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绵自述
原来，我是水中的一小块海绵。一小块极负责任（天性）的海绵。我有多小我的责任就有多小，或者反过来，我有多大我的天性就有多大。但无论大还是小，水还是那么多，在我出现之前，之中或之后，水量没有增加或减少分毫。
现在，我死了。那些人说，时间是海绵里的水，挤挤总是会有的——这已成为常识。 这个常识是一个病句。从我身体里挤出来的是水，不假，是时间，这个比喻也不赖。但这个时间是过去的时间，是消失的时间，它浸泡在我过去的生活里。这个消失的时间就是我，我浸泡在过去的生活里。我怎么挤也挤不出还没到来的，很可能能由我自主安排的新时间。时间对我来说，是用来虚度的，不是被节省而获得的。它从来不属于我，而我属于它。有一天突然到来，我死了。
有一天，突然到来：我早就死了。原来。
我感到很满意。我停止了将来的时间。我杜绝了虚度的可能。我终止了一切不动脑子而紊乱的毫无意义的带着冲动的活动。这是一个死人的唯一一点“希望”。在我的字典里，没有“希望”，也不收留“绝望”。因为，我-死-了。“我的死是黄色的，像锅巴，很干脆。”这是我在罐子里说的话。
我说的话很好听。罐子是空心的，做罐子的材料又很脆，罐子又是封闭的，所以我的话音像是摇盅里的骰子发出来的，旋转着，嗡嗡的，很闷，有时很清亮，总之值得期待的不是我，是我的话音。你听，当六点那一面接触到罐子的底部时，就会发出清亮亮的声音；当五点那一面是接触面时，就会发出空蒙一点的泛音，但还不失悦耳；四点是接触面时，就会发出一点浊音，这浊音来自一小块圆的橡皮杯垫被溢出的水吸附在玻璃桌面，被你稍一用力抠起时发出的轻微的“乓”声，仍然带一丝泛音的余味；——在四点与三点之间有一个话音的转折点，这个转折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不清楚，凭直觉，我感到它是存在的，也就是说理论上的假设是存在的，但我没见过。——当三点的点面接触到底部时，就会发出小鱼的尾部拍击了一下静静的水面的“噗”声，这声音一小半在紧贴水面的空气中，多半被激起的水流即刻消除；如果两点的点面接触到盅底，就会出现一个很重的不带声气的浊辅音；那么一点呢，那，将会很闷。它让你想起，要吸一口高压潜水泵嘴。
我是一块东方海绵。我对水的吸附力极强。我的身体比女杂技员还柔软。谁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我，想把我捏成什么形状就是什么形状。我不会吱声的，一点脾气都没有，更不会象泡沫那样，突然的，“哗”的一下发脾气，发出尖啸刺耳的刮擦声。如果周围环境极静你又愿仔细听的话，我顶多发出极有涵养的谄媚的让所有人舒服的“谢谢谢谢，真给力真给力，力道挺大功力深厚，高手高手，大师大师，学习学习”什么什么的。这种声音咝咝的充满着水分和泡沫，像东边角落里阴暗处的蛇游走的声音。无所谓了，真的，我弹性十足，活力四射，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而且不会改变自己的结构。这一点，作为海绵我相当自信。如果你说我没有原则，我都没什么不良反应，“你只是说说而已。”我抖了抖活泼的肩。如果你说我海纳百川，有容奶大，我就会继续发出咝咝的回应声，仿佛一个负责任的宫女，在你更深的送入时，我将下体竭力地迎上去。我会让你舒舒服服的泄掉一切乖戾之气。总之，我会让你一点脾气都没有。
我沉浸在不锈钢盥洗池里，白色石膏陶瓷浴缸里。经我擦洗过的玻璃窗像水晶一样透明耀眼。我穿梭在饮水机、果盘、茶杯、高脚酒杯、汤匙、锅镬之间的污垢中。只要主妇的手一松开，我就原形毕露，露出清道夫的身份，散发着84消毒液的刺鼻气味，或者清洗剂的各式香型。怪不得有人说我很难闻，也有人说我香喷喷，有人说我很脏污有人说我干净。“毕竟，我是有用的，我是有功劳的。”对于那些对我不抱好感的人，我摸摸鼻头，发出更隐蔽的咝咝声。
主妇将我放在水龙头下，搓，揉，挤，捏，拧，抖，甩，用各种手法调弄我。碰到调皮的玩性顿起的主人，说不定还将我在她的食指上随意绕一绕，拉紧，然后将我一放，我就很配合的弹一弹，表演我的弹性，我觑着她，她笑了，像一圈松懈的皮圈。如果碰到刁钻下手狠毒的，她就会将拇指、食指和中指拢在一起，形成一个三瓣嘴，一啄一揪，我就被啃下一块皮肉，然后用指尖一桶，我就通了，她将食指套进我的洞里，快意地旋转我。当然，这个主妇很好，我的命运还不至于这么不济。她将我放在有阳光的阳台，或者通风的阴凉窗台，晾着。
晾干的过程，我一直处在闲置状态。我觉得自己很轻很轻，越来越轻，轻到微不足道。想到这儿，我觉得我很有自知自明。此时，如果风再大一点的话，我会被刮走，甚至不知所踪。恰巧，到了中午，我被一阵风，从一掌多宽的护栏露肩吹落到走廊。这是一栋并不完全是坐东朝西的长长的六层楼房，整个南北走向的楼房微微有点斜，我回忆了一下建筑物的平面图，嗯，是西北-东南走向，但又不是标准的西北-东南向，它与正北方轴线形成20度左右的夹角，我竭力的回忆着，带着一点晕眩。你不知道，我向来没什么方向感。有一天下午，我洗了一千多只碗，涮了108个痰盂后，头脑昏沉沉的，象黄昏那么昏，竟然趁着一半的夜色，跑进了与男犯人宿舍外形一模一样的女囚宿舍里，女囚宿舍是一个大通铺，她们一顿白花花的尖叫，带着声浪把我掀出了大门。我躲在男厕所里，只好假装着没事似的，蹲在那儿屙屎，我一边用手扳着变形扭曲的近视眼镜腿，一边咕哝着，要范队长赔我的眼镜，白天，我放在地上的的眼镜被他结结实实地踩了一脚。他还训斥我，你怎么把眼镜戴在地上。其实，我哪是想要范队长赔什么眼镜，我是被吓傻了。那么多女同胞，我鬼使神差地成了她们共同的敌人——色狼，而且还是很二的灰太狼。
我吹落在三层长长的走廊上，中午已偏过去了一点，整个楼房已冥无一人，人们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或许吃饭和午睡去了，我猜。被楼顶遮挡的一线阳光再经过实心护栏的裁切，形成一道光缆，这道光缆穿过我的眼瞳，我感到一股白花花的灼热。我的大腿根部以下都在阴影处，那儿有一阵一阵的阴凉袭来，好像两只腿正走在地下水牢里。我小时候与大头，铁军，卫星，三子偷来一根晾衣服的竹竿，三个人在上面把牢它，他们不敢下去，怂恿我。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脱下“朝阳”牌牙粉刷过的雪白的力士鞋，鞋帮上已泛出黄色的汗渍，我拍了拍帆布鞋面，又脱掉很臭的蓝色尼龙袜，卷起裤脚，一个人滑溜到废弃的水牢里。“歪子，下面有什么？”“看见什么了吗？”“鬼来喽。”他们朝下面乱喊乱叫。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满耳朵灌满了他们喊声的回音， 一阵阵阴气向我的大腿根部袭来。我在里面壮着胆子撒了泡尿（你知道，我一慌神就想撒尿），然后把小鸡巴胡乱塞进裤裆里，就猫着腰，猛的向上抬起右大腿，轻轻放下右脚掌，又猛的向上抬起左大腿，轻轻放下左脚掌，我交错着这种奇怪的步伐，想加速又怕被什么东西戮破脚，脚掌接触鼓鼓囊囊不知藏着什么的水池底部的时候，头颈往前一伸一点，怪模怪样地跑向水牢通向地面的出口，出口处的水面，漂浮着臊臭味，上面有沉了一半的纸船和彻底沉下去快要融化的纸军舰，纸飞机，铁环，弹弓，还有蜡笔快艇，水面上星星点点的闪烁着绿莹莹的圆珠笔油。他们在上面坏笑着，我突然有种预感，他们要抽走竹竿！我就说：哦，太好玩了，还有死人骨头，他边上还有一把枪，好像是枪，我不太敢靠近，你们谁下来一个，我们把枪捡回家玩。“我下。”大头说。“我下！”三子说。“干什么你先下？”铁军说。只有卫星眨巴着眼睛，朝下瞅着我。“都别吵了，吵个屌，石头剪子布吧。”我嚷道。我在下面有点焦急有点得意的抖着左腿，吹起了不成调的口哨，很飘忽，又交换了一下支撑腿，抖起了右腿。
我的大腿根部以下都在阴凉处。一只蚊子飞过来，吻了我一下，半天半也不走，又亲了我几口，才洋洋地飞走。一只苍蝇飞过来，跟我粘乎缠绵了一阵，留下臭烘烘的一小块污渍，摇摇晃晃地飞走了。两只麻雀突然飞过来决斗，在走廊上翻滚，玩命地撕啄，血都啄出来了，一地雀毛，一片小绒毛落在了我身上，我还没见过这阵势哩，到底为了什么啊它们。不过，我还挺佩服它们的，像了不起的普希金。
现在，是微风，它轻轻的梳理着我，我轻飘飘起来，轻的没有四两重，你知道，我是没有骨头的。我享受着微风，感觉好极了，心情和身体也随之蓬松起来，四肢百骸无一处不顺畅，三万六千毛孔无一处不熨帖，真是一大化自然的隐者——我。作为隐者，我开始对自我要求高起来，我怎么会没有骨头哩，我应该有206块骨头，不会比正常人缺一块的，你知道，只有象我这样的为人处世，才算是正常的，海绵不像海绵的样子那哪成。如果船到桥头自然不直，那我的想法大不了拐个弯——嗯，我可不会钻牛角尖，我脑筋灵活着哩，脑袋瓜好使得不行——是的，我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我历经生活的磨难，我的骨头早已化为骨气，充斥着我的毛孔。不对，不是毛孔，是千疮百孔，即便这样，我也不改变自身的结构和特性，我是软体动物。我重复自己重复祖先重复书本从不重复他人，我克隆着自己使我的触须更长，吸盘更为有力，我在水中向箱型水母那样柔柔弱弱的挥洒着长袖，我怀念我在水中的日子。但现在我是个无为的隐士，这是最关键的，我有海绵的风格与风骨——没有个性才是我的个性。忘了告诉你，我原来属于一个包厢的隔音层的成员，也许不是，是编外成员也说不定。关于神秘的编制和组织档案我一直搞不清楚。我也不清楚隔音层真正的目的。所有来自包厢内部的消息都被我们很完美地阻隔掉，没有任何回音。没有任何结果。事情到了我们这一层，什么事儿也没有，没有任何丑闻，没有任何娄子，一切都好得很。“呵呵，哈哈，嗯嗯，哦哦”我们经常这样，打着哈哈，和着稀泥，只要包厢里的主人高兴， 有时我们高兴起来，就将合唱团的一首歌末尾的高音部分传出去：啦啦啦。啊啊啊。
正在像老鼠磨牙一样的自言自语哩，突然我就发出老鼠受惊吓时吱吱溜溜的声音。男主人回来了。他正抻着我，手劲真够大的，他紧绷着我擦鞋哩，一开始我还觉得蛮过瘾，后来就快顶不住了，我快要被拉断了。我腆着脸皮蹭着那臭烘烘的鞋面，吱吱吱吱，脸蹭黑了，皮都破了，静电让我热火火麻辣辣的，一开始我觉得脸皮红一阵白一阵的，还想着我是无为的隐者哩。可到了后来，我实在受不了被这么折腾，一把老骨头的，虽然我现在又厚又黑。要你当隐士，不当不行，不要你当隐士想当也不行——我想起了一个早期版本的段子，并加以篡改。我在男主人手里，抽风似的，这样想着，蹭着，可欢实了，卖力的很，比得宠的海绵宝宝卖力多了，这小子，比我可幸运多了。比海绵枕芯要勤快多了，它最挨近人脑，比我混得可好多了，身价也不菲，没事还能看一场男女主人内部交流的电影，滋润着哩。
想想得乖卖巧的同类，差一点精神失常了，我正在胡思乱想
“嘣”一声闷响。我抓到了一点，最低的点子。空中飞下两块海绵，一块飞向阳台下的杂树草窠中，一块飞到一楼违章搭盖的屋顶排水沟里。正好，那儿有一滩碧绿的滋生着蚊蝇幼仔的积水，我孜孜矻矻的，吸附着臭水，像个吃货，滋润极了。
2012-6-11
再来一份黄瓜，糖拌番茄，鸭膀爪
1
六月初，天气不是特别热。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
2
在这之前不久，我连续找了多家公司。我在劳动力市场，在人才交流市场，
在网吧，干一件事：投简历。
简历是我自制的。我设计的表格栏不怎么像规范的应聘材料。我的经历不允
许我那样设计，按照那种样式，很多栏我会填上（空白）。我费了一点心思，尽
量牵出那些看不见拿不上台面又很管用的工作经验。如果不是专业性很强的工作，
一般性的工作，我会上手很快——大致就是这类暗示。暗示比明说技巧性更高，
更值得人信赖，我想，我相信有识货的主。
一般，我会尽量多逗留一点时间，在市场大厅或网吧。因为没什么值得去的地
方，在这里消磨时光负罪感会少一些。 我拿着一沓五角钱一张复印的简历， 像押
宝一样多押几门。大厅里晃动的大多是八零后的大学毕业生。 我四十出头，高中，
简历中的技术专长一栏，我填：写作。求职意向一栏，我填：文秘，文字工作。怕
不行，这一行当一般招漂亮的小女孩儿，我胡茬茬的，又在“文字工作”后面加了
个“；” ，填：推销员。
绕了几圈，又绕了半圈，卡，我停住。实在找不出再绕下去的理由。八零后的
青年男女越涌越多。（我决定还是从这个地方消失，尽快。）
网吧里也一样。有几个背着书包的中学生。我从网吧出来，看了看手机，9点50，
还早。我站在人来车往的街头。抬头望卵形树叶，很繁茂。我发现有个鸟窝，黑糊糊
的一团。这是一条通往菜市场的老街。有好几张熟悉面孔的陌生人悠闲的拎着塑料袋，
有的袋口冒出新鲜翠绿的韭叶，或蒜叶，莴笋，黄瓜等等。“这些坐办公室的人！”
望着这些老脸，我想，觉得自己是个无趣的人。（我得从这个街头消失。赶紧。）
到小区口，公告栏粘贴着一张一张小广告。一张一张看过去，又着重看了几张，
记下几个联系电话。正在那儿磨蹭哩，远远的，两个老太太，熟悉的腔调传进我的耳
朵。我侧过头，她们拎着菜篮子。她们与我的老婆处得好，是我老婆的邻居。除非下
雨，我住的那栋楼下，每天上午、下午的某个时段，都会有三五个、七八个老太太开
晨会和午间交流会，偶尔也有不怎么顶龙的老头加入进来，她们的声音很大，波及范
围很广。这两个老太太是众议会骨干成员。而我，像巢在喇叭口的傻鸟，住在该死的
二楼。
三步两步，我离开了她们的必经之地。
我感觉我的步伐很怪，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轻盈，像一只飞不起来的鸟，在地面上
乱窜。小区里的猫是很多的。我的视力所及，现在，还没有出现猫。（它们现在在哪
里？这是个没有显现的问题。）
开门，关门。喝了一大口凉开水。脱下衬衫，长裤。坐在通向阳台的门槛上，点
上一支烟，吸一口，深深的，半天半，淡淡的烟雾从鼻孔里冒出。我是老烟枪了，我
想，儿子现在正在学校里上课。老婆正在上班。我正在等电话。等电话铃响。——二
十多天来，我已形成了这个习惯，关上门，坐个半天，等录用电话。远处的幼儿园喇
叭传来奶声奶气的伴奏歌曲，那些小胳膊小腿正在做兔儿操哩。我的手机有五六天没
一个来电。 “吭哼。”我清了下嗓子眼，那里面有痰。
真的，我有预感，这次肯定有戏。
过了两天，手机还是没动静。除了楼盘预约，商场促销，彩铃试用的盛情相约，
还有，我的正在遭难的儿女们催我打款到某某行某某账号。
“不能再等了。”第三天上午，我坐在阳台上足足半个多小时， 抽了半包烟，我
凹着腮帮，吸了最后一口，用力摁灭，将烟头在烟灰缸底擦擦擦。起身。
下楼。来到一家招聘的物业公司，我已投了简历的。上楼，转到走廊，就看见“
人事部”三个黑体黑字，金色的标牌与墙面垂直。人事部的门是开的，从里面飘出的
几丝烟雾在缭绕，有几个人正在谈话，我在走廊里，驻足，左看看，右看看，碍了一
下，听出了，有两个人是在与我竞聘同一个物业管理岗位。“吭哼”，清了一下嗓子
眼，我径直走进去。递烟。不是我自己抽的那半包，是二十块一包的长咀利群。
“82年的，行政管理专业，”那根利群在办公桌上滚了一小截路程，宋经理看着
简历，抬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小伙子。小伙子很精神，发型，服饰也很新潮，但不显
浮浪，浑身上下透着干练，沉稳。“嗯，行，请等一下，”小伙子露出一口洁白齐整
的好牙。“还有你，老戴。”宋经理说着朝另一位很壮实的黑黪黪的工人模样的中年
人点了点头。
“你——”宋经理这才转过他的寸头，疑惑地望着我。
“宋经理，您好您好，我姓车，叫车客，我在人才市场投过简历给——”我微微
佝偻着上身，忙接过疑问的话茬。
“怎么？没通知你就来了？”宋经理笑着打断了我，有种不经意的不耐烦，但很
不明显。他扭动上身，带动着滑轮皮椅，从靠椅背后的文件柜上抽出一摞材料，他翻
着，抽出我的那一份，看了看，又望了望我，“这样吧，既然来了，你就等等。”宋
经理将那摞应聘材料轻轻从面前推开，推到桌子一边，连同我的那份。“老戴，把抹
布递给我，茶几上的。”那个叫老戴的中年壮汉起身将抹布递到宋经理伸出来的手中。
宋经理拿起那根利群烟顺手抛给了还没坐下来的老戴，将双层保温茶杯、中华、烟灰
缸放在那摞材料上，不紧不慢地抹起了桌子。
我抖了一下烟盒，又递了一根放在刚抹过的桌面。宋经理象是没看到。他看起来
比我岁数小点，眼窝有点深，看人的眼神很有劲道，好像能射出一道光。
那道光，说实话，我已经有点无所谓了。我斜着烟盒又抖了一下，直接用嘴角叼
出一支利群烟，我轻轻转过身，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上身往后很舒泰地一靠，右腿
翘起来，“啪”，点烟，吸烟，弹了一个浓浓的烟圈（一种歇斯底里再也不会从心底
蹦出来，他说，他总在烂掉自己——无用的智慧。最经济的事情莫过于用浅薄来尅掉
粗鄙，然后不用很慢的，我开始真的浅薄起来，他说。）宋经理第三次望了一下我，
也是第一次带着正视的性质望了一下我。看我没什么表情，他拿起了话筒，拨号。
“喂，罗主任吧，”“我是小宋，我这里有三个应聘的，你看——”“嗯，好的好的，
就这样。”
我们依次进入一个会议室。我是最后一个。里面有三个面试官。他们问了一些问
题。我对答如流，而且回答很实在也诚恳。不会出现过分慎重而有点磕巴的场面，我
不会给他们机会看到的，我认为，很棒！可惜，我的很棒的表现总是出现在没有什么
希望和指望的事情上。
最后问：你的专长是写作，那么，你肯定对文学有所了解，请问，什么是文学？
我被问哑了火。是啊，什么是文学？什么是文学？
我噎在了这个无用但我天天搞的问题上。
“这个问题谈个三天三夜都谈不完，我想，最好搞点酒，三两个友人在一起吹吹，
还能谈一点眉目出来。”我说，“这就是文学。”
他们笑了。我的回答很白痴。但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也不幽默。
3
上身重心向后靠，我晃着步子，尽量不使自己踏空。下楼。楼道很陡，铺着鸡血色
的地砖，红木条扶手，楼道里本来就闷热，戗眼的红，拼着某个情绪的极限。我不是很
清楚。现在是四月末。我想起根子（岳重）的那首诗《三月与末日》，是不是写得太文
了？（对这一切，我没把握。包括下楼的动作。和，选择哪一条街道。行走的动机。）
迎面走来一个少女，纤瘦的身材，半截牛仔露出白净的小腿，白色的无袖衫，胸口
印着红色的两排字，“100%”“girl”。她迈着台步，叮叮扭扭走过去。我感到一阵凉意。
嗯，起风了。真好。一辆破摩托，“喀拉拉”打着S花飞驰过来，上面坐着一个静态的
胖子，T恤的短袖捋在肩膀头上，胸前的蓝色的美术字越来越大：做梦 一切皆有可能。
站在斑马线的一端，过了两个红灯，现在是第三个80秒时长的红灯，我还站在那儿。
凯鲁亚克说，长时间无所事事的站在街头，是一种能力。我看到一个胖妞，正翘起鲜嫩
的舌头抵着上唇，我盯上了她的舌头，它贪婪地舔噬着湿润的嘴唇，好像那上面涂着一
层蜂蜜。她的奶子真不错。我硬了起来，想象着她在床上很主动。我有三十多天没干那
事了(如果这样，我务必很蠢)。面试期间，老婆不让我碰她。（一个多月，像一件无领
无袖衫，套在他身上。过着不值一提的私生活。他始终穿着它，肉体在皱巴巴的宽大的
破着几个洞的时光织纹里晃荡。一个无聊的自由的过于轻松的无政府主义者。一个个光
头一样的葫芦飘浮在水面。或者，一个蹩脚的被无尽复制的废物。他说，如果战争来临，
他会逃进深山密林，或许能被野兽美餐一顿。通过食物链将思想的肉体传染给它们。他
不会将上好的肉体作为炮灰，为愚蠢的永远代表自私的人类正义的将军埋单。爱国主义
是一捆集束炸弹，廉价的绑架着你，粘黏着你七零八落的基因。）
我越过斑马线，继续溜达，大上午的，到哪儿去消磨消磨哩，我没想好。为了保持
住行动力，我顺着人行道往前走。一个走在法国贵妇人沙龙里的好莱坞女星裸着背部，
端着一杯酒，站在背景是蓝色海岸线的近镜头里朝我微笑。我继续靠近她，她温情脉脉
的眼神越过我的头顶。 再靠近她，我就站在距她脚板底2米以下的人行道上，她在邀请
这个小城里的购房者为自己的爱车安个舒适的家。“老板，用板车吗？”“老板，你要
拉什么货？”我一低头，看见自己正好站在一排板车面前，板车舱里躺着、靠着三、五
个车夫，此刻，他们全都坐起来，暴着粗壮骨节筋脉的大手捏着挡板，挡板外沿用细铁
丝包扎着一层车胎大皮。“现在不用，”我说，“不过，想找你们的时候，还真不容易
找。”“我们一直都在这儿，不在那是拉货去了。”我摸了摸口袋，掏出给自己抽的那
半包烟，散了一圈。我也点上一根，吸一口，原地绕了一圈，走开。我知道，我是走不
了多远的（而且，远，对于他已失去了神秘的动力。）
4
一家公司相信了我。终于。（我想要一种结果：没有终于。没有结果，一直找不到工
作，这将是一种想起来让你想象不到的结果。）老板急需要找一个能写的人。
“这样，你先写写看，每月800，试用期一个月，你看呢？”老板嗓音沙哑，不紧不
慢地说，很和善的，递过来一根中华。
“哦，是的，黄经理，那，试用期过后——”
“这样的，你先写着，我们还不是很清楚，项目书很难写，我是说先就800一个月吧。”
“本来，我也不觉得低，可——你看，现在这个物价，实在是有点太高了啊，是吧？”
“现在这个物价——嗯，是啊，开办一个公司费用真高啊”黄经理笑着，轻微摇了两
下头。抽烟。歇了会，烟从鼻孔里喷出来。吹茶。啜。又吸一口烟。
“我要是单身，没小孩的话，800还是可以的，可——黄经理，你看，我确实是有经
验的，写作能力不会差——”我实在等不及那口烟从他鼻孔里冒出来。 妈的，我太需要
这份工作了。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我是说，公司现正处在成长爬坡阶段，等以后发展了，项目申
请成功了，你怎么会是800？这是暂时的，以后肯定会1200的，甚至两三千都有可能。800
确实低了点，你先这样，等三四个月过后，你又能胜任，加到1200，怎么样？”他慈眉善
目地望着我，很有诚意地说。
“那好，行，说定了。”我也迫不及待的确认，“三四个月过后，1200，是这个意思吧？”
“肯定的。”黄经理点点头，“以你写的项目书，第一次申请成功，拿到项目资金为准。”
“好吧。”我不太有把握能拿到，对于那个1200，我说，“1200，三个月后，三个月后，
行。”
“那我们？现在就签劳动合同？”我故意接上去问道，怕他要拿‘等申请项目成功’搪
塞我强调的三个月后。
“哦，合同啊，我们公司不作兴这个。我的员工从来都不签合同，”他笑呵呵地说，
“你知道的，现在象我们这个城市有几家公司签合同撒？都不作兴，你放心，我一言九鼎，
签什么合同撒？不就1200吗，三四个月后我就提。”
我不发声，忍住，怕自己顶不住冒出“谢谢”的字眼，那样，就太嫩了。忍了一会儿，
黄经理也不作声。我实在忍不住了：“哦，不是啊，根本不是不放心，你是老总啊怎么会呢
是吧？我以前在国有企业干过办公室主任，我们也请临时工，发生过许多不签合同劳资纠纷
的麻烦，啊呀，实在是烦不胜烦，我都经历过，当然，您不会，我是绝对信服您黄总的为人，
我听赵会计说过您这一点，我很敬重——”
“小赵，小赵，”黄经理抬起沙哑的烟酒嗓子，喊着外间的赵会计，“你过来一下，”
“哎，来了来了”赵会计应道，她是个风韵犹存的大姐，人也蛮热心，我找这个工作先
找的就是她，她兼这家公司的应聘事宜，她跨进来，朝我点点头，满脸笑意，“谈得蛮合味
蛮小车，我就知道我们黄总能看中你，”她的语速很快，很脆，然后面朝黄经理，“什么事
啊？经理”
“哦，这样，你作个证，小车如果能胜任的话，三个月后，工资从800涨到1200，你
看——”
“好，我知道了。是的哦现在物价上涨这么厉害工资低了留不住人我也不想人换来换
去，刚刚熟悉业务又走了老是到人才市——”赵会计噼里啪啦。
“那好，就这样，我还有事要处理，小车，你现在就开始上班，熟悉熟悉公司环境和基
本情况，小赵，你安排安排。”黄经理起身打断了赵会计，拎着皮包，急匆匆朝门外走去。
5
我整天坐在电脑前写项目书。
上班，我写项目书。下班，我朝着固定目标走去。没什么人会打给我电话。我活得越来
越简单。我打算就这么活下去，如果生活不会一波三折的话。（他躲在转椅的简单构造的表
面里，扶手像是两个有力的括号，有着隔音玻璃的材质。他调整了一下靠背的角度，从90°
放到135°。他的皮肤很白，这样，他就像被剥开了一半的黑色豆荚壳里的虫子。）
我的固定目标就是（ ）。
这是一座4层楼房。是24年前建造的。那年我17岁。外墙涂着的红涂料，已经泛起能吸收
亮光的暗灰；有些地方挂着几条模糊的青苔印痕，像光线模糊下还没有连成片的爬山虎，在
穿墙而过的软管下方，在从四楼顶层平台通向墙基水沟的PVC管的接口处，都有这样或淡或
浅的暗斑。
楼房离下游的长江不远，1个多小时车程，很快的；这么短的时间你能看一个短片；看一
个短篇小说；看一个长篇小说的第一章或第十二章和随便哪几页；你能喝一点酒沉思一下，
而沉思的内容是一块形状不太明朗的空白。总之，一个人与自己相处，干点什么都行。以我
现在的心情，比较放松，我刚安定下来。
到了楼下，我从车上卸下电瓶往楼上搬。“是要搬上去哦，小偷太多了。”吴老太坐在
没有靠背的竹凳上，十个手指交叉着，盘着弓起的膝盖。“上好重喔，象我们老年人就搬不
动喽。”朱老太说。“偷了你就买不起了，好贵的这个东西，还好你家老婆会挣钱，你讨了
一个好老婆！”陈老太说，她对自己的两个媳妇很不满意但又不敢当面讲。在她们摆的“龙
门阵”中间，我搬起电瓶，咬着腰装着很吃力的样子（这样，我就不方便搭话茬了），佝着
腰，闪身，侧身，跨步，上楼。落脚很重，脚掌抬起的又很粘滞，我的内脏受到楼梯传出的
空心的震动。
我现在就坐在这栋楼房里的一个房间，二楼，六月初，天气不是很凉爽，我穿着白色背
心蓝色裤头，趿拉着黄色软拖，很廉价的，在农贸市场和地摊上买的？我不记得了，一动不
动地坐在电脑前，坐在转椅里，还是蛮凉的，我想穿上睡衣；夜已深了，主机风扇发出的昂
昂咝咝声搅动着大约1个方的空间。夜晚是静的。 不时发出啪啪的声音；我在打蚊子，我在
打我，我根本打不到它们；身上好几处都很痒，我不时地打自己，发出啪——啪——的声音。
“——”代表的间隔在1分钟或50秒不等； 这样的拍打运动对于越来越冰凉的身体还是蛮适
宜的，我就没觉得太凉了，我就放下穿睡衣的念头，看电脑上的文字，字体大，我就靠在椅
背上将腿架在电脑桌上，字体小又不能放大我就放下腿；我在看关于图森，关于午夜出版社；
当我看到“快乐而忧郁的先生”就停住了；我想我要写点什么，我不知道要写什么，但那个
什么，仿佛是一片黑夜里反光的湖面，本来没啥动静，也没风，突然就起了一阵水浪，好像
有鱼什么的。等我过去看个究竟也没什么，我眼神不好，尤其在夜里；我又打了一下自己；
我耸起来了，像一座由黄白色的石头隆起的山峰，从山顶开始，积雪融化，没有露出地平面
的山根或许更高，山麓处有一片蓝色的湖水环绕着我，挡着茂盛的地方，那里面隐伏着一个
随时顶起蓝色湖面的怪物？我不太清楚；一只蚊子像一架可怜的战斗机，在山腰的周匝轰鸣。
俯冲的翅翼扇动我的腿毛，我又打了一下自己，它轰的一下串出老远。我噼里啪啦一顿打。
打完字，为的是挠脚脖子，太痒。我感觉指甲缝处湿乎乎的，我流血了。我想，我是为日常
家居生活而流血。就在这一刻，蚊子狂欢。它们正处在青春期，我给了它们肥沃的浆血。它
们还有大半生没过，长长的五天光阴在等待着它们，我将陪伴它们，以及它们的后代和同类；
我为它们的足迹留下印迹——红色的斑斑点点。（如果我没有血的话，蚊子的活动将被取消
记录。）
6
我正在电脑前记录着什么。
老婆在转椅后的床上翻身，发出叹气声，我不清楚，也许是梦呓。她又翻了个身，发出
轻而沉重的哼唧声。我吵着她了。真该死，我的写作只能对一米远的车夫人造成影响——一
个我最不想干扰的人。车夫人现在离开了工厂，开了一个早餐店，凌晨两点半就得起床。对
于她，惟一的娱乐就是在傍晚5点之后拖着疲乏的身体，躺在床上看电视—睡觉。
我该调整一下生物钟。我要与车夫人同步，凌晨两点半她走过以后，我再起来打开电脑。
我想，不管干什么，动静都不能太大，那近乎于无耻。
晚上在餐桌前，我又多倒了一茶杯白的，53度，把自己灌醉一点，好早点入睡。这是一
个酒鬼的念头。（我只能靠酒来解决我难以解决的问题。他说。）我的酒量越来越大。
关掉电脑，小区路灯经过黑夜的磨损，余光淡淡地涂抹出房间内物体的轮廓。我想着还没
有写完的段落，将手机闹铃设定在凌晨三点。睡觉。
我在黑夜里睁着眼。
她又哼唧了一声。我睁开眼。看着她的背、腰和屁股。以为她在暗示。
我，伸过手臂，试探性地搂向她的腰肢。我被激起。太想了。
“搞什么？”她用胳膊一挡一挥，将我的手臂掀开，瞪着我，呵斥道，“睡觉！”
我没想到，她的声音会这么大。一个多月了，我没触碰过她一下。
没办法，现在，我太硬了。我将背对着我的身体扳过来，扳平，骑在她身上，用虎口卡住
她的手腕，用力摁在枕上，她在下面扭动身躯，撑拒。我将她的两手擒住，歇斯底里地砸向床
板。砸了几下，她停住不动，用毫无畏惧的眼神直视着我。我骑在他身上一动不动，一秒，两
秒，三秒。我突然觉得索然无味。翻身下来，顺手将盖被扯扔在地上。
“好！好！”她翻起身，伸出手，抄起我床头柜上的两摞书，胡乱砸向我，“你个狗屎！
冒充的狗屎！我要你天天看这些狗屎！”被她称为“狗屎”的那些床头书，有《垮掉的一代及
其他》，《论精神》，《苏珊.桑塔格文集》，《灵岩遗旨》，《洪堡的礼物》，《去年在马里
安巴》，《逻辑与语言》，《哲学研究》，《迷宫里的死亡图案》，《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
《活的隐喻》，《文字学》，《后现代主义》，《世界的散文》，《V.》等等。此时，它们全
都变成愤怒的激进的砖头，它们在空中花花地抖动书页，像老鹰的翅膀乱扇，朝我的面门扑过
来。我走上前去，揍她。当拳头快要接触到她的面颊时，我下意识地偏开拳风，擦着她的耳廓，
打空。用手腕将她一扫。她仰面倒在地板上。“好！你敢打老子！你等着！我让你悔！”。
（橙红色的痛感，将紧张的肌肉纤维、燃烧的脂肪、颤抖的神经丛、賁张的血管、扭拧的骨架
全部变成雾状喷射物，像一个响屁，将卧室里的私生活传播出来，置于漆黑的小区窗口之间。）
我坐在床沿边，没动。等她。她从客厅跑过来，跳到床上，抡起手中的带靠背的小硬木櫈，
夯向我的后背，“乓”，一下，“打老子！”她嘶叫道。我两手握着床沿。“乓”，两下，“我
要你打老子！”我没动。我想，打吧，朝死里打，快活。“乓乓乓”三下，四下，五下，“打死
你个猪！臭狗屎！”。“哐”又一下，凳子腿尅在了后脑勺上。“敢打老子！要你打老子！”她
气喘吁吁的，停了手。我的后背热辣辣的，我感觉有血渗出，我抬起胳膊摸了摸后脑，一个肿包，
我看了看手指，上面粘着点血痕。我翻转着左胳膊，看了看，有三道很粗的血痕。我的血很好凝
结，过几天就没事了，我认为。
她看着我，像个木墩子，没什么反应，便倒在床上睡去。
7
凯文并没有给我一块钱，他说过，当我看到一对夫妇打架，我就给他们一块钱，因为打架
有意思。为打架感谢上帝。
大清早，我将那些散落一地的“狗屎”，一本一本理好，重新归位。 那本《激进的美学锋
芒》，封面剧烈地波折着，靠书脊处被撕裂成锯齿状。我用手掌抹抹顺，到儿子的房间，儿子
在寄宿学校读书。儿子在家的话，我是不会这么硬的，我想。我找到固体胶，把封面粘合起来。
我瞟了瞟那凳子，横躺在床尾。我跨过它，写项目书去了。
8
下班，我弯进已经歇市的菜场，踏着臭污泥水与烂菜叶，买了一根黄瓜，两个番茄，六块钱
鸭膀爪。那只凳子，矗在床榻之侧，她的那一边。
第三天下班，我弯进菜场。
第四天。
第五天。
第六天，那只凳子，还在那里。
第七天，从菜场回家。我就着一块糖拌番茄片，喝了一口酒。我看了看伤疤，它们已不再鲜
艳，现在已经结痂，是暗褐的猪肝色。 一片薄脆的山楂，脱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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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仔卡
发表于 2012-6-21 13:3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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