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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狼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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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5 17:24:2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狼谷口
     □李剑鸣
我舅舅马二和尚死于1989年冬天。我舅舅死前一天,狼谷口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雪花铺天盖地,整整下了一天一夜,气温骤然下降,把堂屋里的酸菜缸都冻裂了。我的舅舅马二和尚坐在炕上,透过窗户纸破开的小洞,看着一尺余深的积雪,脸上浮出一丝微笑。
火盆里的火烧得很旺,外婆坐在炕上缝补旧衣裳,边缝边抹眼泪,说:“二子,今年就莫去了唦,你每回一钻山,我这心就跟着哆嗦。”
马二和尚摸了摸剃得乌青的头皮,从火盆里扒拉出一颗烧得焦黑的洋芋,在手里颠着剥了皮,咬一口在嘴里边吸气边嚼。
外婆叹了口气,接着说:“莫去了,过了这个冬,我就托人给你寻媳妇……”
我舅舅傻呵呵地笑了笑,说:“娘哎,你该吃吃,该喝喝,我的事,你就别管了。”
外婆眼睛一瞪,说:“我不管?我不管谁管?我要哪日无常了,怕是都睡不踏实,刨开墓堆子,就来惹你泼烦了。”
我舅舅哈哈大笑,说:“那你不成了犯丧了?到时候即便我答应,咱这庄里人也不答应呐,请了阴阳来收你咧。”
“我不怕!”外婆扔下手里的针线,说,“我一不祸害牲口,二不糟害人,我怕啥?!”
我舅舅看到外婆来了气,忙赔笑,说:“对对对,娘你说的是,我就听你的,过了冬啊,就寻媳妇。”
外婆不依了,穿鞋下炕,说:“不等过冬,村口那老黄家的丫头我就看着好,我这就去说去。”
舅舅赶紧拦住外婆,说:“娘娘娘,你这哪能说风就是雨呢,哪有自己亲娘上门说媳妇的,还不让人笑话?等过冬,过了冬啊,咱寻媒人上门去提。”
我外婆拗劲上来,任舅舅怎么拦也拦不住:“哼,过冬?哪一回说起寻媳妇,你不是推三阻四的?过了冬,怕是就没我了,不行,我现在就去。”我外婆说完,胳膊一甩,挣脱了舅舅拦着的手,气鼓鼓地出了门。
外婆这次提亲并没有成功,老黄抽着烟锅,一五一十把舅舅数落了个没完。舅舅不务正业,庄稼也懒得打理,整日里扛着猎枪钻山入林,这样的人,谁敢把闺女许给他?外婆哭丧着脸从外回来时,我舅舅嘿嘿地笑了。
外婆二话不说,从门扇后头抽出一把篾刀,把墙上挂着的猎枪取下来,乓地往杉木枪托上砍下去。舅舅见状,倏忽从炕上跳下来,一把拉住外婆的手,说:“娘,等这次回来,我就给你哄个媳妇进来,庄农户咱还不要,我要寻城里的咧。”
外婆坐在炕沿上,喘着粗气,目光瞅向院外苍茫的群山,喃喃地说:“你啥时候才能有个正经呢?”
舅舅讪笑:“这回一定争气,争气。”
“争气?”外婆说:“前几年说去新疆,就要争气,结果呢?一分钱没拿回来,反倒抱了一窝狗来!”
舅舅低头不语。多年以来,这是他心情最好的一天,也是他和外婆说话最多的一天。自从我外爷出事以后,十五六的时间里,舅舅和外婆所说的话拢共加起来,也没有今天说的多。
我外婆起身去做饭。所谓的饭,就是烧熟的洋芋,外加一罐油茶。我外婆从地窖里去挑洋芋,不是所有的洋芋都适合当饭来吃。外婆挑洋芋的经验是,个大,皮皲,模样周正。洋芋皮皲裂,是因为里面含粉儿多,粉儿就是淀粉,吃了管饱,胃不泛酸。我舅舅从炕柜里取出一只碗,碗里盛着炒好的油面。我舅舅把茶罐子煨在火上,滴入几滴清油,待油冒烟,就把早已准备好的茶叶下进茶罐子里,用茶棍快速翻搅。茶叶瞬间由乌青变成金黄,我舅舅在茶罐里添上水,同时用筷子蘸一些油面加进去。等水滚了起来,舅舅拎起茶馆把油茶糊糊沏进两只玻璃茶杯。这油茶粘稠如粥,再就上几棵洋芋,就是外婆家冬天里的一顿午饭。
狼谷口的冬天奇冷。冬天一来,大雪封山,口里的人几乎两三个月没法出门。没法出门的狼谷口人像冬眠一样,把土炕烧热,就在这炕上睡过整整一个冬季。等待春天来了,积雪融化,才开始新一年的劳作。
我舅舅是狼谷口唯一一个在冬天的深山出没的人。舅舅吃罢饭,披上我外爷留下的那件破皮袄,站在院子里伸个懒腰,说:“嗬,好大的雪哟!”我舅舅从屋梁上解下一块猪肉,给后院的四条大狗喂了食,就牵着它们出门了。临走前站在门外,说:“娘,你能不能给烙几张饼呀。”
外婆说:“你当真又要去?”
舅舅说:“明日动身。”
外婆不再说什么,叹口气进了厨房。
舅舅牵着四条大狗走在狼谷口的山路上。狗们兴奋得撒着欢儿,而我的舅舅,也吹起了口哨。舅舅从谷口一直绕到山梁上,因为常年钻山,这冰天雪地的山路对舅舅来说,根本不值一提。舅舅走了约莫一个钟头,翻过山梁,进了一道深山沟。沟脑里有一口水泉,水泉此时汩汩地往外躺着水,水里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快走近水泉时,舅舅放缓了脚步。他看到水泉周围有无数硕大的脚印,这脚印足有一尺来长,比大马瞎熊较瘦,但比人的更长。几条大狗这时也发现了脚印,早已狂奔过去,循着脚印追了出去。
舅舅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果然是它!舅舅舒了口气,坐在泉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点起一锅烟来抽。昨天夜里,他就听到了那个声音。这声音悠远而悲怆,舅舅立刻就知道,时隔十几年,它终于出现了。在这之前,舅舅一直以为它已经死了,或者迁徙到了别的地方。前两天舅舅还在想,今年要不要去钻山呢?这十几年来,他每次满怀希望而去,却屡屡失望而归。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它居然毫无预兆地出现了。舅舅昨天听到它的叫声时,曾兴奋得差点大叫起来,躺在炕上竖着耳朵一宿没有合眼,现在他的双眼有些发红,但是眼睛却闪着亮光。它来了,它终于来了!
但,它是谁?舅舅并不知道。他甚至从来没有见过它。但是舅舅曾听过他的叫声,不,确切地说,是外爷向他描述过它的声音。大约十五年前,也是在这间小屋里,我那十多岁的舅舅从睡梦里被外爷推醒。外爷压抑着满心的兴奋,说:“听,你快听!”
舅舅迷迷糊糊睁开眼,醒了醒神,竖起耳朵仔细一听,除了山谷里簌簌的风声,他什么也没听到。
外爷激动得声音发抖:“听到了么?真真儿的,山谷里,嚎叫,听,像唱戏,像咒骂,像嚎丧,像杀猪……”外爷打着手势,努力地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句文绉绉的话来形容:“这声音悠远粗粝,仿佛一头狮子的咆哮;又绵长凄恻,仿佛一头绵羊。”
舅舅听到外爷蹩脚的普通话,有些想笑,但看到外爷严肃的样子,强压了回去,又用心去听。听了半晌,舅舅还是没听到,舅舅问外爷:“是啥?”
外爷说:“不知道,以前我常听到这畜生叫唤,但我从来没见过。明日我就去寻寻它的踪迹。”
舅舅说:“爹,带我去。”
外爷说:“睡你的觉,还不知道是啥东西,有危险咋办?”
舅舅说:“我不怕。”
外爷想了想,说:“那你睡,明日早上我叫你。”
外爷点上一锅烟,在黑暗中火光明明灭灭。外爷一宿叹息,黑暗中,舅舅看到外爷面色凝重,仿佛一尊青铜雕像。这个印象在舅舅的记忆中异常深刻,并且,这是舅舅有生之年看外爷的最后一眼。外爷出事以后,舅舅呆呆地坐在村口,眯眼看着远处的山和树林,眼前反复出现的,是那个深夜里外爷青铜雕像一样的身影。
舅舅打小喜欢打猎,从四五岁起,就跟着外爷日日钻山。那时候外爷手头没有猎枪,于是自己动手,花大半个月时间造了一把弩弓。这把弩弓到现在还挂在外婆家物阁间里的后墙上,上面落满厚厚一层灰土。那时候我外爷背着自制的弩弓,左手牵着一条名叫大黄的土狗,右手拉着我那乳臭未干的舅舅,在狼谷口附近的深山野林里浪荡。狼谷口是一大片原始森林,在秦岭山脉和岷山山脉的交界处,常年气候潮湿,山大林深,经常有野猪,狼,大马瞎熊等动物出没。我外爷警觉地东走走西看看,稍有动静,即刻伏下身子潜进莽丛中,随时准备扣发弩弓。据说,我外爷曾用这把弩弓射杀过一头两百多斤重的野猪。
我外爷一家是1961年搬进狼谷口的。1961年之前,我外爷在县城某个村子当干部。那时候村里养出了一口全国有名的大肥猪,毛重两千多斤。这事轰动全国,甚至有人为此写了首诗:
肥猪赛大象,
只是鼻子短,
全村宰一头,
足够吃半年。
我外爷看到报纸,一把拍在桌子上,怒道:“娘的,连脸都不要了,饿死了这么多人,居然还肥猪赛大象,赛他娘个脚!”我外爷说完,当天夜里就给市长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发出去半个月以后,一天早上,我外爷来到公社大院,远远就看见几个陌生人坐在屋里和村长支书谈话。我外爷心里一喜,心想总算有人来治这帮王八蛋了。过了半晌,有人找到我外爷,说是上级派来工作组的同志,要了解情况。我外爷进了屋,工作组的同志递给他一叠材料。我外爷一看,立马头就发了。这是一封举报信,举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外爷瘫坐在椅子上,一时大脑一片空白。举报信上是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他现在百口莫辩。
这时,工作组的同志笑眯眯地对外爷说:“组织上本着保护老同志的原则,决定让你下基层支援大跃进建设……”
外爷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没有说话。
村支书拿出一张地图,地图上标着无数的红点儿。工作组的同志抿着嘴下唇包住上唇,做出悲戚的样子,说:“这些地方,任你选一个。”
外爷随后伸出食指随便一戳,就戳到了这个叫做狼谷口的地方。
“狼谷口是本县最边远偏僻,也是最穷的村子之一。”有人提醒外爷。
外爷铁青着脸,态度坚决:“就去那儿,感谢组织!”
外爷一家就这样来到了狼谷口。外爷来到狼谷口以后,前几年并没有去打猎,而是花时间给自家造了一院房子。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风潮席卷了中国每一个角落。每每有运动来时,我外爷就作为村里唯一一个黑五类份子,戴着高帽子在村里游行。狼谷口虽然地处偏远,但是整人的花样却不必别处少。积极分子们挥着牛鞭抽打着我外爷干瘦的身子,这副身子骨在来狼谷口之前白皙细腻,现在却已变成了粗糙黝黑的颜色。皮鞭每抽一下,我外爷浑身随之一个哆嗦。如果不是村支书照顾,我外爷怕是早就丧生于文化大革命热潮当中的偏远山村狼谷口了。那天夜里,村支书悄悄进了家门,对我外爷说:“老马哎,好汉不吃眼前亏唦;以后开会之前看我给你使个眼色,你老早就进山去躲躲,少挨一顿是一顿呒。”我外爷感激地点点头。
此后我外爷开始了漫长而无聊的游荡生活。我外爷像一缕幽魂,在狼谷口附近的深山里躲躲藏藏,天黑透了才敢回家去。在这种漫长的而无聊的孤寂当中,我的外爷开始没事找事。先是劈柴。狼谷口植被茂盛,到处都是柴火。一个月下来,家里成堆的柴禾已经堆积成山,一年都烧不完。渐渐的,狼谷口深山里的死一般的寂寥让外爷觉得厌倦,他开始带上舅舅。舅舅贪玩,经常去撵野兔,这让外爷很担心,怕他被毒蛇咬伤。可是舅舅毕竟能陪外爷说说话,打发一路的孤寂。因为这种担心,外爷也就跟着舅舅一块撵兔子,渐渐的,我的外爷迷上了打猎。
迷上打猎的外爷养了条狗。这条叫做大黄的黑五类走狗,因为与外爷同流合污,没少受村里其他狗的欺负。这时候,大黄跟外爷一样,总是夹着尾巴,能躲则躲,躲不过撒腿就跑。尽管这样,它的身上还是经常有被群狗撕咬的伤痕。大概正是因为这种处处受人欺负的压抑无处宣泄吧,总之大黄见到野物,就像见了仇人似的,拼了命地追逐,扑杀。没过多久,大黄就完成了从一条土狗到一条优秀的猎犬的转变。跟着蜕变的还有我的外爷和舅舅。我外爷从一个书生变成了一个典型的猎人,壮实的身材,黝黑的熊样,粗哑而有力的嗓音。与此同时,我的舅舅也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山区野少年。
我外爷第一次打到的猎物是一只野兔。那时候我外爷端着弩弓,准头还不是很好。我外爷和舅舅躲进深草从里,死死盯着不远处一个兔子洞。知道太阳西斜了,才有一只野兔慢悠悠地从洞里出来。我外爷扣发了弩弓,可是并没有射中,箭簇钉进了乱草丛里。兔子先是一惊,站在原地四处瞅瞅,没有发现异常,才放松了警惕。这时候我外爷已经第二次拉上了弩弓。这一次,外爷沉住气,慢慢扣发弩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箭簇只射中了兔子的后退。兔子正要逃进洞里时,一旁的大黄闪电一般蹿了出去,一口咬住了它的脖子。
外爷拎着第一次收获的猎物,高兴得像个孩子。随着政治运动越来越激烈,我外爷躲在深山里的日子也渐渐多起来。每次钻山回来,外爷腰上总是挂着些猎物,野鸡,野兔,或者獾猪。外爷有时会把猎物分给村长一些,这样他在狼谷口的日子才会好过。
外爷打猎有个特点,即便被弩弓射死或者大黄咬死的猎物,外爷上去都会先补上一刀。外爷这一刀会精准地刺入猎物的眼睛,与此同时,舅舅就会发现,外爷半闭着一只眼,翘起半边嘴奇怪地笑起来。这个表情曾让舅舅有些隐约的害怕,舅舅看到外爷咬着牙将寒光闪闪的利刃插入猎物的眼睛,那一刻外爷仿佛变了一个人。
在外爷近十年的打猎生涯中,最让他津津乐道的,无疑当数猎获那头野猪了。那是1975年冬天,外爷带着舅舅走在满目枯黄的狼谷口山林里,大黄跑在最前头巡视。突然,大黄急切地吠叫起来。从大黄的叫声可以判断,这肯定是个大家伙。外爷拉着舅舅飞奔起来,走近了,就发现浑身是血的大黄正在山坳里和一头野猪撕咬。外爷躲在十几步开完,瞄准,然后扣发弩弓。箭簇射入野猪的身体,野猪发狂似的横冲直撞。那支箭深深嵌进了野猪的后颈上,然后因为皮厚,野猪并没有倒下。大黄突然看懂了似的,借势一个前扑,一口咬住那支箭,拔了出来。与此同时,野猪脑袋猛地一顶,锋利的獠牙插进了大黄的侧肋。箭头被拔出身体的瞬间,野猪顿时鲜血四溅,而大黄的伤口上,也在汩汩冒血。野猪和大黄又对峙了一会,因为失血过多,野猪渐渐体力透支,趴在了地上。外爷一个箭步上去,一刀插进野猪的眼窝。
我外爷拔出腰刀插入野猪眼窝的那一刻,脸色苍白的舅舅浑身一个哆嗦,他又看到了外爷脸上狰狞的笑容。外爷一手叉腰,站在猎物前,豪迈得如同一个将军。他朗声朗气地给我的舅舅发号施令:“回家去,叫几个人来抬野猪!”
舅舅说:“他们来了会斗你。”
外爷说:“我就不信!快去。”
舅舅一路小跑,待他气喘吁吁来到家里时,屋门却是关着的。舅舅叫:“娘,娘,爹打到一头大野猪,叫人去抬呀。”
外婆在里面慌慌张张地说:“等等,就来,就来。”
咣当,门开了。外婆打开门后,舅舅看到村长坐在炕沿上,脸色微微发红。村长用仇恨的眼神瞅一眼舅舅,舅舅竟然一时惊慌得忘了要说什么。
“火急火燎的,做啥呢嘛。”外婆抱怨说,却不拿眼去看舅舅,眼神躲躲闪闪的。外婆找了手巾,要帮舅舅擦脸上的汗,舅舅躲开了。舅舅去灶房里,揭开水缸,舀了一马勺凉水咕咚咕咚灌进肚子,转身又往深山里跑去。
那时候,舅舅是隐约知道了些什么的。舅舅恨死外婆了。见了外爷,舅舅就把事情一股脑儿地告诉了外爷。外爷一听,瘫软地坐在地上,眼神立马就变得灰暗了。外爷闷头一连吸了好几锅旱烟,因为吸得太猛,外爷有点晕。外爷嗷嗷地呕吐起来,鼻涕和眼泪扯着线儿往地上掉。外爷吐完,突然拿起腰刀,一刀一刀往死去的野猪身上戳去。外爷把猪鞭割下来,在地上用腰刀剁成肉酱,一提溜扔进了杂草中。
天快黑时,外爷背着受伤的大黄往回家走去。大黄伤势很重,外爷用针线在它身上缝了几十针。奄奄一息的大黄再也不能出去打猎,外爷守着大黄在炕上猫过了整整一个冬天。冬天过去,大黄却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那之后外爷很少再出去打猎,也没有再跟外婆说过一句话。到了1976年,中国发生了三件大事。外爷从报纸上看到这些惊天动地的消息时,开始坐立不安了。外爷像个木偶似的,终日坐在炕上,眼神迷离,一声接一声地叹气。有一次,他摸着舅舅的脑袋,说:“二子,毛主席过世了。”外爷眼里含着泪花,脸上却带着一些苦笑,而额头上那道被批斗时揍出的伤疤,由青变紫。舅舅不明白外爷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天要变了。”外爷从透过窗户纸上的破洞,望着狼谷口上空阴沉沉的天,幽幽地说,“刮风还是下雨,谁知道呢?”
“听到了么?”1976年那个寂静的深夜,外爷问舅舅。
舅舅什么也没有听到,但是他却点了点头。那之后,舅舅又沉沉地睡了过去,等着第二天一早,跟着外爷进山,去寻找那头在深夜里叫唤的神秘的大家伙。天亮以后,当我的舅舅睁开眼时,外爷早已经不在了。外爷留给舅舅的最后一句话说:“快睡吧,快睡,天就要变了。刮风还是下雨,谁知道呢?”
舅舅不顾一切地冲进深山里寻找外爷。舅舅边走边喊:“爹,爹……”最终,舅舅在沟脑的水泉边上找到了。确切地说,舅舅找到的只是外爷随身的一些东西。弩弓,烟锅,腰刀,衣服,裤子,鞋,甚至还有裤衩。外爷所有的东西都几乎都在这里,但独独不见他的人。
外爷就这样消失在了狼谷口广袤的原始森林里。事后狼谷口人堆外爷的突然始终做了一些无端的猜测:一,外爷被野兽叼走了;但是整整齐齐放在泉边的衣服作何解释呢?野兽不可能把外爷剥光了再吃。初非外爷是在泉里洗澡。可是,零下十几度的严寒,脱光在野外洗澡,这种说法太荒唐了。第二,外爷被台湾的飞机劫(接)走了。外爷作为黑五类份子在文革期间受到各种批斗,狼谷口人有理由怀疑,外爷是个潜入人民群众中间的奸细。临走前,外爷在苍茫的晨雾中望一眼不远处豆大的村庄,他反感地扒掉自己身上所有的东西。这些浑身上下的牵挂,对外爷来说是一种累赘。三,外爷疯了。外爷因为常年打猎,加上我们家族特有的孤傲和沉默,让外爷成了一个彻底的自闭症患者,他脱掉衣服,一丝不挂地跑进狼谷口的深山野林。以上几种猜测在舅舅看来都只是捕风捉影。舅舅觉得,外爷一定还活着,或许某一天,外爷就会突然回来,带上他一起,在广袤幽深的森林里奔跑,像野兽一样地奔跑。所以在外爷失踪以后,我的舅舅背着弩弓,开始了他的打猎生涯。
舅舅没有外爷那样好运,他在狼谷口的山林里游荡的那几年,自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大黄在外爷失踪以后,终日萎靡,不吃不喝。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里,舅舅听到骨瘦如柴的大黄在深夜里发出狼一样的嗥叫,这嗥叫婉转凄绝,持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当舅舅起来时,大黄已经浑身僵硬,冰冷如铁。
外爷失踪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舅舅也不再跟外婆说话。有一天,舅舅钻山回来,累得浑身瘫软,一头扑在炕上就呼呼大睡。舅舅睡醒以后,外婆端来糊糊汤,看着把汤喝得呼呼地响。
“跟你爹一样,”外婆突然说,“你爹要不是打猎……”
“我爹要不是打猎,兴许现在还活着。”舅舅反唇相讥,他把打猎两个字咬得很重。
外婆突然脸色变得很难看,半天没有说话。外婆瞅了瞅中堂上外爷的灵堂,黑白照片上的外爷似笑非笑地瞅着门外的远山。
“如果不打猎,”外婆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你爹在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几年,就没了。你们马家人,个个争强好胜,骄傲得像匹儿马子。村长若不把支开你爹,你爹死也不会低头,我能有啥办法?”
舅舅冷笑一声,说:“对,你做的对呀。”
外婆又瞅了瞅照片上的外爷,说:“他何尝不知道,村长会平白无故地对他好?你爹心里亮堂得很,也清楚得很。你爹不瓜,瓜的是你。”
舅舅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懊悔地用拳头擂着自己的脑袋,又抓起头发,痛苦地撕扯。
“你该寻媳妇了,”外婆平静地说,“寻上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舅舅站起来,浑身突然瘫软无力,仿佛身体里有东西正在塌陷,塌陷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那次谈话之后,舅舅决定外出打工。舅舅去了新疆,临走前对外婆说:“娘,等我挣了钱,让你享福。”
外婆说:“只要你好,我就是享福。”
舅舅俏皮地挤挤眼,说:“来时给你领个新疆媳妇。”
舅舅是在1985年春天去新疆的,那之前他已经只身在狼谷口的山林里游荡了近十年。十年来舅舅一直想弄清楚,外爷失踪之前的那个夜晚听到的声音是什么,但是舅舅终于失望了。舅舅在新疆呆了两年,两年后,也就是1987年年底时,他回到了老家狼谷口。
可是舅舅并没有如自己说的那样,为外婆领回一个儿媳妇来,而是抱回了一窝小狗。舅舅似乎比以前更沉默了。外婆在村口接他,欣喜地说:“二子,回啦?”
舅舅闷闷地说:“回了。”
“在外头好么?”
“好。”舅舅说。
“外面苦吧?”
“嗯。”
舅舅说完,就打开怀里抱着的那只纸箱子。纸箱子里四条白色的小狗正在酣睡。舅舅伸出手指去逗弄它们,外婆的脸色不大好看了。
“路远迢迢,带狗来做什么?”
“不做什么。”
“挣了多少钱?”
舅舅指指小狗:“全在这儿了。”
“出去两年,就弄回来这几条畜生?”外婆质问。
舅舅瞅了外婆一眼,外婆仿佛从舅舅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叹息一声,走开了。
这四条小狗,是舅舅临回来前,花掉所有积蓄,从一个俄罗斯人手里买的。那人告诉舅舅,这是外国猎犬,能咬死野猪,甚至大马瞎熊。听到这个,舅舅动心了。舅舅毫不犹豫就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纸钞,递给那人,抱回了这一窝小狗。
那段时间舅舅除了逗弄小狗,就是蒙头大睡。半个多月后的一天,舅舅从谷外回来时,肩上扛了一杆猎枪。外婆仿佛什么都明白了似的,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在舅舅专心养狗的那段时间里,我曾去过一次狼谷口。那时候我还小,对这个终日里虎着脸一言不发的舅舅充满了畏惧。妈妈有时候会问问舅舅,外出两年的情况。舅舅对此只是嗯一声,或者哼一声作答。没人知道舅舅在新疆的两年里发生了什么,只是舅舅比以往更沉默了。外婆把这种沉默归咎于我们家族特有的孤傲,她曾对我妈说:“你们马家人,都这个样!”
有一次,我看着狼谷口幽深的山林,突发奇想地问妈妈:“这山里有狼吗?”
妈妈笑了,说:“现在还哪里有狼?”
这时,一旁的舅舅冷笑一声,反问道:“狼谷口狼谷口,没有狼还叫狼谷口吗?”
我说:“舅舅,你见过狼吗?”
舅舅眼睛里闪着亮光:“何止见过。”
从那之后,我和舅舅偶尔会说几句话,大多数时候是我问他答。比如,我问:“这是啥狗?”
舅舅说:“外国狗。”
“外国狗有中国狗厉害吗?”
舅舅说:“那当然。”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舅舅突然停下给小狗梳毛的手,侧着脑袋问我:“你知道什么叫BB机吗?”
我茫然地摇头。
舅舅笑了,说:“你好好念书,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舅舅你去过外地吗?”那时候,在我眼里,外地是个充满神秘的地方,所有美好的地方,我都把他们统称外地。
“嗯。”
“外地好吗?”
舅舅想了想,说,“好。”顿了顿,又接着说:“外面再大,终究还是没咱狼谷口好啊。狼谷口所有的野兔,野猪,大马瞎熊,想打就打……你外爷是狼谷口最好的猎手……到了外面,你就成了野兔,野猪……”
我看到舅舅神色黯然,突然就没了兴致,跑一边玩去了。多年以后,当我扛着猎枪游走在狼谷口茂密的森林里时,舅舅的这番话突然就被我记起来。
暑假结束时,我和妈妈离开了狼谷口。临走前,我对舅舅说:“舅舅,等我长大了,你要带我去打狼呀。”舅舅咧咧嘴,露出一个欣喜的微笑。这时,妈妈狠狠拽了我一把,我回头看时,只见妈妈用仇恨的眼神狠狠剜了舅舅一眼。舅舅像触电似的,顿时脸色苍白,嘴唇哆嗦个不停。
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我的舅舅。
1988年冬天,舅舅突然托人捎来一只坛子。揭开盖儿,爸爸欣喜若狂地叫了一声:“是熊掌!”
那时候,舅舅猎到了一只大马瞎熊。整整一个冬天,舅舅带着他的四条猎狗在狼谷口深山里游荡。舅舅足蹬马靴,肩扛猎枪,俨然一副老猎手的模样。那时候的舅舅跟我外爷长得越发地像了:同样消瘦的面孔,同样黑红的皮肤,同样如鹰鹫一样尖锐的眼神,还有同样如鸡爪般干枯的小手。不同的是,舅舅肩上扛着的,是一杆亮锃锃的猎枪。舅舅的黑皮马靴踩在狼谷口山林里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呲噌呲噌的声响。
舅舅的四条猎狗分别叫做武大,牛二,张三和李四。猎杀那条大马瞎熊时,它们刚满一岁。这是四条壮硕的家伙,高个头,四肢粗壮。它们有三条四处搜寻猎物,另一条在舅舅身边二三十米的范围内。不可否认,它们有着相当好的打猎天赋。
那个中午,当舅舅开枪打死一只獾猪后,正准备带着猎狗们回家,就听到远处三条大狗狂吠起来。舅舅抬起头,看到无数惊起的野鸟慌不择路,在密林深处跌跌撞撞。舅舅顿时来了精神,一路狂奔。一头巨大的大马瞎熊正背靠一棵大树,它的前面,四条猎狗正从四个方向轮流发起攻击。大马瞎熊左躲右闪,早已露出疲态。猎狗们步步紧逼,容不得它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舅舅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猎犬和大马瞎熊搏斗。他把本来已经瞄准的枪口倒扣下去,提在手里,摸出一根纸烟,点上。舅舅一边慢慢地吸烟,一边眯着眼欣赏猎犬和大马瞎熊搏斗。张三跳起来,要咬大马瞎熊的脖子,却不料大马瞎熊一个侧身躲了过去,同时挥起熊掌扇过去,张三被扇出几丈远,怪叫一声,白色的被毛上立刻出现几条红色的血道道。大马瞎熊站起身子,比舅舅高出大半个身子。武大一个佯攻,大马瞎熊又是一巴掌挥过来,武大轻巧地躲开了。与此同时,李四闪电般跳起来,一口咬住了大马瞎熊的肚皮。肚皮是大马瞎熊的软肋,大马瞎熊吼叫一声,随之身子一甩,肚皮上就被李四拉出一道豁口。猎狗们不再攻击,只是轮番佯攻,大马瞎熊终于发怒了,笨拙地追着猎狗们跑。大马瞎熊一跑,肠肚就哗啦流在了地上。大马瞎熊低下身子,熊掌揽着流了一地的肠肚,想把它们塞回肚子里。这时候,猎狗们又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
舅舅在一旁看了半天,突然觉得兴味索然,就抬起枪口,瞄准了大马瞎熊的脑袋。随着一声枪响,大马瞎熊的半个脑袋骨肉横飞,鲜血四溅。大马瞎熊惨叫一声,如一座大山一样倒在了地上。舅舅慢慢出了口气,他眉头紧皱,呆呆地看着地上大马瞎熊血淋淋的尸体。
舅舅在猎杀了那头大马瞎熊以后,曾带着他的四条猎狗拍过一张照片。多年以后,当我无意间看到这张照片时,突然发现,舅舅的猎狗,正是一种叫杜高的猎犬。这种狗来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阿根廷,一个叫做安东尼奥·瑞斯·马丁那兹的人用多种优秀斗犬的基因杂交培育而来,专门捕杀美洲豹和美洲狮。照片中的舅舅站在狼谷口的一面山坡上,抬头望着远山,仿佛在沉思,或者回忆。四条浑身雪白的大狗吐着舌头,在他的脚下像待命的战士一样,等待他发号施令。照片背面的日子,是舅舅猎杀大马瞎熊的第二天,但是舅舅的眼神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落寞和伤感,丝毫没有我想象当中的兴奋和狂喜。
2003年,距离舅舅死去已经十五个年头。那时候的狼谷口地下勘探出了大量的金矿,无数的采矿公司像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占据着狼谷口的各个山头。原先的狼谷口村人,被当地政府统一迁徙在了别处。也许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吧,我毕业回来,恰好被分配在了矿山。矿山上的日子无聊透顶,除了吃饭,大多数时间只能睡觉。偶尔也会喝酒或者赌博,但我对此并没有多少兴趣。我喜欢闲时在山里四处走走,比如,去舅舅的墓地。
舅舅死后,狼谷口人把他埋在了一个山沟里。外婆把灶房里擀面的案板拆了,把铁丝烧红在上面烫了几个字,作为舅舅的墓碑。十五年后,当我找到那片荒冢时,墓碑早已没有了踪影,而坟丘也成了一个长满杂草的小土包。如果不细看,恐怕根本就认不出来这是一座坟墓。坟墓不远处,几台挖掘机发出巨大的轰鸣,日夜不休。以往茂密的森林早已被砍得精光,山上到处都是机械撕开的口子,裸露的黄土触目惊心地暴露在我的眼前。在狼谷口矿区,看着满目疮痍的狼谷口,我时常想起我外爷和舅舅打猎的情形。
同时,我的心情失望到了极点。少年时那些飞黄腾达的梦想,到现在就像狼谷口的密林一般,已经被现实这台巨大的机械吞噬得一干二净。在矿区里我终日萎靡,除了每个月三天休假回家时才会有些精神,其他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一条冬眠的蛇。毕业之前,我做梦也想不到,我未来的生活,会是这种一潭死水的日子。这种时候,我经常会想到舅舅。一想到舅舅那些颇具传奇色彩的打猎故事,我浑身立刻血脉贲张,感觉有使不完的劲儿。
不多久,我和矿区的一个女孩恋爱了。那个女孩叫李丽,黑黑瘦瘦,脸上有一些隐隐的雀斑。李丽是那种爱自说自话的人,和我在一起,总要尽量显示自己的幽默,但是往往这幽默没有效果。每次讲完一句话,都是她在那里自顾自地乐,边乐边看着我,于是我只好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我感到无趣,但又没办法阻止,那就只好躲。不难想象,我以后的生活如果跟这么一个女人在一起,那我肯定要自杀。可是没有办法,我感觉我的生活像一条河,总是在流动,但是至于流向哪里,是拐弯还是抹角,我都毫无办法。我被巨大的水流冲击着往前走,好像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我只跟着走就行,别的压根就没我的事儿。
说到李丽,不得不说说黑炭。黑炭是我进狼谷口矿区以后买的一条小土狗,因为在矿区的日子实在无聊,连看电视都是奢侈的,几本翻烂了的小说也根本提不起我的兴趣,于是,养狗就成了我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我每天在厂区大院里逗狗,有一天,李丽走过来,摸摸黑炭的脑袋,问我:“这狗叫啥?”我告诉了她。此后她每天都要来跟黑炭玩。渐渐的,我们就谈起了恋爱。不多久,我从宿舍搬出,找了间堆杂物的空房,就和李丽住在了一起。我年富力强,每晚都要搞点活动。每当我和李丽做爱的时候,黑炭就会从床底下的小窝里爬出来,站在脚地中间看着我们两具赤条条的肉体交媾。它对这个表示出很大的兴趣,并且,从它的眼神里我发现它充满好奇。李丽很反感这种被盯着的性交,她说这感觉像拍A片,我对此不置可否。当然,有时候我觉得,它可能会懂得,作为一个人的痛苦。在旁观者的位置,它对这痛苦看得更清楚一点:在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一具具硕大的生殖器,无耻地挺立在这个世上。
后来我带李丽去了我家。然后,我爸妈就开始张罗我的婚事。对于婚事,我是想反对,可是找了很久,我也没有找到能站住脚的理由。对我来说,是既怕又想地期待着同时排斥着结婚。这矛盾很要命。我想结婚是因为,这样也好有个归宿,有时候我感觉爱情让我很累,不想再折腾了。换句话说,如果结婚,以后我就有了固定的解决问题的对象,这能让我有极大的安全感。我怕结婚是因为,这对象是李丽,一个微胖而且没什么情调的女孩;她就像一根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我的生活本来乏味,如果再加上这么乏味的一个人,那就等于雪上加霜。当然,我幻想出现奇迹,比如,婚姻生活会有某些我想都想不到的好处。同时我又知道,这奇迹出现的概率几乎为零。更要命的是,我像所有雄性动物一样迷恋着异性的生殖器,从而无法自拔。想到这些我心烦意乱,只好牵着黑炭四处瞎逛。
黑炭长势不坏,浑身的被毛也一天天更闪光。它很机灵,无论走到哪,只要我一个口哨,立马出现。我每天下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遛狗。我牵着黑炭,任由它拉着我四处走,在这期间,它的自由全部由我手里的缰绳控制。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自豪地感觉到,这世界上原来还有一样东西是按我意愿办事的。当然,我并不为此感到欣喜,相反我感到很悲哀。我感觉在我生活里所唯一能把握的,似乎只有一条狗和它的缰绳。那时候我丝毫没有想到,黑炭的存在,对我以后的那次冒险行动,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1989年冬天,我舅舅坐在炕上,焦急地等着大雪停下来。狼谷口远山里的声音对他来说,仿佛一个巨大的磁场,牢牢吸引着他全部的注意力。“像唱戏,像咒骂,像嚎丧,像杀猪……”他想起外爷的形容,可不是吗,现在他听到的,和外爷当年所形容的一模一样。这声音每到夜里就会在舅舅耳边响起,吵得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娘,你听到夜里有啥响动么?”舅舅终于忍不住,问外婆。
外婆皱起眉来思索:“响动?除了老鼠翻箱倒柜,倒再没听到别的。”
舅舅说:“娘你睡得太死了。”
外婆瞅他一眼,说:“我睡的死?我连你在厢房里一晚夕叹几口气,翻几回身都听得清清楚楚!”
舅舅哦了一声。舅舅觉得很奇怪,那么大的嚎叫声,为什么独独只有他自己听见,别人却听不见呢?舅舅用眼神再次去询问外婆,外婆一脸茫然。
舅舅把那把单管猎枪取出来,看到杉木枪托被外婆篾刀看出一道印子。舅舅心疼地摸着枪托,用腰刀把皲起的木屑小心地刮掉。刮掉以后,舅舅掀开皮袄的襟子,用皮革摩擦着那道口子,直到它摸上去光滑如初。尽管这样,枪托上那道淡淡的疤痕还是让舅舅心里别扭了好一阵子。
下午,舅舅找来一把旧犁,把铁铧从犁头上卸下来。舅舅用铁锤把铧敲碎,乒乒乓乓,这冷硬的声响在狼谷口上空飘来荡去。舅舅坐在屋檐下,随着铁锤一次次抡起,尖锐的敲击声一记一记,直直刺入外婆的耳膜。外婆坐在炕上,看着屋外的舅舅干得起劲,她挑了挑额上的白发,脸上的皱纹就越聚越紧,像天上滚动着浓重的乌云。铁铧裂成无数小的铁块,铁块又被敲碎,待它们都像黄豆一般大小时,舅舅停了手。舅舅擦擦额上的细汗,把这些铁疙瘩装进一只葫芦里。这是他自己造的猎枪子弹,这种生铁疙瘩坚硬无比,射什么都毫不含糊。舅舅要好好准备了,他面临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猎物,它可能是一头巨象,也可能是一条巨大的野猪,甚至可能是他从未见过的神秘物种。因为这种不确定性,舅舅要做好充分的准备,以至于在任何一种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时,好随机应变,进退自如。
外婆早已在灶房里烙好了两张大饼。外婆用菜刀在饼上划个十字,饼就成了大小均匀的四牙。外婆从咸菜缸里捞出一些腌制的咸菜,用菜刀平着把咸菜里的水份挤压干,又找来几张报纸,把大饼和咸菜包好。外婆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取出其中一牙饼子,用菜刀豁开,趁着热乎,在里面夹上了一些臊子。
天渐渐黑了下来。狼谷口的夜晚出奇地安静,连雪花簌簌落地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昏暗的油灯下,我的舅舅用破布蘸着清油,把那杆猎枪擦了又擦。枪声泛着柔和的亮光,想着不久之后令人兴奋的打猎行动,舅舅感觉浑身舒畅,他伸个懒腰,眯着眼迷迷糊糊睡着了。这是舅舅最近一段时间睡得最香一觉。因为那个声音的折磨,舅舅总是整夜整夜地失眠。那几天舅舅感觉额头胀痛,似要炸开了一般。甚至有几次,舅舅光着身子走出院子,站在大门外的山坡上,迷茫地瞅着月光下黑压压的群山。当决定再次钻山去寻找那个大家伙时,舅舅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现在,舅舅鼾声起伏。
舅舅是在后半夜离开家的。那时候,舅舅在睡梦中,那个声音突然又在耳边叫起来。舅舅猛地睁开眼,看到外婆正像木偶一样,倚着炕柜呆呆地坐着。外婆说:“回屋睡吧,我没敢叫你。”
舅舅说:“娘,你听到啥了么?”
外婆说:“没有啊,你最近咋了这是,啧啧,神神叨叨的。”
“不可能!”舅舅恼怒地说:“你瞎说,娘,你别哄我,你听到啥了?”
外婆说:“我真的啥也没听到。”
舅舅抓着外婆的胳膊,使劲地摇着,几乎是在乞求了:“娘,你别哄我啊,别哄我。”
外婆说:“娘这么大岁数了,哄你干啥?”
舅舅望着屋顶黑漆漆的椽子和房梁,像在沉思什么。突然,舅舅起身,跪在外婆面前,眼睛里闪着泪。舅舅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娘你听到了,你一定听到了,你别哄我,别哄我……”
外婆想了想,说:“我听到了。”
“真的?”舅舅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真的。”外婆平静地说。清油灯发出幽冷的光,火光在舅舅和外婆的脸上不停地跳跃。
舅舅止住了哭,灰暗的眼神重新发出亮光:“娘,是啥声音?”
外婆说:“跟你听到的一样,你听到的是啥?”
舅舅皱起眉,使劲地回忆着,然后用和外爷一模一样的语调说:“是嗥叫,像唱戏,像咒骂,像嚎丧,像杀猪……是不是?”
外婆叹口气,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
舅舅倏忽起身,穿好皮靴,披上大衣,背上猎枪和干粮。外婆一把拉住他:“二子,黑天半夜的,你要干啥?”
舅舅嘴角露出一个神秘的笑,说:“我去寻我爹。”
外婆愣在那里,嘴巴洞张着。外婆突然觉得舅舅是那么陌生,又是熟悉。外婆分明从舅舅身上看到了外爷的影子,不,确切地说,他就是外爷。待外婆回过神来时,舅舅已经消失在了屋外一片苍茫的白雪中。
舅舅循着声音的方向一直走去。舅舅走得很快,地上厚厚的积雪压根没办法阻止他。几条大狗紧紧跟在舅舅的周围,像四名忠诚的卫士。翻过山梁时,舅舅摁灭了手电筒。这狼谷口的每一条岔道每一个山坳甚至路上每一个坑洼,舅舅都一清二楚。即便摸着黑,舅舅也能轻易地躲开路上每一个塌陷的坳口。距离那声音越来越近了,舅舅有些紧张。他站在原地,熟练地给猎枪里灌上火药和铁砂。大狗们依旧绕在他的周围,寸步不离。随着声音越来越大,舅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舅舅兴奋得喘气了粗气,脸色也张得通红。他想象着,那个神秘的大家伙一旦出现,四条猎狗就会一拥而上,而在此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舅舅走到沟脑的水泉跟前时,那声音却又渐渐远了,越来越小。从声音的方向来判断,那家伙似乎回到了狼谷口村里。舅舅带着猎犬狂奔起来,又从山梁绕回了村子。树林里积雪压断了无数的枝桠,舅舅奔跑时不小心给绊了一跤,鼻子磕破了。舅舅抓起一把积雪敷在鼻子上止血,脚步却并不停下,反而更快了。待舅舅跑回村子时,却发现那个声音又在山梁后头叫唤。舅舅有些气恼,他骂一句粗话,继续往山梁后头奔去。这一夜舅舅来来去去奔跑了三次,那声音却好像跟他捉迷藏一样,还在远处。
舅舅浑身精疲力竭,瘫坐在地上。他看着四条雪白的大狗,他们今天似乎也像傻了一样,没有表现出任何发现猎物的迹象。舅舅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声音只是一个幻觉?可是,外爷分明失踪了,外爷的失踪自然也跟这神秘的声音有关,这一点不容置疑。舅舅脑子里一片混乱,他陷入了迷茫。
几天后,当狼谷口人发现舅舅的时候,舅舅已经浑身冰冷。舅舅倒在沟脑里的水泉边上,浑身已经冻成了一坨冰。舅舅怒眼圆睁,大半个脑袋已经飞溅在周边的雪地里,血水冻成了红色的冰块。几条大狗依旧守在他身边,村人发现它们时,它们都已经奄奄一息。
舅舅是自杀的。舅舅身边的东西都完好无损,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雪地里熙熙攘攘,除了四条大狗和舅舅的脚印,人们再没发现别的足迹。舅舅周围扔着无数的烟屁股,显然,这次自杀,是舅舅深思熟虑的结果。因为猎枪枪管很长,舅舅把背包带绑在了枪机上,用脚扣发了枪机。这一枪直直对准他的脑门射了出去,舅舅应声倒下。与此同时,四条大狗围上来,看着舅舅抽搐的身子,狗们开始呜呜地放声悲鸣。
舅舅死后,外婆就离开了狼谷口,再也没有回去过。
多年以后,当我呆在狼谷口矿区时,我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着舅舅的死。舅舅听到的那个让他整夜睡不着觉的声音究竟是什么?而又是什么,让他死在了狼谷口山梁后头的水泉跟前呢?是自杀?还是另有隐情?
结婚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爸,我妈和李丽都在忙活着婚事。他们现在比我着急,有种饥不择食的感觉,这一点上我们很相似。我记得我读高中那会,曾往家里带过两个姑娘。一个是王霞,另一个名字不便提起。她们都很漂亮。换句话说,她们一个脚指头,都能把李丽比下去。那时候我爸妈有着极度的高傲和优越感,对于任何女孩都看不上眼,觉得那些庸脂俗粉,她们都配不上我。不想,三五年过去,他们像我一样,原有的优越感已经不知道他妈的都丢哪儿去了。
我有些后悔当初草率的决定——带李丽回家。谈婚论嫁是件可怕的事情,从此以后我将过上平淡无奇的生活,跟所有小夫妻一样,为一日三餐奔波,为孩子的学业发愁。这时我沮丧地发现,我的未来仿佛被设计好了一般,一眼就能看到头。这种生活,每一天都是对昨天无休止的重复,这跟我的想象落差太大,我一时难以接受。
我郁闷透顶,每天总是尽可能地躲着李丽。那天我刚和李丽吵架,为月亮从东边升起还是西边升起的问题。我说是东边,李丽说是西边。然后我们争执不下,差点动起手来。我被同事们解劝出来,就牵着黑炭去山上转。穿过杂草丛生的荒芜小径,黑炭依旧像以往那样警觉地左闻闻,右嗅嗅。那是一个中午,很安静,只有热乎乎的太阳烤着地面散发出热气。我们走得比较远,翻过一道山梁,进入一片野林子。真正的荒山野岭,矿区还未来得及把这片森林破坏掉。野鸡在树枝间怪叫,还有很多不知名的鸟类。这时候,黑炭突然冲着远处窸窸窣窣的草丛狂吠起来。草丛抖动成一条长线,我知道那是某种动物在奔跑。黑炭冲了出,如箭一般狂奔,倏忽间就消失了影踪。空荡荡的荒山野岭,就剩下我只身一人,我有些害怕,就蹲在草地上一动不动。我点上一支烟,点烟之前还想,会不会这烟的味道把狼招来。事情就是这样。 大约过了一刻钟,黑炭回来了。黑炭嘴里叼着一只野兔!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家伙竟然能撵上兔子。
那天我高兴坏了,完全忘记和李丽吵架的事。我把兔子剖了,内脏留给黑炭,剩下的一锅煮了,请几个关系好的同事喝酒。我当然是为了夸我的狗才请这顿酒的。李丽下厨,她没表示出多大的兴奋,也许她认为狗撵兔子这是很正常的事儿。可是我不这么想。这事意味着我的狗能打猎,这意味着,我以后天天有兔子肉吃。如果我再有一杆枪,去打猎,牵着这条狗,就像我的舅舅和外爷一样在狼谷口的山林里狂奔,那将是多么富有传奇色彩和浪漫的事啊。
也许正是这样一件小事唤醒了我内心里对于打猎的无限热情和狂热野性吧,总之,那之后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去打猎。我开始为此做准备——我要搞一杆猎枪,嗯,一些火药钢珠,一个干粮袋,一只行军水壶。对,还要一身行头:衣裤,靴子,手套……一定要皮制的,这样就不会被树枝刮破。我还要一把高亮度的探照灯,能充电的那种,最好不要太重。
除了这些,眼下还有最重要的,也是最让我头疼的事。我的相处两年的女朋友,还有我的工作,这些我该怎么处理。我该怎么跟李丽和单位领导说,我要离开这儿,去山林,去打猎。有时候我想,索性什么都不要了,爱情,工作,理想,统统滚蛋,我要去打猎。李丽你要等我你就等,你不等就找个人嫁了。厂长我此去不知道什么年月回来,也不知道回不回来,工作你看着办,要么辞了要么你给我请个无限期的长假。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你们看着办。或者,在一天深夜里突然走掉,在桌上留一张字条,干干净净地一句:我去打猎了。然后随着夜色消失掉,当天亮以后,他们看到这句话时,我已经像个老练的猎手那样在森林里游荡,吹着口哨,随心所欲地在路边某棵树底下撒尿……我无数次这样想,当然只是想,如果我要真这么做了,我现在就不在这儿啰嗦了,我应该背着猎枪,做一个沉默的猎人。
我四处打听猎枪的消息。几经周折,从一个熟人那里打听到,离单位三四十里地的黄泥镇有个造枪的匠人,一杆长枪六百元。我是在一个深夜里偷偷走掉的。我背上一袋馍馍,灌满一壶水就出发了。我在微凉的星空下抬头看着漫天的星星眨眼,一边设想着他们在第二天发现我已不在时的那种惊愕的表情。我是指我的领导,同事还有李丽。在他们眼里,我这个一贯忠厚老实安分守己甚至有些蔫了吧唧的熊人,居然去打猎了!那将会造成怎样的轰动性和爆炸性!
我是这样想的:如果能干好这件事,那我一辈子就当一个猎人,把家安在深山里。然后我每天背着枪早出晚归,过着原始人似的狩猎生活。那样的话,即便我娶一个乡下女人,也会觉得理所当然。我留着长长的头发和乱糟糟的胡须,可以三五天不洗脸,三五个月不洗澡,一年不剃头。我的老婆,说不准是我英雄救美,从野兽的利爪下救出的流落凡间的仙女。也许还有更多的奇遇,在打猎的路上呢。
我如愿地在山林里吹着口哨,牵着狗走走停停,间或拿着枪随意乱瞄一阵,但始终没找到值得开一枪的目标。我走了一天一夜,到了晚上,我觉得必须找个山洞,在里面露宿一宿。可是事实是,这可不像想象的那么随心所欲,因为林子里没有一个山洞。或者说,我没有找到。高大的灌木的藤蔓缠绕着老态龙钟的古树,古树参天,置身其中让人有种幽冷的感觉。没有办法,只能在某棵树下凑合一夜再说。到了后半夜,我几乎冻死。后半夜的天气凉如冰水,哪里有什么浪漫?当早晨的露水打湿了我里面的衬衣时,我有些后悔了。也许我早就后悔了,在昨天傍晚的时候,但出于打肿脸充胖子的硬汉想法,我最后把所有的懦弱全部在心里镇压了。
在我出走后的第二天黎明,我就遇到了一场大雨。其实应该不大,甚至可能是小雨,是我的心理感觉把那场雨给无限放大了。这场雨让我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我把打猎这事考虑得太儿戏了。我没有带火机,火柴,任何的火种,在野外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还有,我走了一天两夜,倒是见到过几只兔子,但是一个也没打着。黑炭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像一只丧家犬,它夹着尾巴走在树林里,一两声野鸡的叫唤都能吓得它哆嗦。雨一下,火药湿了,加上前一天的风餐露宿,饥肠辘辘的我几乎认定自己就要死在这一场近乎闹剧的活动之中。
在黑夜里冒雨摸索时,黑炭走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一回头,发现身后跟着的黑炭不见了。荒山野岭,狼谷口山大林深,对我来说,现在想起,依然后背发凉。那真是一场离奇的冒险。各种古怪的动物发出古怪的叫声,在黑黢黢的树林里,你沿着一条细如羊肠的小路,没有目的地走。这期间你还要担心会不会突然之间从黑暗里冲出一头野兽来,要了你的小命。你浑身发冷牙齿打颤,一步一哆嗦,你随时要担心会不会有披头散发的女鬼蹿出来,把你吓昏过去。冷冷的雨滴打在你脸上,你的脸一天没洗,和着汗水就有一些咸咸的液体流进你的嘴巴。你还要担心会不会突然间跌下悬崖……我在黑夜里打着矿灯摸索。我高一脚低一脚不知走了多少时候,终于看到了一个小村子。没错,是村庄!
我一踏进村子,整个村庄的狗都围上来,冲着我狂吠。其间有一只黄色的大狗咬了我的裤腿,我庆幸它是皮的,没咬破。后来我跌跌撞撞,进了一户人家的大门。说是大门,其实只有一个篱笆墙中间的缺口,没有门扇。最先,我没打算打扰那一户熟睡的人家。我摸到屋后的炕眼跟前,想扒出些灰来取暖,却发现炕眼里根本没火。我蹴在房檐下,身体却异乎寻常地冷,但神志还算清醒。我怕他们把我当贼,那就麻烦了。于是,敲门。进屋。那户好心的人家答应收留我一宿。第二天,我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悄悄回到了单位。
在我回到单位以后,居然没有人注意到我离开过。我这次石破天惊的行动,居然在别人眼里,连一个小小的问号都没留下。只有李丽,睡眼惺忪的李丽,问我这两天去哪了。我说:“回家了。”李丽哦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经过这一次冒险,对于外爷和舅舅,我内心里更加羡慕和崇拜他们。我有事没事就会跟我妈打听关于舅舅和外爷的事,我越听越觉得神奇,与此同时,内心里的某些东西在一点点地塌陷。对此,我一点也不觉得惋惜。
三天以后我回了趟家。我回家见到我妈,第一句话就说:“妈,我要结婚。”
我妈高兴地说:“真的?”
我说:“真的。”
我妈舒了口气,说:“到底是大了,知道上心自己的婚事了。”
然后我妈问我最近在狼谷口矿区可好?我一一如实作答。我的出走和回归,所有这些荒诞的事情。最后,我告诉我妈,我很羡慕有那样一个舅舅。
我妈妈听完,看着我含着泪的双眼,冷笑一声,说:“你舅舅阴魂不散。”
我以为我妈妈会说点什么安慰我,但我等了很多年,一直没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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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7 11:52:14 |只看该作者
我舅舅傻呵呵地笑了笑,说:“娘哎,你该吃吃,该喝喝,我的事,你就别管了。”
外婆眼睛一瞪,说:“我不管?我不管谁管?我要哪日无常了,怕是都睡不踏实,刨开墓堆子,就来惹你泼烦了。”
我舅舅哈哈大笑,说:“那你不成了犯丧了?到时候即便我答应,咱这庄里人也不答应呐,请了阴阳来收你咧。”

这三个连在一块的对话像流水线上制造出来的一样。虽然只看了开头,但觉得作者应该对小说的理解有一定误区,小说不仅仅是讲故事,尤其是短篇小说。我看这个开头里舅舅与母亲的情状是可以写得具体、个别一点的,不然你笔下的人物和他人笔下的如何区分开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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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1 14:20:08 |只看该作者
江冬 发表于 2012-5-7 11:52
我舅舅傻呵呵地笑了笑,说:“娘哎,你该吃吃,该喝喝,我的事,你就别管了。”
外婆眼睛一瞪,说:“我不 ...

谢谢江冬,已经注意到问题,正在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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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1 15:18:51 |只看该作者
这篇相较以前的作品,进步挺大的,更扎实了。但还是有些模式化的遗憾,老故事老写法,虽然挺扎实,但总觉的不够鲜活。另外有个有趣的现象,虽然是写第三人称的事件,但叙述者是“我”,“我”有多处不在场的时候而对舅舅等人的对话和神情进行详细描写,感觉有点怪异。
联系邮箱:chenshuyong@live.cn(站内短信、邮箱、豆邮都能很快找到我) http://site.douban.com/122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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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1 15:31:44 |只看该作者
陈树泳 发表于 2012-5-11 15:18
这篇相较以前的作品,进步挺大的,更扎实了。但还是有些模式化的遗憾,老故事老写法,虽然挺扎实,但总觉的 ...

《铁皮鼓》也是这样,开头写“我”未经历过的祖先的细节经历,很假的感觉,所以没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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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1 15:38:03 |只看该作者
江冬 发表于 2012-5-11 15:31
《铁皮鼓》也是这样,开头写“我”未经历过的祖先的细节经历,很假的感觉,所以没读下去。

嗯,我也读过叙述者在小说结尾处干脆死掉的,都不知道是怎么会死而复生写了篇小说。从好的方面讲觉得很有创意。。很有讨论的余地,,但坏的方面讲不够严谨。一直觉得这个问题挺有意思的。
联系邮箱:chenshuyong@live.cn(站内短信、邮箱、豆邮都能很快找到我) http://site.douban.com/122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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