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碗

温书

一
给儿子李小碗打完电话，快六十岁的老李像是结束了任务似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最近两年，因为年纪大了，老李的身体差了很多，再也不能做体力活了，家中剩下的几亩田地，主要由李嫂来做，老李偶尔帮帮手，但仅靠做地挣的那么点钱，养活自己都成问题。老李年轻的时候，没想到现在生活变化的这么快，家里的地被村政府征地征走了一些，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补偿的几千块钱，早就给李小婉交了学费，这小子省吃俭用得很，但大学四年还是用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好在儿子一毕业，就在镇上的一个工厂里找到了个坐办公室的工作。现在，老李唯一惦记着的是儿子的婚事，好歹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至今都没有个女朋友，亲戚朋友帮着介绍了几个，他都不上心，也不主动联系人家。李嫂常常说，儿子好的没继承老李的吃苦耐劳，倒是和老李一样的胆小和木讷。
老李给儿子打电话还是第一次，电话里说话结结巴巴的，话也说不清楚。不到万不得已，老李是不会给儿子打电话的，这不是面子的问题，而是他和李小碗根本就没话可说。有时，老李想，李小碗还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呢，怎么和他就一点话都没得说呢，就算和一个刚认识的人，还会说几句吧，不像和儿子，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还是像陌路人一样，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不占边。老李想，他这一辈子，过了一大半了，也没怎么风光过，现在就指望儿子能有点出息，这小子还好，不怎么折腾人，还有份乡下人羡慕的工作，等于有了稳定的靠山，一想到这儿，老李就荣光满面，骄傲得很。
可是，年初镇上来了一批浙江人，把老李家唯一的两亩田地给承包了去，老李和李嫂没田可做，整个人空闲了下来，退一万步讲，也得找个事做，不能坐吃山空。这天老李和李嫂，在李小碗上班后，两个人便商量了开来，
“怎么办，要不学人家开个小店，”李嫂说，
“没开过，要是亏掉怎么办？”
“那你还是去工地上找个事做，”
“不行，我现在看见那个高楼就头晕，”
“没出息的货，”
“还是找儿子帮帮忙，让他在厂里给我报个名上班得了，”
“想你这么老的人，人家老总会要你去吗？”
“那也说不定，我看见有个老头，大概都六十多岁的人了，整天骑着个车子从厂里出来，”
“好，不管行不行，你去试试。”
                                    二
李嫂的支持，让老李有了胆量，整个人好像一下子年轻了不少，在人面前话头变多了，逢人便说儿子要给他在工厂里找事做，至于做什么，他并不在意，也不挑不拣，但最好轻巧一点，毕竟他年龄也大了，不像二十岁的年轻人，有使不完的力气，下了班还乐呼呼的。老李一想到要和这些年轻人在一起工作，又有点羞愧，但最终，他还是打了个电话给李小碗，告诉他要上班的事。在家，老李和儿子说话，需要第三方，也就是李嫂做中间人，把话传到，但现在因为对上班满怀希望，便忘记了和儿子的隔阂，把上班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儿子，心里放下了一件事，等着儿子的话。
李小碗说：“我也不知道行不行，”
老李原以为上班很简单，一听到儿子吞吞吐吐地说话，心里就来了火气，便把电话给挂了。李小碗下班回家，发现家人正等着他，便知道发生什么事，李嫂把他拉到一边，说：
“你要帮帮你父亲，不能总让他在家歇着，让人家说笑，”李小碗比李嫂高出一个头，头发贴在脑门上，第一次听到母亲有事求他，以往都是老李和李嫂为他安排事情，现在倒过来了，他拗不过李嫂的话，便点点头。
李小碗不希望老李上班，也不是面子的问题，而是担心老李做不来，一辈子种地的人想一下子转换角色，像老李这样的人，等于扒去身上的一层皮。但老李并不这么想，没了田地，他就没有伸展的余地，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发泄的地方都没有。另外，田地被征走，也不是老李他一家，还有老周老张等等，他们早老李一步做了打算，也早一步打通了门道，进了厂，做了工人。老李心存侥幸，想自己说不定也能进去。李小碗看透了老李的心思，知道老李不到黄河心不死，于是就给他报上了名字，等待面试。老李没面试过，被儿子这么一说，倒吸了几口气，连续几晚都睡不着觉，唉声叹气的，
“你怎么了，老毛病又犯了啊！”李嫂翻了个身问，
“没什么，”老李说，
“那你叹什么气？”
老李把面试的事，告诉了李嫂，
“明天你去理个头发吧！李嫂建议说，
“是该理个头发了，都好几个月没理了，”
“还有你的衣服也该换一件了，”
“恩，是该换一件了，”老李和李嫂没说几句话，天就亮了。
面试前，老李费了不少心思，还打了个电话个李小碗，问他是不是该上班了，李小碗说面试不是上班，和上班还差十万八千里呢，老李说那找我去干嘛，李小碗说面试就是让人家看看你长得什么样，老李说人长得不都一个样，有什么好看的，李小碗说不一样，要是看你太老了，就不要你了，老李问儿子，那你说我行不行，李小碗说不知道。李小碗不知道，老李就更不知道了，肚子里像打翻了船，七上八下，但一想到老周老张这些年龄比他还要大的都上了班，人家就没理由不让他老李上班，再者，不管怎么说，儿子李小碗不是也在厂里吗，他们父子来个里应外合，就马到成功了。
三
儿子来了电话，说要面试，快到厂里来，老李听了，便急忙赶去了。这家工厂，老李路过很多次，但一次也没进去，现在要进去面试了，感到有些害怕，有人看着他，他就不自在。走到厂门口，被警卫给拦住了，警卫长得五大三粗，问老李：“你来找人吗？”
老李看了一眼厂里面，想到儿子就在里面上班，便提高了嗓门说：
“我来找我儿子的，”
“你儿子在里面上班？”
“恩，是他叫我来的，”
“哦，那你快进去吧！老李连声说谢谢，然后就进去了。
老李信心满满，走到办公楼前，看见个穿着西装，打扮正式的人，以为是儿子的领导，就笑嘻嘻地走过去，按照乡下的习惯，递了根烟给他。出门前，李嫂就为老李买了一包好烟，老李在心底嘀咕着，还是老婆有见识，为我准备妥妥的。老李脸上堆满了笑容，把手伸向前，但那个人并不是李小碗的领导，甚至连李小碗是谁都不知道，他推掉了老李的烟，说你认错人了，老李问，你不知道我儿子李小碗在哪个地方吗？他说我不知道，你还是进去问问吧，然后就走了。老李想跟着他走，就一定能找到李小碗，没想到，那个人是去上厕所，老李就跟到了厕所门口。
找不到李小碗，刚开始的兴奋不见了，老李有些紧张，他搓着手，在办公楼大厅里晃来晃去。由于是面试日，大厅里挤满了年轻人，没几个像老李这么大年纪的。面试的男孩女孩围聚在一起，穿着花哨的衣服，打扮得也很得体，挺着胸脯，像是只高昂的孔雀，偶尔把目光投向老李，老李站在他们一边，整个人暗淡了许多。因为谁也不认识，老李只有等，就在这时，李小碗打来电话，问他来了没有，老李说来了来了，话没说完，李小碗就火急火燎地从二楼跑了下来。自从上班后，李小碗发福了不少，脸变圆胖了，因为经常和同事朋友外出喝酒，还有长久地不运动，肚子便向外延伸开来，被皮带绷得紧紧的。当李小碗走近时，老李似乎更紧张了，两只手一会儿绞在一起，一会儿又伸进口袋，一样地不知所措。
老李跟着儿子爬到了三楼，看到走廊两边的办公室，也不知道要找哪间，老李想好在有儿子在，不然，就算老李再怎么找，也找不到要见的领导。李小碗带着老李走到间办公室，里面只有一个小姑娘，李小碗和她认识，便问：
“你们领导在吗？”
李小碗走进办公室里，老李也不敢进去，就站在门外，笑嘻嘻地，
“不在，刚下去了，”
“是开会吗？”李小碗说，
“是啊，天天开会，都开不完，”
“我们领导也在开会呢，那我等一会再来吧！”
李小碗知道领导开会，会花很长时间，就叫老李先回家，
“不要紧，我就在这里等，”老李受了委屈似的，涨红了脸说。老李很倔强，认真起来，谁的话都不听，更何况是自己的儿子。
“那我过一会儿再来，”李小碗说，说完就回去上班了。
四
老李站在门口等，妨碍了别人进出，便退到楼梯口，看到个长相像领导的，他就跟到三楼，但一次次都失望了。没过一会儿，李小碗又来了，他注意到老李穿着件脱了皮的夹克，下身是灰不溜秋的牛仔裤，像个犯了错误的学生，被老师罚站在楼梯口，看见李小碗，拯救了似的，问：
“刚看到个人进去，不知道是不是，”老李说，
“我去看看，”李小碗说，
老李再次跟着儿子，到了三楼。
原先没人的办公室，一下子出现很多人，领导开完了会，正坐在椅子上，泡着杯茶喝，他的身边站着个和老李一样年纪的男人，看穿着打扮，也是从乡下来的。领导向他交代什么：
“你明天就可以来上班了，”领导说，
男人听了，便从老李身边走出去了。
李小碗向前，老李站着儿子后面，笑嘻嘻地，
“有什么事吗？”领导喝了一口茶说，
“领导，昨天我和你说过的，我父亲他，”李小碗说，
老李站在李小碗身后，又要递烟了，
“哦，我知道，只是现在厂里人很多了，你没看见下面那么多面试的人吗？”
“我知道，只是，”李小碗说，
领导看了一眼老李，问：
“你父亲多大了？”
“五十五岁，”
“哦，你先带他回去吧，我会通知你们的，”领导说。
整个过程，老李一句话都没说，感觉自己被欺骗了，李小碗的表现也让他失望，但老李没说什么，只是依顺地回了家。老李打了败仗似的，灰溜溜地回家，家里还是老样子，和他出门前一样。上班上不了了，老李得考虑其他打算，这个打算，老李还没想出来，也不愿意再想，老李不喜欢自个做决定，一切还得和李嫂商议，出门前，李嫂对老李说，要他好好表现一下，老李说知道。李嫂看见老李回来，也不说个话，整个脸拉长着，便问他上班的事，老李看了李嫂一眼，冷冰冰地说：“还是把浙江人的那块地给要回来，咱自己种吧！”

水鬼

就在镇上的一个工厂里找到了个做办公室的工作——应该是“坐”吧？

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故事，有些许无奈在里面。李小碗这个人物刻画得还是挺到位的。
在父亲眼里，李小碗是个坐办公室的，但当他发现儿子连自己的一份工作都不能解决时，只能彼此沉默。
这个小说应该是我看过你的第一个社会成人视角的小说。之前的童年视角，到前一篇的校园小说，再到这篇的社会成人，“我”在成长。对于现实题材的把握，譬如这篇，更多的是源于生活经验的认识，不过这种经验还只是大众化的（这篇自我意识是有的），写进小说里，只能是一般意义的存在。

陈树泳

之前的童年视角，到前一篇的校园小说，再到这篇的社会成人，“我”在成长。对于现实题材的把握，譬如这篇，更多的是源于生活经验的认识，不过这种经验还只是大众化的（这篇自我意识是有的），写进小说里，只能是一般意义的存在。

跟水鬼的看法相近。留意到最后一句话提到了“生活经验”，觉得许多小说常常在“经验”这个词上被绊了一脚，过于注重“经验”的重要性而容易没忽略了自己的体验，不是说经验不重要，作为基本的常识的经验很重要，但提供好的经验常常也不能使小说出色。也留意到“大众化”这个词，大众化的东西，很考验写作能力，因缺乏“故事”本身的奇特性而要求作者化腐朽为神奇。

温书

水鬼 发表于 2012-4-6 15:34
就在镇上的一个工厂里找到了个做办公室的工作——应该是“坐”吧？

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故事，有些许 ...

这类小说如果往“故事”方向写下去，写得惊心动魄，写得吸引人，就像马尔克斯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的确太考验作者的“硬功”，我写的时候，感觉快不了，但离自己的“经验”还是有点近，所以很难飞跃。

温书

陈树泳 发表于 2012-4-6 22:40
跟水鬼的看法相近。留意到最后一句话提到了“生活经验”，觉得许多小说常常在“经验”这个词上被绊了一 ...

自己的经验实在不值一提，想象力才“靠谱”，哈哈。

死因里

温书 发表于 2012-4-11 22:40
这类小说如果往“故事”方向写下去，写得惊心动魄，写得吸引人，就像马尔克斯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

与自身贴得太近，反而会束缚住自己的手脚。

温书

死因里 发表于 2012-4-12 23:50
与自身贴得太近，反而会束缚住自己的手脚。

对，我写的时候就感觉离自己近了，写的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