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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二是我的世兄,所谓世兄者,即他爹说与我爹是把兄弟,我爹说:他那时成份不好,怕挨批斗,巴结我们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子弟。
他的品质特征,他爹总结为:勤劳,善良,忠诚,勇敢。勤劳是说他们家的大部分家务都是他做,善良呢,我想大致是因为每每他做少了饭,不够吃,他就假装自己已经吃饱了,到洗碗的时候,把锅边的一点饭粒都刮下来吃掉。他家其他人全数怕老鼠,唯他敢于捉拿,勇敢自不待言。
忠诚,我暂时不知道他爸由何总结起。虽然他有这些优点,读书时我一直是有些瞧他不起的,他高中从比我姐高两届读到跟我同届,一共读了六年才毕业,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大学,那间学校虽然蒙国家教委承认学历,但是本地人大多不觉得算是一所大学。读书期间,适逢千里之外有一次大的活动,他好事地支持了这次活动---支持方式其实我也不甚了了,想来也就是精神上的吧。在广大人民群众都不再受蒙蔽之后,他还是初衷不改地坚持他的精神上的支持,学校就将他开除了。这样一来,他就连一个我们大家不太承认的学历也没有了。
从长途汽车站进到市中心,必定会经过一座桥,那座桥上坐着很多戴墨镜的算命先生。退学之后,邹二戴上一副黑眼镜,拿了一张纸画的八卦图,也坐到那里去了。有时候,晚上遇见他,腋下夹着几本书,匆匆地走,我问:“你干什么去?”他梦游被惊一般望着我,渐渐镇定下来,因着先天缺陷不能定住的眼球依旧骨碌碌地转:“啊。。。。。。。我去教授一点课程。”我好奇:“你教什么课?”“美容美发和服装裁剪。”我更好奇:“你会美容美发和服装裁剪?”他拍拍腋下的书,诚恳认真地说:“书上都写得有,书上都写得有。”就又匆匆地走了。
大约半年之后,他当了“大律师”,当然他连律师都不是。但是那些劳苦一生老实巴交的乡下老农,不幸养了不听话偷鸡摸狗的儿子,又碰上了严打的话,是顾不上去学习法律代理人和律师的区别的。他们最愿意听到的就是:你儿子会没事的。因此他们最愿意相信的,就是给他们这样一句准话的人。再过了一年,有一个老农民在法院接待室吵吵了一整天,逢人就说:“邹大律师收了我八千块钱,说把这个钱给法院,我儿子就没事了,现在我儿子为啥还是坐牢了?”听说法院院长大怒,通知了所有法警:看到邹二就把大门关起来。
再见到邹二的时候,他在市中心最热闹的街上一幢四层楼房里收铺租,交租金的小贩都叫他邹经理。那楼房以前是蔬菜公司的还是二轻公司的,我记不真切了,蔬菜公司跟二轻公司差不多是在同一个时期消失不见的,公司的资产,听说是改制了。邹二是不是那幢楼房的所有者,我一直也没有搞清楚,不过四楼是他的办公室,并且挂了大约有七八个公司的招牌,其中包括“**电脑公司”和“**网络公司”还有一间“经纪人事务所”。我要去找的,就是经纪人事务所的主任邹二。
某天一位同事说起弟弟没考上大学,看到报上有一家“经纪人事务所”在办培训班,并且承诺培训完给安排工作,就去交了学费。我听到这个新名目,就觉得这事跟我这位世兄只怕有瓜葛,同事把登着广告的报纸递给我,负责人赫然就是我的世兄,我跟同事说:“赶紧退学吧,把交学费的单给我。”邹二欠我一笔债,当年他爸偷拿了我爸的一只钢笔,权且谣传作一只派克金笔吧,送了女人。若那女人后来成了他的妈,也可以解释做是贺仪,但是那女人后来又没成他的妈,所以只好是债务。父债子还,加上多年的利息,我心安理得地不定期追讨着还不清的债务,他也一直没有过异议。
我表明来意,邹二毫不犹豫地从抽屉里拿出五百块钱,顺便抽出一套三言两拍:“你拿了钱,赶紧回去看书,别在这里妨碍我来钱。”说到“来钱”,他两眼放出兴奋的光芒:“来钱!你懂不懂?以前在学校,成绩是衡量人的尺度,成绩好的学生,象你姐,就是我的太阳。但是现在在社会上了,钱才是衡量一个人的尺度,我要来钱!”等我走到门口,他在背后补上一句:“告诉你姐,她还是我的太阳。”
我姐怎么就成了他的太阳,这事我也不太明白。但是他遇见我,即使隔着一条马路,也会大声说这一句,以致满街的人都将目光投向我,在我脸上搜寻太阳的影子。早在上高中的时候,有过一个女生,是他的“菩萨”,寒假里他蹬了三轮车卖水仙花,挣点钱买个布娃娃,贡献在“菩萨”座前,也未得垂青。大家笑他说他象条狗一样在人家跟前摇尾乞怜,他也不以为忤,仍是诚恳而认真地说:“我就是一条狗啊,西洋花点子哈巴狗。”
毕业以后他喜欢了一位有夫之妇,跟我总结说:“第一者是可耻的,他不好好巩固自己拥有的爱,让第二者和第三者落入可悲的境地。第二者是可怜的,值得同情的,她得在一段已经死亡的情感和新的爱之间做选择,还要背负道德的重担。第三者是高尚的勇敢的,他无望地爱上不属于他的人,把自己陷入无尽的痛苦中。”解脱的方式,据他说是,“看打日本鬼子的书,我好长时间什么也不干,埋头看打日本鬼子的书,看到后来突然就好了。”
至于太阳,他的解释是:“相当仰慕,但是没有拥有的念头。”所要求的,就是每一次同学聚会---他跟我们大家都是同学,他定要在太阳前“展露一下他的孔雀尾巴,再悲壮地归于沉寂”。究竟是真的爱慕还是促狭的捉弄,也没人弄清楚过。反正他是我的世兄,年节下也会来走动,经常用他不大济事的眼睛望着我姐说:“阿姨,妹妹在家不?”然后局促地卷自己的衣角---他总有着诚恳局促的表情和动作。听到我姐的回答,他大惊说:“是你啊?你还在家啊?我差点吓死了。大勇结婚了,我一听到他结婚,我就吓死了,他那么优秀,如果结婚,一定是跟你啦。不是你啊,太好了。”
但是他的生活中,一直不乏女人。对钱的追逐和对女人的追逐开始在同一时期,饭店的服务员,商店的售货员,酒吧的招待,生易场上遇到的,坐车遇到的,走路遇到的,还有出钱租用的,我几乎每一次见到他,身边都有不同的女人。跟他一起坐车,附近座位上如果有看得过的女孩子,他便即刻开始大讲他的公司,他的工程,或者,他刚出版的书,甚至他准备拍的电影。这种时候我便成了一件道具,他会大声问我:“你的新书快出了没?我的已经付印了。”我的回答是无关紧要的,他会接着讲下去,就好象我真的写了什么书。他也不算全然地说谎,他确实有着七八家公司,虽然我完全不了解那些公司都是从事什么业务。他也确实有着工程,很有可能市政的某一条沟由他承包着在挖。他也出了书的,这是后话。这些手段不管看起来多么俗套,俗套到象派出所经常提醒大家注意的骗局,但他得逞的机率,还是相当高。通常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那个女生已经跟他一起走了。这种关系,据他的描述是:“我花钱,她们开心,我也开心。好啦,你不要跟我讲道德,睡觉跟道德没什么关系,跟感情也没什么关系,睡觉,是男女之前最高尚的本能。我很尊重她们。”对此我们也就哄笑一下,免得引出他更多高论来,我们更喜欢的,是跟他一起打麻将打牌,反正他看不太清楚,我们经常赖他输了,他的钱是骗来的,我们再从他那里骗来,大家都心安理得。他的牌品很好,我们说他输了,叫他出钱,他就老老实实点钱,点完钱还请我们吃饭。
他第一个正式的女朋友是他没毕业的那所大学的数学老师小宋。到了谈婚论嫁他去上门的时候,对方的父亲一见就不同意了。这是一件相当戏剧化的事情,不过戏剧化简直就是我世兄的人生主题,他在KTV跟一位老男人抢同一个小姐,他仗着年富力强将对方推出包厢:“老大不小的人了,不好好在家保养身体,跟年轻人抢什么小姐。”那老大不小的男人正好是他的准岳父,因此他的婚事作罢。小宋姑娘倒是在家里寻死觅活地闹着要嫁他,邹二听说,皱皱眉:“有什么好闹的,不如我去说服她。”说服的过程不得而知,结果显著,半年后,数学老师嫁了别人。
我们德高望重的班主任过六十岁生日的时候,再见到的邹二,正在办一份跟团市委合作的报纸。席间他拿出一个小本本,到老师身边说:“老师,你看,我现在不比他们学历低了,我也是兰州大学的文学硕士了。”老师很欣慰,说:“邹二啊,这是一份很好的贺礼,看到你们都出息了,我很高兴。”老师起身要去洗手间,他毕恭毕敬地跑过去搀住我们年迈的女老师:“老师你去屙尿啊,我陪你去。”老师忍住笑,拍了一下他的头,任他搀到厕所门口。他的文凭,是为了老师的生日专门---考到的还是怎么弄来的,我就不知道了。我不太能相信他能通过考试,但是说他没有文学硕士的水平,也不尽然。至少到了要勾搭偶遇的女生时,他诗词歌赋无所不能。
从办报纸开始,他就开始了文化事业,他果然出了书了---《小学生作文辅导》,据他说,这种书的内容都差不多,关键在于你要说服各个学校用你的版本,只要学校决定了用,就不怕没有人买。再后来他又跟团市委合作推广中小学生校服,一时间走在街上看见孩子们都穿着一件绿色运动服,有的短不遮腹,有的袖长过手,报纸上报道此事的标题是:新校服新风貌新启悟。我再碰到他的时候,他讲钱的劲头也就改成了讲文化的劲头,时不时地塞一些门票叫我去看演出,从歌颂时代进步的主旋律到本省小明星的“走穴”演出,他都在参与组织。我在剧院的门口认识他的第二任女友,小女孩比他小十四岁,拨弄着他的头发说:“你刚洗过头吧?洗个头看起来帅多了。”他说:“我再去洗一个。”女孩子转脸对我说:“我就喜欢他这样。”我说:“我这位世兄,没什么不好,就是有些高高低低的。”她说:“我就喜欢他高高低低。”我想她也有些高高低低。
不几天我接到一个电话,邹二的父亲我的世叔打来的:“你知不知道老二跟小方姑娘的事?”我说:“怎么了。”他说:“这小姑娘,气死我了,我跟她说:你知不知道我儿子多大了?她说:知道,他三十四了。我说:你知不知道他没有正式工作?她说:我知道啊。我说:你知不知道他是个骗子?她说:我知道啊。”我说:“既然她都知道,你就尊重她的选择。”世叔说:“不行,他们不懂事,我们还是懂事的嘛,所以我专门打电话给你,这事我们两个要管。”他管是他管,我又不是小方姑娘的妈,我想世叔也有些高高低低。
这事最后如了世叔的愿,没多久邹二送了小方姑娘去武汉读书。那一阵他正经办各大学在本地的函授点,联系读书是他拿手的事情之一。小方姑娘从车窗里伸出头来亲他的脸,他交待说:“到了大学里,看到年轻有为漂亮的男生,千万别放过。青春不会有第二次,好好享受,我不会介意的,不必为我放弃别的男人。”小方姑娘痴情地说:“可是我只喜欢你。”车开以后,我问他:“你怎么想的?”他说:“我根本不打算跟人结婚,耽误她干什么?现在我说分手,她一定不会肯,还要哭哭啼啼,等她看到大把合适的男生,就会肯了。”他看我一眼:“我喜欢她,我打心眼里希望她好,但是她最好不要麻烦我。”
此后我离开老家,零一年失业无事,回去过了一两个月。潦倒的时候,我不太愿意见人,但是见邹二不妨。就象我从小到大,怕受人好处,但是受邹二的,无妨。邹二似乎也颇潦倒,他的钱,总是骗到手,就胡吃海花了,没有结余。虽说是这样,他仍然是请我吃饭,一边喝啤酒一边从宇宙大爆炸讲到跟女人睡觉,越讲声音越大,讲到四周的人都注视我。我便玩笑说:“你迟早得性病。”他说:“什么叫性病?性传播疾病,肝炎通不通过性交传播?结核通不通过接吻传播?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也说这些话。”虽然一脸对我不屑的样子,也还是同意我跟他分餐制---这种要求若对别的人提出,算是无礼了,但是跟邹二,从来没有理或者礼,也不必担心你是否会伤害他的自尊或者情感。我问他做些什么,说年纪也不小了,还是存点钱,计一计将来。他笑着说:“天下的钱是骗不完的,不这样骗了,可以那样骗。我存钱干什么?象老王一样,成天象只警觉的鹅,生怕别人谋了他的钱,谋了他的大老婆小老婆?”我一时无语,他大笑说:“别这么丧气,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大不了晚上我请你嫖娼。”
到了晚间,他终于想起来,我没有嫖的能力,就邀请我参加他的流氓聚会。其实也就是在我们某个同学开的一间陶艺坊兼酒吧,一堆人无所事事地喝酒,到晚了到醉了,也就不知道谁跟上谁回家了。按他的说法是:“一帮大龄未婚男女,成立了一个流氓协会,推举我当了会长。”按我同学的说法是:“流氓很多,但是象老邹这样持之以恒,奋不顾身的流氓很少,他是理所当然,众望所归的会长。”看着那一堆说说笑笑哭哭闹闹的人,我想确实,象他那么信念坚定地过着这种莫名其妙的生活的人,我也就见过他一个吧?每每你觉得严肃的场合,他诚恳而认真地胡说八道,弄到你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有正常理性。然而到了大家都胡闹的时候,比如在这些醉了的人堆里,他又出奇安静地说一两句你觉得他还长着人脑的话出来。他平静地告诉我,骗钱的路子其实是渐少了,虽说他还是跟科协合作着卖有香味的种猪和用石头砸不破但是水一泡就散的浴缸的制造专利,所以他考了律师资格,准备重拾旧业。最后他说:这么多年,还能明白我几分的,也就只有你了。我们殊途同归。
我明白他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如果多年我保持与他的往来,可能是应了他爸的那个总结:忠诚。在长大的过程中,大家都在变,只有他一成不变地忠诚地当着骗子。再后来我找工作结婚生子,有许多正经事要做,也就不再有空见过邹二了。
2009/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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