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推荐】伊凡·克里玛：白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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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5 19:07:2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在城堡的门口站着一位失明的姑娘，在用笛子吹着一支印第安的乐曲。有辆载着外国旅游者的大轿车在她附近停下来，导游拿着大喇叭在吩咐些什么。从大轿车上下来一群日本人，到处拍照，还有一个人打开半导体收音机大声放着一个什么难听的小调。盲姑娘的笛子声几乎被这嘈杂声淹没，但她还在继续演奏。 　　雅库普站在附近，他很喜欢这音乐，盲姑娘的那股固执劲儿也使他感动。也许这不是什么固执，而是出于绝望。他相当喜欢这个小姑娘，她有着一头铜色秀发，脸色近乎苍白，眼睛微微眯着，拄着一根白棍儿靠在墙上。她面前摆着一个小盒子，里面有几个硬币。雅库普今天有好几件可喜的事儿，他虽然只是一位数学系的学生（除数学之外还要上哲学课），但他刚刚以优异成绩通过了最后一门考试，这是其一；第二，他给他继父说合了一笔好买卖，为此得到了一分可观的报酬。他正在琢磨是不是给姑娘几个硬币甚至纸币，后来走到她跟前并对她说：“您演奏得真好。我可以请您共进晚餐以表示对您演奏的这支歌的感谢吗？” 　　姑娘将脸转过来问他说：“您这是对我说的吗？”姑娘脸红了。她穿着一身便宜的印花布衣服。 　　“没有任何别的人在这儿演奏呀！” 　　“这里从早到晚总有人在演奏，而且我根本不认识您。” 　　雅库普做了自我介绍。 　　“您为什么要邀请我？” 　　“我不是对您说过了吗？我喜欢您的演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重复着说。“我不愿意您可怜我。但您的声音听起来很善良，我可以摸一下您的手吗？” 　　雅库普将手伸给她。可是她没有握它，只是用手指尖触碰了一番，仿佛用这种方法便能弄清他是不是有欺负她之心。她的手指修长，细腻，她的触摸使他觉得很温柔。“好，”她说，“可是不能陪您去吃晚餐，我们可以坐下来喝杯矿泉水，或者一小杯葡萄酒。” 　　他将她带到一家中国餐馆，他喜欢中国饭，因为他今天过得很顺，也想让她高兴。为什么恰恰想让她高兴呢？他从来没有过女友，他没有过一个需要他给予快乐的人。他挑了一份中国鸭（姑娘表示她从来没吃过类似的菜，使他高兴得仿佛这道菜是他亲自做的），要了一杯米酒。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姑娘名叫伊丽莎白，比库普小一岁。她从一出生就双目失明。根本没有什么重见光明的可能。她靠吹奏笛子挣点儿钱，因为她所得的残疾人抚恤金只勉强够她支付房租和最必需的食品，但是她有时还想买些录音带，密纹唱盘或者去听音乐会，也想买一个新的吉他。 　　她的眼睛混浊而呈灰色，雅库普觉得，她定睛地凝视了他一会儿，可后来她的目光又变得茫然若失。说话时有些害羞，经常表示抱歉，反复地问他是不是她耽误他的时间或者让他感到厌烦。 　　他将她送到她的住所门前。这是坐落在沃尔肖维采一条脏街道上的一所破旧楼房。他们分手时，她一再对他表示感谢，然后说：“我们以后肯定不会再见面了。” 　　他对这句话感到非常惊讶，对“不会再见”这几个字尤其不能理解：“为什么？”他说，“我现在已经知道您住在哪儿了。”他也将自己的地址给了她。 　　几天之后她的门铃又响了。他请她去散步。 　　“您为什么来找我了？”她问道。 　　他自己也不知道。然而他回答说：“因为我想见到您。” 　　“我没料想到您来。”然后让他牵着她的手领她走。他们来到格莱博夫卡。正值春末季节，沿路散发着茉莉花香，到处五彩缤纷。他们坐在一条长椅上，他努力向她描绘着他们脚下的这座城市。只可惜她没法看到这座城市的样子和颜色。她只了解它的声音、香味、臭气和她的手指可以触摸到的物体形状。他们还聊到音乐。后来，雅库普还尽力向她解释什么是哲学中的后现代主义，他还告诉她说，他常常骑马、爬山、打篮球，因为他几乎有两米高；他还帮助他父亲做房地产生意，直到今春他一直在跟他的同学伊特卡谈恋爱。 　　伊丽莎白既没在这个春天、也没在过去任何时候跟任何人谈过恋爱。她能演奏笛子、小提琴和吉他。她记谱的能力很强，比较简单的曲调她只听一遍便能记住，比较难的曲调她听两遍便能记住。她有几位女朋友，其中大部分也是盲人。她还有两个哥哥，都是健康人。 　　他又将她送回家门口，然后弯下身来吻了一下她的头发：“你的头发很美。” 　　“有人对我这么说过，说我的头发有火一样的颜色。”她牵着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它。然后踮起脚尖用手寻找他的脸。她的手触碰到他的下巴，从他的嘴一直摸到他的发尖说：“谢谢你！”她说。 　　“你为什么谢我？” 　　“为了今天这一天。” 　　“这日子又不是我臆造出来的。” 　　 “对我来说却是这样。”她没再问他们还能不能见面。连他也没说他是不是还会来，可是两天之后他便来了。 　　于是他们两人便开始谈上了恋爱。 　　他没法告诉任何人，为什么恰恰和一个盲女谈上了恋爱。而爱情通常是无法解释的，总是突然来到。一开始，姑娘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光亮、没有颜色、布满敌意的障碍物的这一现实吸引住了他。在认识她的最初日子里他试图想象这个世界的模样儿。他停止看电视，开始听广播，也为了能和她一起谈论某些节目。他住在一个安静的别墅区里，当他回到家里，他试着闭上眼睛沿着一条熟悉的人行道走路。有时甚至捡来一根掉下来的树枝当做盲人拐杖来用，但从没超过四十步远便停下来，不敢再往黑暗中迈步了。没有颜色的世界就像黑白电影，即使在黑白电影中也能看见扎扎实实的物体，可她的世界有什么样的物体形状？她的梦又是什么样的呢？他真想问问她，可他已习惯于不提及她的失明，而她却千方百计地表现得跟平常人一样。有一次当他带着她去骑马时，她甚至问她是不是也可以试着骑马。他把她当做像他一样的平常人那样接受了她这个要求，并告诉她坐在马鞍上要注意什么，然后帮她坐到马背上，领着她走到环行跑道上。这时伊丽莎白随着马步的节奏一摇一晃地坐在马鞍上，就像西部牛仔片里的镜头那样。 　　“这匹马的颜色是什么样的？”她想知道。 　　“棕色。” 　　“为什么？” 　　“暖色呀！” 　　为了靠近他的世界，或者说整个正常明眼人的世界，她问及各种颜色，但她只能想象成各种等级的热的冷的。她想象的白色便是冷的，红色、桔红色或黄色便是热的。 在秋天她大概会怎样感觉白桦那发黄的叶子呢？ 　　很可能会觉得秋天就是风中悄悄的沙沙声吧！ 　　她也很喜欢使用正常明眼人使用的字眼儿： 　　“我老远就看见你了。”他们在什么地方相会的时候，她便这么说。她怎么可能老远就看见他呢？更可能是辨认出了他的脚步声。 　　她站在卖花姑娘面前时便爱说：“你瞧，这些美丽的鲜花！” 　　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些花又美丽又新鲜呢？肯定只是根据香味感觉出来的。 　　她接受了他的爱，那份感激之情也使他感动。“你真的爱上了我，这可能吗？” 　　他向她肯定说是真的。 　　“可是为什么呀？你可以找到很多没有失明的姑娘呀！” 　　他说，能不能看得见，这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你能跟她们干的事儿几乎根本没法与我做。” 　　他说他恰恰喜欢她的世界跟他的不一样。恰恰相反：完全一样好比死亡。在死亡中一切都一个样儿。 　　“反正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但是我不去想这个，如今你跟我在一起，我感谢你跟我在一起的每一个片刻。” 　　“你别感谢我。我也应该感谢你呀！” 　　“谢什么？” 　　“谢谢你的爱呀！” 　　“没有谢这个的。” 　　“你瞧！” 　　“反正我也要谢谢你。也许有一天我要用个什么办法报答你。我或者上帝。” 　　“没什么要报答的。”他然后说，“爱情只用爱情来回报。” 　　“我知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有时他觉得，她的没有颜色，没有严格限定的形状的世界并不比他的世界更贫乏。那个世界也许并不多么丰富多彩，但是却更深沉，注意力更集中。这一点也适用于她的感情，她的感受能力。他对自己能不能进到这种深沉的世界，能不能像她那样聚精会神地听音乐、思考和感受，没有十分的把握。他认识她时，就做好了去怜爱她的足够的思想准备。他很喜欢向她弯下身子，给予她任何别人所不能给予她的；同时也很羡慕她，接受她的给予，这是别的同他一样漫不经心的女人不可能给予的东西。 　　他们一块儿听音乐，漫步于街道上、公园中，一块儿在便宜小店里喝点儿葡萄酒，（他只不过是个穷大学生啊！）与她在房间里或森林中拥抱相爱。有时她还勇敢地跟他爬到暖和的悬崖上。 　　有时，他们分手时，她常轻声地说上一句“别丢开我呀！”以示告别。而他不知道她这指的是现在这一会儿，还是明天；不知道是不是希望他仍然再来的轻声请求。在这种情况下，他通常是吻她一下，对她说他不会丢下她。 　　眼下他没有离开她，但夏天一过去，他对那不可想象的盲人世界的偏爱渐渐减弱了。毕竟他太沉于正常明眼人世界的繁忙事件，而且他越来越意识到失明意味着什么。他也很肯定地认为他恐怕不会愿意与她永远在一起生活，有一天，更确切地说很快就会遗弃她。这种意识并没有让他感到多么不安。人总是为现在而并非为将来而活着嘛。谁若过于注重将来，就不能很好地感受现在。等他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最好是假期末，两人便将结束恋爱关系。这对伊丽莎白可能要比对他艰难一些，可是这是没法改变的结局。 　　假期结束前他计划和朋友们去达塔尔登山。他可以对伊丽莎白说他要外出十天，但是他在潜意识感觉到这就意味着永远分手，因为假期过后又将开始不适合于她的正常生活。他还想为她干点儿什么，准备一个让他们将永远怀念的美好的感受。可他做了一个令人警觉的梦，说他掉进了深深的峭壁重叠的山涧，根本就逃脱不出来。尽管他不信迷信，但是这个梦很容易解释为出自压抑的焦虑心情。这也是他改变自己的旅行计划的一个好借口。后来他和伊丽莎白去到了斯洛伐克南部，西利亚平地，住在离火车站不远的一家小旅馆里。 　　这是一块大平原，间或冒出一些峭壁或者敞着一个仿佛无底的大坑。 　　来这儿以后的第一个早上很闷热。这闷热预示着暴风雨的来临。他们决定跑到林子里去躲避酷暑。森林就在村子后边，一直延伸到与匈牙利交界的地方。 　　他们走上一条铺着石头、一大早就已经发烫的道路，走进了树林。他们走路时，他甚至用不着牵着她的手，她只需听见他走在她前面的脚步声就够了。 　　道路很窄，有一段还消失在杂草之中。后来他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发现有一条路通向不太陡的山坡。他选择了这条路。她像一只乖巧的小盲狗一样紧紧地跟着他。要是将她丢失了，她将会怎么样呢？很可能死去。要是他受了伤，没法继续往前走了，那又会怎么样呢？很可能两人都会死去。 　　还是牵着伊丽莎白的手较保险。 　　森林越来越黑暗，远处响起了雷声。 　　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他拿不准该走哪一条路，还不如往回走哩。他找不到正确的前进方向，然而他还是选择了其中的一条路，他牵着她一直走到一个长满杂草的峡谷前。 　　下雨了。 　　他找到了一棵高大的山毛榉，两人便呆在树下避雨。雨越下越大，天越来越暗。当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又上路时，两人都已被淋得全身湿透，冻得都发僵了，而且根本不知道顺着哪条路才能走出这座森林。他们就这样盲目地走着，脚下的道路常常出人意料地消失在从没有人践踏过的深深的杂草中。 　　他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迷了路，拖着她瞎窜一气。大雨浇得树冠沙沙作响，除此和他们的脚步声之外什么别的也听不见。他们两人都沉默不语。她终于说话了：“别着急，别为我担心！我不在乎下雨。” 　　“那就好。” 　　可是他心情越来越坏。要是只有他一个人，他也许还能想出什么办法跑掉，主要是可以朝着一个方向走，根本不去考虑这条路通不通。然而现在却要牵着这个盲姑娘，路一消失，他们就得往回走，寻找新的道路。时间消逝，他也意识到，一路上没有见到一个人影，他们若是走进了一座边境森林，到晚上也可能走不出去。这样一位柔弱的姑娘能这样折腾多久呢？他不能遗弃她，也不能对她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再回来找你。因为他没有把握是不是还能找到她。但是他可以肯定，她一个人是找不到路的。 　　他们来到了一个积满了水的谷地。水总是朝一个方向流去，他要是能循着水流走，最终总能走到一个什么地方。他领着伊丽莎白走在一块大石头上，同她一起爬上陡峭的山坡，发现水流突然消失钻进了地下。他停下脚步说：“咱们歇一会儿？” 　　“要是为了我就大可不必。”然后她问道，“你又找不到路了？” 　　“好像是。” 　　“我们是在林子深处？” 　　“我哪知道？我压根儿就不知道咱们现在在哪儿。” 　　她紧紧靠着他说：“别生我的气，那儿，”她朝上指着杂草丛生的峡谷说，“那儿我看到了一座房子，一座白房子。” 　　他朝着这方向看去。只见到一棵棵大树，长满叶子的树冠，被雨淋得湿漉漉的，还有在雨中闪着光亮的大白石头。 　　“这是石头，”他没有好气地说，“根本没有什么房子。” 　　“是啊，那儿是悬崖，而那座房子是在悬崖的后面。也许我们可到那里去避避雨。” 　　“我们不能在一座根本不存在的房子里躲雨，你怎么可以向我断言说你看见了什么呢？” 　　“原谅我。我知道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只是觉得那儿有所房子。” 　　从哪条路走已经无所谓了。朝这个方向走的路根本没有，但他还是拉着她的手，几乎怀着一种因成功而得意之情领着她穿过灌木丛走进山坡。她一会儿被灌木挂住，一会儿被刺丛缠着，步履艰难。 　　“你在生气吗？很生我的气吗？” 　　“不，可是天下雨，我们两人都湿透了。” 　　“可是我很碍你的事儿。” 　　“别说这个。” 　　“等我们回到家……” 　　“还不知道回不回得去呢！” 　　“过一会儿就能到那里。” 　　“到那所白房子里？至少别再提这事儿了。” 　　“你别生我的气了！等我们回到小旅馆，你把我送上火车，我便回布拉格去。我再也不打扰你了。” 　　他本该说，他绝对不会这样干的，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他想象着将她送上火车之后会松一口气，卸下这个包袱。 　　他们终于爬到了山脊上，山坡另一面的树木稀少，他在离他们不远的下方看见一道矮矮的坟地围墙。在围墙里面墓碑间有一所矮小的、刚刷上白粉的停尸房。他停下脚步，惊讶地望着她。 　　“出了什么事吗？”她问道。 　　“你不是看见它了吗？如今我也看见它了。” 　　“是白色的？” 　　“白色的，冰冷的。” 　　“你想，我们可以去那里避避雨？” 　　“大概关着门。” 　　“这里没有任何活人？” 　　“没有，这不是给活人住的。” 　　“这是坟地？” 　　“对。” 　　“但是总有一条路通向坟地的。” 　　“所有路都通到那里。” 　　“我不是这么想的。你生我的气吗？” 　　“生你的气？” 　　“跟我在一起什么都变得艰难，要不然你早到家了。” 　　他们已经走到了坟地围墙跟前，墙里面有一条石板路。“现在我可不愿急着回家了。” 　　“谢谢你。”她说。 　　“谢什么？是你找到的路。” 　　“你没弃我而去。” 　　他停下脚步，望着她。她一脸倦容，在左眼下方还被刺划了一道小口子，如今正淌着一细道鲜血。头发也变暗了些，已经失去了那火红的光泽。 　　“你在看着我？”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啥都看得见？” 　　“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感觉得到。” 　　“你也感觉出了那个坟地？” 　　“我感觉得到：我爱你。” 　　“我想告诉你一点儿事，非常重要的事。” 　　他觉得，她全身蜷缩着，仿佛在等待着忍受重重的一击，仿佛她已知道，在一刹那之前他考虑了什么。 　　他却说：“你可别抛弃我呀！” 【黑蓝tutulong手工校对，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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