑了笑,于是关好门熄了灯也躺到床上睡去。

       他伴着窗外间息的呼呼风声也沉沉入眠,意识滑入无边黑黑的夜里,呼吸慢慢缓下来,记忆在安宁的空间里伸展,慢慢延过时空,悄悄浸入一个夏天夜里。夏夜,有月亮,深蓝的天空布着数不完的星子,微风吹起来,他在祖母家邻着大埕的二楼阳台。磨得滚圆的石头柱子围成一个平平的青石面护栏,护栏一端上养着一盆铁树,一盆柠檬天竺葵,一盆太阳花,还有几盆凤仙花。他仰着头小小身体躺在清凉的护栏石面上去数北斗星,一共七颗星。 “阿嬷,北斗星是不是一共七颗?”“自然咯,自然是七颗。” 祖母答道。他躺着用手指着再数一遍,北斗柄上是三颗,斗子上四颗,“你讲为什么现在的北斗星朝向和以前不同?” “因为季节变了,天星自然就移动了。” “那你讲为什么天星会移动?” “是由于被海风吹动了。”“阿嫲你骗人哟,海风怎么样会吹到天上去?” 祖母只是笑:“我哪里会骗人,就是海风吹的,自古就是这样。你当心,把脚伸一只下来踩阳台地面,掉下去可不得了。”他轻轻抬了一只脚,又轻轻荡着悬在阳台内的小腿儿,静静躺着看天上的星子。阳台上两个孙女正在采凤仙花,把白色粉色红色的花朵置于青石小钵中,加上明矾,用长鹅卵石捣着,清淡微甜的花香漫过来,“阿玲阿娟,你们莫要把花都采了。”他听到妹妹们偷偷笑着又摘了几朵,轻声从祖母身边蹑蹑经过。镇上宗祠里上传来夜里戏班的锣鼓声和戏子的唱曲声。他又抬了腿平平躺到护栏上,祖母也不管他,只摇着竹叶折扇在青色布衣服里看着上方的夜空,清凉的月色柔柔匀下来。

        “三哥,三哥,该起了!”他听着尾叔的唤声醒来,三叔把头埋在被子里,尾叔又唤了唤,才探出头起来穿了衣服。

        “三叔,睡得冷不冷?”“还真冷,这瓷砖地板。”

        “三哥,要不要叫亲戚们起来?”“我看不需用,让他们好好睡,只要我们家族三代人就好。”

       清晨三点半钟,各人都穿戴完毕。他也披了麻衣,戴了头巾,手里执着一小截红孝杖腰间还别着一只草鞋,跟在父亲身后,跟着最前面的祖父。各人静静地一个一个顺序去给厅堂南面的祖母鞠躬,等阿婷也学着大家的样子戴着青布头巾走到祖母跟前低头。四个儿子便每人抬了冰棺的一角,让孙子把两条长凳放到厅堂正中,儿子们把棺转了一个方向,棺里人朝着东面,向着祖宅大门的方向。

       祖母可以走出去了。

       他手里捧着祖母的像,棺前正中站着,眼睛里滑了滑滑过脸颊落到像上,依着柔柔的光匀下来,他望到跟前祖母脸上古典柔弱的美。


原文请见:http://www.douban.com/note/222872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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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3 21:04:27 |只看该作者
这个月读了你五篇小说,都有点疲劳了,你写得真快,感觉高燕燕的两篇是一个尝试,《中春》和《风车》是你掌握得比较熟练的小说形式,而《看海》介于两者间。当然这只是照我的理解去猜测而已。感觉最好的一篇是《中春》,而这篇里的人事感悟和《中春》有相似的感觉,只是,情和境的相融,似没有《中春》的得天独厚。叙述内容很散,这可以理解,子孙散落各飘零嘛,但觉得应该能处理得更好,更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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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风  慰问asui1003 ,呵呵,敬业的版主。  发表于 2012-7-3 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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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3 22:11:04 |只看该作者
asui1003 发表于 2012-7-3 21:04
这个月读了你五篇小说,都有点疲劳了,你写得真快,感觉高燕燕的两篇是一个尝试,《中春》和《风车》是你掌 ...

《看海》是去年写的,其他四篇差不多是最近一个月写的,觉得时间很紧张,每周写一篇的样子,我也有些累了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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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4 00:39:2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魏虻 于 2012-7-4 02:06 编辑

我认为这篇好,还以为是发的旧文,一星期写出。这篇非常厉害,貌似是日本文学那一路,它们造型稳定不好冲破,但根扎得深,自然好构建。风格清新柔弱,都非常细,几乎使人错以为你是女人。你的日常的描写非常棒,有和中春一样的魅力,外表清晰,内在反常!仿佛主人公常无意识跳出文本外有另一个稳定期待,所以时常显得心不在焉,可也并不是过份超然,像呼吸换下气那样。猜作者内心必须很宁静。故事内容处心积虑,叙述那么沉着,很罕见的,所以待叙述的事物范畴非常广,文章每个细节位子都非常恰当,安排得很好,但不是麻木,不是不能改进。风车的出现和各类对话惊艳。缺陷没细看还没看出!手机上网不能说更多。一星期连构思和书写,连写四篇。很快速,使人眩晕的快速!感到楼主还可以写得更好,很多细部没有被描述透,但是文字力道大小还是全赖作者乐意多少发力,按你喜欢的方式,读者没资格胡乱苛求,您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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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4 09:32:58 |只看该作者
魏虻 发表于 2012-7-4 00:39
我认为这篇好,还以为是发的旧文,一星期写出。这篇非常厉害,貌似是日本文学那一路,它们造型稳定不好冲破 ...

谢谢评论,我也觉得比中春要写得自然。

在结构方面,在情节方面,在一篇文章的语言取得一个平和方面,都需要努力改进。

风车自然是一个意象,里面主要写了几个哭,但都不彰显在对于祖母的哭,阿婷的哭(气球破了),呆子的哭(爱慕的女教师定亲了),妹妹的哭(在厅堂花轿的新娘子)。总希望自己能写一个不是哭和悲情左右的文章,所以用了风车的意象,哭的意象。

但是总的来说,细节的糅合,情节的结构,人物的交错都还有很大的深入空间。

你说的“细部”,确实需要进一步描述,写的时候怕“细部”少,但写完发生有时候可能多了些“细部”,在整体合适上面,我要多通过写来克服这个毛病。

我把多写放在多看前面,至少目前是这样,呵呵,总是觉得时间太紧,想多写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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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4 09:34:0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Ming 于 2012-7-4 09:35 编辑
魏虻 发表于 2012-7-4 00:39
我认为这篇好,还以为是发的旧文,一星期写出。这篇非常厉害,貌似是日本文学那一路,它们造型稳定不好冲破 ...


谢谢评论,我也觉得比中春要写得自然。

在结构方面,在情节方面,在一篇文章的语言取得一个平和方面,都需要努力改进。

风车自然是一个意象,里面主要写了几个哭,但都不彰显在对于祖母的哭,阿婷的哭(气球破了),呆子的哭(爱慕的女教师定亲了),妹妹的哭(在厅堂花轿的新娘子)。总希望自己能写一个不是哭和悲情左右的文章,所以用了风车的意象,哭的意象。

但是总的来说,意象的使用,细节的糅合,情节的结构,人物的交错都还有很大的深入空间。

你说的“细部”,确实需要进一步描述,写的时候怕“细部”少,但写完发现可能多了些“细部”,在整体合适上面,我要多通过写来克服这个毛病。

我把多写放在多看前面,至少目前是这样,呵呵,总是觉得时间太紧,想多写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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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4 10:39:2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魏虻 于 2012-7-4 11:14 编辑
Ming 发表于 2012-7-4 09:34
谢谢评论,我也觉得比中春要写得自然。
在结构方面,在情节方面,在一篇文章的语言取得一个平和方面 ...

你说了"平和"这个词语,就是这个词,这种语言效果很厉害。
多有趣,楼主是急着多写,我现在反而正急着多看多读,提笔不提笔对于我似乎太次要太次要了(对于这点我内心感受比较悲怆,呵呵)。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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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4 10:42:24 |只看该作者
魏虻 发表于 2012-7-4 10:39
你说了"平和"这个词语,要的就是这个词,这种小说效果很厉害。
多有趣,楼主是急着多写,我现在反而正急着 ...

嗯,可能是阶段问题

去年开始写小说,看海是第一篇,写过这段时间可能会想缓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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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11 12:21:59 |只看该作者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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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9 18:29:48 |只看该作者
就这样结束了?意犹未尽的感觉,似乎是能写到中篇的体量。
勤了个奋啊,就知道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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