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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推荐】塞林格：弗兰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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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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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21 16:18:4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丁骏　译 　　星期六的早晨晴空万里，却还是得穿大衣的天气；一个礼拜以来都是穿一件外套就够了，人人盼着周末也能这么暖和——这个周末耶鲁有比赛。车站里有二十来个年轻人，都是来接女朋友的，十点五十二分那班火车。其中顶着严寒等在露天站台上的不超过六七个，其余的站在有暖气的候车室里聊天，三三两两扎成堆，脱了帽子，个个吞云吐雾。这群年轻小伙一开口都是清一色大学生知识分子的腔调，不管轮到哪个说话，没一个不拔尖了嗓子，一通慷慨陈词，就好像是在一劳永逸地解决某个极端有争议的问题，正是这个问题让大学外面的那个世界一筹莫展，已经瞎忙活了几个世纪。 　　等在露天站台上的六七个男孩里就有赖恩·康特尔，他穿一件露出羊毛衬里的柏帛丽牌防雨大衣。说康特尔是这群人中的一员，感觉又不太像。他背对着免费基督教人文读物报刊架，没戴手套，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有十几分钟他都故意站在其他男孩的谈话圈之外。他的脖子上随意地围着一条褐紫色的羊绒围巾，几乎挡不了什么寒气。突然，康特尔的右手从外套口袋里抽了出来，他开始漫不经心地整理围巾，但是才弄了一半又改变主意了。他用同一只手伸进外套从夹克内袋里取出一封信，随即谈了起来，嘴巴微微张着。 　　信写在——用打字机打在——淡蓝色的信纸上。看上去已几经折腾，有点旧，像是被人从信封里掏出塞进，读过好几遍了： 　　　　我想是星期二吧 　　最最亲爱的赖恩： 　　　　不知你是否能看明白这封信，今晚寝室里吵得不行，我几乎没法集中思想。所以如果我拼错单词，请行行好别太在意。顺便说一句，我已经接受了你的建议，最近常常会查字典，所以如果没了我的风格就都怪你。管他呢，反正我刚收到你的美妙来信，我爱死你了，我疯了，我等不及到周末了。住不进克洛福特楼太没劲了，但其实我也不在乎到底住哪里，只要暖和，没虫子，而且又能常常见到你就行了，我是说，每分钟都能见到你。我最近已经，我是说，我快发疯了。我太喜欢你的信了，尤其是关于艾略特的那部分。我觉得自己除了萨福之外越来越看不上所有别的诗人。我读萨福读得发疯，求你别笑话我。我甚至可能期末文章就写她了，如果我决定要做好学生的话，而且得他们指定给我的那个白痴导师点头同意。“温柔的阿杜尼丝快死了，西塞瑞，我们怎么办？捶打你们的胸部吧，姑娘们，撕裂你们的衣裙吧。”棒极了吧？萨福自己就是那么干的。你爱我吗？你那封可怕的信里一次都没提你爱我。你超级男人、超级“缄默”（这字没写错吧）的时候真可恨。我不是真的恨你，但是我天生讨厌强悍沉默的男人。不是说你不强悍，但是你知道我的意思。房间里太吵了，我几乎没法集中思想。管他呢，反正我爱你，要是我能在这个疯人院里找到一张邮票我就寄特快，这样你就有足够的时间收信了。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你到底知不知道这十一个月以来我一共才和你跳了两次舞？在凡戈达那次你太紧张了不能算。下次见面我可能会不自然得要命。顺便说一句，要是有一堆人来接车我就杀了你。星期六见，我的小花！ 　　　　　　　　　　　　　　　　　　　　　　　　　　　　　　　　　　　　　爱你 　　　　　　　　　　　　　　　　　　　　　　　　　　　　　　　　　　　　弗兰妮 　　　　　　　　　　　　　　　　　　　　　　　　　　　　　　　     　　XXXXXXXX                                               　XXXXXXXXX【英语中表示吻的符号】 　　　　又及：爸爸在医院拍的X光片子拿到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肿瘤还在变大，所幸不是恶性的。昨晚我跟妈妈通了电话。顺便说一句，她向你问好，所以你不用担心星期五那晚的事了。我觉得他们甚至都没有听到我们进门。 　　　　又又及：我给你写信的时候总是显得这么没水平，这么傻乎乎的。怎么回事呢？我允许你分析一下这个问题。让我们努力过一个特棒的周末吧。我是说如可能，这回咱们说什么也别拼命分析这分析那了，尤其别分析我了。我爱你。 　　　　　　　　　　　　　　　　　　　　　　　　　　　　　　弗郎西丝（她的花押） 　　赖恩这一遍读得格外仔细，读到快一半的时候，他被雷·索莱森打断了——对赖恩而言是被侵犯、被侵略——长相剽悍的索莱森问赖恩知不知道里尔克【里尔克（1875—1926），奥地利诗人，对西方现代文学有巨大影响。】这个杂种到底想说什么。赖恩和索莱森都选了现代欧洲文学课（课程代码251，只面向大四学生和研究生），这次的作业是读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第四章，星期一要交差。赖恩和索莱森不是很熟，但是他对索莱森的脸和腔调有种隐隐的没得商量的反感。赖恩收起信，回答说他也不知道，但是他觉得大部分都读懂了。“你很走运，”索莱森道，“你是个幸运儿。”他的声音无精打采，好像他走过来跟赖恩说话完全是因为无聊或者焦躁，从没想过是为了任何有人情味的对话。“上帝，可真冷，”他道，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赖恩注意到索莱森驼绒大衣的翻领上有一道已经褪色的口红印，可仍然很扎眼。看上去口红印像是已经留在上面几个星期了，也许是几个月，但是赖恩跟索莱森没有熟到提口红印的分上，当然他也根本不在乎。更何况火车已经快到了。两个男孩都微微想左转过身去，面向正在开来的火车。几乎是他们转身的一刹那，候车室的门砰的一声开了，在里面取暖的男孩们开始走出来迎接火车，其中大多数都让人感觉仿佛每只手上至少夹着三支点燃的烟。 　　赖恩自己也在火车进站的时候点了一支烟。随后，他努力收起脸上所有的表情，这些表情可能会轻易暴露他对所接之人的真实情感，甚至可能是以一种迷人的方式。向赖恩这样接站的人太多了，也许应该发给他们一张“留站观察”证，暂时不许他们去接车。 　　弗兰妮是最先下车的几个女孩之一，她的车厢离得挺远，在靠站台的最北端。赖恩一眼就认出了她。不管他在脸上做着什么样的实验，他那只伸向半空的手臂还是说明了一切，弗兰妮看到了他的手，看到了他，便使劲地挥舞起自己的手臂。她穿着一件剪过毛的浣熊毛皮大衣。赖恩快步向她走去，脸上依然不动声色，他压抑着激动之情，心里暗想自己是整个站台上唯一认得女朋友的衣服的人。他记得那次在一辆借来的车里，亲了弗兰妮大约半小时之后，他又亲了她的大衣翻领，仿佛它是大衣主人身体的有机的延伸部分，同样叫人神魂颠倒。 　　“赖恩！”弗兰妮开心地跟他打招呼——她不是很会抹掉自己表情的人。她伸手拥抱他，吻他。这是一个车站-站台之吻——开始很自然，但是接下来就有些畏手畏脚，多少带点碰碰额头的意思。“你收到我的信了吗？”她问道，然后几乎是不换气地又道，“你看上去冻坏了，小可怜。你干吗不在里面等呢？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哪封信？”赖恩说，一边拎起她的手提箱。箱子是藏青色的，用白色皮带绑着，跟其他刚刚被拎下火车的箱子一个模样。 　　“你没收到吗？我是星期三寄的。哦，天呐！我甚至把它拿到邮电——” 　　“哦，你是说那封信。收到了。你就这一个箱子？什么书？” 　　弗兰妮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她正拿着一本豆绿色布面的小书。“这个？哦，没什么，”她答到。她打开手提包把书塞了进去，跟着赖恩沿着长长的站台往出租车等车处走去。弗兰妮挽着赖恩的手臂，基本上都是她在说话。先是关于她包里的一条裙子，必须要熨烫一下。她说她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小熨斗，看起来像是玩过家家的，可是又忘了带过来。她说整个车上她认识的女孩不超过三个——玛莎·法拉，蒂比·提贝特，还有一个叫艾林娜什么的，忘了姓的那个，是她很多年前在寄宿学校的时候认识的，在艾克斯特，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地方。车长其他人，弗兰妮说，看上去都很普通，除了有两个绝对是薇莎女校出来的样子，还有一个绝对是本宁顿艺术学院或者萨拉·劳伦斯艺术学院的。那个本宁顿—萨拉·劳伦斯样的看起来就像一路上都躲在火车厕所里搞雕塑或者美术创作，要么就是她的裙子下面穿了一条紧身裤。赖恩走得有点快，他说自己很抱歉没能让她住进克洛福特楼——当然要住那里本来就是痴心妄想——但是他帮她弄到的那个住处非常不错，很舒服。房间不大，但是干净，等等。你会喜欢的，赖恩说道，弗兰妮眼前马上浮现出一幢带白色护墙板的房子。三个互不相识的女孩住在一个房间里。谁最先到谁就把那个“高低不平”的单人床占为己有，另两个就得挤一个“床垫一流”的双人床。“好呀，”她带着刻意的热情答道。弗兰妮觉得有时候面对男性中普遍存在的不理智行为，还要掩饰自己的不耐烦，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了，尤其是赖恩的不理智。她回忆起在纽约时一个下雨的晚上，从剧院出来，赖恩硬是让一个西装革履、面目可憎的男人把出租车抢走了，这种过分的街边谦让简直到了可疑的程度。倒不是说她有多么在意——上帝，做男人然后还要在下雨天打到出租车可真是可怕——但是她记得赖恩回头跟她打招呼的眼神真是很吓人，充满了敌意。这会儿弗兰妮又为自己想起这些时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内疚，于是她佯装亲密地轻轻抓紧赖恩的手臂。两人进了一辆出租车。绑着白皮带的藏青色手提箱被司机放在前排座位上。 　　“先把你的包和东西放在你的住处——就先扔在房间里——然后我们去吃中饭，”赖恩道，“我饿坏了。”他靠向前把地址递给司机。 　　“哦，见到你真好！”车子启动后弗兰妮说，“我想你。”话音刚落她就意识到这话根本不是真心的。她再次感到内疚，于是拉起赖恩的手，紧紧地，温柔地跟他的手指交叉在一起。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两人来到市中心一家名为“稀客来”的饭店，选了一个相对比较安静的桌子坐了下来。这家饭店主要在当地大学生中比较受欢迎——耶鲁或者哈佛的学生们通常会漫不经心地把他们的女朋友带到这里，而不是“默里”或者“克鲁尼”饭店。据说这一带的饭店中只有“稀客来”的牛排不是“那么厚”——拇指和食指之间约一英寸的厚度。“稀客来”是吃蜗牛的地方。在“稀客来”，大学生和女朋友通常会各点一份色拉，或者很多时候两人谁都不点色拉，因为色拉酱里有大蒜。弗兰妮和赖恩都在喝玛蒂尼酒。酒大约是十到十五分钟之前上的，赖恩尝了一口，然后往椅背上一靠，很快的把房间扫视了一圈，明显地有些沾沾自喜，他意识到自己身边有一位相貌无可挑剔的女孩——这个女孩不仅容貌出众，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好看得一点都不落俗套，不是那种羊绒毛衣和法兰绒短裙的千篇一律的好看。赖恩瞬间的心理暴露没有逃过弗兰妮的眼睛，她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沾沾自喜。但是出于某种古老而顽固的心理模式，弗兰妮选择为自己的这种洞察感到内疚，作为惩罚，她强迫自己格外投入地倾听赖恩接下来的侃侃而谈。 　　如果一个人独霸话语权超过一刻钟，并且相信自己已经进入一个只要开口就不会出错的状态，那么他说话的样子就会和现在的赖恩一模一样。“我的意思是，说白了，”他道，“他唯一缺少的东西其实就是睾丸之气。你明白吗？”赖恩向他的倾听者弗兰妮靠过去，极其夸张地搭拉着肩膀，两个前臂分别放在他的玛蒂尼酒杯的两侧。 　　“缺少什么？”弗兰妮道。她说话前不由自主地清了清嗓子，因为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了。 　　赖恩犹豫了一下。“阳刚之气，”他道。 　　“我刚听你说过了。” 　　“不管怎么样吧，可以说，这就是这篇文章的母题——我本想尽力委婉地说明的，”赖恩道，紧抓自己刚才的话题不放，“我是说，天呐。我是真的以为这篇文章会像他妈的扔出去的铅球一样，可是文章拿到手，我一看，一个他妈的斗大的‘A’，我发誓我差点晕过去。” 　　弗兰妮又清了清喉咙。显然她判自己做一个纯粹听众的徒刑已经服满了。“为什么？”她问道。 　　赖恩看上去似乎略微有点被打断的意思。“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觉得这篇文章的下场会像一只铅球？” 　　“我刚跟你说了。我刚刚说完。这个布鲁曼是个福楼拜迷。或者至少我这么觉得。” 　　“哦，”弗兰妮答道。她微笑了一下，啜了一口她的玛蒂尼。“这酒真棒，”她道，眼睛看着玻璃杯，“酒精浓度不是二十比一真好。我不喜欢一杯都是酒精。” 　　赖恩点点头。“反正我想那篇文章就在我房间里。如果我们这个周末有机会，我就读给你听一下。” 　　“棒极了。我很想听。” 　　赖恩又点了点头。“我是说我也没说什么惊世骇俗之类的东西。”他挪了挪屁股，“但是——我不知道——我想我对于作者为什么近乎神经质地执着于字眼推敲的强调还是有点道理的。我是说从我们今天所知的一切的角度来看。不光是心理分析那一套废话，但是当然也有一定联系。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可不是弗洛伊德的门徒，但是有些东西你不能光说它们都是弗洛伊德式的然后就不置可否。我是说在一定程度上我觉得我完全是正确的，我指出所有那些真正厉害的家伙——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莎士比亚，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们没一个是咬文嚼字的。他们就是在写。知道我的意思吗？”赖恩多少带些期待地看着弗兰妮。他觉得弗兰妮一直都是格外认真地在听他说话。 　　“你的橄榄，你还吃不吃了？” 　　赖恩很快地扫了一眼自己的玛蒂尼酒杯，然后又看看弗兰妮。“不吃，”他冷冷地说，“你要吃吗？” 　　“如果你不吃的话，”弗兰妮说道。她从赖恩的表情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更糟糕的是，她突然不想吃橄榄了，而且奇怪自己干吗会提出要这颗橄榄。然而赖恩把他的玛蒂尼递过来的时候，她只能接受橄榄，然后假装津津有味地吃下去。桌上放着赖恩的一包烟，弗兰妮抽出一支来，赖恩帮她点上，自己也燃了一支。 　　谈话被橄榄打断之后，有一段短暂的沉默。赖恩再次开口了，但只是因为他不是那种能憋住话的人。“这个布鲁曼觉得我应该找个地方发表这篇文章，”他突然说，“可是，我也不知道。”然后他好像突然累坏了一样——或者说像是被榨干了一样，既然整个世界都在贪婪地攫取他的智慧果实——他开始用手背揉自己一边的脸，带着无意识的粗俗把一丝睡意从一个眼睛里抹去。“我是说，关于福楼拜这些家伙的评论文章，实在他妈的太多了。”他若有所思地停下来，看起来有一丝忧郁。“事实上，我觉得并没有什么真正有见地的——” 　　“你说话的样子就像一个部门人员。是真的。” 　　“你说什么？”赖恩故作镇静地问。 　　“你说话完全就像一个部门人员。我很抱歉，但这是事实。你真是这样的。” 　　“是吗？那么请问一个部门人员是怎么说话的？” 　　弗兰妮意识到赖恩火了，而且也知道他火到了什么程度，但此时她的心里自责和恶毒的成分各占一半，她感到自己想说实话。“我不知道在你们这边部门人员是怎么说话的，但是我们那地方，教授不在的时候，或者精神出问题或者去看牙医的时候，就会有一个部门人员过来代理。通常是个研究生之类的。总之如果是堂，比方说，俄罗斯文学课吧，他就会走进来，衬衣纽扣个个扣紧，还打了条领带，然后他就会把屠格涅夫讲上半小时。接着，等到他说完了，也就是等他把屠格涅夫糟蹋尽了，他就开始讲斯汤达或者他在硕士论文里写的其他什么作家。我上的那个大学的英文系大约有十个这样的部门人员，他们跑来跑去，尽糟蹋东西了。他们聪明到什么程度，他们几乎不开口——请原谅我的自相矛盾。我是说你要是跟他们起了什么争执，他们惟一做的就是露出那个笑眯眯的表情——” 　　“你今天吃错药了——你知道吗？你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了？” 　　弗兰妮飞快地弹了弹烟灰，然后把桌上的烟灰缸朝自己这边挪了一寸。“对不起。我糟糕透了，”她说道，“一个礼拜以来我都感觉充满了破坏力。太糟糕了。我真可怕。” 　　“你的那封信可没他妈的这么有破坏力。” 　　弗兰妮郑重地点点头。她的眼睛看着落在桌布上的一小方温暖的阳光，有一张扑克牌的大小。“我写的时候不得不强迫自己，”她说。 　　赖恩正想开口接话，一个收拾空酒杯的侍应生突然出现在桌边上。“再来一杯吗？”赖恩问弗兰妮。 　　没有回答。弗兰妮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一小方太阳光。仿佛她正考虑着要不要躺进去。 　　“弗兰妮，”赖恩耐心地叫了一声，是叫给侍应生听的。“再来一杯玛蒂尼，要不要？” 　　赖恩干笑了一声，眼睛看着侍应生。“要还是不要？”他问。 　　“要，劳驾了。”弗兰妮似乎警觉到了什么。 　　侍应生这才离开。赖恩目送他出去后回头看着弗兰妮。她正在侍应生新换的烟灰缸里弹烟灰，嘴巴没有完全合上。赖恩看了她一会儿，心里越来越烦躁。很有可能他是讨厌而且害怕在自己认真交往的女朋友身上看到任何疏远的痕迹。不管怎样，他肯定担心这个吃错药的弗兰妮也许整个周末都会这样闹别扭。他突然向前靠过去，把手臂放在桌上，一副要把这件事情摆平的样子，上帝可以作证。但是弗兰妮比他先开口。“我今天不行，”她道，“我今天真是没救了。”她发现自己看着赖恩，好像他是个陌生人，或者是地铁车厢里一副宣传某油毡牌子的张贴广告。她再次隐隐地感到不忠和内疚，这一整天似乎注定要这样了，她条件反射地伸手握住赖恩的手。但她几乎即刻又抽回了手，从烟灰缸里拣起她的烟。“我马上就会好的，”她说，“我保证。”她对赖恩微微一笑——可以说是真诚的一笑——这一刻如果赖恩也能回报以一笑的话，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也许至少不会糟糕得那么彻底，但是赖恩正忙着摆出他的招牌式的疏远姿态，他选择了保持严肃。弗兰妮吸了一口烟。“要不是现在说这个太迟了，”她说道，“要不是我傻瓜似地决定拿个优秀学生奖，我想我早就不读英语专业了。”她弹了弹烟灰。“我受够了这些老学究和自以为是的聪明蛋们，我简直要喊救命。”她看着赖恩。“对不起。我不说了。我向你保证……我要是真有种，我今天就根本不会去大学报到。我不知道。我是说这真是场最不可思议的闹剧。” 　　“精彩。真是精彩绝伦。” 　　弗兰妮觉得自己被赖恩讽刺也是活该。“对不起，”她说。 　　“别再说对不起了——行吗？我想你大概从没意识到你实在太以偏概全了。如果所有英文系的人都是这样的聪明蛋的话，那么整个就会完全不同了——” 　　弗兰妮打断了他，但几乎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她的眼睛越过赖恩碳黑色的法兰绒大衣的肩头，望向饭店大厅的某处。 　　“怎么了？”赖恩问道。 　　“我说了我知道。你是对的。我就是不对劲就是了。别管我。” 　　但是一旦赖恩跟谁起了争执就非得占上风，否则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是说，妈的，”他说道，“生活中各行各业里都有没用的人。我是说这是基本道理。我们先别谈该死的部门人员了。”他看着弗兰妮。“你在听我说话吗，还是又怎么了？” 　　“是的。” 　　“你们学校的英文系有两个全美国最棒的家伙。一个曼留斯。一个艾斯波斯特。天呐，我真希望这两人能在我们系。至少他们算是诗人，看在上帝的分上。” 　　“他们不是诗人，”弗兰妮说，“这是糟糕的部分原因。我是说他们不是真正的诗人。他们不过是写诗的人，然后可以到处发表出版诗集罢了，但是他们不是诗人。”她停了下来，意识到了什么，把烟灭了。她的脸色好像越来越差，有好几分钟了。突然，甚至她的口红都显得淡了几分，就像刚用餐巾纸抹了一下。“我们别说了，”她说，几乎有些坐立不安，她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捻碎了。“我实在不行了。我会把整个周末毁了的。也许我凳子下面有个暗门，那我就可以消失了。” 　　侍应生动作很快地给他们每人又上了一杯玛蒂尼。赖恩的手指——他的手指细而长，总在人眼前晃动——搭在眼镜边上。“你没有毁掉任何东西，”他平静地说道，“我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说你非得做该死的波西米亚状吗，还是，看在上帝的分上，死也要做一个真正的诗人？你要什么——一个头发卷卷的杂种吗？” 　　“不是。我们就不能别说了吗？求你了。我感觉糟糕透了，而且我现在——” 　　“我很乐意不谈这个了——我求之不得。但是你得告诉我一个真正的诗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会很感激的。我是说真的。” 　　弗兰妮的额角隐隐闪着汗珠。也许只是因为房间太暖和，或者她的胃不舒服，或者玛蒂尼的后劲太大；无论如何，赖恩好像就是没注意到弗兰妮在出汗。 　　“我不知道一个真正的诗人是什么样的。我希望你别再说了，赖恩。我是认真的。我感觉很怪，很不正常，而且我不能——” 　　“行，行，行——好吧。放松，”赖恩说，“我只是想——”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弗兰妮说，“如果你是个诗人，你会创作出美的东西。我是说你写完之后人们期待你能留下有点美的东西。你提到的那些人连一丁点美的东西都没有留下。也许这些稍微强点的人所做的不过就是走进你脑袋里，然后在那里留下一点什么，但是不能仅仅因为他们这么做了，仅仅因为他们知道怎么留下一点东西，就说他们留下的一定是诗，看在老天的分上。也许不过就是一些五光十色的句粪——请原谅我的表达方式。比如曼留斯和艾斯波特那些可怜虫。” 　　赖恩点了一支烟，半晌，他开口道：“你以为你喜欢曼留斯。事实上，大约一个月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说他很可爱，而且你——” 　　“我是喜欢他。我喜欢别人喜欢够了。我想上帝祈祷但愿我能遇上一个让我尊敬的人——不好意思我离开一会儿。”弗兰妮突然站了起来，手里握着她的提包。她脸色苍白。 　　赖恩也欠身起来，把椅子往后推了一点，他的嘴巴微张着。“怎么了？”他问道，“你没事吧？出什么事了，怎么了？” 　　“我马上就回来。” 　　弗兰妮没问方向就出去了，就像她以前来过“稀客来”，所以知道该怎么走似的。 　　赖恩一个人坐下来，他一面抽烟一面留意慢慢地喝他的玛蒂尼，他不想在弗兰妮回来前把酒都喝光。半小时前他还因为身得其所，因为身边的女孩是他想要的，或者说有他想要的长相而沾沾自喜，但是现在这种良好感觉显然已经彻底消失了。弗兰妮那件剪毛浣熊大衣斜搭在她的空椅子上——在车站时这件大衣在他心里激动独特的亲昵感，让他激动不已——现在他看着同一件衣服心里别扭到了极点。衬里上的褶皱不知怎么搞的让他很不舒服。他不再看大衣了，开始盯着面前玛蒂尼酒杯的柄脚，他看上去很不安，仿佛有人在密谋对他不利的事。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周末绝对是他妈的开始得够特别的。这时他一抬头刚巧看到大厅的另一端有一个他认识的人——一个同班同学，跟他的女朋友在一起。赖恩略微坐直了身子，稍微调整之后，他脸上原本耿耿于怀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友去了厕所的男人的正常表情，也就是暂时无所事事，只能抽抽烟，一副无聊的样子，无聊到完美的样子。 　　“稀客来”的女盥洗室几乎跟饭店大厅一样大，从某种特殊意义上来说，盥洗室感觉比大厅更宽敞些。弗兰妮进去的时候，里面没有清洁人员，也没有旁的客人。她站了一会儿——仿佛那是一个幽会的时刻——就在瓷砖地面的正中间。她的脑门上有豆大的汗珠，嘴巴无力地张着，脸色比在大厅时更苍白了。 　　突然，她快步走进了最远、最不起眼的一个小间，一共有大概七八个这样的小间——还算走运的是这个小间不需要投币使用——她关上门，费了一番劲才把门销插上。也不管自己是什么样的环境里，她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把两个膝盖紧紧地并在一起，仿佛想让自己整个地缩拢、变小。然后她两个手垂直地放在眼睛上，用手掌根部重重地按下去，好像要让视觉神经瘫痪，以便把所有的影像都淹没在一片空洞般的黑色中。她伸长的手指尽管颤抖着，或者说恰恰因为颤抖着，有种奇怪的优雅和美。她保持这种紧张的几乎是胎儿的姿势过了不知多久——然后终于崩溃了。她哭了整整五分钟。她毫无顾忌地放声痛苦，任悲伤和困惑尽情地流淌。她的嗓子因抽搐而发出异声，就像小孩子歇斯底里大发作时一口气卡在半闭的会厌里上不来的那种声音。然而当她最终要停下来的时候，她却说停就停了，根本听不到那种通常伴随号啕之后的痛苦的、刀割似的呼吸声。 　　她的脸上泪痕斑驳，却毫无表情，几乎是空白的；她从地上拾起手提包，打开，取出那本豆绿色的布面小书。她把书放在大腿上——应该是膝盖上——低头看着它，凝视它，仿佛她的膝盖是一本豆绿色布面小书可以呆的最好的地方。片刻之后，她拿起书，捧到胸前，压在胸口上——紧紧地，但没有压太久。然后她把书放回手提包，站了起来，走出了厕所间。她用冷水洗了把脸，从头上边的架子上取了条毛巾，擦干脸，涂上口红，梳理好头发，然后离开了盥洗室。 　　弗兰妮穿过大厅走向桌子的时候竟然神采照人，完全是一个要过大学周末的女孩该有的样子。她微笑着轻快地走到自己的椅子边上，赖恩慢吞吞地站起来，左手拿着一张餐巾纸。 　　“上帝，对不起。”弗兰妮说，“你以为我死了吧？” 　　“我没以为你死了。”赖恩道。他帮弗兰妮拉开椅子。“我不知道他妈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走回自己的椅子。“我们可没有太多的时间，该死的，你知道的。”他坐下来。“你还好吗？你的眼睛有一点充血。”他仔细地看了看她。“你没事吧，还是怎么说？” 　　弗兰妮点了一支烟。“我这会儿感觉好极了。我还从来没这么头晕目眩过。你点菜了吗？” 　　“我在等你，”赖恩道，仍然盯着她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你的胃吗？” 　　“不是。是又不是。我不知道。”弗兰妮道。她低头看自己盘子里的菜单，翻了一下，没有拿起来。“我就要一个鸡肉三明治。或者再要一杯牛奶……你只管点你要吃的。我是说，点蜗牛和章鱼什么的。是章鱼类的。我真的一点都不饿。” 　　赖恩看着她，然后对着面前的盘子呼出一口烟，细细的，意味深长。“这个周末真是有的瞧了，”他说，“一个鸡肉三明治，看在上帝的分上。” 　　弗兰妮有些恼了。“我不饿，赖恩——我很抱歉。天呐。求你了。你点你要吃的，有什么不行的呢，你吃的时候我也会吃。可是，不是你想让我胃口好，我的胃口就能好起来的。” 　　“行，行，行。”赖恩伸长脖子招呼侍应生。一分钟后，他给弗兰妮点了鸡肉三明治和一杯牛奶，自己点了蜗牛、青蛙腿和色拉。侍应生离开后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说：“顺便说一句，我们一点一刻、一点半的样子要到坦布里奇，不能迟到。我跟威里说了我们会到他那里喝一杯，然后可能我们一起坐他的车去体育馆。你觉得行吗？你喜欢威里的。” 　　“我连威里是谁都不知道。” 　　“你见过他得有二十次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威里·坎普贝尔。天呐。如果你见过他一次，你见过他——” 　　“哦，我记起来了……听着，不要因为我不能马上记起某个人就恨我。尤其是如果这个人长得跟所有人都一个样，说话、穿衣服也都跟所有人一个样。”弗兰妮突然打住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吹毛求疵、惹人生厌，她新里漫过一阵对自己的憎恶，这种憎恶竟然让她的额头又开始出汗了。但是她却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又响了起来。“我不是说他有什么可怕的地方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只是整整四年了不管我走到哪里总能遇到一堆威里·坎普贝尔。我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献殷勤；我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问我暑假干了什么；我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拉一把椅子，然后跨在上面，然后就开始胡吹海侃，声音平静得吓死人——或者就炫耀与某某名人相识，用那种平静、随意得吓人的声音。有一种不成问的规矩，某些特定社会家庭背景的人可以想怎么炫耀就怎么炫耀，就像他们一说到某个大师就可以想怎么诋毁他就怎么诋毁他——说这个家伙是个杂种，是个慕男狂，要么就是瘾君子，或者其他什么可怕的东西。”她又打住了。她安静了一会儿，用手指摆弄着烟灰缸，刻意不抬头，以免看见赖恩的表情。“对不起，”她说，“我不是针对威里·坎普贝尔。你提到了他，所以我就挑他的刺了。也因为他看起来像某个在意大利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过暑假的人。” 　　“他去年暑假在法国，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赖恩煞有介事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他很快补充了一句，“但是你他妈有点不——” 　　“好吧，”弗兰妮疲倦地说，“法国。”她又从桌上的烟盒里掏出一支烟。“不光是威里。也可以是个女孩，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是说如果他是个女的——比如跟我同寝室的一个什么人——他就可能整个暑假都在某个证券公司里画风景画，或者骑车横穿威尔士。或者在纽约找个公寓为某家杂志或者广告公司打工。每个人，我是说。每个人做的每件事都是这样——我不知道——不一定就有什么错的，这么毫无意义，还有——叫人伤心。最糟糕的是，如果你学波西米亚，或者做其他什么疯狂的事，你也还是跟所有的人都一样，只是方式不同罢了。”她停住了。她很快地摇摇头，脸色惨白，迅速地用手摸了没额头——与其说她是想看自己有没有出汗，倒不如说她更像是学自己父母的样，看看自己有没有发烧。“我感觉太奇怪了，” 她说，“我想我快疯了。” 　　赖恩这会儿是真的很担心地看着她——担心多过好奇。“你脸白得不行了。你脸色真的差极了——你知道吗？”他问道。 　　弗兰妮摇摇头。“我很好。我马上就会好的。”她抬头望着正在上菜的侍应生。“哦，你的蜗牛看上去真不错。”烟刚送到嘴唇边上就灭了。“你那些火柴呢？”她问道。 　　侍应生离开后赖恩帮她点上烟。“你抽得太厉害了，”他道。他拿起放在盛蜗牛的盘子边上的小叉子，但是动手前他又看看弗兰妮。“我很担心你。我是认真的。过去几个礼拜发生什么事了吗？” 　　弗兰妮看着他，然后一耸肩，一面摇了摇头。“没有。什么都没发生，”她说，“吃吧。吃你的蜗牛吧。如果冷了就不好吃了。” 　　“你吃。” 　　弗兰妮点点头，低头看着她的肌肉三明治。她隐约感到一阵恶心，立即抬头吸了一口烟。 　　“那个话剧怎么样？”赖恩问道，一面吃着他的蜗牛。 　　“我不知道。我没演。我退出了。” 　　“你退出了？”赖恩抬起头，“我以为你很喜欢那个角色呢。怎么回事？他们把这个角色给别人了吗？” 　　“没有。都是我的问题。一塌糊涂。哦，一塌糊涂。” 　　“是嘛，怎么回事？你该没有退出英文系吧？” 　　弗兰妮点点头，喝了一口牛奶。 　　赖恩咀嚼吞咽一番之后又说：“为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以为你热爱戏剧。这是我惟一听你说过的——” 　　“我就是退出了，就这么简单，”弗兰妮说，“这戏开始让我感到尴尬了。我开始觉得像个可怕的小自恋狂了。”她若有所思道，“我不知道。想演戏这事本身看起来就有点俗。我是说都是自以为是。以前我演戏的时候，演出结束回到后台我就会恨我自己。所有这些自以为是的人跑来跑去感觉良好。亲这个吻那个，不卸妆就到处跑，然后朋友到后台来看他们就拼命做出自然友好的样子。我就是恨我自己……最糟糕的是我总是因为演了戏而感到羞愧。尤其是那些暑假里演的保留剧目。”我看着赖恩。“我的角色都不差，所以别那么看着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如果任何我尊敬的人——比如我的哥哥们——来看戏然后听到我念台词，我就会感到羞愧。我过去常写信给一些人，叫他们别来看我演戏。”她又陷入沉思。“除了去年夏天《花花公子》里佩吉那个角色。我是说本来可以真的很好的，只是那个演花花公子的傻瓜把一切都搞砸了。他可真是抒情——上帝，他抒情吧！” 　　赖恩已经吃完了他的蜗牛。他刻意不动声色地坐着。“对他表演的评论反响很不错，”他说，“是你把评论文章寄给我的，记得吧。” 　　弗兰妮叹了口气。“好的。是的，赖恩。” 　　“我是说你已经说了半个小时了，就好像你是这个世界上惟一一个他妈的有理智有批判能力的人。我是说如果一些最优秀的评论家认为这个家伙演得好，也许他是演得好，也许你错了。你这样想过吗？要知道，你还没有达到真正成熟，老练——” 　　“对于一个还算有点天分的人来说，他演得不错了。如果你想把《花花公子》演好，你得是个天才。必须是天才，就这么简单——我无能为力。”弗兰妮道。她略微弯了弯腰，嘴巴略微张着，把手放到了头顶上。“我头晕极了，感觉很奇怪。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你觉得你是个天才？” 　　弗兰妮把手从头上拿了下来。“噢，赖恩。求你了。别这样对我。” 　　“我什么也没做——” 　　“我只知道我快疯了，”弗兰妮说，“我受够了自我，自我，自我。我的自我和所有人的自我。我受够了所有想去某个地方的人，想做出点成就的人，想讨人喜欢的人。真恶心——就是恶心，就是。我不管别人说什么。” 　　听到这里赖恩的眉毛扬了扬，他往后一靠，以便更好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你肯定你不是害怕竞争吗？”他带着审慎的冷静问道，“我知道的不多，但是我打赌，一个好的心理医生——我是说一个真的有本事的心理医生——可能会认为这句话——” 　　“我不怕竞争。恰恰相反。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是怕我会去竞争——这是让我害怕的东西。这是我放弃戏剧专业的原因。我习惯于接受别人的价值观　，我喜欢掌声，喜欢看别人为我疯狂，但这不说明演戏就是正确的选择。我感到羞耻。我厌倦了。我厌倦于自己没有勇气做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我厌倦了自己和所有想惊天动地一番的人。”她顿住了，然后突然拿起牛奶放到唇边。“我知道的，”她说，把杯子放下来。“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的牙齿好奇怪。它们在聊天。前天我差点咬了一个玻璃杯。也许我正一丝不挂，两眼发直，可我自己却不知道。”侍应生也低头看弗兰妮没动过的鸡肉三明治。他问是否这位年轻的女士想换个别的东西。弗兰妮说不用，谢谢他。“我就是吃得慢，”她道。侍应生年纪已经不轻了，他似乎盯着弗兰妮青灰色的，湿漉漉的脑门看了一眼，然后鞠躬离开了。 　　“你还用这个吗？”赖恩突然问，手里拿着一块折好的白色手帕。他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关切，很温柔，尽管有点怪，因为他努力想说得一本正经。 　　“为什么？我需要手帕吗？” 　　“你在流汗。不是流汗，我是说你的额头有点出汗。” 　　“是吗？太可怕了！对不起……”弗兰妮把包拿起来，打开，开始在里面找东西。“我好像有纸巾的。” 　　“用我的手帕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有什么关系呢？” 　　“不是的——我喜欢那块手帕，我不想把它弄得都是汗，”弗兰妮道。她的手提包里东西很多。为了看得清楚些，她开始把一些东西拿出来放在桌布上，在她那个没动过的鸡肉三明治的左边。“找到了，”她道。她用一张纸巾对着一个小镜子飞快而轻轻地擦了擦脑门。“天呐。我看上去像个鬼。你怎么能忍受我呢？” 　　“那是本什么书？”赖恩问道。 　　弗兰妮整个人几乎跳起来。她低头看着桌上一堆手提包里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书？”她说，“你是说这个？”她拣起那本布面的小书，把它放回包里。“我带了火车上随便看看的。” 　　“给我看一眼吧。什么书？” 　　弗兰妮好像没听到他说的话。她又打开化妆盒很快地看了镜子一眼。“上帝，”她道。然后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进了手提包——化妆盒，票夹，干洗票据，牙刷，一瓶阿司匹林以及一根镀金的搅酒棒。“我不知道我干吗带着这个要命的的搅酒金棒，”她道。“我大二时一个很土的男孩给我的，生日礼物。他觉得这是个无与伦比的有创意的礼物，我打开包装的时候他始终盯着我的脸。我一直想把它扔掉，但是就是做不到。我可能会带着它进坟墓的。”她若有所思地说。“他不停地对我傻笑，还告诉我如果我一直带着这根搅酒棒就会有好运。” 　　赖恩开始吃他的蛙腿肉了。“那到底是本什么书？还是他妈的是个什么秘密不成？” 　　“我包里的这本小书吗？”弗兰妮道。她看着赖因支解一对青蛙的大腿。然后她从桌上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自己点上。“哦，我不知道。”她道。“题目是《朝圣者之路》。”她看着赖恩吃了一会儿，“我从图书馆借的。我这学期选的一个宗教研究课的老师提到了这本书。”她吸了口烟。“我已经借了好几个礼拜了。我一直忘了还。” 　　“谁写的？” 　　“我不知道。”弗兰妮不经意地回答，“一个俄国农民吧。”她继续看赖恩吃他的青蛙腿。“他没署名。整个故事说下来都没提到名字。他就告诉你他是个农民，三十三岁，有一只手臂萎缩了。还有他的妻子已经死了。都是十八世纪的事。” 　　赖恩把注意力从青蛙腿转移到了色拉上。“这本书好吗？”他问，“讲什么的？” 　　“我不知道。很特别的一本书。我是说它主要是本宗教书。我想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本书非常宗教狂，但是从另一层面上看它又不是。我是说书的开头，这个农民——这个朝圣者——想弄明白圣经上说你应该不间断地祷告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就是永远不停下来。在圣经《帖撒罗尼迦前书》里有这句话。所以他就开始周游俄罗斯，寻找一个人可以告诉他怎么样做不间断的祷告。如果这样祷告的话又该说些什么。”弗兰妮看上去好像对赖恩如何支解他的青蛙特别感兴趣。她说话的时候两个眼睛一直盯着他的盘子。“他带的全部东西就是一个背包，里面装满了面包和盐。然后他遇到了一个人，一位长老——长老算是特别有造诣的宗教人士——这个长老跟他说了一本叫做《慕善集》的书。这书是一群道行特别高的僧侣写的，他们算是这种祷告方式的倡导者。” 　　“老实点，别动，”赖恩对着一对青蛙腿说。 　　“不管怎么样吧，这个朝圣者就开始按照这些僧侣非常神秘的方式祷告——我是说他就一直坚持直到他最终完善了这种方式。然后他继续周游俄罗斯，遇到各式各样极好玩的人物，然后告诉他们如何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进行祷告。我是说这本书就讲了这些。” 　　“我不得不说一句，我会有大蒜味。”赖恩道。 　　“在某次旅途中，他遇到一对夫妇，在我这辈子读到过的人物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对夫妇，”弗兰妮说，“他正走在乡间的一条马路上，背上背着他的包，两个小孩跟他后头一面跑，一面喊：‘亲爱的小乞丐！亲爱的小乞丐！你得去我家看看我妈妈。她喜欢乞丐。’这样他就跟着孩子们回了家。孩子们的母亲，一个非常炣爱的人，从房子里急急忙忙地走出来，坚持要他脱掉他的脏靴子，还给他沏了一杯茶。然后孩子们的父亲回来了，显然他也喜欢乞丐和朝圣者，然后他们就一起坐下来吃晚饭。吃饭的时候朝圣者问他们那些围着桌子坐下的女士是谁。丈夫就告诉他那些都是仆人，但是一直跟他和他的妻子吃饭，因为基督说她们都是姐妹。”弗兰妮突然下意识地稍稍坐直了身子。“我是说我喜欢这个部分，朝圣者想知道这些女士都是谁的部分。”她看着赖恩往一片面包上涂上黄油。“不管怎么样，朝圣者留下来过夜，他和这家的丈夫坐到很晚，一直在讨论不间断的祷告方式。朝圣者告诉男子该怎么祷告。早晨他起身告辞，再次踏上征程。他碰到各种各样的人——我是说这就是整本书的内容，真的——他告诉所有的人该如何以这种特殊的方式祷告。” 　　赖恩点点头。他用叉子去叉色拉。“上帝保佑这个周末能有时间，好让你看一我跟你讲的那篇该死的文章，”他道。“我不知道。也许我也不会拿这文章怎么样——我是说拿去发表什么的——但是我就是希望你在这里的时候能够看一眼。” 　　“我很想看，”弗兰妮道。她看着赖恩又往一片面包上涂黄油。“你也许会喜欢这本书，”她突然说。“非常简单的书，我是说。” 　　“听起来很有趣。你的黄油不要了吧？” 　　“不要了，你拿去吧。我可以借给你，因为反正早就过期了，不过，也许你可以在这里的图书馆借到。我想你能借到的。” 　　“你根本没动你那该死的三明治，”赖恩突然说。“你知道吗？” 　　弗兰妮低头看她的盘子，就好像是刚放到她面前的一样。“一会儿就吃。”她道。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左手拿着烟，但是没有抽，右手紧紧地握着牛奶杯的底部。“你想知道那个长老告诉他的特殊的祈祷方式吗？”她问道，“真的蛮有趣的，多多少少吧。” 　　赖恩切开他的最后一对青蛙腿。他点点头。“当然，”他说，“当然。” 　　“嗯，就像我说的，这个朝圣者——这个纯朴的农民——他踏上朝圣的路，就是为了弄明白圣经里说你应当不间断的祷告到底是什么意思。然后他就遇到了那个长老——我前面提到的那个宗教造诣很高的人，他研究那本《慕善集》已经有很多很多很多年了。”弗兰妮突然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思路。“嗯，这个长老首先告诉他什么是‘耶稣的祷告词’。‘我主耶稣基督，请怜悯我。’我是说这就是祷告的内容。然后长老就跟朝圣者解释这些字放在一起就是最好的祷告词。尤其是‘怜悯’这个词，因为它的意义太广泛了，可以指很多东西。我是说它不一定就只是‘怜悯’的意思。”弗兰妮再次停下来想了想。她不再看着赖恩的盘子，眼光落在他身后的某处。“无论如何，”她继续说，“长老告诉这个朝圣者发果你不停地念这句祷告词——一开始要动嘴皮子就行了——然后最终这个祷告就会自动地进行下去。一段时间之后就有事情发生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但是会有事情发生，这些祷告词会跟你心跳的节奏合上拍，这样你就是真的在不间断地祷告了。这对你的世界观会产生一咱巨大的神秘主义的影响。我是说这或多或少就是这个祷告的全部意义所在。我是说这样祷告是为了净化自己的世界观，然后对一切事物都形成一种崭新的概念。” 　　赖恩已经吃完了。等弗兰妮再次停下来之后，赖恩坐直身子点了一支烟，看着她的脸。她仍然神情恍惚地看着前方，看着赖恩的身后，几乎没有感觉到赖恩的存在。 　　“但是关键是，最有意思的是，当你开始这样祷告的时候，你甚至都不必对此怀抱信仰。我是说即使你感到这样做很不好意思，也完全没问题。我是说你这样做的时候又没有侮辱任何人或任何东西。换句话说，当你开始这样祷告的时候，并没有人要你相信任何东西。你甚至都不用去思考你在说些什么，那个长老是这么说的。一开始你需要的就是量的积累。然后，慢慢地，量变就会自然而然地达到质变。通过祷告内部的力量。他说不管上帝被叫成什么——一切一切的名字——他都拥有这种特别的、自发的力量。一旦你把这种力量启动，它就会开始产生作用。” 　　赖恩有些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里，抽着烟，眯起眼睛用心地看着弗兰妮的脸。她的脸仍然很苍白，但是他俩到“稀客来”之后的这段时间里，她的脸色有过更苍白的时候。 　　“事实上，这是完全有道理的，”弗兰妮道，“因为佛教中有一支念佛宗，人们会一直不停地说一句话‘南无阿弥陀佛’——意思是“歌颂佛祖”之类的吧——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完全同样的——” 　　“别急。先别急，”赖恩打断了她，“首先，你的手指马上就要被烧到了。” 　　弗兰妮漫不经心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把还燃着的烟头扔进了烟灰缸。“《不知之云》也说到这个的。就是“上帝”这个字。我是说，只要不停地说‘上帝’这个字。”几分钟以来弗兰妮第一次直视着赖恩。“是说关键是你这辈子还听过比这更神奇的事情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说硬要把一切说成是巧合，然后就丢开不管真是太难了——对我而言就神奇在这里。至少就是如此——”她停下来。赖恩在椅子里不耐烦地动来动去，而且他脸上的表情——主要是扬起的眉毛——是弗兰妮非常熟悉的。“怎么了？”她问道。 　　“你是真的相信这些玩意，还是怎么着？” 　　弗兰妮伸手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烟。“我没说我相信还是不相信，”她道，眼睛在桌上寻找火柴盒。“我说这很神奇。”她从赖恩那里接过火。“我就是觉得这种巧合非常特别，”她道，吐出一口烟，“就是你一再遇到这样的忠告——我是说所有这些真正有修为的绝对不作假的宗教人士总是告诉你，如果你不间断地重复上帝的名字，就会有一些事情发生。甚至在印度。在印度他们让你对奥姆神作冥想，其实是一回事，结果也是完全一样的。所以我是说你不能光从理性的角度把它完全否定，至少应该先——” 　　“到底是什么结果？”赖恩不耐烦地问道。 　　“什么？” 　　“我是说人们期待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什么跟心脏同步，还有咒语之类。难道会得心脏病？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但是你可以自己，有些人可以自己在很大程度上——” 　　“你可以见到上帝。在心脏的完全非物质的某个部分会发生一些事情——印度人说的灵魂所在的地方，如果你上过任何宗教课的话——然后你会见到上帝，就这些。”她不自然地弹了弹烟灰，刚好落在了烟灰缸外面。她用手指拾起烟灰，然后放进烟灰缸。“别问我上帝是谁或者是什么。我是说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存在。小时候我常想——”她停住了。侍应生过来收拾盘子，又递上菜单。 　　“你要甜点，还是咖啡？”赖恩问道。 　　“我想我就喝了这杯牛奶吧。不过你点吧，”弗兰妮道。侍应生刚把她没动过的鸡肉三明治拿走了。弗兰妮不敢抬头看他。 　　赖恩看了看表。“上帝。我们没时间了。如果我们能准时到达比赛现场就是运气了。”他抬头看侍应生。“请给我一杯咖啡。”他目送侍应生离开，然后身子靠向前，手臂搭在桌子上，完全放松的样子，肚子鼓鼓的，咖啡马上就要送上来，他说，“嗯，多少是挺有趣的。所有这些玩意儿……我觉得你没有给最基本的心理学留下一点思考的余地。我是说，我觉得所有这些宗教体验很明显都有一个心理学的背景——你知道我的意识是……不过还是很有趣的。我是说你无法否认这一点。”他看着弗兰妮微笑了一下。“无论如何。我爱你，我是怕万一忘了说。今天我还没说过吧？” 　　“赖恩，抱歉，我离开一会儿好吗？”弗兰妮说。她话没说完就已经站起来了。 　　赖恩也站了起来，慢吞吞地，眼睛看着她。“你没事吧？”他问道，“你又不舒服了，还是怎么了？” 　　“就是感觉怪怪的。我很快回来。” 　　她轻快地穿过大厅，跟上次一样的路线。但是走到大厅末端的小吧台那里，她突然停了下来。一个吧台侍应生正擦着一只雪利酒的杯子，眼睛看弗兰妮。弗兰妮右手放到吧台上，然后低下头——是垂下头——然后左手伸向额头，只是用指尖碰碰它。她轻轻摇晃了一下，整个人晕了过去，倒在地板上。 　　大约五分钟后弗兰妮才完全醒过来。她躺在饭店经理办公室的沙发上，赖恩坐在她身边。他的脸俯在弗兰妮的脸上方，这会儿也显得有些青灰色。 　　“你还好吧？”他问，是一种病房里的声音，“你感觉好点没有？” 　　弗兰妮点点头。她的眼睛因为天 花板上的灯照着略微闭了闭，然后又睁开了。“我是否该说‘我在哪儿？’”她说，“我在哪儿？” 　　赖恩笑了。“你在经理的办公室里。他们都在到处找阿摩尼亚药水和医生呢，想把你弄醒。他们的阿摩尼亚刚用完。你感觉怎么样？我没开玩笑。” 　　“很好。很蠢，但是很好。我真的晕了吗？” 　　“你是怎么晕的。你真的就昏过去了，”赖恩道。他抓住弗兰妮的手。“你觉得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是说你听起来——你知道——上礼拜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好像完全没问题。你吃早饭了吗？” 　　弗兰妮耸耸肩。她的眼睛环视了一下房间。“真丢人，”她道，“是不是有人抬我进来的？” 　　“吧台生和我抬的。我们把你扛进来的。你真的把我吓坏了。我没开玩笑。” 　　弗兰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天花板，思考着什么，一只手被赖恩握着。然后她侧过身用另一只手做了个手势，好像是要把赖恩的袖口捋上去。“几点了？”她问道。 　　“别管几点了，”赖恩道，“我们不着急。” 　　“你想去那个鸡尾酒会。” 　　“都别管了。” 　　“看比赛也太迟了吗？”弗兰妮问道。 　　“听着，我说了都别管了。你得回你的房间，在哪里来着——布鲁夏特斯——休息一会儿，这是最重要的，”赖恩道。他坐得离她更近些，朝房门看了看，然后又回头看弗兰妮。“今天下午你就好好休息。你别的什么都别干了。”他抚摩了一会儿她的手臂，“然后过一会儿，如果你休息得好，我可以想办法到你楼上去。我想后面应该有个该死的楼梯间。我能找到。” 　　弗兰妮什么也没说。她看着天花板。 　　“你知道隔了多久了吗？”赖恩问道，“那个星期五晚上都多久以前了？是上个月头的事了，对吧？”他摇摇头。“真不爽。说得难听点，喝这两口酒也隔得他妈的太久了。”他低头更近地看着弗兰妮。“你真的感觉好点了吗？” 　　她点点头。她把头转向他。“我是非常渴。你觉得我能喝点水吗？会不会太麻烦？” 　　“怎么会呢！我走开一会儿你不会有问题吧？你知道我接下来想怎么样吗？” 　　弗兰妮对他的第二个问题摇了摇头。 　　“我会找人给你弄点水。然后我去告诉领班让他别找阿摩尼亚了——还有顺便把账给结了。然后我去叫好出租车，这样我们就不用满大街找车了。也许会要几分钟，因为大多数出租车都在兜揽要去看比赛的人。”他放下弗兰妮的手，站了起来。“这样行吗？”他问。 　　“好的。” 　　“好吧。我很快回来。呆着别动。”他离开了房间。 　　弗兰妮一个人静静地躺着，看着开花板。她的嘴唇开始嚅动，无声地念着什么，她的嘴唇就这样嚅动着。 本篇选自《弗兰妮与祖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9月第一版 【兔兔手工录入，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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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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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嘴不吐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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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7-9-21 16:21:32 |只看该作者

这篇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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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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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发表于 2007-9-22 12:44:50 |只看该作者

续啊续啊，喜欢这一篇.

I'm sorry, I was too busy getting fuck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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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井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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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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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发表于 2007-9-22 16:29:36 |只看该作者

good look!!

http://liuxi17.tumblr.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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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末

143 主题	3 好友	4523 积分

业余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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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07-9-22 20:32:49 |只看该作者

good look too！good look 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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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格马

1 主题	0 好友	81 积分

新手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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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07-9-22 20:43:45 |只看该作者

这本书要买

那些坛子，有一句不能打动任何人的心的箴言护住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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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井回

460 主题	98 好友	2万积分

略有小成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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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07-9-22 22:55:59 |只看该作者

over beatiful

http://liuxi17.tumblr.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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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硬的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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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07-9-23 11:05:35 |只看该作者

部门人员------以前一个版本里翻的是“养路工”。好象以前的版本好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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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硬的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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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07-9-26 10:13:11 |只看该作者

以前一版本弗兰妮星期六上午，虽然阳光灿烂，气温却又冷得让人要穿上大衣，风衣不能御寒了。过去的一个星期里，每天都是暖洋洋的，穿上风衣就够了。大家都希望这样的好天气一直持续到如同节日的周末，周末是耶鲁大学举行球赛的日子。二十来个年轻人在火车站各自等着乘十点五十二分到的车来的女伴。二十来个人中，只有六、七个站在寒冷的露天月台上，其余的人头上没戴帽子，抽着烟，三三两两地站在装有暖气的候车室里，人人毫无例外地满口大学里的行话埋语，似乎轮流以尖利的声音高谈阔论，正在一劳永逸地澄清某个引起争论的问题，这种问题是外面远离高等学府的俗世千百年来有意无意为寻衅闹事而炮制出来的。    莱恩.泰尔穿着一条明显有羊毛夹里的伯贝里牌雨衣，跟其他几个人一同站在愿天月台上。可以说，他跟其他人若即若离。这十来分钟，他背靠在放着《基督教科学文学丛书》的架子上，没戴手套的手插在雨衣口袋里，有意站在别的小伙子们谈话的圈外。他的脖子上紧紧地围着一条栗色的围巾，这条围巾几乎无法御寒。突然，他相当心不在焉地从雨衣口袋里抽出右手，去拉拉围巾，可是手刚触到围巾，却改变了方向，探入雨衣，从甲克贴袋里掏出一封信，嘴巴半开半合，立刻读了起来。信是用打字机打在一张淡蓝色的便笺上的，看上去不是刚刚收到的，而是展开又折过，似乎收信人已经好几次从信封中抽出信，读过：最亲爱的菜恩：    今天晚上寝室里吵得要命我没法听见自己思维的声音所以不知道你是否能读通这封信。所以如果我写了错别字请大发慈悲不要介意。顺便告诉你我近来接受了你的意见常常查字典，所以如果行文不是我的风格要唯你是问。无论如何我刚刚收到你那封捧极了的信并且我爱你爱得失去控制爱得发狂，等等，并且几乎没法等到周末再跟你见面。不能住进学生公寓真是糟糕透顶，但实际上我不在乎住在哪儿只要暖和没有臭虫时时刻刻能看见你就行。我最近一直即疯疯癫癫的。我绝对崇拜你的信，特别是有关爱略特的那段。我想我开始鄙视除了萨福之外所有的诗人。我一直发狂似地读她的诗，请不要对此做出粗鄙的评价。如果我决定角逐奖学金并且能让学校给我派个傻蛋指导教师我也许这学期的论文就写她。“俊美的阿多尼斯快死了，阿笑罗狄蒂，我们该如何是好？拍打你们的乳房，少女们，扯碎你们的外套。”这难道不伟大吗?她也一直如此行事。你爱我吗？在你那封该死的信中你一次也没说。当你令人绝望地摆出一副大老爷例儿咸(错别字?)默的样子时我就恨你。不一定是恨你这个人但就是从骨子里恨那些高大强壮一声不吭的男人。你并不强壮但你知道我的意思。这儿太吵了我简直听不见自己思维的声音。无论如何我爱你并又想以特别邮件寄出这封信如果我在这座疯人院里能找出一张邮票这样你就能提前许多收到。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你是不是真地知道这十一个月来我只和你跳过两次舞?不算那次在凡夏德舞场那次你神经兮兮的。我的自我意识可能强烈得令人失望。顺便告诉你如果你郑重其事摆队相迎我就干掉你。星期六再见，我的鲜花！！    爱你！                                                        弗兰妮                                                       星期三(可能是)爹爹从医院里取回x光片子，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是肿瘤但是良性的。我昨天晚上给我母亲打了个电话。她让我顺便问候你，因此你不要为星期五那天晚上的事担惊受怕了，我甚至认为他们没有听见我们走进屋里的声音。                                                        ——又及给你写信时我又蠢又傻，为什么？我允许你分析这封信。让我们努力使这个周末过得愉快。我是说这一次不要死气白赖地分析一切，如有可能，特别是不要死气白赖地分析我。                    我爱你。                                                        ——又又及                                                        弗朗西丝(她的纹章)莱恩正聚精会神地读信。读到一半，一个名叫瑞.索仁逊的年轻人大大咧则、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索仁逊想打听一下莱恩是否了解那个杂种里尔克是怎么回事。他跟莱恩同在一个班上听“现代欧洲文学”(这门课专为四年级学生和研究生开设的)并被指派下星期一在课堂上讲解里尔克《杜伊诺哀歌》中的第四章。莱恩跟索仁逊只是点头之交，对他的模样和风度却明显有几分反感。他收起信，说他不了解里尔克是怎么回事，但以为大概还懂他的作品。“你真幸运，”索仁逊说，“是个幸运的人。”他有气无力，似乎满腹乏味烦躁，好象跟莱恩说话不是人际间的交流似的。“老天，真冷。”他从口袋里模出一盒烟，说。莱思注意到索仁逊穿的驼毛大衣的翻领上有一处模糊不清、让人心烦意乱的口红痕迹。大概这块痕迹已经有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了，他跟索仁逊不熟，不能提这荐儿，更不用说臭骂几句了。另外，火车这时飞驶进站，两个小伙子向左边半转过脸去，望着缓缓驶近的车头。几乎同时，候车室的门被打开，呆在里面取暖的小伙子们跑出来接车，好象他们每人每只手上都夹着三支点着的烟。火车飞驶入站内，莱恩自己也点上支烟。接着，象其他许多人仿佛要验明身份才能接人一般，他竭力板着脸，不流露出一丝简单、漂亮的表情，让旁人瞧不出他对来的人的期待。弗兰妮跟另外几个姑娘头一批从月台最北头的车厢下了火车。莱恩一眼就瞥见了她，不管如何板着脸，他的胳膊却一下子挥到空中。弗兰妮看见了他挥动的胳膊，也看见了他，热切地向他招招手。她穿了一件硝过的棕熊皮大衣。莱恩脸上毫无表情，快步走到她的身边，压抑住心头的喜悦，暗自思付：站台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弗兰妮大衣的质地。他记得有次在一辆租来的车里，他吻了弗兰妮半个小时，接着又吻她大衣的翻领，仿佛是在吻她那令人渴望的胴体。“莱恩！”弗兰妮高兴地招呼他，她并不是会板脸的人，搂住他，吻了他一下。这是月台上常见的吻，吻得十分冲动，但因为周围人多，不好意思吻下去，似乎是额头相触即散。“收到我的信了吗?”她问，几乎一口气接着说，“你看上去冻僵了，可怜的人。为什么不在候车室里等？收到我的信了吗？”“哪封信？”莱恩拎起她的手提箱，问。弗兰妮的箱于是海军蓝色的，系着白色的箱带，下火车的人当中有六、七个带着这种箱子。“没收到？我星期三寄的。啊呀，老天爷！我亲自去邮局——”“哦，那封。收到了。你就带了一只手提箱?什么书?” 弗兰妮看看左手，手上拿着一本绿布面精装的书。“这本?哦，一本普通的书。”她说着，打开手提包，把书塞了进去，跟莱恩走出长长的月台，向出租汽车站走去。她挽着莱恩的胳膊，几乎不停地说着话。先说了箱子里烫好的一套裙装；又说她买了一只确实非常棒的小熨斗，非常小，象玩具一样，但忘了带来了；又说火车上的人她所认识的不超过三个：玛莎·法拉、蒂佩．蒂贝特和某某伊琳娜，她以前在寄宿学校时见过这个伊琳娜，大概是在伊克斯特寄宿学校；又说火车上的姑娘除了两个绝对是夏莎女子学院的作派、一个绝对是本宁顿女子学院或莎拉·劳伦斯女子学院的作派，其他个个都是史密斯女子学院的作派，本宁顿一莎拉·劳伦斯姑娘一路上似乎都是呆在厕所里，涂脂抹粉什么的，再不然就是穿了一件紧身内衣。莱恩的脚步有些快，说很抱歉无法让她住进学生公寓——当然是毫无希望——但他会把她安排在一个非常舒适雅致的地方。虽然小一些，但很干净，一切方便。他肯定她会喜欢的，弗兰妮立刻想到一间钉着白色护墙板的屋子，三个素不相识的姑娘住在一起，谁先到谁就睡坑坑凹凹的单人床，另外两个睡在铺着古里古怪的床垫的双人床上。“太棒了。”她兴致勃勃地说。有时，她极为痛苦地掩饰对男人常见的无能的失望，特别是莱恩的无能。她想起有天晚上在纽约，大雨滂沱，看完戏后，莱恩在马路上大摆骑士风度，殷勤得让人生疑，最后，却让一个穿短礼服的面目狰狞的男人截走了出租车。她倒不特别在乎这个，老天爷，一个男人在雨中还要找出租车也真够受的，但是，她却记得莱恩回来禀告此事时，两眼露出的可怕的凶光。这会儿，她觉得东想西想，心中有些内疚，出于怜爱，她轻轻地压了压莱恩的胳膊。两个人接着钻进一辆出租车，系着白色箱带的海军蓝色手提箱放在跟司机并排的前排座位上。   “先把箱子和东西放到你住的地方去，扔在屋里就行了。然后去吃午饭，”莱恩说，“我饿坏了。”他倾过身去，把地址递给司机。   “哦，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车子开动了，弗兰妮说，“我一直想念你。”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言不由衷，心中又泛起一阵内疚，紧紧地握住莱恩的手，他们的手指亲热地绞在一起。大约一小时以后，他们走进城里一家叫“西克勒”的餐馆，坐在一张相对不受干扰的桌上，西克勒餐馆是最受大学生圈子欢迎的。这些学生都是耶鲁或哈佛的学生，总会多多少少漠不经心地把他们的女伴从莫丽餐馆或克罗宁餐馆门口带开，到西克勒锯馆来。据说城里所有的餐馆中，只有西克勒的牛排“那么厚”——拇指和食指上下比划出一英寸。西克勒等于蜗牛。在西克勒餐馆，大蒜上市时节，一位大学生和他的女伴可能同时都点色拉，也可能同时都不点。弗兰妮和莱恩喝着马提尼酒。十多分钟前，给他们上洒的时候，莱恩先品了一下，然后坐直身子，眼睛略略地扫了一圈，显然十分满意地发现自己(他吃得准没人能异议)服一个模样无懈可击的姑娘坐在一个无懈可击的地方。姑娘不仅异常漂亮，更捧的是，她不是那种穿克什米尔羊毛套衫、法兰绒裙子、衣着寒酸的姑娘。弗兰妮注意到了莱恩的小小得意，她既没有多想也没少想地接受了这点得意。但是，由于她灵魂中某些陈旧的恭敬观念，她因为自己一眼捕捉到莱思的表情而选择了内疚，判决自己要特别专心致志地听莱恩接踵而来的谈话。莱恩正在侃侃而谈，象一位能一口气说上二十来分钟的人一样，坚信自己的声音口才，机智雄辩。“我的意思是，说得残酷点儿，”他说：“你可以说他所缺乏的是睾丸精神。明白我的意思吗？”他懒洋洋地前倾着身子，马提尼酒杯放在胳膊肘里，对着弗兰妮——他的虔诚听众——反问。“缺乏什么?”弗兰妮说话前不得不清清嗓子，她有好长时间没有开口了。莱恩迟疑了一下。“男性气质。”他说。“我听见你刚才说的那个词儿了。”“不管怎么样，可以说那就是万物的原动力。我试图用一种相当微妙的方法把这个观点提出来，”莱恩几乎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老天，我是说，我确实认为这篇论文象个滚动的混帐铅汽球，上面印着六英尺多高的混帐‘A’，拿回论文时，我发誓我几乎是昏头转向。” 弗兰妮又清了清嗓子，显然，做优秀纯正听众的自我判决完全发挥了效用。“为什么?”她问。 莱恩看上去有些诧异，“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认为这篇论文象个铅汽球?”“刚告诉过你，我的话刚说完。布鲁曼这个家伙：是个福楼拜的忠实信徒。起码我认为他是。”“是吗，”弗兰妮微笑着说。她吸了一口马提尼酒，“这酒太棒了，”她望着杯子说，“比例不是二十比一，我真高兴。我很不喜欢全是杜松子酒。” 莱恩点点头，“不管怎么样，那篇混帐论文就在我屋里。这个周末要是有机会，我念给你听听。”“太棒了，我真想听听。” 莱恩又点点头，“我的意思是我他妈的也没说什么骇世惊俗的话。”他在座位上改变了一下姿势，“但是——我不是不清楚——我想我重点论述了为什么他病态地追求语言的精确性并不是件太坏的事。我是从我们今天所拥有的材料来立论的，并不是从精神分析这类玩意儿来立论的，但在一定的程度上应该有精神分析的内容。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弗洛伊德的信徒，而且有些东西你不能就这么贴个弗洛伊德理论的标签就万事大吉。我是说在一定的程度上，我想我完全有资格指出，没有一个真正优秀的小子——看在老天的分上，象托尔斯泰、陀思妥也夫斯基、莎士比亚等等——是个搜肠索肚找词儿的混帐东西。他们就是写作。明白我的意思吗?”莱思有所期待地望着弗兰妮，她似乎全神贯注地在听他说话。“你要吃酒里的橄榄，还是不吃?” 莱恩迅速地扫了一眼自己的洒杯，接着望着弗兰妮。“不吃，”他冷冰冰地说，“你要吗?”“如果你不吃，就给我。”弗兰妮说。她从莱恩的表情看出自己的问题极不妥当，更糟的是，她突然根本就不想要橄榄了，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讨。没别的法子，莱恩递过酒杯时，她只得要下橄榄，做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吃了起来。然后，她从莱恩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莱恩先为她点上，接着也为自己点上一支烟。 橄榄小插曲之后是一阵短短的沉默。莱恩开口打断了沉默，他不是个肚皮里藏得住妙话的人。“布鲁曼这个家伙认为我应该在什么地方把这篇混帐论文发表了，”他突然说，“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接着，他似乎突然筋疲力尽，仿佛俗世对他智慧之果贪婪的索求把他掏空了一般，开始用手掌心下意识地按摩半边面颊，眼睛里泛起一阵睡意。“我是说，评论福楼拜这类小子的文章多如牛毛。”他有些郁闷地沉思着，“说实话，我认为还没人对他进行过真正深刻透彻的分析——”“你说起话来就象个养路工。确实象。”“你说什么?”莱恩克制住自己，平静地问。“你说起活来确实就象个养路工。我这么说，对不起。但你就是，你真的就是。”“是吗？我能不能问一下一个养路工是怎么说话的?”  弗兰妮看出他有些恼怒。但是，一瞬间的自责和怨气交织在心中，她觉得应该说出自己的想法。“这个吗，我不知道这儿的养路工是什么样子，但在我们学校，养路工是教授没来上课或者精神错乱或者去看牙医等等的时候来代课的人。通常，他是个研究生什么的。比如说，在‘俄国文学课’上，他穿着小领西装衬衫，系着条子领带，走进教室，抨击屠格涅夫半小时，之后，也就是把屠格涅夫糟踏了一通以后，他开始大谈司汤达或别的什么家伙，他的硕士学位论文就是写这个家伙的。在我们学校的英文系里，大概有十来个这样的小养路工，东溜西串地糟踏这糟踏那。他们都是聪明绝顶得张不开嘴的家伙——原谅我的自相矛盾。我是说，如果你和他们争论什么问题的时候，他们总是满脸宽容大度的表情——” “你他妈的今天真可气——你知道吗?你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啦?”  弗兰妮迅速地弹弹烟灰，接着把餐桌上的烟次缸往自己面前挪挪。“对不起，我真可恶，”她说，“这个星期我一直怨气冲天。真是可恶，我真该死。” “你的信他妈的却没有怨气冲天。”  弗兰妮严肃地点点头，望着餐桌上一片扑克牌大小的阳光。“我是强烈地抑制住自己才写成那种样子的。”她说。  莱恩刚想再说几句，一个侍者突然走过来端走喝空了的马提尼酒杯。“你再要一杯吗?”莱恩问弗兰妮。  弗兰妮没有回答，她聚精会神地盯着餐桌上那片阳光，似乎在考虑是不是躺进去。“弗兰妮，”莱恩当着侍者的面，耐心地说，“你还想再要一杯马提尼酒吗?还是不要了?”  她抬起头。“对不起，”她望着侍者手里端着佣空杯子，“不知道，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该要还是不该要。”  莱恩望着侍者，笑了笑。“到底要不要？”他问。“好吧，请再来一杯。”她的神情更加紧张。  侍者转身走了。莱恩望着他离开餐厅，这才转过脸来对着弗兰妮。侍者刚刚拿来一只干净的烟灰缸，她在烟灰缸边蹭了蹭手中的烟，嘴巴半开半合。莱恩盯着她望了好一阵，心中越发地恼怒。他相当可能对自己认真交往的姑娘所流露出来的冷漠既不满又恐惧。无论如何，他一定想到了这个混蛋弗兰妮可能把整个周末都给毁了。突然，他倾下身子，胳膊支在餐桌上，好象准备借助神力把一切弄妥，但弗兰妮先开了口。“我今天很可恶，”她说，“脑子不正常。”她觉得自己望着莱恩，象望着一位陌生人，象望着地铁车厢过道边上的亚麻油毛毡广告招贴画。她又为自己的不忠实感到一阵内疚，今天好象老有让她内疚的指令。她伸出手，放在莱恩的手上，立刻又抽了回来，拿起烟次缸边上的香烟。“我一会儿就好，”她说，“我保证。”她对莱恩笑了笑，真诚地希望莱恩也会对她笑笑，这样起码能缓解一下气氛。以防事态的发展，但莱恩正忙着假装冷淡，他没有笑。弗兰妮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如果不是太晚了，”她说，“如果我没有象个傻瓜一样决定去角逐奖学金，我想可能我会丢掉英文专业。我不知道。”她弹弹烟灰。“那些冬烘先生们和傲里傲气的小养路工们让我恶心。我有时都控制不住自己，要尖叫起来。”她望着莱恩，“对不起，我不说了。我说话算话……。如果我神志清醒的话，今年一定不会回到大学去的。我是说这真是一场难以置信的大闹剧。” “精彩，真是精彩。”  弗兰妮觉得对她的讽刺是咎由自取。“对不起。”她说。 “如果你不介意，请不要再说对不起，好不好?我认为你他妈的不能一概而论。如果英文系里的人都是你所说的伟大的小养路工，那完全是另外—种——”  弗兰妮打断了他。但她说话的声音几乎听不见。莱恩穿着一条炭色的法兰绒衬衫。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被餐厅另—头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什么?”  “我说我明白这点。你说的对。我就此打住，不说了，别跟我计较。”  但是，如果莱恩不愿意，他是不会就此罢休的。“真见鬼，我是说，”他说，“生活中到处都有不胜任的人。我是说这是基础。让我仍暂时先放一放混帐养路工。”他望着弗兰妮，“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 “你们混帐英文系里有两名全国最优秀的学者。曼里欧斯和埃斯卜西托。老天，但愿这两个人在我们学校。他们起码是诗人，看在老天的分上。” “他们不是诗人，”弗兰妮说，“这非常可怕，我是说他们不是真正的诗人。他们是写诗的人，诗发表了，到处有人把他们的诗编入各种各样的集子，但他们不是诗人。”她对自己的话有所意识，闭口不说了，掐灭了烟头。她的脸在这几分钟内逐渐失去血色。突然，甚至涂了口红的嘴唇也失去了颜色，好象刚刚用绢纸擦过。“不谈这个，”她无精打采地说，在烟灰缸里拧了一下烟头。“我神经错乱了，毁了这个周末。也许座位下最好有个陷井，我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一会儿，侍者端来两杯马提尼酒，在每人面前放了一杯。莱恩用两根又细又长、引人注目的手指捏住酒杯。“你没毁什么，”他平静地说，“我他妈的倒是有兴趣弄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是说你他妈的是不是有波西米亚人的气质，老天爷！再不然就是寻死觅活地想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你想要什么——一位波浪长发放肩的杂种？” “不想要。不谈这个，好不好？我的感觉糟糕透顶，相当——”“不谈这个我非常幸福、非常高兴。如果你不介意，告诉我真正的诗人是什么模样？我会感恩不尽的，真的会。”  弗兰妮的额头上渗出细细的一层汗。可能是餐厅里太热了，或者她在犯胃病，或者是马提尼酒劲太大，但无论如何，莱恩好象没有注意到这些。“我不知道真正的诗人是什么模样；求求你不要再说了，莱恩。我不开玩笑。我现在的感觉非常奇怪，不能——”“好、好。算了，别介意，放松点几，”莱恩说，“我只想——”“我知道，统统地知道，”弗兰妮说，“你如果是位诗人，你创造美。我是说你应该在纸上留下美啊什么的。你说的那两个人没有创造出一丁点儿的美。更优秀一些的诗人是钻进你的脑子，留下点东西。但是，仅仅是因为他们这么做了，仅仅是因为他们知道怎么才能留下点东西，老天爷，这可不一定是诗，可能就是某种奇形怪状的句式狗屎——原谅我说粗话。曼里欧斯、埃斯卜西托以及所有那些可怜的家伙都是这样。”  莱恩先没有开腔，点上一支烟，然后说：“我以为你喜欢曼里欧斯。事实上，如果没记错，一个月以前你曾说过他很可爱，你——”“我确实喜欢他。只是喜欢人让我恶心。我向上帝祈祷遇见一个能尊敬的人……。对不起，我想离开一会儿，可以吗?”韶兰妮拿起手提包，突然站起来，脸色掺白。  莱恩以站了起来，推开椅子，嘴巴张着。“怎么回事?”他问，“你觉得不舒服?怎么不舒服?”“我马上就回来。”  她问也没问一下方向，就离开了餐厅，似乎根据以前在西克勒餐馆吃饭的经验，就知道该如何走法。莱恩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小口啜着马提尼酒，等着弗兰妮回来。显然半小时前那份跟一个模样无懈可击的姑娘坐在一个无懈可击的地方的得意劲儿这会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望了望斜搭在弗兰妮空着的；椅子背上的那条熊皮大衣，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忿忿地打量着。在火车站的月台上：，这件熟悉的皮大衣曾经让他十分激动。因为什么说不清的原因，大衣羽纱衬里上的皱折使他很恼怒。他不再望熊皮大衣，而是盯着自己的酒杯把，满脸焦虑，换模糊糊、心怀叵测地盘算着。有一点已经十分清楚了，这个周末一开始就弄得离奇古怪。这时，他碰巧抬头，向餐桌另一面望过去，看见有个熟人在餐厅那头，是同班同学，跟女伴在一起。莱恩在椅子中坐直了，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做出既理解又不满状，俨然他的女伴去厕所了，让他除了抽烟之外无事可做、满脸厌倦，完美无缺又富有魅力的厌倦。西克勒餐馆的女厕所差不多跟餐厅一样大，并且，在特定的意义上也充满了商业气息。弗兰妮进去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她象来到某个社交场合上一样，在瓷砖地的中间站了一会儿，眉毛上尽是汗珠，嘴巴松松垮垮地张着，脸色比在餐厅的时候还要灰白。接着，她突然快步走过六、七个抽水马桶间，走进最尽头、最不起眼的抽水马桶问里——值得庆幸的是，这儿并不收门费——颤额巍巍地关好门，插上栓。她丝毫没有意识到是在什么地方，就一屁股坐下，拼命夹紧膝头，似乎在收缩身体，让自己变得小一些。她举起两手，使劲地按自己的眼睛，好象是想麻痹视神经，把所有的视象全部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过了一会儿，她松开手，手指在颤抖，或许是因为手指的颤抖，她看上去文雅漂亮得有些古怪。她屏住呼吸，姿势一时间象个胎儿一般，好一会儿才松开，足足地哭了五分钟。她一点也没抑制自己，哭声中、充满了悲伤和困惑，象个神经质的孩子，憋住了一口气，嗓子眼“咕咕”地号陶大哭。最后，她终于不哭了，不哭就不哭，不象一般人号啕大哭之后，还要痛苦地抽泣。她不哭了，似乎脑子里暂时出现了一个相反的念头，这个念头立刻在身体里产生效应，使她平静下来。她脸上满是泪痕，却毫无表情，几乎是麻木空洞的，她从地上捡起手提包，打开，拿出那本绿色布面的精装小书，放在膝上，望着、凝视着，似乎膝头是这本小书最好的去处。过了好一会儿，她拿起书，捧在胸前，紧紧地贴在胸口，立刻又放回手提包里，站起来，走出抽水马桶间。她用冷水洗了洗脸，抽下头顶上挂着的毛巾擦了擦，重新施了点口红，梳梳头，离开了厕所。    走进餐厅时，她光彩照人，完全是一个心无旁骛目不斜视的姑娘，正好配得上一个高等学府里的周末。她微笑着，轻盈地定向自己的座位，莱恩慢吞吞地站起身，左手拿着一块餐巾。   “老天，对不起，”弗兰妮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死了？”   “我没有以为你死了，”莱恩说，他为她拉开椅子，“我他妈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走回到自己的椅子边，“我们他妈的没有多少时间了，你知道。”他坐下，“你没事吧?你眼睛里有些血丝，”他更加仔细地看了看她，“你没事吧?”弗兰妮点起一支烟。“我这会儿感觉好极了。我一辈子从来没象刚才那样头晕目眩过，真是稀奇古怪。你点菜了没有?”“我在等你，”莱恩仍旧仔细地看着她，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胃不舒服?”“不是，或许是的，我也不明白。”弗兰妮说她望着放在自己面前的盘子里的菜单，没有拿起来，只是这么扫了一眼，“我只要一份鸡肉三明治，也许再来一杯牛奶……。你自己点想吃的莱。我说你点蜗牛啊、章鱼啊什么的。对，点章鱼。我实在是一点也不饿。”莱恩看看她，接着对自己面前放菜单的盘子喷出细细一丝大有意味的烟。“这快是洋娃娃的周末了，”他说，“老天爷，只要一份鸡肉三明治。”弗兰妮听到这话很生气，“莱恩，我一点也不饿——对不起。我的天，你点菜吧，好不好?点想吃的，为什么还不点，你吃的时候我也会一道吃的。强迫我吃，我也没法有食欲啊。”“行了，行了。”莱思伸长脖子，引起了侍者的注意。一会儿，他为弗兰妮点好了一份鸡肉三明治和一杯牛奶，为自己点了一份蜗牛、一份牛蛙腿和一份色拉。侍者走后，他看了看手表，说：“我们必须一点一刻赶到特恩布里奇街，最晚不能超过一点半，不能再晚了。我距瓦利说了我们可能在什么地方喝上一杯，然后，也许我们坐瓦利助车去体育场。你不介意吧?你喜欢瓦利。”“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谁。”“老天爷，你见过他不下二十次。瓦利·坎贝尔。上帝，如果你见过他一次，你就——”“哦，我记起来了……。听我说，不要因为我一时间记不起什么人来就不喜欢我。特别是那些跟其他人一样穿着打扮行为谈吐的人。”弗兰妮没再说下去，她听出自己的话在挑刺儿找茬儿，心中觉得自己可恨，额头上又开始出汗。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声音又尖利起来。“我并不是说他这个人有什么可恶。整整四年了，我走到哪儿都碰到各色各样的瓦利·坎贝尔。我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施展魅力，我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在你的耳边刻毒地挤兑你同屋的某个姑娘，我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告诉你他夏天干了些什么，我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拉过一张椅子，叉开腿坐下，十分、十分平静地吹牛，平静又随便地提起一连串的名字。在某一特定的社会或经济等级里，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律，就是：只要一提到某人的名字，就立刻对他满口轻蔑——他是个杂种，是个慕男狂，没日没夜地吸毒，如此等等不——”她顿住，平静了一会儿情绪，拈起烟灰缸，小心翼翼地不去看莱恩的表情。“对不起，”她说，“这不仅仅是瓦利．坎贝尔。我挑他为例子是因为刚刚你提到他。因为他就象别的什么人一样，在意大利消夏。”“他去年夏天是在法国过的，向您禀告，阁下，”莱恩一本正经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迅速地接着说，“但你他妈的——”“算了，”弗兰妮不耐烦地说，“法国。”她从桌上烟盒里抽出—支烟，“不仅仅是瓦利，老天爷，可能姑娘们也这样。我是说如果他是个姑娘——比方说，我同屋的某个姑娘——她可能够个夏天都在纽约的某个剧团里画布景。或就是骑车穿越威尔士，或就是在纽约租套公寓，为某家杂志或广告公用干活。我是说，人人都是这样活着。大家都做的事都是——我不知道——对的，这些事甚至都没有必要是小家巴气、愚蠢透顶的。但是，这些事就是委琐而无意义，并且让人丧气。最糟糕的是，如果你放浪形骸，就会这样那样地得罪所有的人。”她顿住不说了，稍稍地摇摇头，脸色惨白。她迅速地用手摸摸自己的额头，象是自己的父母亲试试自己的体温—般、看看自己是不是在流汗。“我觉得这很滑稽，”她说，“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或许已经疯了。” 莱恩一片真心地望着她，一片真心，一点点好奇都没有。“你的脸色惨白，真是惨白，你知道吗?”他问。 弗兰妮摇摇头。“我很好，一会儿就会好起来的。”她抬头望着侍者端来他们点的菜。“哦，你点的蜗牛真漂亮。”她把烟送到唇边，但烟已经熄了。“你把火柴弄到哪儿去啦？” 侍者转身离开后，莱恩给她点上火。“你烟抽得太凶了，”他边说边拿起盛蜗牛盘子边上的小叉子，但没有立刻动手吃，又望了望弗兰妮。“我真替你担心，我不开玩笑。他妈的，这几个星期你到底遇到什么事情啦?” 弗兰妮看看她，几乎是同时耸耸肩，摇摇头。“没事。绝对没事。”她说，“吃吧，快吃蜗牛吧，凉了就不好吃了。”“你也吃。” 弗兰妮点点头，低头望望自己点的鸡肉三明治，感到一阵恶心，赶紧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戏演得怎么样了？”莱恩摆弄起蜗牛来，问。“不知道。我没演，开溜了。”“开溜了？”莱恩抬起头，“我以为你对那个角色很着迷哩。出什么事啦？他们把角色分派给别人啦？”“没有，没分派给别人。角色还是我的。这真不好，哦，我真浑。”“那么，出什么事啦?你不读戏剧系了，是不是?”弗兰妮点点头，吸了一口牛奶。 莱恩连咬带噶地吞下嘴里的蜗牛，说：“老天爷，为什么？我以为你热衷于混帐戏剧哩。除此之外，我没听你提——”“我开溜了，就这些，”弗兰妮说，“演戏开始让我觉得难堪。我感到了那种小小的，可恶的自我意识。”她沉思着，“我不明白。似乎仅仅是想主演一号角色的念头是一种低级趣昧。我是说全是自我。过去，在演戏的时候、戏演完在后台的时候，我就恨自己的这种感觉。所有那些自我上蹿下跳，让人感到温馨宜人、慈航普渡。到哪儿都戴着假面具，亲吻每个人，朋友到后台来看你的时候，还要竭力装出友好自然之态。我恨自己这样……。最糟糕的是，我总是为演的戏害躁，特别是在夏季轮换演出的剧目中。”她望着莱恩，“我总是演主要角色，所以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不是争角色的问题。比如说，如果有我尊敬的人——象我的哥哥们——来听我念台词，我就会羞得无地自容。我总是给许多人写信，让他们别来看我演戏。”她又陷入沉思，“除了去年夏天在《花花公子》中演佩姬。我是说这个角色真是棒，只是那个演花花公子的傻蛋糟踏了戏里所有的乐趣。他太抒情了，老天爷，他太抒情了！” 莱恩已经吃完了蜗牛，他故意毫无表情地坐着。“评论界对他反应极好，”他说，“如果你还没忘记的话，你曾把那些评论给我寄过。” 弗兰妮叹了一口气。“是的。不说了，莱恩。”  “不，我是说你高谈阔论了半个小时，好象你他妈的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脑子的、有批评才能的人。我是说如果某些优秀的评论家认为这个人戏演得非常出色，或许他就是非常出色，或许就是你错了。没想到过这点吗?你知道，你并没有真正达到成熟老到的——”“在某些有才能的人来看，他确实非常出色。但是，如果要去演花花公子，你必须是个天才。你必须是，仅此而已。我简直控制不住自己，”弗兰妮说。她微微弓起背．微微张开陶，手放在头顶上，“我觉得非常恶心，非常难受。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你认为你是位天才吗?” 弗兰妮把手从头顶上拿开，“干吗，莱恩！别这样，别对我这样。”“我没对你——”“我就知道我神经错乱了，”弗兰妮说，“我就是厌恶自我、自我、自我。我自己的自我和别人的自我。我厌恶一切人，就想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去，干完全不同的事情，做个有趣的人。真恶心——真恶心，真恶心。我才不管别人会怎么说。” 听到这儿，莱恩抬了抬眉梢，坐直了腰，以便更好地发表自己的见解。“你肯定这不是因为害怕竞争吧?”他平静地问，象是在探究，“我对此道不甚了了，但我敢打赌说一位优秀的心理学家——我是说一位真正名符其实的——会认为这种说法是—一”“我不是害怕竞争。正好相反。难道你连这点也看不出来吗?我害怕我会竞争——这让我恐惧。这就是我离开戏剧系的原因。就是因为我太容易接受任何别的人的价值观，就是因为我喜欢掌声，喜欢观众围在我身边狂呼乱叫，而对这一切又不能作出正确的判断。我觉得耻辱。我真厌恶。我厌恶自己没有勇气去做一个绝对无声无息的人。我厌恶自己以及一切想出人头地的人。”她顿住，突然端起牛奶杯送到唇边，“我知道，”她放下杯子，“这杯子是新的。我的牙不听使唤，拼命打颤。前天我差一点儿把玻璃杯咬破。也许，我已经完全疯了，自己还不知道。”侍者走过来，端上了莱恩的牛蛙腿和色拉，弗兰妮抬头看看他，他也低头看看那份动也没有动的鸡肉三明治，问年轻女土是不是要重新点菜。弗兰妮谢过他，说不。“我吃得很慢。”她说。侍者已经不年轻了，他似乎看了一下弗兰妮灰白潮湿的眉头，鞠了—躬，然后退去。“你要用这个吗?”莱恩拿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手绢，突然问，他的声音虽然试图装得象就事论事，但其中充满了同情和善意。“怎么，我需要吗？”“你在流汗。不是流汗，我是说你的额头出了不少汗。”“是吗?真糟糕!对不起……。”弗兰妮把手提包放在餐桌上，打开，开始在里面翻找起来。“我有绢纸。”“看在上帝的分上，用我的手绢。这他妈的有什么区别？”“不——我非常喜欢那条手绢，不想弄得上面全是汗渍。”弗兰妮说。她的包里塞满了东两，为了找到绢纸，她动手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在泉上，摊在那份动也没动过的鸡肉三明治旁边。“找到了，”她说，打开折镜，迅速地照了一下，轻轻地用张绢纸擦着眉梢。“老天爷，我看上去象鬼—样，你怎么能容忍我这副模样？”“那是本什么书?”莱恩问。弗兰妮一下子跳了起来，望着从包里拿出放在桌上的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书?”她问，“你说这本书?”她拿起那本布面精装的小书，放进包里，“这是我在火车上随便翻翻的。” “让我看看，是什么书？”弗兰妮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她打开折镜，又迅速地看了自己一跟。“老天爷，”她说，接着就清理起桌上的东西：折镜、支票簿、洗衣发票、牙刷、一小瓶阿司匹林和一根金把搅酒棒，把这些东西放团包里。“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带着这很混帐的金把搅洒棒，”她说，“这是我大学二年级时，一个乡巴佬似的小伙子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他以为这是件漂亮绝妙的礼物。我拆包时，他盯着我的脸。我一直想扔了这根混帐的搅酒棒，但一直没做到。我要把它带到坟墓里去。”她沉思著，“他不停地朝我嬉皮笑脸，告诉我如果我带着它，我会永远远走运。”莱恩开始吃牛娃腿。“别打岔，那是本什么书?这他妈的是秘密吗？”他问。“我包里的那本小书？”弗兰妮望着他拆牛娃腿，说。她接着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哦，我不知道，”她说，“这本书叫什么《朝圣者之路》。”她望着莱恩吃了—会儿，“我在图书馆借的。这学期教什么‘宗教概沦’课的家伙曾提到过这本书。”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已经借了好几个星期了，一直忘记还。”“谁写的？”“不知道，”弗兰妮漫不经心地说，“但作者显然是个俄国农民。”她继续望着莱恩吃牛蛙腿，“他没有署名，讲故事时一直就没有提自己的名字。他只说自己是个农民，三十三岁，一只胳膊萎缩了，妻子死了。这是十七世纪的事。” 莱恩的兴趣从牛蛙腿转移到色拉上。“精彩吗?”他问，“什么情节?”    ，“我不知道。这本书很奇特。我是说这是本彻头彻尾的宗教书。我想你可以说它非常狂热，也可以说它不狂热。我是说故事由那位农民开始，就是那位朝圣者，他想弄明白为什么《圣经》上说人必须要不停地祈祷。你知道，不能停下来。大概是在《圣经》中讲萨洛尼卡人的那段里提到。于是他开始走遍全俄国，寻找能教他如何不停地祈祷的人，不停地祈祷时应该祈祷什么。”弗兰妮对莱恩拆牛蛙腿似乎极有兴趣，她边说眼睛边盯着他的盘子。“他于是就背了一只装着面包和盐的背包上了路。后来，他遇到一位东正教的牧师、一位道行极深的牧师。这位牧师向他推荐了—‘本叫《费罗卡列亚》的书。这本书是一些道行极深的修士写的，宣扬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真正的祈祷方法。”“拆不开。”莱恩对着牛蛙腿说。“不管怎么样，这位朝圣者因而学到了这批神秘修士认为是正确的祈祷方法——我是说他一直不懈地努力，直到学得尽善尽美。接着他继续走遍俄国的旅程，见到了各种各样绝对捧的人，向他们传播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祈祷方法。我是说，这就是全书的内容。”“我大概要满嘴大蒜的臭味，我真不好意思说。”“在旅途中他遇到一对夫妇，我非常喜欢这对夫妇，远甚过我—生中在书中读到的所有人物，”弗兰妮说，“他背着包，从乡村道路的尽头定来，两个小不点儿跟在他后面边跑边喊：‘可爱的小乞丐!可爱的小乞丐!你一定要到我们家去见妈眯，她喜欢乞丐。’于是他就跟着孩子们回了家，孩子们的妈妈、那位真正可爱的人，连忙跑出来，一定要帮他把那双又脏又旧的靴子脱下来，接着给他端来一杯茶。不久，孩子们的父亲回家来了，显然他也非常喜欢乞丐和朝圣者，他们都坐在一张桌上进晚餐。当大家坐定以后，朝圣者想知道桌上坐着的这些夫人们都是谁，丈夫说她们都是女仆，但她们一直都处跟主人一同进餐，因为在上帝面前，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弗兰妮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坐直了一些，“我是说我非常喜欢朝圣者问<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那些">那些</personname>夫人们都是谁这—段。”她望着莱恩往一片面包上涂黄油，“不管怎么样，朝圣者当夜就留宿在这家人家，他和丈夫一同坐到深夜，谈到那种不停祈祷的方法。朝圣者教池。第二天一清早，他离去了，开始了更多冒险的历程。他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我是说这本书的内容实际上是关于他如何遇到各种各样人的，他教他们如何用这种特别的方法祈祷。”莱恩点点头，手中的叉子插进色拉。“我向上帝祈祷：这个周末我们能够匀出时间来，让你大致地翻翻我跟你谈起过的那篇混帐论文，”他说，“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妈的，或许让它去——我是说发表啊什么的——但你在这儿，我想让你翻翻。”“我很愿意，”弗兰妮望着莱恩用黄油涂另一片面包，说，“你可能会喜欢这本书的，”她突然说，“我是说，书的内容很简单。”“听上去很有趣。你不要黄油吗？”“不要，你拿去。我不能把书借给你，因为借期己到。但可能在你们学校的图书馆里也能借到。肯定能。”“你碰还没碰那份混帐的鸡肉三明治，”莱思突然说，“你知道吗？”弗兰妮望了望那份鸡肉三明治，似乎是刚刚放在她面前。“我一会儿就吃了。”她说。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左手夹着烟，没有抽，右手紧紧地握住牛奶杯。“你想听听东正教牧师教他的特别祈祷方法吗?”她问，“可能你会觉得挺有趣的。”莱恩切开最后一双牛蛙腿，他点点头。“当然，”他说，“当然。”“嗯，正如我前面所说的，这个头脑简单的农民踏上朝圣的旅程，想弄懂为什么《圣经》中说人应该不停地祈祷。后来，他遇到了这位东正教牧师，我说过他是位道行极深的牧师，经年累月地研究《费罗卡列亚》。”弗兰妮突然顿住，沉思着，整理思路，“嗯，这位牧师首先把‘耶酥祈祷’传给了他：‘我主耶稣基督，怜悯我。’我是说这就是祈祷文的全部。他向他解释：这是祈祷用的最好语言。特别是‘怜悯’这个词儿，因为这是个大词儿，意蕴丰富。我是说，这个词儿并不仅仅意味着怜悯。”弗兰妮停下不说了，又陷入沉思。她不再望着莱恩的盘子，而是越过他的肩头望过去。“不管怎么样”，她继续说，“牧师告诉朝圣者，如果一直一遍又一遍地祈祷，起先只要嘴唇翕动，最终就会自发地祈祷。接着就会发生奇迹，我不知道是什么奇迹，但奇迹发生了，祈祷与人的心跳同步，于是人确实就不停地祈祷了。这对你的世界观产生了一种巨大的神秘影响。我是说，这多多少少就是祈祷的全部要点。我是说，你由此净化了整个世界观，对一切有了全新的认识。”莱恩吃完了。弗兰妮又不说话了。他靠在椅背上，点起一支烟，望着她的脸。她的目光仍然越过他的肩头，盯着前面，仿佛已经出神入化，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但最棒的是，当你刚刚开始这么做的时候，你甚至没有必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怀有信心。我是说，甚至你觉得整个事情让你很难堪也很正常。我是说，你没有侮辱任何人任何事。换句话说，刚开始时，没人要求你相信什么。祈祷的时候，你甚至连想都不要想。刚开始时，你就多多祈祷。于是过了不久，数量就变成了质量。祈祷本身就具备了力量。他说上帝的任何称谓都有这种奇特的自主力量，你启动了以后，它就开始发挥效应。” 莱恩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抽烟，日不转睛地眯眼盯着弗兰妮的脸。她的脸仍然惨白，但比他们俩坐进西克勒餐馆以来任何时候气色都要好些。“实际上，这绝对有道理，”弗兰妮说，“在佛教的功课中，人一追又一遍不停地念：‘南无阿弥陀佛’——意思是‘赞美佛祖’什么的——也会发生同样的奇迹。绝对同样——”“不要激动，放松点儿，”莱恩打断了她，“首先，您快要烧到你的手指了。”弗兰妮几乎看也没看左手一眼，将仍然烧着的烟头扔进烟灰缸，“在《混沌之云》这本书中也有完全同样的说法。就是‘上帝’这个词儿。我是说，称一直不停地说‘上帝’这个词。”她比几分钟前更无顾忌地直视莱恩，“我是说，问题是你活到现在是否听到过如此令人着迷的事?我是说你不能轻易地说这是绝对的巧合而忽略不计。这让我非常着迷，起码，这是件非常——”她突然不往下说了，莱恩在椅子上不耐烦地扭来扭去，蹙着眉头，她对这个表情非常熟悉。“什么事?”她问。“你真地相信这些？”  弗兰妮伸手拿过烟盒，抽出一支烟。“我没说我是信还是不信，”她边在桌上寻找火柴边说，“我说这些令人着迷。”她凑着莱思递过来的火，点上烟，“我只是认为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巧合，”她说着，吸出烟，“你总是碰到这类说法，我是说所有那些道行极深、绝对货真价实的教徒们一直说如果不停地重复上帝的名字，就会发生奇迹。甚至在印度也是这样。在印度，他们要你静静地思索‘梵’，实际上跟‘上帝’是同样的意思，这同样也会发生奇迹。所以我说你不能用理性去证明它不存在，甚至没有——”“什么奇迹?”莱恩简略地问。“什么?”“我是问通过这些叽里咕噜、同步啊等等玩意儿，随后会发生什么奇迹？你有心脏病吗?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这点，当然，你可以这么做，某君可以没日没夜地真正地——”“你见到了上帝，心灵中产生了无形的奇迹。如果你选修过宗教课，你就会知道印度人说这叫‘大我归心’。你见到了上帝，这就够了。”她有所意识地弹弹烟灰，烟灰落在烟灰缸的外面，她用手指拈起烟灰，放入烟灰缸，“别问我上帝是谁或是什么模样。我是说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存在。我小的时候，总是认为——”她不往下说了。侍者走过来收掉桌上的空盘子，重新递上菜单。“你要甜食，还是咖啡?”莱恩问。“我想喝完这杯牛奶就差不多了，你自己点吧，”弗兰妮说。侍者端走了那份动也没动过的鸡肉三明治，她都不敢看他一眼。 莱恩看看表，“老天。没时间了，能赶上球赛算我们运气了。”他望望侍者，“请给我来杯咖啡。”他望着侍者转身退去，然后前倾着身子，胳膊支在餐桌上，彻彻底底地放松自己。他吃得肚子滚圆，等着马上就来的咖啡，说，“嗯，不管怎么样，很有意思……我认为你却一点儿没有考虑到心理学的基本原理。我是说这些宗教经验显然有心理学的背景——你明白我的意思……。但是，这一切却很有意思，我是说你不能否认这点。”他望着弗兰妮笑笑，“啊呀，我忘了说了，我爱你。我刚才说过吗？”“莱恩，我能不能再离开一会儿？”弗兰妮说。她的话还没问完就已经站了起来。 莱恩慢吞吞地站起来，望着她。“你怎么啦？”他问，“又不舒服啦?”“不舒服，我马上就回来。” 她轻盈地走过餐厅，和刚才出去走的是同一路线。但在餐厅尽头的小酒吧柜台前，她突然停下。酒吧服务员正在擦雪利酒杯，他抬头望着她。弗兰妮右手撑着柜台，低下头——垂下头——左手的手指去抚摸额头。她微微有些摇晃，然后昏过去，一下子倒在地板上。 五分钟以后，弗兰妮才算完全清醒过来。她躺在餐馆经理办公室里的一张长沙发上，莱恩就坐在她的身旁，他这会儿脸色灰白，焦虑地注视着她的脸。“你怎么样？”他问，声音象是在病房里探视病人，“觉得好一些吗?” 弗兰妮点点头。顶灯太亮，她稍稍地闭上跟睛，然后又睁开。“我是不是能问问我现在何处?”她问，“我现在何处?” 莱恩一笑。“你在经理办公室里。餐馆的人大概这会儿东跑西颠地去为你找阿摩尼亚药水和医生。显然是去找阿摩尼亚药水。你这会儿感觉怎么样？正经点儿回答我的问题。”“很好。愚蠢但是很好。我是不是昏死过去了？”“没那么严重，实际上你是有点发晕，”莱恩说，他握住她的手，“你觉得到底是哪儿不舒服？上星期我给你打电话时，你听上去——你知道——一切正常。你今天吃了早饭没有？”弗兰妮耸耸肩，她的眼睛扫丁一圈屋子。“真让人难堪，”她说，“谁把我抬进来的？”“是酒吧服务员和我。我们差不多是把你搬进来的；你把我吓得半死，我不跟你开玩笑。” 弗兰妮的手被莱思握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天花板，满脸沉思的神情。一会儿，她转过身来，似乎要用另一只手去卷莱恩衣服的袖子。“几点啦？”她问。“别管它几点，”莱恩说，“我们不着急。”“你要去参加那个鸡尾酒会。”“让它见鬼去吧。”“再晚就赶不上球赛了，是不是?”弗兰妮问。“听我说，我说让它见鬼去。你要回到那个什么‘蓝窗旅馆’，回到你的房间去休息，这是目前最重要的。”莱恩说。他坐得更近一些，弯下腰，轻轻地吻了她一下，然后转过脸来向门口望望，又看看弗兰妮。“你今天下午不许干别的，好好体息。”他抚摸了一会儿她的胳膊，“再过一会儿，等你休息很差不多了，或许我能有空上楼一趟，我想那儿肯定有间混帐的厕所，我能找到。” 弗兰妮盯着天花板，一言不发。“你知道我多长时间没喝酒了?”莱恩锐，“上一次那个星期五晚上是几号?他妈的就是上个月的月头，对不对?”他摇摇头，“这不太好，简单地说吧，我有很长时间没喝酒了。”他更关切地望着弗兰妮，“你真的觉得好一些啦？” 她点点头，转过脸来对着他，“我渴得要命。你认为我是不是能喝点水，这会很麻烦吗?”“见鬼，不麻烦！我去去就来，你一个人呆在这儿行吗？你知道我准备去干吗?” 弗兰妮对第二个问题摇摇头。    “我去让人给你送点儿水来，然后去找餐厅领班，让她别再找阿摩尼亚药水了，再把帐结了，接着去叫辆出租车，这样我们就不要到处去找车了。这可能需要花点时间，因为这会儿出租车都载着人往体育场去。”他放开弗兰妮的手，站起来。“好不好?”他问。“好的。”“那好，我马上就回来。躺着别动。”他离开了屋子。<span style="font-size:10.5pt;font-family:宋体;mso-ascii-font-family:&quot:;times new roman&amp:;quot:;mso-hansi-font-family:&quot:;times new roman&amp:;quot:;mso-ansi-language:en-us;mso-bidi-font-family:&quot:;times new roman&amp:;quot:;mso-bidi-font-size:12.0pt;mso-font-kerning:1.0pt;mso-fareast-language:zh-cn;mso-bidi-language:ar-sa">弗兰妮一个人静静地躺着，凝视着天花板。她的嘴唇开始无声无息地翕动，一直翕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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