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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劈头士 于 2012-8-14 21:49 编辑
(1)
杀人的成本很低。只需要走到楼道里,打开柜门,拎出消防斧。回到家,反锁门栓,走进卧室,朝着那女人头上砸下去。消防斧头的重量大约23磅,因此无需多费力气,就可以砸碎头盖骨。只是和头骨的第一次冲击中,虎口仍然容易被震开一道裂口。这样的伤口到医院冲洗一遍,包扎起来即可,大概会花20便士。20便士解决一个道德困境,经济实惠。
有时候,我也会反思自己是否过于简单粗暴,解决任何问题,首先想到的就是杀,其次还是杀。妻子始终看不惯我草菅人命的念头,不,她几乎看不惯我所有的念头。她没去过战场,连野地护士也不曾报名,她对战争一无所知。
距离战争已经很久了,但我还是走不出来。即使现在躺在床上,我还是害怕醒来自己又躺在战壕里。巨大的机器在远处发光,四周都是轰隆轰隆的响声。机器吐射出黑烟,天空也是黑的,就像被无数天使的翅膀遮蔽起来。听不到属于人类的声音,只有地狱里恶鬼的惨叫。妻子不会想象这种情景,人类竟然能在机器身下发出如此错觉的喊声。我想喝水,手掌从沟壑里淘起的却不是泥水,而是血水,里面还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器官组织。
“是脂肪,放心喝吧。”老巴伊姆说。他裂开嘴笑,一口黑牙:“在这里,我们都他妈的是食人魔。和对面那帮畜生一样!哈哈哈!”
老巴伊姆是个好人,在战场上他总能给大家带来笑声。第二天,他的肚子就被炸开了,肚肠横流。上帝保佑!面对那么多残肢断臂,对科学的信仰粉碎地无影无踪,人类的性命是上帝脚下的尘土。我们能活下来,就是上帝保佑。对于死去的战友,也愿上帝保佑。
杀人如此轻松。等到战争结束,我几乎受不了和平。我找不到敌人,找不到工作。妻子在大学任助教,负责养活退伍回家的窝囊丈夫。没有我,她可能早就变成了一堆白骨。战后幸存的人们,没人懂得感恩。妻子只知道贴着她教授的屁股微笑,他们有一腿,却以为我蒙在鼓里。
“你以为你那教授是神吗?”我说。
“等哪天你找到工作,不再只顾着找你的彩虹猫,我就可以回家做家庭主妇了!”
“滚!你懂什么!滚!”我把酒瓶摔到墙上,瓶子像一朵花那样绽放又凋谢,快得我都看不清。
(2)
我醒过来,耳边是嘈杂的人声,没有轰隆的机器声响。我放心了。
“嘿,伙计!醒醒!”有人推我。
我抬起头,看到了酒保,看到了我趴在吧台上流出来的口水。周围还有不少男人和钓“鱼”的小妞。我说:“再给我一杯。”
“伙计,听着,你可以去找‘威猛先生’。”
“什么?”
“威猛先生。难道你真想拿着消防斧劈开你老婆脑袋,然后还能逍遥法外?你想今后在牢里过三百年,让里面的弟兄操你菊花,操三百年?”
“你怎么……知道?”我很惊讶,就像看着托德一样看着酒保,仿佛他也有异能。
“别紧张,我不过是好意。你趴下以前,掏心掏肺和自己说话。看你老兄是老客人,才告诉你的。我老婆也给我带过绿帽子,只有威猛先生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其他我不多说。”说完,他就跑开了。
我环顾四周,没有人很可疑,没有人值得注意,没有长得和猫一样,或者发出彩虹一般的光芒。倒是一个女人扭动裹在黑皮裤里的肥硕屁股,一步一步靠近我。
她说:“嗨,不请我喝一杯?”
“少废话,我们走!”我搂过她的腰,一手捏在她的屁股上。她咯咯地笑起来,像一只漏气的皮球。
这个晚上,我又一无所获。
(3)
托德·瑞波凯特·约翰逊是我所在的战斗队队长,我的兄弟,我的救命恩人。在战争中,我们都是兄弟,也都是彼此的救命恩人。没有谁的性命再仅仅属于自己。
但是除此以外,托德还是一位先知,他有预言的能力。在打赢了三场丛林战、二场矿坑战之后,我们都叫他“先知约书亚”。上帝仿佛就立在托德背后,一手还搭在他肩膀上,对他耳语:“往左边。往右边。山丘后面有埋伏。小心。”
久远以前,在摩西死后的时代,是约书亚带领以色列众支派,打败非利士人、蛾摩利人、西顿人……最后,以色列人进入了上帝应许以色列祖先亚伯拉罕的土地,战无不胜。而托德则带领我们在敌方腹地四处迂回,躲避那些骇人的绞肉机器,时刻抓住机会攻击他们的补给仓库。作为一支和主力部队失去联络的小分队,想要活过五次交锋,就是奇迹。托德带领我们做到了,我们在奇迹中幸存。
但是就像所有神话或者战争故事的结局,上帝开了小差,祂离开了我们。我们在洛林盆地被那些恶魔包围。那是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我们随后被带到了万人坑前,执行枪决。已经有一层叠一层的死尸在坑里发臭,接着就轮到我们了。以后,还会有其他同胞压到我们身上,伴随我们腐烂的进程。
最后,大家都死了。最后一刻,我已经不知道是谁救了我,不知道是那人故意救的,还是上帝的安排。总之,我身中两枪,一枪在小腿,一枪是他们确认死亡的时候,打在我胳膊上的。两枪都穿透肌肉,也没有洞穿骨骼和动脉,让我幸免。
清晨,我醒来,推开压在我身上的尸体。那具尸体正是托德。我看着曾经属于他的身子,现在他的灵魂可能已经飘荡到远处去了。清晨雨雾蒙蒙,湿润的空气里充满了泥土的清香、干涸的血腥、还有万物溃败的腐臭。我发现一只硕大的甲虫,正爬到托德脸上,用乌黑的前肢掰开托德的嘴唇,又撬开牙齿,从里面扯出他的舌头。甲虫拼命向外拉扯,仿佛和那条舌头有前世的仇恨。
我觉得世界已经结束了,甲虫体型大得让人失去理智,我不敢去驱赶它。托德的眼睛没有闭上,他似乎盯着甲虫,也似乎盯着我。那天,我脑海一片寂静。
(4)
托德的能力有许多用途,如果他活到今天,也许我可以跟着他去赌马。但是他除了把能力用在战斗中,似乎只喜欢一些无聊的游戏。有一天晚上,我和他搭档站哨守夜,我见他靠着木桩自顾自笑。我问他:“托德,你乐呵什么?”
“我在看未来。”他回答。
“哪里有未来?”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又比划一下眼睛,说:“你看不见,都在我的里面。”
“那你就说说呗。”
“我看到火星,巨大的飞船,有红色的光束,紫色的光束,爆炸,很多很多爆炸。”托德是一个好指挥官,因为他指挥的时候简明易了。然而指挥以外,同样的优点就变成了缺点,他永远如此词不达意。
“火星上真的有长了三个奶子的女人?”
“滚。等我们打赢了,你自己去找地球上长三个奶子的妞吧!”
托德也是一个好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老巴依姆更好。因为老巴依姆死的太早,死人没法再做好人。有时候,托德还会在他自己里面玩游戏。他告诉我们,他打的游戏是关于一个管道工如何一路打败食人花、食人龟、食人鸟,然后解救一位公主。我们都笑他,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公主了,等打完仗回家,他干脆去找高级妓女得了。托德还玩一个游戏,他管这游戏叫“彩虹猫”。
“在游戏里,你就是一只猫,你屁股后面喷出彩虹,推动你往前飞。你就一直在星空里飞啊飞。”
“然后呢?”我们问。
“飞啊飞啊飞啊飞啊。”托德像是被催眠了,陶醉在一片星空之中。
“狗屁游戏!”我们叫嚷。
在抵达洛林盆地的前一晚,我们目睹了恶魔的飞行器,谁也没有再吭声。最后,托德说:“打起精神来!你们这些兔崽子,我们会活着回去的!还有大把的女人等着我们回去再干一仗!”
夜里,托德把我推醒。我还半梦半醒,就听到他在我耳边说:“威尔,别出声,听我说。等回去以后,去找到彩虹猫。记住,彩虹猫。否则会有一场真正的世界末日,那个时候,比我们现在经历的更可怕。你数都数不清的人会死去,我们的亲人,我们的爱人,我们的孩子,全都会遭殃。记住,彩虹猫。找到它。灭顶之灾。”
“你玩的那个游戏吗?托德,你在梦游?”
黑暗里,托德已经离开了我,我继续睡去。早上,我问托德:“你昨晚和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托德问:“什么话?”
我没来得及接口,敌人的第一粒子弹射了过来,没有打中任何人。托德只躲开了接下来的一千三百二十四发子弹。
* * * * *
那天,我把托德和啃噬他的甲虫留在背后,向丛林的另外一边走去,我记得那里可能是回家的方向。
(5)
星期二下午三点,军旅船抵达了我几年前出发的港口。四点,我站在了翠鸟街68号403室门前。我敲响门锤,无人回应。根据我的回忆,这里是我的家。
我记得门锤应该是一只尖嘴鹰,如今却是一头金毛狮。二个小时以后,妻子回来了,她先是看着我:“你找谁?”
“嗨,亲爱的,是我。我没法提前给你消息。”
不得不说,这几年的枪林弹雨让我变了很多,比如我嘴角多了一道刀疤,皮肤黑得和埃及人差不多。妻子吻住我。关于吻的回忆我几乎都快遗忘了,一瞬间,我知道自己回家了。
随后,妻子说:“快进来洗澡。”
星期三早晨,我五点就醒了,夜里我惊醒四次。过了二个星期,我开始能够在十点醒来。醒来妻子已经去学校了。她在物理系任教,我们很少谈及她的工作。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从地板反射到天花板上的阳光,我偶尔也会想,物理有什么用?在战场上,不需要物理,不需要公式,我需要的是灵敏的听觉、锐利的视觉、肌肉、弹跳力,最重要的还是直觉或者是托德那样的预知。
妻子听了我的战争故事,她知道了老巴伊姆、托德、还有托德的彩虹猫,她喜欢托德。就像我说的,托德是个好家伙。
“彩虹猫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也许就是一个游戏。”我说。
“好吧。威尔,托德已经离开了,没有人会再死了,出去找份工作吧。”
是的,是的,我们谈话的主题逐渐从战争偏向到工作。妻子每天都会告诉我,在这个时代,一个负责任的男人必须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这个时代?滚你的蛋!这个时代应该属于那些被子弹打穿脑袋、被炸弹粉碎肚肠的人们,只是因为他们死了,所以什么狗屁都享受不到。
我出门没能找到工作,我的手是用来拿枪的,而不是打字。不过,我终于找到一个值得尊敬的敌人,这个城市里有无数瓶酒等待我来解决。杀掉一瓶,还会有一瓶,如同那些恶魔,好像永远杀不完一样。
(6)
我流连于城里的各个酒吧,慢慢重新认识我的家乡。猫头鹰酒吧里总有一个漂亮的土耳其女郎;四季水手酒吧是打手、流浪汉闹事的地方;而在黑葡萄酒吧,即使你当场强暴一个姑娘,人们也不会阻拦,大家只会围观喝彩。
妻子的工作也逐渐有了一些变化,她被学校新来的教授看中,调任为他的特别助手。好消息是,她不再对我念叨找工作。坏消息是,她开始将我视为空气。在部队的时候,我们谈论各式各样女人,从妻子到情人,再到妓女。托德就会说:“小子,以后你要知道,如果哪天你老婆对你视而不见,那你已经当王八了。”
我很想去找一家王八酒吧,喝个烂醉,砸掉几张凳子,和酒保门干一架,要么就是被他们架着抛到街上。酒吧也是鲜活的生命,有些今天还活着,明天就消失了。有些则莫名地出现在天天路过的街角。
有一天,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还在一家陌生酒吧柜台前,右手已经被枕得失去了知觉。
“醒了?”
“没有,头痛。”我回答。
然后,我看到和我说话的人是托德。他坐在我身边,手里是一杯加冰的威士忌,冰块轻轻浮动,相互磕碰。即使在嘈杂的环境中,我似乎也听到了冰块融化的声音。
“你不是死了吗?”我问。
“对,小子,我只是来打个招呼。你没忘了什么吧?”托德说。
“我记得你叫托德·瑞波凯特·约翰逊。”
我头痛地不得不闭上眼睛,再醒来,托德已经不见了。他总是那么神出鬼没。活着如此,死后依旧。我跌跌撞撞地走出酒吧,险些撞进门口的一辆汽车,里面还有一对男女正在苟合。女人惊恐地看着我,又像是看着我背后。我回头,背后什么也没有,只有酒吧的荧光招牌,这才确认女人恐惧的是我。这家酒吧原来就叫“彩虹猫”。
我不相信有幽灵,如果死去的人都能变成幽灵,那世界早已拥挤不堪。但是,我相信预兆,因此,我也相信托德的出现绝非偶然。尽管那天夜里,托德对我的耳语,我根本没有答应下来的意思,不过作为活下来的人,我欠托德一个诺言。我要找到彩虹猫。
从此,我摒弃了猫头鹰、四季水手、黑葡萄等等,每天就泡在彩虹猫酒吧。我不知道将遇到什么,托德口中的彩虹猫究竟是什么?我在彩虹猫酒吧等待谁?托德?也许他还会出现,那么我一定要揪住他问个明白。又或者我在等一只猫?我时常想象一只彩虹色的猫走到我面前,对我说:“你等了多久?世界末日快到了,和背上你的枪,和我一起去拯救世界!”我会跟着猫走,等世界得救了,立刻就把它掐死。因为它让我等得太过漫长,长到让我的肌肉渐渐松弛,勃起的时间也一点点缩短,惹得有些妓女发笑。我想掐死它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它是彩虹色的,太变态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彩虹了,更准确地说,从我出生至今,就没有亲眼见过彩虹。我不愿在一只猫的身上见到那么美好的景色。
我在彩虹猫酒吧的夜晚,妻子估计在她教授的床上,我们都迎来一个又一个早晨。
(7)
关于“威猛先生”,我是通过黑市兄弟牵线搭桥找到的。他远不如他的名字来得威猛,也没有令人信服的肌肉。我们约在街心公园矮灌木旁第三张长凳上见面。我计算着路过的人数,有七个老人、十四个孩子、二十个女人经过,另外还有五辆婴儿车。当我数到这里,威猛先生来了,他牵着一条尚未成年的杂种狗,坐在我身边。杂种狗坐在他身边。
“这里会不会太热闹?”我问。
“鄙人只来谈生意,不是吗?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阳光底下无罪恶。”
威猛先生是一个中年男人,身材发福,已经拥有了可观的啤酒肚。他看起来相当和气,才两句话就让我感到安心。我想起了极其擅长伪装的沙地蝰蛇,它们看起来同样那么和善,温顺得仿佛一截干枯的木头,任凭你拾回去当柴火。威猛先生的脑门和嘴角,有清浅的皱纹,说明他是一个爱笑的人,就像老巴伊姆,同时又是一个严肃的人。
“那么,先生,鄙人可以帮您做什么呢?”
“我妻子的问题。”
“啊哈,鄙人明白了。没关系,您只管安然度日,您还会成为一个有尊严的先生,再娶一位漂亮太太。不过——”
“费用我一分不会少,就当做是投资。反正我不会一辈子找彩虹猫。”我听说过威猛先生的专业、尽职从某种角度也表现在收费方面。
“谢谢先生。敢问彩虹猫是何物?”
“没什么。你相信有一种猫,能从屁股里喷出彩虹吗?”
“啊哈,先生在拿鄙人开玩笑吧。鄙人先告辞了。”
“的确像是一个笑话。再见。”
(8)
我在公园了又转了两圈,二十五张凳子上都坐着人。我只能出来,在街区的小巷内穿行。小巷里常有流浪汉蜷缩在垃圾箱背后睡觉,你可以一拳把他们从梦乡打入昏迷,接着淘干净他们身上的脏兮兮的硬币,或者藏在鞋底的纸币。这也要看运气,我并不经常得手,所幸流浪汉们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和威猛先生的见面,又让我想起托德。他曾经问我:“你见过猫屁股里喷出彩虹没有?”
“从来没有,估计今后也不会有。就听你说的那个游戏里有,要见也只有你见过。”
“威尔,你没养过猫吧?”
我点头。
“猫有很多地方和我们不一样。猫有247块骨头,我们只有206块。和猫比起来,我们就像刚出厂的机器,零件都没打磨顺溜。猫的屁眼和我们更为不同。”
“哈哈,你没事的时候就在琢磨这些扯淡的?”
“想想而已。打仗以前,我有一只很不错的老猫,现在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帮它挤过肛门腺,那是在屁眼边的两个囊,挤出来的黄汁真是恶臭无比。你想,如果有一只猫,它肛门腺里分泌的是七彩的腺液,那放屁的时候,不就是一条彩虹喷出来了嘛。”
“去去,换班以后我还要去烤兔肉,你别让我恶心了。”
现在我在想的问题是,会不会果真如威猛先生所说,彩虹猫不过是一个玩笑?即使我找到彩虹猫,托德又要我做什么呢?还是他自己也一无所知?
我正把疑惑一一罗列的时候,脖子处忽然一阵刺痛,感觉钻进来一条尖锐细长的蛇,它从脖子一路游走到脚趾尖,接着又游走到脑子里,“啪”地一声,打出一个火花。这个过程快得不到半秒钟,我就像短路一样,眼前黑暗了。
我的最后一个念头在想:“操,被流浪汉暗算了!”
(9)
“先生,还没有醒?你看,你早些说,也不必受苦了呐。”,我听到一个声音,睁开眼睛,依然是黑暗。接着头上的布套一下子被拉掉了,下巴给狠狠刮了一下。
“我在哪儿?”
“这不重要。”
我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那个人我认识,是威猛先生。
“为什么把我抓过来?你是什么人?”
“啊哈,我们刚见过面,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请先生来,只是想请教一些关于彩虹猫的问题。要知道,现在知道彩虹猫的人很罕见,所以实在抱歉。”威猛先生还是彬彬有礼的样子,他嘴角大皱纹随着微笑带出忽浅忽深的阴影。
“我什么都不知道。”
“啊哈,先生刚才说了许多,我们正想感谢先生呢。”
“我?我说了什么?”
“这不重要。”威猛先生重新将布袋套到我头上。
接着,我听到一个充满邪恶的声音传入耳中,像是威猛先生的,音调却像撒旦。他说:“猪猡的英国佬,听着,你的命在我们手里,回去以后,继续去找彩虹猫。我们一直盯着你,找到了你立刻杀死它,或者毁掉它。否则,你还会回到这里。”
我想问彩虹猫到底是什么,脖子又是刺痛,我再次失去知觉。
(10)
我醒过来,天花板上的阳光格外熟悉,我躺在这里看到过无数次。我确信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妻子不在身边。“丽——萨!丽——萨!”我喊道。
没人回应,屋子里除我以外,别无他人。
我起来,揉脖子,很难判断那场审讯是梦境还是现实,又或威猛先生根本就是虚幻。接着我看到了自己的脚。右脚应当是小趾的地方,现在却是空缺,上面贴着纱布。纱布上隐隐有血迹渗出的样子,血已经凝固了。此外,还有类似开水烫过黄瓜之后的味道,像是给我上了某种药膏。“丽——萨——”我徒然地呼唤妻子。
恐怕,威猛先生和审讯都是真实的,还有彩虹猫。我有一种冲动,想要像往酒桶里倒酒那样,往喉咙口灌。我踉踉跄跄去冰箱拿酒,发现酒瓶上贴着妻子的便签。
妻子写到:“贴在这里,你应该会看到。威尔,我和教授去阿罗萨参加研讨会,两个星期以后回来。”
“研讨会?鬼才信!”我把纸条揉成团丢回冰箱。
下午,我从衣橱里翻找西装,妻子的几件大衣似乎被她带走了。没人替我熨烫,我穿上西装就去图书馆了。
战争以后,我活下来,似乎就是为了让世界抛弃我。我对世界感到陌生,而在我印象里,能够解答世上一切问题的,只有《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如果百科全书都无法回答,那问题就是无解的。在“A”的词条下,我找到了“阿罗萨”。阿罗萨是瑞士东部格劳宾登州的山村,一个疗养胜地,海拔1734米。有温特和奥伯两个小湖,夏季可钓鱼、游泳及划船。有缆车通附近的魏斯峰,铁路货车通赫恩利山,公路和铁路通库尔。
“呵,研讨会?”
把百科全书放好书架之前,我顺带查了一下猫的问题。我看到很多猫,波斯猫、暹罗猫、索马里猫、喜马拉雅猫、土耳其梵猫、阿比西尼亚猫。没有关于彩虹猫的记载,和色彩关系最近的猫是加州闪亮猫,原产地在美国,猫浑身布满豹斑纹,有金色,银色和蓝色,棕色等几种被毛,但是仍然不是彩虹色。
我又查“彩虹”词条,在描述的最后几句里,写道:“彩虹教团:十二世纪第三次十字军东征,至埃及后返回,部分教士流落埃及。后自建秘密团体,融合埃及神话历史,宣扬末世思想,在民间活跃约三个世纪,销声匿迹。又称‘彩虹猫教团’。”
我不明白这说明了什么,威猛先生要我去捣毁一个已经消失在历史中的教团?最后,我找到一本《中世纪教会与秘密结社史》,里面有关于彩虹猫教团的材料。
(11)
彩虹猫教团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瑞波凯特骑士团”,为了纪念创始人阿尔弗雷泽·德兰顿·瑞波凯特,一位虔诚的十字军骑士,雷厉风行的管理者,拥有难以置信个人魅力的领袖。最关键的是,根据史料记载,他得到神的庇护,接受神的指示,如同一位先知那样口吐预言。彩虹猫教团在基督教教义外,结合了埃及本地风俗,流传着一个彩虹猫神话。
《旧约·创世纪》第九章中,神毁灭了世界,与唯一幸存的人类挪亚立约。神说:“我与你们所立的永约是有记号的。我把彩虹放在云彩中,就可作我与地立约的记号了。我看见彩虹,就记起与地上各样有血肉的活物所立的永约。便不致毁坏一切有血肉的物了。”
瑞波凯特说:“已经有多少世代的人们没有见到彩虹了?这个邪恶的世代啊!我们有祸了!我们在天上的父已经不再纪念他和我们立的约。灭顶的灾难即将到来,哈米吉多顿战争即将到来,末世审判即将到来!”
在创始人的这一宗旨下,瑞波凯特骑士团逐步演化为彩虹猫教团。一则“瑞波凯特”也是彩虹猫的谐音。再则,教团为了自身壮大,在提出“末世将至”以后,摒弃了早期的悲观论调,转而以彩虹象征人类最后的希望,以猫为希望的现世承载。猫在埃及当地具有神圣的地位,她是邪恶势力的撕碎者,有力量征服死亡的黑暗。众教团成员的终极目标寻找彩虹,让上帝暂停祂的怒气,为人类争取时间。
至于“彩虹”究竟是什么,《中世纪教会与秘密结社史》的作者金·哈斯勒语焉不详。他转而开始写彩虹猫教团的消失。到了十五世纪,教团已经发展为一个瑞波凯特家族团体,外族人根本难以一窥内幕。传闻中说,他们家族内近亲通婚。也有说教团已经掌握了彩虹,等到末日到来的那天,借此夺取世界领导权。无论如何,十五世纪后,彩虹猫教团解散了。似乎是自行解散的,各成员隐姓埋名,流散到世界各处。至今有人认为,这个团体仍然以若隐若现的方式秘密联络,从未止息。
以上就是我能找到的彩虹猫教团全部信息。我愈加迷惑了。
托德也提到了末日,他想让我找的彩虹猫难道就是教团所说的彩虹?托德的中间名就是“瑞波凯特”,这是巧合吗?还是托德就是谜一样的彩虹猫教团的一员继承人?他全然不知,还是在利用我?如果彩虹猫是希望,威猛先生为何让我毁掉它?
我不明白。
(12)
二个星期又三天之后,妻子回家了。我没有什么话跟她说,我的生活一成不变,在彩虹猫酒吧喝酒,等着奇迹,或者等着威猛先生再次电晕我。
妻子说:“威尔,教授邀请我们星期六去家里共进晚餐。他对你的战斗经历很感兴趣。”
“是吗?”
“你是去还是不去?”
“去。”
我也早想会会这个教授。未曾想过,我会后悔这顿饭局。
星期六晚上,我感觉自己不是和妻子一同赴约,而是我一个人到教授家,冒昧地和他以及他的两个妻子同席吃饭。其中一个女人还挂着我妻子的名分。
“埃尔温,我丈夫可是死里逃生,你看他嘴角,是生生被子弹烫开的。”妻子坐在教授身边,不停地介绍我,我自己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教授的妻子名叫玛丽,坐在他另一边。令我惊讶的是,玛丽似乎对我妻子的态度颇为忍让,如同默认了她在教授身边的地位。
“哦,哦,了不起啊,我就很怕疼,只能坐在办公室里。”教授说。
“你知道洛林盆地吗?我丈夫差点死在那里。”妻子开始向教授讲述洛林盆地的故事。
而我听到教授说“怕疼”的时候,突然记起来那天自己醒来之前,被威猛先生审问的经过。
* * * * *
“说说吧。对于彩虹猫你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
“真可惜,本来以为你从战争中活下来,会更珍惜自己的性命。”我看不到任何人,只有黑暗,还有黑暗中传来的声音。
接着,我感觉袜子被扯掉,有两片冰冷坚硬的东西,分别抵在我右脚小趾的上下。冰冷慢慢慢慢切入我的皮肤,我昏了过去。
我醒来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依然是:“说说吧,否则下个根脚趾也会去喂鱼的。”
“你们要我说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受朋友的托付,去找什么该死的彩虹猫!我朋友自己早就死了!他死前就告诉我,找到彩虹猫,不然就会世界末日!他没告诉我彩虹猫是什么,也没告诉我找到以后该怎么办!你们这些疯子!疯子!”
“哈哈,不是知道得挺多吗,你早点开口多好!作为回报,透露给你一个秘密,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彩虹猫是什么?还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只知道它还没出现,甚至连以什么形式出现也不确定。彩虹猫是上帝的猫,你相信上帝吗?如果你不信,或许你也可以把上帝看作是一个大到你的猪脑子无法承载的数据库。以前也有人叫祂‘阿卡夏记录’,过去、现在、未来都在于祂。作为一根脚趾的代价,听到这些觉得值了吧。”
我又被电击昏厥。
* * * * *
“他回来以后什么都不干,就想着找什么彩虹猫,你们觉得荒唐不荒唐?”妻子仍然在和教授及他妻子聊天。
“哦,彩虹猫是什么?”教授第一次正面问我。
“伙计,我不知道,要是知道,我就能找到它,而不会坐在这里了。”
“或许你可以先研究一下彩虹。”妻子在一旁揶揄。
“嗨,我知道彩虹是什么,我也相信彩虹是存在的,只是如今看不到了。彩虹是一种光,当阳光射到空中接近圆形的小水滴,就造成光的色散,如果反射角度达到40至42度,彩虹便出现了。”我肯定,这是我整个晚上说的最长的一段话,效果也令人满意,至少我看到妻子目瞪口呆的样子,真痛快。我感谢百科全书。
“不错,不错,作为爱好者,您说的真是太好了。彩虹的状态也非恒定的,就像是女人的善变。”教授说。妻子应声微笑。
教授继续说道:“它存在又不存在,取决于你如何看它。你目光的角度,才是决定彩虹存在与否的关键。虽然听起来像感官论的诡辩,然事实就是如此。噢!你提醒了我!有道理有道理!”
他像是被花瓶砸中一般频频点头。教授的头不大,就是鹅卵石的形状,他头发还很茂密,没有他这个年龄应当有的脱发问题。鼻梁上的圆框眼睛伴随点头的动作,上下颠簸,让人怀疑它们摇摇欲坠。我望向妻子,眼神问她:“这就是你喜欢的类型?神经质?”
妻子的眼神回答我:“威尔,你是一个无药可救的可怜虫。”
(13)
过了几天,妻子回家,容光焕发,竟然还主动和我打招呼。
“你怎么了?”我问。
“埃尔温让我替他感谢你。”妻子说着,挥了挥手中的杂志,“你给了他灵感,让他完成了这篇论文。”
我拿过杂志,论文题目是《量子力学的现状》。我翻完一遍,说:“什么意思,我看不懂。”
“教授有力地驳斥了哥本哈根学派!他在论文里设计了一个实验,将一只猫关在箱子里,通过釉原子的衰变-未衰变叠加状态,和猫的生-死叠加状态做了因果链连接。正如同彩虹的存在-非存在叠加状态那样。结果就是,观测者观测的时机将决定猫的生死,在观测以前,猫既是活的,又是死的。你明白这有多大的意义吗?”妻子越说越兴奋。
“不明白。”
“撇开在物理学上的价值,你看着吧,教授的发现将会促使人们重估一切价值,正如当年尼采没能完成的。大家已经开始把这个实验叫做‘薛定谔的猫’,这只是第一步。”
“不如叫‘威尔的彩虹猫’。你的教授给我好处费吗?”
“你这只猪!”
“哈哈哈哈!”我笑着走出家门,去彩虹猫酒吧等待。威猛先生也曾叫我猪猡。
一个人喝酒的时候,我对自己说的“威尔的彩虹猫”有了一种假设。也许“彩虹猫”根本就不是托德,不是酒吧,不是一只五彩斑斓的猫,也不是宗教崇拜,不是一个秘密计划。彩虹猫就是一个历史事件,而且已经出现在刚才妻子给我看到的《量子力学的现状》中。在这个过程中,我就类似于手枪的触发器,教授则是包括火药、子弹在内的整支枪。我提供了彩虹的念头、还有猫的概念,接着埃尔温·薛定谔教授设计出了实验。于是,彩虹猫出现了,却不在任何地方,而在历史中。
我又灌下一口酒。这个假设,我肯定无法说服威猛先生。而且即便是真的,我又怎么能毁掉彩虹猫呢,它是我参与的既成事实了。这个假设,我甚至无法说服自己,这样算不算是我找到的彩虹猫?教授的试验和末日有什么关系?或许,上帝的想法,容不得我揣测。要是托德说的也是真的,末日到来。我不必再考虑怎么解决我和妻子的问题。但求多福地度过最后的日子就可以了。
(14)
接下来四年,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灾难,也没有末日。威猛先生又两次抓住我,每次回来都缺少一根脚趾。有几次,我开始怀疑威猛先生的身份,甚至想写信给《泰晤士报》说,我在四年中都被外星人绑架,他们研究我的脚趾,他们也穿西装,会说英语,领头的外星人名叫威猛先生。不过最终,我还是放弃了。
我不得不承认,有一件事托德说对了。四年前,酒保向我介绍了威猛先生之后,我和那个穿黑皮裤的大屁股女人上了床,她长着三只乳房,胸口一对,第三只在屁股上。我想,我应该是死去的战友中,唯一泡到三奶女人的人。
托德还说对了一件事,那是关于末日的。
末日在第五年到来,也就是1939年。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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