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小舅不知所踪

一易一秋

<br/><font size="4">　　我清楚地记得那年我读初二，秋收时分。<br/>那一个星期六上午刚放学，我与几个同学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几只鸟儿从我们的头上飞快地掠过。母亲迎面而来，脸色苍白，眼神内布满一种令人心悸的惊惧：阿洁，你小舅的船可能出事了。这次开出去三天未归。说罢拉起我不由分手地往大渔跑去。<br/>当我们气喘吁吁地出现在舅舅的门口时，门内舅妈、外婆、表弟、表妹还有一些族里的人，那种气氛令我心内的寒意一直渗到脚底。年老的外婆靠在楼梯口上，混浊的泪水未流已干，一副几乎虚脱的样子。平时意气风发漂亮大方的舅妈神情恍惚，表弟和表妹的脸上写满了绝望与希望。<br/>　　半晌，母亲嚎啕出声，大家七嘴八舌地责怪母亲：也许还有希望的，我们现在要强忍悲伤。<br/>　　十六岁的我，却似乎已经明白小舅再也回不来了。这种气氛，这种交织着希望的绝望，我曾亲眼目睹过。那是我的邻居茂耕哥，一个渔民。虽然他已经离开我们四年，可是那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悲恸至今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飘来荡去……<br/>看着母亲难以自制的恐惧和悲痛，我四肢冰凉。我知道小舅对母亲意味着什么，在众多兄弟中，只有小舅与母亲最贴心。每一次小舅到我们家来，母亲和他总是叨不完的话，每次小舅走的时候，母亲都要将他送出老远，那份依恋、那份深情象铬印一样镌刻在我的脑海里。<br/>一天，两天，三天……舅妈表妹们的哭声终于惊天动地起来。一些同船的前后门邻居同样被悲伤的哭声泡红了双眼。我每一天从学校里经过那条小巷，总是被那种凄冷阴森的气氛所笼罩。我想不出为什么船上十个人会九死一还，那九条活生生的生命为什么刹那间被海浪所卷走，九个原本幸福的家庭一夜之间轰然倒塌。为什么年近半百的老大可以幸存下来？而我年仅三十九的小舅却瞬间消逝无踪？我想不通……在我们的学校里，我路遇那些面色苍白神情绝悲的同学，经一些同学的指点，我知道他（她）们也是那种九个家庭里的成员之一。她或他都承受着丧失亲人的巨痛。那段日子整个大渔的上空都被死亡的阴影所弥漫着……<br/>半个月后，我们所有的人知道再也没有回天乏术，再也没有奇迹可以发生。死者已矣，生者必须为他们超度亡魂。<br/>　　那个伴着凄风冷雨的冬夜，海潮象魔鬼一样如影相随。外婆除外，我们所有的亲人，全部跪在海滩上呼喊舅舅的魂魄，几盏忽隐忽现的灯火在海浪的悲啸中摇曳不定，年幼的表弟手捧小舅的木碑一步一叩首，一遍一遍地叫着“阿爸，你回来吧，你回来呀……”那种慑人心魄的童声令我们这些亲人肝肠寸断，泪如雨下。巫师们举着灯笼走在前头挥来舞去，口中念念有词，平添了几分鬼魑的气氛。我拉着母亲的衣襟，看她几次欲晕厥过去。我的泪珠在黑暗中一串串地流下来，小舅啊，你到底在哪里？假如你在天有灵，请你托一个梦给我们，让我们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是不是你在海里很冷，所以今夜的雨会下得这么凄冷？<br/>那个冬季我没有看见母亲笑过。如果不是发生这惨绝人性的事件，母亲本来要为去世不久的奶奶举办宴席。在我们这种农村里，如果不是死于非命或年轻亡故，一般都会为寿终正寝的老人吹吹打打开开心心地办一场佛事。<br/>可是母亲就连除夕也是躲在房内默默地流泪，捧着小舅那张仅存的黑白照片。父亲在一旁一筒一筒地抽着旱烟。我们姐弟谁也不敢大声地叫闹。<br/>　　冬季在窒息般的伤悲中缓缓离去。春在一片姹紫嫣红中姗姗来迟。<br/>我背起书包再去大渔镇继续就读关键的初三。碰到了沉默寡言的表妹，看起来表妹比起以前好了很多，面色也光鲜了许多。<br/>　　母亲叫我一定要去看看外婆，也许是我个不孝的孩子，我总是害怕看到外婆那张布满坎坷与悲痛的脸，那双哭红了混浊不堪的眼睛。甚至我不敢去亲近那间有些发霉的黑暗老屋。外婆总共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可是上苍在十年之间竟接连夺走了她三个孩子。令母亲失去了两个兄长和一个小弟。这是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生命之重。<br/>走进外婆陈旧而潮湿的小屋，我的心如铅般沉重。当外婆在摸索中听到我的声音，再一次老泪纵横。孩子，你妈妈还好吗？我强忍住想呜咽的心情，说：外婆，我妈挺好的，她让我告诉你多珍惜身体。她过几天来看你。<br/>　　告诉你妈，你小舅的翻船案子有眉目了，那一艘船上的九条人命是被上海渔轮114撞翻的。老大及你舅妈一行人已去了上海。官司目前还在进行。外婆的声音似像抓到一棵救命稻草般清晰。<br/>　　年少的我模糊地知道，那是有关赔钱的问题。活着的亲人们谁都不想舅妈一家拆散，希望继续他们一家天伦之乐。谁不希望有经济作为后盾，留住舅妈不要转嫁他人。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我们谁都无权要求舅妈死心塌心地守着这个没有男人的家。<br/>　　多少次我在母亲喃喃的念叨中，知道了许多我不太明白的事情。<br/>　　原来在舅舅最后一次远航的那晚，舅妈和舅舅吵得不可开交。舅妈是一个有点文化的女人，而且相对一般的家庭妇女，显得前卫。打麻将，对舅妈来说是家常便饭。一些人际间的应酬，对舅妈来说也是必不可少。那两年渔民的海景比较好，舅妈便怂恿舅舅卖掉运输的船股，加入一般渔民捕蟹行列。我只是个孩子，无法评判舅妈的是非，外婆说这都是命，命中注定难逃此劫。<br/>　　我把外婆的话转告给母亲，母亲双手十合说，你的表妹和小表弟总算可以有一些希望。<br/>在每个午休时间，呆在学校里没事，有时我习惯性地去一下小舅家。也许是我的错觉，舅妈已经完全恢复了以前的快乐。有时也会聚集打麻将。表妹和表弟还会跟她撒娇，餐桌上笑语盈盈。<br/>　　母亲几天后去了又回来，惆怅地说，唉，这些人！苦的只是你小舅，死了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没有。<br/>　　我无言。死者已矣，生者应当学会快乐。不是吗？<br/>　　四月份，上海渔轮赔款四十五万给死者们的家属们。具体的情况我无从得知。<br/>没过几个月，小舅妈一家举家迁往龙港。卖光了小舅剩下的所有财产。<br/>　　我常常会在某些个夜晚忽发奇想，可能小舅根本没有死，被海浪浮到一个海岛上，遇到了一个善良的姑娘，便在那里生儿育女。因为交通不便的缘故所以至今未归……<br/></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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