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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黄涛 于 2012-5-10 22:18 编辑 ]
穿棉布衣服,吃素,谈简单的恋爱……他们说生活应当这样朴素。我似乎曾有过类似的模糊的愿望,但从来弄不清楚。
他们还说,这代表某种匮乏。我没办法在这个问题上深究。每天早上都被闹钟惊醒,把做到一半的怪梦忘记,浅色的薄窗帘完全挡不住光,我却仍然习惯把床头的台灯打开。她似乎被吵到,咕哝两声呓语,翻了个身,把空调被全都卷过去,继续酣睡。夏天快要结束了,竟然还有一只顽强的蚊子从我眼前飞过。我怕吵醒她,只伸出一只手向蚊子抓去,感觉到它轻盈的身体触到我的指尖,然后又狼狈地逃开了,似乎受到惊吓,飞行路线变得难以捉摸,忽左忽右地向天花板飞去。
她比我晚一个小时上班。我轻轻合上房间的门,走到浴室里,再把浴室的门关上。排便,刷牙,淋浴,把身体擦干,在头发上抹一点发胶,然后吹成好看的形状。衣服通常在前一天晚上就准备好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包括干净的内裤和袜子。在这些琐事上,我尽量不那么凌乱,好像这样心情也会比较整洁。
半个小时的公车,不要妄想能占据一个座位。通常我可以把头靠在拉着吊环的胳膊上,闭着眼睛打个盹——自然无法真的睡着。然而今天有些不同(我想到昨晚和她的长谈),尽管眼睛一如往常干涩困倦,脑袋昏昏沉沉,但总有某些微妙的情绪提醒着我,我将要成为一个和过去不同的人。我打量着与我同车的乘客,其中有一些每天都会遇到的面孔。我悄悄打量他们,试图发现和我类似的“今天与往日不同”的蛛丝马迹,偶尔和某个人的目光相遇,然后各自若无其事地迅速望向别处,装作那只是不经意的一瞥。我想我们都不够敏锐,无法察觉到对方隐秘的改变(如果有的话)。
点数,出货,到卖场去了解一下销售情况。对此我已驾轻就熟,不再感到新鲜,也没有厌倦。午休时照例给她打一个电话,淡然地慰问一番,刻意隐藏着昨晚的长谈对彼此造成的影响。
她还很年轻(当然我也是),才刚刚满二十岁。我刚到这里的那两个月没有工作,住在她的出租屋里,房租水电煤气等等一切开销均由她支付。她对此毫无怨言,从来没有对我那么久找不到工作表示过不满,如果哪一天她在服装卖场的业绩特别好,还会在下班路上给我带回半打啤酒。她如此善解人意,落落大方,但对于即将要扮演“母亲”的角色而言,仍然太年轻了。
所以昨天晚上我们进行了深入的讨论(其实并不能多深入,不过是在要与不要之间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最终决定承担责任,为成为一对年轻父母做好准备。
“妈,你要当奶奶咯。”我这样对妈妈说。
“爸,你要当爷爷咯。”我又这样对爸爸说。
两句几乎相同的话,其效果是千差万别的。我大致能够揣测到,高兴自然是最基本的反应,然后妈妈会开始计算她要为此付出多少。她付出太多了,某个民族有句古老的谚语,说这个世界是由女人的肩膀撑起的。而我和爸爸的关系一向不怎么亲密(虽然他们离婚的时候他获得了我的抚养权),特别是在分开的这些年,付诸言语的感情交流太过含蓄,又缺乏各自生活的细节的润饰,我们之间渐渐只剩下笨拙的客套。
我放下电话,轮到她了。她在通讯录上翻了很久,始终没有拨出去。“我不敢,不知道怎么讲。”她说。我望着她,她实在太年轻了。
“要不先跟你哥讲,过几天再跟你爸妈将,可能他还会帮你讲几句。”
她拿起电话走进房间里,把门关上。我听见她低声说话,隐隐像是在哭。我机械地放一根烟进嘴里,点火,烟头燃烧起来,发出纸张和过滤嘴的纤维燃烧的刺激味道,我才发现烟叼反了。过滤嘴燃起明火,迅速萎缩成一团黑胶。我在烟灰缸里把它按灭,黑胶变硬了,被压出一个表面平整的不规则硬块。卷着烟丝的那一截烟身则皱起来,像一个被痛殴之后蜷成一团的身体。
我又点了一根,准确地把过滤嘴放到唇间。烟抽到末尾的时候,我把刚才那根没能抽到的烟被烧坏的过滤嘴拧掉,一手捏着接上我嘴上的烟,像小时候家里停电,一根蜡烛快烧完时,就把一根全新的蜡烛接上。但我没有成功。有些事情看似差不多,其实有天壤之别,而我对此无法分辨。
她从房间里出来了,眼眶泛红,睫毛上还沾着泪水,“我跟我妈讲了。”她说,抽着鼻子在我身旁坐下。我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肩膀。
新年之前我们双双辞了工作,回到老家,住进妈妈刚刚装修好的新房子准备结婚。女朋友已经怀孕四个多月了,肚子明显隆起,身材发胖走形,坐下来的时候双腿总是难看地张着。妈妈脸色总是不太好,不是对她,而是对我,嫌弃我在外面打了几年工一点钱也没攒下,结婚的彩礼、婚戒等等一干费用都要从她的养老金里预支(她说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我和女朋友整日呆在家里,每天睡很长时间。除了睡觉,她便一边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剧,一边像一只饿极了的老鼠,一刻不停地往嘴里塞各种各样的糖果、零食,到吃饭的时候却像孩子吃药一样推脱抱怨说没有胃口。
总之日子过得十分无趣,我想连妈妈也这样觉得。所以她把握每一个机会数落我从前那些荒唐事,并且总能把它们与我如今的境地联系起来。
“你想你坐牢的时候……”
“那时你偷外公的钱,我简直没法做人……”
我确实一向不太安分,就像过年的时候烟火摊卖的一块钱三只的跳跳猫,一点着了就滑稽地上蹿下跳,毫无方向,不到火硝耗尽不会停下来。我对事情的走向往往缺乏把握,却从未失去信心(它根本不存在),仿佛它们正排着队,一个接一个按照既定的节奏行进。
“你就要结婚了,很快又要养孩子,要是还不懂事……”她的苦口婆心让我感到压力,好像我永远没有办法把日子过好似的。
于是我躲进房间里,和一个刚在网上认识的女孩聊天。她给自己起的网名叫长腿美眉。我一看这个名字,就觉得(只是觉得,并不确信)我们会有那么一段。我要求跟她视频,她很大方地同意了,穿着她的小吊带,在离我六十公里的另一座城市的一个房间里。她的眼睛很大,下巴很尖,锁骨非常明显,在不流畅的视频画面里扭动着,让我想把那两根细细的吊带拨开。
她说她的身高整整一米七,只比我矮三厘米,让我很容易想入非非。从前我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和一个比我高的女孩上床——虽然她还差点,但也勉强符合理想吧。人生处处需要妥协。
我只是想要找些事做,在形同死水的时日里。就像我的女朋友(或者该称她为未婚妻了)开始耐心地绣一幅八十乘四十大小的“家和万事兴”十字绣一样。这项细致的工作成功占据了她睡眠之外的大部分时间。每到空闲的时候(太空闲了),她就打开电视,调到一个全天播放电视剧的频道,然后就坐在沙发上,极为缓慢地照着图样开始工作。她闲适的状态让我放心,有时甚至觉得她的穿针引线的动作十分迷人,仿佛她是一位电视上正播着的古装剧里大户人家的小姐,有种从小训练出来的又工整又规矩的温婉贤淑。
她总是绣着绣着就困了,躺在沙发左侧的卧榻上睡觉。我就在一旁打开电脑,和那个女孩聊天。我们很快谈到“爱”这个字眼,言语的腔调里就有种淡淡的愁绪。她说现在这个社会,要找到真爱太难了,而且她爸说,没有二十万以上存款的男人不能嫁。我说我爱你啊,可惜我没有二十万,连两万都没有。她给我回了一个捂嘴笑的表情,黄色的小圆脸在对话框里一抖一抖的,毫无来由地令我想到她真的在捂着嘴笑,瘦削的肩膀就是这样一上一下风骚地抖动着。
她的工作很清闲,似乎除了和我聊天之外就没有别的事做。我们居然有那么多话可以说,刚开始我有些诧异,后来想想,大概正是因为陌生(而不是爱),彼此之间反而没有那么多小心翼翼的防备——这简直是一种难得的信任。于是我问她,我说爱你你信不信?她说信啊,不过爱我的人不只你一个。我又问,那你怎么选?她说我听我爸的啊,没有二十万的不能嫁。我说这让我压力很大。她说有压力才有动力嘛。
未婚妻醒来了,睡眼惺忪地抹了抹嘴边流出来的一道口水,然后把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呆滞地盯着电视屏幕。我把电脑合上,改用手机登录聊天软件,走到阳台上去抽烟。外面天气阴沉沉的,窗户装得不够严实,初冬的风从缝隙里挤进来,呜呜地响。远处钢铁厂的巨大烟囱正在一团一团冒着黑烟,斜斜地飘升到很高的地方才散去,几乎和低沉的云混在一起。我把窗户拉开一个小口,呜咽的风声就消失了。
“烟都吹进来啦!”未婚妻对我喊,于是我把客厅和阳台之间的玻璃门合上,挡住了烟,也挡住了屋里的声音。隔着一层玻璃,她在里面躺着,裹着温暖的毛毯,我在外面站着,迎着错乱的风,在手机上和另一端正准备下班的女孩说再见。我觉得这个画面意味深长,像那些我几乎看不懂的文艺片的结尾(黑暗从屏幕四周向中间合拢)。
光线确实渐渐暗了。妈妈买了菜回来,打开屋里的灯。我把菜拎进厨房,系上碎花围裙,拉上厨房的门,开始做晚饭。抽油烟机嗡嗡的声音很大,我听不见外面妈妈和未婚妻是否在说话。
吃饭的时候,未婚妻说她爸妈已经买好了后天的火车票。妈妈说好啊,这边什么都准备好了,饭店,戒指,新房(全是我妈出钱)。“要不要穿婚纱?”最后她问。
“明天去看看吧。”我说,不想太亏待她。
妈妈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我知道她什么意思,就说:“我朋友介绍了一个货运公司的工作,跑省内的,元旦过完就去跟车。”
未婚妻最终没穿上婚纱,她的肚子太大了,逛了好几家婚纱店也没试到合适的。后来妈妈给她买了一件大红的羽绒服,说:“反正来的都是近亲,不用穿婚纱,穿这个还暖和。”她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等你生完了,你们再去补拍一套婚纱照。”
我们的婚礼没什么好说的,那简直称不上什么婚礼,就在一家普通饭店定了几桌酒席,一堆人闹哄哄吃了一顿饭,敬酒,收红包,说一些应景的话,再没别的繁复的礼节。
夜晚我和妻子躺在铺着大红床单、被套上绣着心形花边的宽敞床上,闻着这一整套床上用品发出的崭新的味道。她平躺着,也许由于怀孕嗜睡,很快就发出轻轻的鼾声。我侧身背对着她,在手机上和那个女孩聊天,说我很想见她。她说她才刚洗完澡,头发还没干,浑身香喷喷的。我说你真风骚。她说你不风骚怎么会来招惹我。我说我一定要去找你,过两天就去。她说好啊我等着。
之后的两天,我们两家人(嘴上说着一家人)挤在那套三居室的房子里,用夹杂着两地方言不同腔调和词汇的话语,生疏拘谨地招呼应对着诸如饭菜是否对味之类的客套话——除此之外,不能再指望什么。然后爸爸回到他的小镇,岳父岳母也回他们来的地方。他们离开的当天下午,我就说要去跟车,也离开家。
我有点急不可耐,恨不能由我来开那辆大巴车,那样在路上花的时间可以缩短一半。为了缓解焦躁,我望向车窗外冬天萧索的田野,干硬的土地裸露着,稀稀落落的枯黄草茎在在风里摆动,覆盖着白色塑料膜的菜棚难看得要命,视野里没有一点鲜明的颜色,连不落叶的树的绿色也十分暗沉。然而时间非但没有加速,反而流动得更缓慢了,又想到这趟旅程的目的,我认为我多少要有些忐忑和愧疚才对。可我除了急切地盼望着抵达目的地之外,什么多余的心情也没有。而且,一旦意识到我很可能就要见识高个子女孩的长腿,裤裆就膨胀起来,脑袋像一团浆糊,什么都不能去想。
她来汽车站接我,远远的我就认出她来。她也看见了我,没有向我走过来,双手插在羽绒服的兜里,站在原地等我过去。她的皮肤很好,被冷风吹得通红,楚楚可怜的样子比视频里漂亮很多。我们初次见面,气氛有些尴尬,好像彼此心里都很清楚到了晚上我们一定会上床,反而不能像在网上那样自在。
“我买好菜在家里了。”她说。
“好啊,等下煲汤给你喝。”我跟她说过我煲汤很有一手,当然没告诉她都是给妻子进补练就的。
在往她家走的路上,我们渐渐放松了。我问她为什么没穿高跟鞋,她说为了配合你啊,要是穿了高跟鞋就比我高了,走在路上不好看。这样说的时候她似乎又有点害羞,低着头不看我。于是我就牵她的手,她没有挣脱。
吃完晚饭,一起把锅碗收拾干净,我们就坐下来看电视。其间我一直想着那件事,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屏幕。直到电视剧的片尾曲响起,我假装打了个哈欠,说想睡觉了。她看看我,把电视关了,说那就睡吧,我也困了。然后她衣服也不脱就躺到床上去拉过被子盖上。我也躺下去,抱住她,亲她的额头、眼睛,然后亲她的嘴,动手解她的衣服。她很用力地反抗我,抓着我的两根手指使劲往后掰。我咬牙忍着痛不叫出声来。她挑衅地看着我,一副“看你怎么办”的表情。于是我用力亲她,撬开她的牙齿,直到她的手缓缓松开
后来我们又做了一次才搂着入睡。第二天早上她去上班了,我一个人睡到将近中午,才离开她家,独自到汽车站坐车回家。
妻子正热切地在家中等我,见我开门进来,就去厨房给我热饭,“你提前打个电话嘛,一回来就有得吃了。”我换了鞋,自己进厨房去盛饭,她把我推出来,“你去坐着嘛,我端给你。”我吃饭的时候,她就坐在对面看着我。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说:“你去看你的电视嘛,看着我干嘛。”她走到沙发边上,拿起那幅十字绣举给我看,“你看,我又绣好一块了。”果然,米白色底布的左下角又多了一条鲜艳的鲤鱼。
其实我也曾感到后悔,但这种心情对现状毫无益处。有时我很羡慕那些能够走一步望三步的人,他们能够看得很远,并步步为营为将来做好打算。这不是我的强项,我说过我对事情的走向没有把握,只是好像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欲望)在指挥着我,让我去做这个,让我去做那个,让我的血液一瞬间涌向脑子或者阴茎。而我无从抵抗,只有顺从。但毫无疑问,在这个过程中,我是享受着的。一次又一次地重蹈覆辙。
那天晚上我又是这样,早早抱着电脑说困了就躲进房间,躺在床上看她给我的留言。她说她一整天都很困,肚子又好痛。我说是不是因为做了两次的缘故。她说你不要说这个。我说我的手还在疼,你反抗得太厉害了。她很久没回复,于是我问你不爱我了么?她说不爱。我说那我明天再去找你。她说你别给我太大压力。我说我才有压力呢,一想到你爸的二十万就觉得你注定要离我而去了。她说那你想怎么办。我说不如我们先生个儿子出来。她说你别这么不要脸好么。我说为了你别说不要脸,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她说她害怕,可能是太久没有恋爱了。
这时妻子推门进来,问我怎么还不睡。我慌张的关掉聊天窗口,把电脑合上,说马上就睡了。她把电脑拿过去,说快点睡吧,明天不是还要出车嘛。我靠着床头的身体滑下来,缩进被子里,等她把门合上,脚步声踏踏往客厅里去。
我又在手机上登录,跟女孩说别想这么多了,事情到最后总能解决的。
是的,总会有个结果。我一点也不担心,在经历过那些身处其中时仿佛觉得要活不下去而我终究没有死掉的事情之后。只要还没死,就没什么可担心的,要是死了,就更轮不着我来担心。我闭上眼睛尝试入睡。时间还早,各种声音混杂成一种无法分辨的、如耳鸣般的频率忽远忽近地传来,不时被楼下飞驰而过的汽车轰鸣冲散。我想象着马路上的场景,大货车开着刺眼的车头灯,重叠着路灯软弱无力地洒下的橙色灯光,所过之处扬起夜雾一样的灰尘。忽然我听见一声巨响,随后有人的惊呼。我起身出去,妈妈和妻子已经趴在阳台上往下望。我也趴在他们旁边,张望着马路上乱成一团的车祸现场。稀落的行人驻足观看,有人惊叹车子被撞毁的部位,有人好奇地低头看车厢里的人,一个女孩捂着嘴靠在一个男人怀里……不知道有没有人打电话,警车和救护车要多久才会到达。
“你出车要小心点啊,特别是在高速路上。”我们离开阳台,妻子心有余悸地说。
我唯唯诺诺,和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不再装模作样地躺在床上,扮演一个为了家庭奔波而疲倦不堪的临时角色。
妻子似乎对我起了疑心,中午我出门之前,她说:“早点回来哦,不要在外面找别人。”我说:“怎么会呢,做完事就回来。”
我当然会做完事就回来。
冷空气南下,气温下降,天空中灰色的云层一点缝隙也没有。隔着车窗,所有会摇动的事物都被刮得东倒西歪,像刚刚打完架的女人的头发。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我自己从汽车站找到她家,在附近找了个网吧打游戏,然后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在她楼下路边的一棵树下,蹲着抽烟等她。在等她的过程中,我觉得应该去买一束花,再怎么说今天也是她的生日(她说她不要礼物,只要见到我)。我沿着马路走了一小段,没找到花店,只看到一家开在中学门口的礼品店。我进去看了一下,买了一只小小的水晶鞋,透明的鞋子里分散着一些闪闪发光的金银亮屑,像琥珀里被封存的昆虫。
我把包装好的礼物放进外套兜里,衣兜鼓出来一团。回到她楼下,正好看到她从拐角走过来,在回来的路上顺路买了菜,几个颜色不一的塑料袋拎在手里。我突然感到有些伤感,脸上却仍旧拉扯出无赖的笑,从她手里接过冰冷的塑料袋。
我们上楼,开门,换了鞋子进厨房做饭。她还买了一瓶红酒,倒在高脚杯里,灯光照着颜色非常漂亮。举起杯子其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我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伴随着有力的规律震动。我掏出来,是妻子打来的。我把电话按掉,喝一口酒,给她夹菜。手机再次响起来,仍是妻子,我又按掉,对对面的她抱歉地笑笑。“谁啊,这么想你?”她调侃着问我。我说:“可能是问我借钱的。”电话又响了,这次是妈妈。我犹豫了一下,接起来。
“你在哪里?”妈妈问。
“跟车啊。”
“你跟个屁车。你以为我还不晓得你那点丑事吗?你老婆已经把你那些不要脸的聊天记录都给我看了!你明天一早给我回来,不然就是不认我这个老妈子!”她的声音很大,怒气冲天。
我挂断电话,把手机关了。她放下筷子,望着我。
“你都听见了?”我问她。
“你说呢?”
像是一种本能,我马上开始编谎话。我说以前有一个女朋友,我为她而坐牢,她却在我坐牢的时候离开了我。还有一个,和我交往了四年之后给我戴了绿帽。因此我对女人、对爱情完全失去信心。现在这个是泡夜店的时候认识的,不小心怀孕了才被迫结婚,其实我不爱她,并且打算等孩子生下来就离婚。
我不知道这些谎话能换来什么,也并没有什么幻想,只是不由自主地,像流水沿着大小沟壑蜿蜒漫漶,不断填充着细节。我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泪眼朦胧,不时吸一吸鼻子,伸手去抓她的手。她躲开我的手,离开饭桌,走进房里,把脸埋在枕头里哭泣。我也跟进去,坐在床边,看着她肩膀在昏暗中微微抽动,发出被枕头堵住的沉闷呜咽。
她很快哭累了,静静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连呼吸也没有。过了许久,她把鞋蹭掉,背对着我拉过被子盖上。我仍在床边坐着,没有说话,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不知道她睡着了没有。我继续等待着(不知她是否也一样),却什么也没有等到,于是我起身,轻轻替她合上房门。
我回到桌旁坐下,喝光我和她杯子里剩下的酒,把还没怎么动过的饭菜都收进冰箱里,又把一片狼藉的厨房收拾干净。然后我坐在沙发上抽烟,盯着房间的门,盼望着薄薄的门板后面传出响动。然而什么也没有。我犹豫着是在沙发上过一夜还是进去躺在她声旁。
抽完最后一根烟,最后一根,夜已经很深了,屋子里十分安静。我没有躺下,身体往下滑了一点,头靠在柔软的沙发背上就睡着了,直到天亮。窗户透进微光,她还没有起床。我揉揉酸疼的脖子,没等天完全亮起来就离开了。
我没有等第一班公车,而像一个晨练的老头,缓慢地往汽车站的方向走。路边有卖早餐的推车小摊,摊主精神百倍,在蒸腾的热气中充满渴望地望着过往早起的行人。虽然对我而言这是一座陌生的小城,但我没有一点新奇的感觉。冷清的街道上稀落的行人也没有向我投来欢迎的目光,仿佛我是他们日常生活中熟悉到不值得留意的琐碎事物。道路通向远处,静静的,被脚步踏响。跑步的中学生,清扫街道的环卫工人,刚刚值完晚班准备回家睡觉的护士,某一间屋子里比所有家人都起得早的正在准备早餐的家庭主妇……一种朴素的生活,我突然想。静静的,像在夏日短暂的暴雨里,往一圈一圈涟漪密布的池塘里扔下一颗石头,什么也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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