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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暮春下午与恋人约会,不欢而散。她独自散步回家,左脑隐隐作痛。在公路边坐下来,不再走一步。明黄色衬衫上布满青绿飞虫,微风阵阵的下午,遍地艳阳的下午,绯色的下午。路边有树,其中一棵是腊梅。冬天她和恋人携手走过这棵树,当时西风紧,她看见腊梅的枯枝上粘满蜜色花朵。恋人的气息在她唇边缭绕,冬天所有蝴蝶都已死去,恋人的睫毛落下来是蝶影翻飞。她在大叶蝶的影子里看见腊梅,是蜂蜜包裹着的骨殖。春天腊梅的花朵已经谢毕,骨殖上爬满油汪汪绿叶,蜂蜜变成薄荷膏,在春天下午散发针状香气。刺穿暧昧气息,墨绿色汁液流淌出来,浓黑深蓝的下午。粉蓝粉红粉紫色玻璃在细小的颤动里悄悄碎裂,夜色降临,夜色在纯白房间里流动,她悚然觉得春风寒冷。
她关起窗子隔绝松软的燥热,房间里的气息渐渐沉静以至获得细小的硬度。窗帘敞开着透过玻璃看见春日天空苍白的蓝色。走廊里渐渐有脚步声,又渐渐消失。脚步声划开她的脑壳,她的头渐渐开始痛,越来越痛,她闭上眼睛。恋人的脸浮现出来。恋人的脸是潮湿的白色,下巴尖尖地削进空气里去,尖尖地削进她的脑袋。恋人的嘴唇是干燥的深紫,她觉得有个声音提醒头痛的部位缺水。水的声音响起来,世界上所有的水朝她涌过来,从不同的方向,发出秘密的声响。她像丛林里的微生物栖居在水面,庞大世界里的微小吸附。
暮春的夜里她一遍一遍醒来,潮水已经退去,她是干涸的河岸边的一只濒死细胞。所有的容器都盛满了水,所有的衣服和被子,窗帘,都是水洗过的,要让它们保持是湿的。所有的桌子和椅子,地面,也都是湿的。她躺在自制的滩涂王国,稍有干燥便苟延残喘。渴是常态,她的喉咙开始出现纹理,而后是龟裂,她喝水,把自己喝成一个游泳池。她想到冬天的某一时刻,她想念恋人的甜味唾液,也是很渴。她以为从此再也不会那么渴,但那个纪录在这一天成为笑话。整个房间开始被水挤压,胀大,变形,她听到雨的声音,点点滴滴打在脑子里,柔软脑浆在夜雨里微红微白,头痛在夜雨里茁壮,有什么在脑子里发芽。她想。
日光晦暗,潮湿的房间里阴影交错,她在一片霉绿中醒来,第三个星期,头痛已经不再间隔发作,而是时时伴随,在她喝水的时候,下雨的时候,头痛中有轻微骨裂声,啵,啵,她知道那是来自头骨,她知道有植物在里面拔节生长,但是那是什么形状和颜色还不知道,要等它长出来。她决定等它长出来。其实只要一个小小手术就能把它斩草除根。还是等它长出来吧,她想。苔藓在墙角生长,鲜绿漫漫,流成一条河。她在室内往来,把所有眼见之物浸泡入水。所有的水发出模糊声响,叫着她恋人的名字,四个星期后她忘了恋人的名字,而那些声响太模糊,无法真正听到。她很用力,很用力去听,整个人变成一只下沉的耳朵。
天气越来越热,每一场雨后就热一点。她在房间里重复地浸泡,所有物品的纤维里都是水,再把他们归还到原处。那些不能移动的,就往它们身上泼水。一直泼到木头和石头和玻璃的纤维看上去微微肿胀。她浑身是黏腻的汗,累倒在床上,像一块发霉的糖。蕾丝窗帘飘动,像风吹岸边芦苇。
大雨的夜里她梦游。她打开木头门,木头门的声音已经十分沉闷,潮气在里面发酵。大雨的前晚她就坐在小板凳上等雷,穿着雪白的T恤短裤,空气里第一次传来热烈的变动之声,她看见闪电在天上跳跃,像断裂的筋骨,整个天空变成一头巨兽,垂死挣扎。她无言地站起身来,目光不移不换,离窗台越来越近,直到坐在窗棂之上。雨哗哗地下,她觉得头盖骨里有一个地方在不停地拔高,窗子顶部的木板发出碎裂的声音,那个长在脑子里的东西终于破壳而出,而她睡着了。又是一声惊雷,她在震动中似醒非醒,在无意识里打开了有着沉闷声音的木头门,在雨夜的荒野里狂奔。月亮里她照见自己的影子,隐约是一头独角兽。那破壳而出的东西正在成长,在暴雨的滋养里凛然站立于她的头顶。
她在凌晨将至之时回家,日光青涩地照耀着,她在森林深处猛然惊醒,记不起来路,沿着静默的林中大道行走,路边水塘里倒映出疲惫的独角兽。头顶植物姿态细嫩,然而已经枝繁叶茂,她这一生没有比此刻更渴望过阳光。她开始觉得体内雾气缭绕,像无法消解的视觉障碍。于是她向阳光酷烈处行走,每走一步那障碍就消失一分,但消失得很慢很慢。她觉得自己继渴水症之后患了渴光症,她的呼吸道是林间直射下来的一道道金光。每呼吸一次她就感到头疼,那植物的根在柔软的脑浆里抓得更紧,扎得更深更广,快把她整个脑子包住了。它还在成长,激奋地拔高,她的脑部骨骼正在受到前所未有的挤压。她头痛欲裂地走在金光灿烂的林间大道。
她把房间里所有的遮蔽物拆除,风吹过来的时候不再有芦苇,她躺在日光瀑布里接受炙烤,直到月光平淡,乌云散漫。她在月亮里照见自己的眼睛失去本来的颜色,正在慢慢变绿,起先是极其清浅的薄荷绿,后来是青苔绿,再后来变成翠鸟身上的最绿的翎毛,最后两只眼睛变成两团绿色的火焰,静静静静地燃烧,烧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着了浓烈的绿色的火。她把整个房间都看得绿意汹涌。她每天白天出门,去山坡上晒太阳,艳白金红的日光下,碧绿碧绿的云朵在幽绿的天空中纹丝不动。很奇怪,只有日光还是本来的颜色。她在日光的金色影子里看见头顶的植物,是一棵树的模样,沉默地舒展向天空。
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树,那树还在生长,因为她的头痛始终持续。她开始渴望看到树的最后模样,她开始猜测那是一棵什么树。间或有飞鸟经过,但她从来没有见过同一只鸟。鸟的样子千变万化,一只湖蓝色鸟长了珊瑚色的椽,骄傲地停歇在树的枝丫,一只桃红色鸟长了蓝黑色的椽,羞怯地穿过树梢。有一天她觉得头顶很重很重,抬头看见树梢上挂着一只晶灿的月亮,才知道树已经长得很高很高了。而此时春夏已经过去,秋天悄悄开始。
她不再无节制地渴望什么,只是觉得头顶越来越重。她头上的树沉默而迅速地长出枝桠,像分裂的孢子在头上生出无数的触须。每天晚上月亮如期而至,颤抖地挂在树梢,月光稠稠地往下滴,她伸出右手来接住一滴月光,它在她手上融化进血管,肉眼就看不到整只手。她就用那只看不见的右手吃饭写字。她开始给恋人写信,用一支毛笔,蘸着不停地滴下来的月光。月亮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浓稠的光从一滴一滴坠落变成成片地倾泻,她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一阵潮水样的力量压了一下,然后就变透明,照镜子看见脖子以上静静地悬空。
最后一次打开屋子的木头门是在冬天,吱呀一声木屑在空气里飞扬,夏天过后她没再打开过它,紧闭一扇门像紧闭一个秘密。她在街上走的时候能看到行人纷纷驻足,不过天气太冷,他们大多数人只看了一小会就继续赶路,只有一个孩子,他看着她说:
“看哪,一棵会走路的树。”
她知道自己看上去是腾空了,因为全身已经变得透明,只剩下头顶一颗树在冬天枝繁叶茂,她有一种要去什么地方的欲望,但是那个地方在哪儿?她不知道,她只感到头上的那棵树的树皮下面,有汁液在不分昼夜地流淌。西风一阵紧似一阵,她透明的身躯在奔跑,月亮很快就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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