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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鸿小记——一个旧友作品的转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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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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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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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1:3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前段时间忙2006年最初的一期工作,这真是地狱般的一个月。最后的两天,从早上到单位, 一直工作到第2天下午6点才离开单位,中间未有合眼。如果是一直车零件也就罢了,偏偏还都是火烧眉毛做计算、写文章的脑力劳动。</P>
<>疲劳时还是来黑蓝看看,不过也仅限于生活版了……</P>
<>好在这一切已经结束。</P>
<P>这篇文字的作者,是我过去的一个朋友,1999年一起做文学网站时认识的。湖北人,军官,大我3、4岁,诗写得不错,小说我个人觉得一般——但很可能现在已经很厉害了。读书很多,只是和人交流时有一种颐指气使的感觉在里面。</P>
<P>2000年春节时,我曾去他家里做客,对武汉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之后两个人因为交流的方式不同,越来越疏远,以至于失去联系。但这些年来,还屡屡想到这个人的诸多细节,但是上网搜索,已经找不到关于他的新的踪迹。也许是他已经改了名字,也许是他不再上网了。</P>
<P>《爱鸿小记》是他的一个系列日记,当时是在我们的网站上连载的。之前我曾动过念头,想把它转贴到黑蓝里——但是又觉得没有经过对方的同意,这样做也许相当不礼貌。</P>
<P>但是因为种种复杂的来自我内在的原因,使我今天还是想把它贴在自由文字里。我对这个人的小说印象一般,但是这几篇日记我印象还是很深刻的——一方面是因为我认识他(也与他的“鸿”有过一面之缘),另一方面,我总觉得这篇文章比起他那些冷冰冰的小说来,要复杂丰富得多,当然,它依然是冷的。</P>
<P>但最根本的,是它使我怀旧。他笔下的那个北京郊区的景象,如今已经不复存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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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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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1:30 |只看该作者
<>  <STRONG>爱鸿小记</STRONG></P>
<>  五月八日,星期四。</P>
<>  今天她又出去找工作了。昨晚七点她才回来,还是没有找到工作。今天她又出去找了。前天我陪她出去找了一天,昨天和今天部队有事出不去,明天是星期六,后天是星期天,我要陪她出去继续找,要把看到的在报纸上作招聘广告的公司,还有大街上的职业介绍所,都跑遍,一定要在星期天帮她找到工作,好让她搬出去。算起来她从老家回到北京来投奔我,已经在招待所住了十多天,部队里有人说闲话了。</P>
<P>  从今天起我要记日记,记下我们的爱情。现在记下来,到老的时候看一看,一定很有意思。但叫作日记也许并不恰当,我们已经恋爱了半年多,要写下我们相识相知相爱的经过,少不了回忆,也许叫手记更恰当一些。但我又不想花心思去谋篇布局地写手记,只想这么随随便便地写下去,想到那里就写到哪里,就象苏东坡说的“行于所当行,止于其不可不止”。因为我想记下来的只是感情,如果象写小说一样去谋篇布局,一定会妨碍淋漓尽致地表达感情。何况我并不是文思敏捷的人,用不着用文字来难为自己。再说我也不可能将半年来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回忆得那么清晰,为了完整地讲故事,势必要虚构,而一旦有了虚构,我就无法把握自己当时真实的感情了。这样看来,还是写日记妥当些,将来看的时候起码知道那天写了些什么,那时我的感情如何,在想些什么,完完全全都是真实的。但为了开个头,我又不得不回忆,这日记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它要从回忆开始。</P>
<P>  我是在一九九六年十一月的某一天打错电话,和她聊起来,这样认识的。她当时是一家宾馆的接线员。最初是她的声音吸引了我,她的声音是那样娇嫩,那样温柔,我真不知该怎么来形容。象一杯果冻?甜甜的,酸酸的,透明的,胶质的,放在嘴唇边轻轻一吸就可以吸进嗓子里……这样的比喻也许并不恰当,同声音相比语言总是苍白无力的。开始时她用嘲讽的口气和我说话,因为跟总机捣蛋的家伙实在太多了,她以为我也是这穷极无聊的一伙无赖中的一个。我也担心自己打的电话属于骚扰性质,但她的声音时时在我耳边回荡,“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我抑制不住想听那个声音的渴望,欲罢不能,只好冒着不道德的危险了。我每次都假装打错电话,故意瞎说人名地名,这是什么什么地方吗,我找谁谁谁,想着这样就可以听到她的只言片语,又不会使她怀疑我的动机不纯。但她的耳朵特别灵,记忆力也特别好,总是在我说完第一句话后马上接上一句“又是你呀又打错了?”,吓得我赶快扣电话。我的脸皮其实挺薄的,胆子也并不大。有时我打通电话,听到她的声音,自己却不敢说话,害怕又被她听出来。她只得“喂”上好半天,然后嬉笑着问我“男子汉大豆腐,敢打电话为什么不敢说话呀?”我问她为什么知道一定是男的,她说给总机捣乱的哪会有女的呢。在这样尴尬的唇枪舌剑中我们终于熟了,她知道我对她并无恶意,就告诉我可以在清晨和中午打来,那时电话少,而她又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需要提提精神。这算是她对我的恩赐了。从此我们可以多聊几句,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是“红”,这实在太俗气了,中国名叫“红”的人估计有几千万。我就给她取了同音的名字:“鸿”,但她从不接受。当时我根据她那纯正的普通话认定她是土著的北京人,根本没想到她是外地来的打工妹,“贫下中农”家庭里土生土长的。现在才觉得当时的想法可笑,北京的小姑娘没有多少愿意做接线员的,她们都梦想着挂上个老外嫁到外国去,被人骗了也心甘情愿,宾馆里的接线员一般都是外地来的打工妹。接线员的普通话当然标准,嗓子当然不错,否则也当不了接线员。虽然通上了话,但我并不喜悦,她随时可能扣我的电话,让我恼怒而又无奈。直到有一次我们聊到文学,才找到了共同语言,开始了经常是几个小时的长谈,一般从晚上九十点谈到凌晨两三点,最长的一次到凌晨六点……</P>
<P>  这样的记叙的确太简略了,但我无法回忆清楚那一次次电话里交谈的内容,即使把一些记得住的只言片语硬写出来,也没意思,那实在太琐碎了。但爱情往往就是这样琐琐碎碎地开始的。我也无法形容出最初听到那个声音的感受,反正只是很简单的两句话,就强烈地吸引了我,用一个老掉牙比喻,就象流星被吸引到地球上,在天空滑过一道光芒耀眼的弧线后坠落,再也无法摆脱地心引力——她的声音就是这样强烈地吸引了我这颗意马猿心。“您好,xx宾馆……您一定是打错了,这里的电话号码是……不客气,再见。”它太清纯了,太独特了,我相信即使有一万种声音和它搀和在一起,我也一定能立刻把它挑出来。这声音是温柔的,但又有很强的穿透力,是清醇的,但又很绚烂,是娇嫩的,但又透着成熟——这样说似乎很矛盾,但它就是矛盾的和谐,完美的统一,它好象是经过了悠远的时空才传送到我的耳边……那些天有的夜晚我睡不着觉,起来仰望满天繁星,看到许多光芒微弱的星星,它们比明亮灿烂的星星更能引起我的遐思,我想它们有的距离地球有几十亿光年,也就是说,发出的光芒照射到地球上,需要在宇宙空间漫游几十亿年的时间,而当光芒终于照射过来的时候,星体本身可能早已消失在茫茫宇宙中了。想到这些,我就想起了她的声音,仿佛她的声音和远方的星星的光芒有什么相似之处……算了,我不想用拙劣的比喻去亵渎它。它让我如醉如痴,甘心为了再听一声而去冒做不道德的骚扰者的危险,这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P>
<P>  而我爱上她的更重要的原因,是在后来的交谈中,我发现她很喜欢中国古典诗词,有不凡的文学修养。她特别喜爱宋词,能完整地背出许多首,对李清照还情有独钟,背得下三四十首。我们经常利用电话线做一个游戏,游戏的规则是她读出一句唐诗宋词来,我必须背出底下的一句,说出作者是谁,背得出来说得出来她就给我朗诵一首诗词,否则我就给她朗诵一首。那些天我抱着《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猛读猛背,打电话的时候就拿在手边。但还是经常被她考住,她专捡生僻的诗句和生僻的作者难为我。但我又佩服她不凡的鉴赏力,能够找到一些并非出自名家的名句,象“片帆烟际闪孤光”,我听了后以为一定是哪位名家的,瞎猜了半天,她老是拖长了声调说“不——对”,最后我猜烦了,说“莫非是你写的?”,她说“岂敢岂敢”,然后说是五代孙光宪的,使我着实吃了一惊,这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无名的人竟有这样的佳句。而当我背出她读的诗词的下句,她要为我读一首诗词时,她就专拣特别短的读,比如不停顿地唱读起“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然后“嘿嘿嘿”傻笑。我真为她陶醉了……</P>
<P>  我在军营里呆了四年,如同置身于文化的荒漠。这里无论军官还是士兵多数来自农村,文化程度都很低,自称是高中毕业初中毕业,其实也就是高小水平。我根本找不到可以谈论文学的人。一旦我发现她那么喜爱唐诗宋词,对文学有那样深刻的理解和认识,就象干旱的土地迎来了一场春雨,心里非常滋润。我因为她的声音和她的文学修养把她想象得很美丽,在她念诵诗词的时候,脑海里就长出一个长袖细腰鸭蛋脸的中国古典美女,就象安徒生童话里海的女儿从海中走出来一样——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样的想法果然和童话一样虚幻。“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听到话筒里的声音,我幻想电话真的接通了古代,那头就是“人比黄花瘦”的李清照在西风里对着菊花朗诵自己的诗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样的相识真是小说情节,美丽的想象使我产生了强烈的冲动,一定要把她追到手。</P>
<P>  一个月后我见到她,才发现她的容貌虽然不能说是丑陋,起码也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美,我仿佛从幻想的云端坠落,脑袋碰到坚硬的地面。在我的想象中,她应该是瓜子脸,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嘴一点点,但她的五官和我想象的刚好相反:银盘大脸,两道剑眉,大得过分的眼睛,非常性感的大嘴巴。其实客观地说她的容貌并非不美,只是和我想象的刚好相反。如果以西方的审美观来审视她,她是有几分性感的:眼睛炯炯有神,嘴巴接起吻来很舒服。但我心目中的美女应该是东方古典型的,我象大多数中国男人一样,喜欢西施赵飞燕那样的类型:她应该是那种瘦弱的美,最好还有点病,这样才能多愁善感,对着落花洒几滴清泪——中国男人本来就弱,所以希望女人比他还要弱一点,弱得有病,这样才驾驭得了,才美得起来。贾宝玉喜欢林妹妹不喜欢宝姐姐,这样的审美观是原因之一。她的皮肤应该是雪白的,从来就不见太阳,但鸿的皮肤却偏黑。刚开始我还没有注意她的肤色问题,这个问题最近才引起高度的重视,但也无可奈何,采取不了任何措施了。我嘱咐她不要在日头底下晒,她当耳旁风,我要她到美容院去做一做面膜,她告诉我她父亲还没钱输血呢,我也只好由她黑下去了。</P>
<P>  当时我的心里冒出一个怪问题:她这样的容貌怎么会喜爱古典诗词呢?她应该是喜欢做健美操才对。她简直是新盖起来的黄鹤楼——“中西合璧”。那时我虽然有些失望,但追求的冲动依然强烈,因为我和前任女朋友分手已经快半年了,而又和她通了一个月的电话,做了一个月的美女梦,正是蠢蠢欲动的“时节”。那时我在生理上太压抑,心理上太寂寞了。当然现在也还是如此,不同的地方不过是现在她已经偎依在我的怀里,所以我才觉得她的容貌有点遗憾了。这样的想法对于一个男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人总是认为得不到的才是好东西,跑了的总是大鱼,既然我已经追到了她,她自然就要贬值了,而如果我再失去她,她的行情还会看涨。从生理学的角度分析,男人只有见异思迁,朝三暮四,向更多的目标播洒它的种子,才有利于人类的发展壮大。而女人呢?只有从一而终,坚贞不渝,才能把幼儿抚养成人,才有利于人类的繁衍生息。痴心女子负心汉,本是自然规律。不过我还是真的爱上她了,并且到今天为止还相信我会一直爱她就这样爱下去。我是千百年来人们一直在讴歌但很少自己亲自实践的那种爱异性的思想品格甚于容貌的道德高尚的人,有着正确而伟大的爱情观,值得大家学习。我这样说并不是调侃,我从不调侃。不管怎么说,现在如果失去了她,我就会觉得生活里少了点什么,她已经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了。尽管我喜欢的是古典型的美女,她的容貌虽然不是,但她内在的文学修养和气质可以为我创造出一个,她的声音也可以把我带回浪漫的古代,在那些年代,诗歌是写在高贵的帛锦上,献给宫廷的帝王,而不象现代只是大街上的一堆废纸……</P>
<P>  她才十九岁,傻乎乎的。这十几天我们的关系发展得神速,十天前还停留在拥抱接吻阶段,而现在,除了最后的那个关键的仪式,我已经干了能干的一切。十几天里只要不影响她的贞操,她就对什么都不防范,真的是把一切的幸福都押在我身上。我们已经在一起共度了几个良宵,部队里有人在猜测我们的关系了。我对他们说她是我的表妹,但他们都看出了我们的真正关系,大多数人还相信我们睡过觉,人们总是愿意猜测只要是情侣就一定睡过觉的,好象他们的生殖器官也能从中分享一点快感。这一次他们既猜对了又没有猜对,猜对的是我们的确睡过觉,没猜对的是我们没有发生过医学意义上的性关系,也就是说和他们所说的“睡觉”语义不同。也许有人不会相信,一男一女脱光了衣服睡在一起,竟会忍得住?并不是我真有那样的毅力忍得住,而是因为我至今还是童男子,缺乏经验,所以不敢贸然行事,而她的处女的恐惧自然就不用说了……这样说话我觉得有点别扭,我不想用这样的口气说她,因为我毕竟是爱她的。但为了说真话,好象也只能这样说。但我绝不想故意说得难听,我别扭的地方还不在于这样说好象有点调侃我们的爱情,而在于好象是在用手术刀解剖我们的关系,好象是在侮辱她。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对我很好,很在乎我,她不应该受到侮辱,特别是我的侮辱,如果她看了我写的这一段话,她一定会受不了的,一定会认为我是一个冷漠无耻的人。但为了真实,我只能这样说。她春节后又回到北京,完全是因为我,她这么急着找工作,也是为了能在北京呆下去,好陪伴在我的身边。我一定要帮她找到工作,一定不能辜负她用在我身上的这一番苦心……</P>
<P>  我爱上她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她会撒娇。这也就是所谓的有“女人味”吧。她脸上美中不足的地方主要是两腮太宽,圆得有点过分,我总是提醒她用头发把两腮遮起来,她现在就这样做了。但一笑起来,这些缺陷全弥补了。她那张大脸笑起来反而显得比瓜子脸要美,成了一个丰满的桃形,厚下巴也被腮上的肌肉向两边拉开而不显得厚了。还有,她的眼睛大得过分,使劲往外鼓,平时美的有点吓人,但笑起来却很动情。“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男人在笑声中是善良的,女人在笑声中是美丽的。女人的容貌无疑是很重要的谋生工具,但它只能勾起性欲,并不能赢得爱情。再美丽的容貌也耐不住看上三天,何况在一起生活几十年呢?性格、气质、风度和学识,才是女人最重要的征服男人的武器。同容貌相比,我更爱她那娇滴滴的的笑声,她脸上娇憨的表情,她的天真无邪和傻乎乎。她很容易就被我逗笑,有时连我自己都觉得并不好笑的笑话她却笑得浑身发抖。她喜欢故意骗我上当然后哈哈大笑。她轻轻磕一下碰一下就要“哎哟哟”地喊上好几声。她走路一蹦一跳的。她很容易生我的气,也很容易就接受我的道歉。她把给我朗诵诗词当作对我最大的诱饵,这几个晚上就寝前总是以此作为交换条件让我为她拿拖鞋,倒洗脚水。她比我小七岁,和她在一起我年轻了许多……好了,明天再写吧。</P>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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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五月九日。</P>
<>  烛影摇红</P>
<>  娇嫩东风,纺烟织雨春山绣,西楼雁字拍云回,惊绿废池柳。枝畔曾携素手,共水月,相盟白首。泪光点点,娇喘轻轻,消魂久久。</P>
<P>  垂下帘珠,相思袅袅燃金兽。天涯归去杳难寻,把盏人空瘦。酒醒新愁压旧,梦未成,檐间雨逗。者般滋味,梅子黄时,更难消受。</P>
<P>  这是春节期间她回家后,我填的一首词,寄给了她。其实我对她并没有那么强烈的相思之情,但写就写成了这样,文学毕竟是文学,不是感情本身,它是有那么一点虚伪的。前天我问她这首词写得好不好,她说好她倒没觉得,只是觉得醋放得太多,槽牙都倒了。她也觉得我表达的感情有点矫柔造作。不过这里头也包含着我的真实感情,毕竟是有感而发的。我的这首词,在当代还说得过去,但放在宋词里,就只能算粪窟泥沟了。这一点我是认识得很清醒的,把它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才华,我知道,我非生而知之,也不能学而知之,只能困而知之,我没有什么才华。我把它写在这里,只是以此来说明她对我的作用,如果没有她,我是不会去填词的,认识她之前我根本就不懂诗词的格律。是她激发了我对古典文学的兴趣,为我打开了一扇古典文学的窗口,促进了一位未来的文学家的成长,对中国文学无疑也是有贡献的。想想和她在电话里谈论文学的那两个多月,我是多么幸福……</P>
<P>  刚才我把昨天写的日记看了一遍,感觉到许多遗憾,昨天我有许多地方没讲透。但今天我就讲得透吗?恐怕永远也讲不透。的确,爱情这东西,是最不好讲的,一个人的感情,很难向另一个人说明白,即使是对自己,恐怕也难以说明白,这也就是玄奘法师说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千百年来文学围绕着旋转的轴心固然是爱情(恩格斯语),但直接描写两个人相爱经过的文学作品,却是出奇地少。所谓的爱情小说,大多写的是有情人难成眷属的痛苦,或历尽千辛万苦成了眷属的幸福;再不就是对爱情的执著或背叛;再不就是三角恋爱,难言的嫉妒,抉择的艰难……反正刚好都把从相识到相爱的那一段过程略去,在故事的最初阶段,他们就已经相爱了。他为什么爱上她啦?她又怎么爱上他的?文学家总是巧妙地避开这样的问题。不信我问你:罗密欧怎么爱上朱丽叶的?贾宝玉怎么爱上林黛玉的?你在原著里找得到答案吗?能找到的恐怕也只是一鳞半爪、蛛丝马迹。爱情的产生,即便是一见钟情,也要有个过程,不可能真是一瞬间、一夜的事。它就好象一滴滴水汇聚成河流,一条条河流汇聚成大海,是随着时间的推延慢慢累积起来的。正因为它累积得太琐碎,所以文学家们总是避开它累积的过程,而直接写积累完了之后的江河湖海——写江河湖海要比写水滴容易得多啊。爱情的波澜是壮丽的,但组成它的水滴是平淡无奇的,它在阳光下闪现的光泽只会在非常短暂的一瞬间才能看到,过后就连恋爱的当事人自己也无法揣摩到了。感情这东西,实在太微妙了,一种感情只能经历一次,感情的任何一点微小的细节你也只能经历一次,而经历过了之后又好象没有经历一样,就是自己的感情,过去之后也把握不住,描摹不出,回忆不清,成了一片空虚。能够写在纸上的文字,大概就只象留在筛子上的沙,而爱情却是那漏过去了的水啊!现在我只能从这些沙子里,寻找水流过的痕迹了……</P>
<P>  凡爱情的产生,总是要有一定的环境条件,我和鸿的爱情也是如此。如果我不是被封闭在这一座文化沙漠般的军营里,我当初对她的感情,就不会那样强烈了。这里总有人问我:你从地方大学毕业了,怎么会跑到部队里来呢?我就只好说:从七岁起我就在校园里,一直到大学毕业,没有接触过社会,没有社会经验,也不知道部队是怎么回事,小时侯爱看打仗的电影,对部队有一种神秘感,大学毕业时部队到我们学校去要人,说是驻地在北京,北京是我从小就神往的地方,我的脑子里一闪现出天安门和人民英雄纪念碑就激动,有了好奇心和向往,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来了。其实真实的原因我并没有讲出来。从我立志献身于文学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把世俗的利害得失抛开,选择职业时自然就不考虑工作待遇的厚薄了。我只希望自己的职业能够去非常非常多的地方,让我接触尽量多的人,看到尽量多的事,丰富自己的人生阅历,作为文学创作的源泉,而我听说,出作家最多的职业就是记者和军人,因为这两种职业的人生经历是最丰富的,这是我选择军人作为自己的职业的最重要的原因。而且我还认为北京是我最应该去的地方,因为它是中华文化的中心,有着悠久而丰厚的文化传统。语言是文学的载体,文化是文学的基础,作家一般只能用母语写作,必须吸收母语文化的营养,所以母语文化的中心地区,对作家说来,无疑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了。即使给我出国的机会,我也不会出去而愿意呆在北京——我跑到外国去能写出什么呢?只有在北京我才能够得到最多的文化熏陶,才能写出好东西。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这样的想法并没有错吧?</P>
<P>  但来到这座军营以后,我深深地失望了,虽然我并没有后悔当初的选择。这里的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都非常闭塞,这座军营在丰台,处在京哈京广京沪三条铁路线的环抱之中,里面不通汽车,还有从燕山水泥厂流过来的一条臭水沟潺潺流过,旁边有一个养鸡场,一个骨灰堂,一个采石场。我本以为来到了祖国的心脏,等下了汽车再一看,这哪是心脏啊,都到肚脐眼儿了。军营的纪律是每次外出都要请假销假,还要控制比例,刚来的半年军训期间我没有进过北京城,第一次进城时在车窗里见到女孩就有异样的感觉,明白了一句话:“当兵三年,看母猪都是双眼皮”。这样的环境还谈见多识广,简直连孤陋寡闻都算不上,差不多是被软禁了。幸亏过了这军训的半年,到了机关,纪律执行得并不严格,我才有了经常进城的机会,但毕竟是封闭得可以。军营里的战士多来自农村,军官也多半是从战士成长起来的,文化程度很低,整天谈是的地里该种什么该收什么,我实在没办法和他们找到共同语言。我努力地想去接近他们,接受他们的思想感情,但失败了,他们对我有天然的排斥和反感,文化程度的差异造成了思想观念的巨大差异,思想观念的巨大差异造成了感情上的鸿沟。最后我明白了:和他们相处融洽的办法就是尽量离他们远些,尽量少跟他们接触,万不得已不要跟他们说话。我现在天天在宿舍里发愤读书,是因为十几年的学校教育和对文学的酷爱养成了读书的习惯,也因为不读书实在也无事可做,我害怕自己在这样的文化沙漠里呆久了会退化。</P>
<P>  我在北京呆了快四年了,也没有感觉到北京有多大的文化气息,我看到的无非是高楼大厦、立交桥和汽车,这是一座走向现代化的都市,它也象别的都市一样,快把传统的东西丢光丢净了。每次看到护城河,我都想象那曾在河边连绵不绝的城墙,和城楼上巡逻的古代士兵,看到牌楼和门楼,我就想曾经连接着它们的场肆,和长袍马褂的昔日的北京人。科学改善了人的生活,但它可怕的力量也在无情地摧毁着传统文化和人的传统感情。它使人越来越脱离自然,象蚕儿做茧一样封闭在自己创造的物质环境里,它使人的精神越来越失去自然的天性,它磨灭人的个性,使人越来越成为彼此相同的机器。它是艺术最害怕的洪水猛兽。——顺便插一个趣事,我在护城河边想出了一句难得的上联:“护城河在城何在”,它妙在五六七字与二三四字基本相同,仅“河”“河”二字同音不同形,也完全符合“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平仄规律,意思也很自然,说的也是实情。但苦思冥想了几年也没找到对得上对得工的下联,大概它的下联也象北京的城墙一样并不存在了。我发现北京人除了嘴皮子损点,有天生的幽默感,也并没有多少文化,土著居民给我的感觉反而比南方人素质要差得多,心眼儿又小,又喜欢胡搅蛮缠,不管大小轻重缓急的事情都要象《红楼梦》里的那些太太小姐丫环们那样斤斤计较,让你时时感到压迫,象武汉的夏天一样喘不过气来。年轻人还非常横,动不动就打起来……</P>
<P>  说了这些,就能理解我当初听到鸿的声音,为什么那样激动了。我被封闭在这里,太需要一个文学上的知音了。我想起在和她电话长谈的那两个月里,我对她的感情产生质的变化,也许是在那一夜。她意识到我对她的爱慕之情,也是那一夜吧。那天晚上我打电话过去,明显感觉到她的态度有点冷淡和踌躇,她对我说:“我现在忙,你过一会儿再打来。”“过多长时间呢?”我问。“这样吧,等我看到月亮的时候,我呼你吧。”“你现在到窗前去,已经能够看到月亮了。”我说。“我不能离开机台呀,我看不见。”我手拿话筒僵持了一会,只好扣下了。我在办公室呆坐了好久,盯着寻呼机,想着她什么时候会呼我。我能体会到她心里一定有点矛盾,根据我以前恋爱的非常有限的经验,女孩子在付出感情之前,总是要这样犹豫的。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不耐烦了,离开了办公室。等我横穿院子,进了家属楼,上了四层楼梯,开了宿舍门,走到房间里,屁股还没有落到床上,寻呼机响了起来——是她呼的。</P>
<P>  x女士不小心看见月亮了。</P>
<P>  我急忙又往办公室跑,因为宿舍没电话。我想着她这样的寻呼内容一定会引得寻呼小姐笑起来的,一打过去电话就气喘吁吁地问她:“刚才你告诉寻呼小姐的时候,她的反应如何?”“她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说着她也“啊哈”乐了一声,非常清脆。“我想也是,不笑才怪呢。”……那一个晚上我们的话题就一直围绕着月亮,比赛着说出古典诗词里吟咏月亮的诗句。我清晰地记得她读李白的《古朗月行》的声调和语气:“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谁与餐……”现在我的脑海里就响着她读这类似儿歌的诗句的声音,她读“盘”时声音很婉转,象牛皮糖一样软,读“端”时很旷达,象有回音,读“桂树何团团”时“何”字上得很高,拖得很长,象喷气式飞机在天空拖出的长尾巴,“团团”两字读得很平,就象一泓溪水在潺潺流淌,而“餐”字则象悠扬的笛声……真的,这声音真是太美妙了,通过声音我好象看见了她摇头晃脑的一脸可爱的顽皮,但又觉得她读得一定很认真很专注,自己的感情也沉浸到诗句中了。我想起一句不知从哪本古书上看到的古话:“观紫芝眉宇,令人名利之心顿消”,我听她读这首诗时的感觉,也是很相似的。那时我不要说名利之心,真的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完全沉浸在她朗诵的诗句中了,沉浸在文学本身的魅力中了——这样的心情,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那时我把耳朵紧紧贴在话筒上,我感觉和她贴得很近,我们的心贴得很近,我的心和她的心一起都在跳,我忽然想着她的心就在她的胸脯里跳着,仿佛还看得见它跳动的样子,在她的小乳房后面跳着……</P>
<P>  我们一直谈到凌晨两点才结束。我从办公室出来,到了院子里,忽然看到一个躺在地下的怪物——它是那么黑,周围的水泥地面是那么白,看上去就象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漂浮在无边的牛奶池里。它是那样恶狠狠地逼迫着我的眼睛,令我的眼睛酸疼肿胀。我诧异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那是我的影子,它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那么黑,今晚的月光太明亮了。抬头看天,月亮还只是镰刀,但却那样明亮,亮得发黄,蛋黄一样的黄色,黄得鼓出来。院子里静极了,能听见风在流淌,它擦在我的脸上似乎都有声音。路旁的白杨树,叶子早已经掉光,只有干枯的树枝如一根根梭镖笔直地刺向天空,风摩擦上去发出刺耳的响声。刚站了一会,冷空气就冻得我的头皮发麻,就是这样干冷干冷的冬夜,我的心却暖洋洋的。当我走到院子中间那个夏天曾经有喷泉的水池旁,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里的一些零星的句子……好象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月光如牛乳一般泻在每一片叶子和每一朵花上……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我的记忆可能和原文有出入,但我是在那个夜晚在那个没有荷花也没有水的水池旁真正读懂这篇散文的。高中时它就是语文课本里的一篇课文,以后又反复读过多次,但我却从未领悟到它真正的美,直到那个冬夜,在和她长谈之后,走到那个没有水更没有荷花的水池边,它的美才流遍了我的全身,从头一直到脚……水池里的喷泉早已冻坏了,白天能看见里头积满了垃圾和污垢,只能让人恶心,哪里谈得上诗意?但那一晚,我看见池子里盛满了月光,如一池透明的白玉。我就凝视着满满一池的月光,凝视了好长时间。到底多长呢?反正后来我的头皮完全麻木了,感觉它就象一块铁贴在头盖骨上。全身发凉,凉透了,连最里面的内衣都好象结了冰,但我一点都不怕冷,我已经没有了知觉,我的所有感觉都沉浸在刚刚发现的“beauty”里面。渐渐的我觉得那池子底下的月光变成了水,上面的月光浮在水面上,因为它们更轻,更薄,更透明。渐渐的我看到月光在池子里翻涌,象舞台上喷出的干冰在鼓风机的推动下翻涌起来。我想如果不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就是我换了一个脑袋。渐渐的我的眼睛酸疼得睁不开,视线异常模糊,但这模糊使我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我真的看见了朱自清面对的荷糖,是和他在一起看着那荷塘,那池子里真有荷叶荷花,在微风中颤栗着……我想到来北京这么久,还没有去过清华园,没有去看一看朱自清的荷塘,哪天我一定要晚上去,去看月光浮起在荷塘里。我闭上了眼睛,那荷塘里的一切更清晰地浮现出来。但我又想到,如果我到了清华园,看到那个荷塘,我一定会失望的。《荷塘月色》里的荷塘只存在于文学家的笔下,是朱自清创造出来的。只有朱自清眼里的荷塘才有那么美,远远比现实中存在的那个荷塘要美。但此夜此时,我的眼睛也看到他创造的那个荷塘了……“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那一晚我真正体验到了中国古典文学的意境,在一个冬天的夜晚面对一个没有水的空池子体验到了江南夏天荷塘里的荷叶荷花的美丽,这是她带给我的。等我回到宿舍里,还觉得全身上下都浸泡在月光里……</P>
<P>  昨晚她回来后情绪很坏,不知今晚怎样,要是今天她自己能找到工作就太好了,明天我就不用出去跑了,但多半是不会的。好了,我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她回来了。</P>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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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十日,星期六。</P>
<>  她趴在我的怀里,哭了。昨天晚上。</P>
<>  就在她哭的那一刻,上面的那一句话就在我的脑子里膨胀起来,我多么想把它立即打进电脑。我在心里反复默念着:她趴在我的怀里,哭了……她趴在我的怀里,哭了……但直到今天晚上,此时此刻,我才有机会,不过仍然冒着危险——她现在就躺在我的床上睡着了,她终于可以酣然入睡了,上午我已经帮她找好了工作。这几天她累得够呛,现在睡得很熟。但我还是担心她只要睁开眼,就可以看见显示器屏幕,看见屏幕上的这些字。不过我的手指还是抑制不住敲打键盘的欲望,我的头脑也抑制不住诉说的欲望,我要写下去。</P>
<P>  她哭是因为没有找到工作。她一个人连着出去找了两天,不仅没有找到工作,还被愚弄了一番,既气愤又悲哀。前天她在公主坟立交桥的桥墩上看见一些花花绿绿的招工海报,其中有一个“华龙威商贸公司”的名字很响亮,被她相中了,她打了电话,对方很热情地请她去面试。这公司在芦沟桥,她倒了好几趟公共汽车才到,下车又问了十多个人,人们都不知道有个“华龙威”公司,又打过去电话人家说可以来接她,让她等一会儿,但她等了好久望眼欲穿也没人和她打招呼,实在着急了又自己去找,好不容易在一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原来是一间墙上写着拆迁的破平房,墙面连水泥都没糊,红砖直接裸露在外面,公司的牌子是贴在窗玻璃上的一张三十二开的红纸片,上面用钢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北京市丰台区华龙威商贸有限责任公司。那里头坐着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妇女,张嘴就要一百二十块钱中介费,气得她扭头就走。一天的时间就被耽误了。北京市这样黑心的职业介绍所太多了,外地打工者初来北京苦于找不到工作,就有人以介绍工作为诱饵赚他们的钱,他们的钱可是每一张都在手里捏出了汗水的,就象鸿,为了省几十块钱,就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硬座来北京。如果不是能够投奔我,她在北京举目无亲,要想混下去也只有任他们宰一刀了,宰了一刀找不找得到工作还是另一回事。这些人的心未免太黑了吧,当他们把钱从打工者紧巴巴的手里拿过去的时候,自己的手就不颤抖吗?</P>
<P>  昨天呢?她在报摊上买了一份《中华新闻报》,在“招工招聘”版上相中了一家“博明”公司,地址在新街口北大街,又风尘仆仆地跑了去,原来是卖保健品的,招人搞传销,让她听了一下午的课,解释什么是传销,最后告诉她以及和她一起去听课的傻瓜们:先掏七百二十块钱买一盒他们公司的保健品回去自己试用,如果效果好再来买,就六百块钱一盒,把它按七百二十块前卖出去自己就赚了一百二十块钱,买第三盒更便宜,依此类推,买的越多或者说卖出去的越多赚得就越多——这就叫“传销”。他们说只要搞传销,两三年之内就可以成为百万富翁,这种说法在理论上完全没有问题,但七百多块钱的保健品有多少人买得起呢?她又气得要命,因为她即使想上当也拿不出七百多块钱来买一盒,根本不具备上当的条件。就这样回来了。</P>
<P>  我下午一直在等她,五点多终于听到她的脚步声,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敲门。我就猜到她一定又没找到工作,所以不好意思见我,在门外犹豫了半天。我开了门,她先是撅着嘴半天不吭声,我问她又没找到吧,她板着脸不理我。我讲笑话逗她开心,她忍不住“扑哧”笑了,但马上又气愤地嚷嚷着不找工作了要跳楼,大骂北京人都是骗子缺德。我说哪儿的人不是骗子呀,世界上的人就分为两类,除了骗子就是傻子。我煮方便面给她吃,她一口也没吃,坐在床上垂着头哭丧着脸。等到晚上躺下之后,她拒绝我的爱抚和亲吻,我就训了她几句,她就哭了。她的哭不是号啕大哭,而只是几声抽泣,几声凄厉,凄凄惨惨戚戚,她的脸贴着我的胸膛,我胸口的皮肤感觉到了她流淌出来的泪水。我俯下头去,用舌尖舔干了她眼角的泪水,觉得那咸咸的滋味很美,这是为我流下的泪水啊……</P>
<P>  我知道,她担心自己找不到工作就不能在北京呆下去,从而影响我和她的爱情。她现在只是想在北京找个落脚之地,却找不到,因而感到了生存危机,而我,活到现在还从来没有感觉过。从大学出来就来到部队,我的生活一直是懒散的,从来没有因为生存奔波过。老百姓总以为军人一定整天摸爬滚打,其实我所在的这座军营里恰恰相反,整天无所事事。应该说,在和平时期,部队里无所事事的单位多。我在机关里轻闲得要死,简直是闲得发慌。我们单位是训练单位,我的职务是教员,但一年有九个月不上一节课,就是四五六三个月要担任战士高考复习班的语文教学,一星期也只上一两个上午的课,平时总是闲的。我不备课,随便侃一侃就够他们努力半天的了,再说也没有教学压力,军队院校招生的名额是死的,分配到各大军区各军级单位录取的名额也是死的,复不复习总是那么多人上学,这班实际上可开可不开。没有哪一位上级领导会关心我的课上得怎么样,他们只担心会不会出什么事,会不会影响自己的乌纱帽,他们对我的要求就是象猪一样任他们牵着走,让干什么干什么,圈在哪里就在哪里老老实实呆着,吃饱了就睡觉,还要不哼哼。我可以整天呆在宿舍里不去上班也没人管,上班也只是去晃荡一圈就回来,即使呆在办公室里也无所事事,只能和同事们一起聊大天。而我讨厌聊天,我不能浪费时间虚度青春,我要读书写作,就只能多在宿舍呆着了。只要一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我就想睡觉,哪怕刚睡过二十四小时,因为我空虚。而回到宿舍,哪怕二十四小时没睡觉,躺在床上我也睡不着,因为我着急。我着急虚度了光阴,着急写不出好东西,甚至觉得没有做工作而对不起每个月发给我的并不多的六百多块钱工资。我不象军人,而象是僧侣,不象僧侣的时候,就象一头猪。除了阅读、写作和思考,其它时候我就象一头猪。但我必须忍受这猪一般的生活,因为我转不了业,只能在这里消耗掉青春……好了,不说这些没意思的事情,接着写她怎么找到工作的吧。</P>
<P>  今天上午我们八点出去的,找了一家职业介绍所,崇文区xx路街道办事处开的,这介绍所也够黑的,要了一百块钱中介费,给介绍了广安门附近的“金蔷薇”酒家。打的过去后找到了酒家的赵老板,一个典型的北京沙嗓子直舌头。管他呢?能收下她就行。他很痛快地收了她,因为这家酒家奇缺服务员,他求之不得。我们约好星期一,也就是后天,让她搬过去。这样不到十点就帮她找好了工作,顺利得出乎意料。她跑了两天加上我和她最先一起跑的一天一共三天一无所获,急得哭鼻子,而我在两个小时内就帮她解决了问题。离开金蔷薇酒家后我们到一家餐馆美美地吃了顿烤鸭,隔着餐桌彼此注视着对方,沉浸在爱的幸福之中……</P>
<P>  她翻了个身,脸朝外,我的担心加重了。不写了,我要搂着她睡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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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十二日,星期一。</P>
<>  今天上午她搬过去了。现在我的屋子里变得和以前一样清静,我又过起僧侣般的生活了。她在这里一共住了十五天,整整半个月,这半个月在我的一生中,是非常重要的。我想我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了。从今天起我可以集中精力记日记,回忆我和她半年来交往的经过,记下每一个美好的片段。但我先要把昨天夜里的感受记下来。</P>
<>  昨天白天我和她一起到北师大出版社读者服务部,买回了国家自学考试中文专业的教材。我想让她自学,提高自己的文化素养,同时也拿个文凭。我看到她犹疑不定的表情,知道她一定担心自己学不下来。我鼓励她说,她爱好文学,学中文对她可以成为一种乐趣,有了乐趣就好学了。我心里想,即使她坚持不下来,学习终归不是一件坏事,就算拿不到文凭,起码和我的共同语言会更多一点。我的这番苦心,但愿她能理解,而不觉得我这是在强人所难,逼她就范。下午回来又觉得很累,这几天白天东奔西跑,在北京城里转悠了多少圈,夜里通宵达旦地缠绵悱恻,的确够累的。北京和她,以后也许会成为我生活的全部内容。我来北京已经有四年了,准确地说,九三年七月到九七年五月,四年差两个月。但我没有进入北京。我指的这种进入,是说没有进入北京人的生活,不了解他们的生活方式,没有揣摩到这座城市的脉搏和神经。我一直生活在这座城市的边缘,但和这座城市隔离着。我只是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才会进城,而进城也只能坐坐地铁,逛逛书店,找个公园坐一坐玩一玩,然后就回来。我没有踏进过任何一个北京的家庭的门槛,没有和任何一个土著的北京人保持长期的接触。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要延续多久,但我要靠自己去改变它。我想过多少次,发誓要骑自行车游遍北京的每一条胡同。但我现在觉得,即使我真的这样做了,我还是只能看到肤浅的表面,而接触不到北京的神经,揣摩不到它的脉搏。我曾经也想过,可以通过一个姑娘,和她谈恋爱,打入北京的一个家庭,但我现在已经有了鸿,这个东北来的农村姑娘,而我从没想过要放弃她,我也就没有靠恋爱打入北京家庭、打入北京人生活的机会了。虽然我也许永远也无法了解北京,但我一定要完完全全地了解她,全面而又深入的了解,从肉体到灵魂,同时,也了解自己,同她比起来,同北京比起来,我更难了解的是自己,而没有她,我就不能了解自己,她应该成为我的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应该能照得出我自己的影像……</P>
<P>  回到宿舍已经是下午六点多,张罗半天吃完了晚饭,她开始收拾行李,为明天的“搬家”作准备。我想起八点有中国足球队对塔吉克斯坦队的世界杯外围赛的小组赛,七点五十就下楼到“文化中心”看电视转播,把她一个人扔在了宿舍里。虽然她明天就要搬出去,我也不能不看球赛,因为我是一个球迷,不算“狂热”,也热得可以。看完球赛已经十点,我回到宿舍,推开门就看见她躺在床上,睡着了。我注意到她不仅收拾好了要带走的行李,也把我的宿舍收拾得整整齐齐,俨然一个家庭主妇。这时我的心胸也觉得敞亮了,好象那里面也被她整理过……</P>
<P>  她头靠在被子上,和衣而卧,睡得很香甜。她是侧身躺着的,两条腿蜷缩着,小手放在腮边,披散的头发盖住了她的脸。她的胸脯轻轻地起伏,我凑近她的脸,直到能感觉到她的鼻孔里和微微张开的小嘴里呼吸的气息。我看到她的鼻尖上有一颗汗珠,随着鼻翼的翕动摇晃着要滑落下来,但又一直没有滑落。她的眼睛不是闭得很紧,微微有一点缝隙,上下眼皮的睫毛连在了一起。我的手指轻轻捏着了她的眼窝,但害怕惊醒她,又拿开了。我忽然觉得她不是十九岁,而只有十九个月,象一个婴儿。她应该睡在摇篮里。我坐在了椅子上,静静地注视着她,欣赏着她。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呀,她的父母把她养育到十九岁,就是为了让她睡在我的床上吗?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种责任,在心里说一定要好好珍惜她,爱护她,把她当作我自己的……我曾经在电话里喊她作宝贝,baby,卿卿,小不点……我坐了很久,欣赏了很久,沉浸在深深的幸福中。但我毕竟要睡觉。我从椅子上起来,走了过去,俯下身,开始给她脱衣服。我解开她衬衫的扣子,举起她的胳膊,又抬起她的身体,心里想起了秦观的词句:“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她曾经在电话里多次给我读过这首词,读完了我总是故意问她“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是什么意思,她先是含羞不语,被问急了就以机关枪喷射子弹的速度对着话筒喊“哎呀哎呀不知道好了好了别问了”……我抬起她的身体,尽量做到动作轻盈,但她还是被我弄醒了,睁开了眼睛——我吃了一惊,她的眼睛睁得圆鼓鼓的,眸子好象要从眼眶里跳出来,目光就象闪电,一下子打透了我的胸膛,我觉得我的心休克了十分之一秒。那一瞬间她的目光是令人畏惧的。我想起了高更的那幅名画《幽灵在监视》,画的是塔希提岛上他的十三岁的妻子特芙拉,在他午夜回到家时全身裸露伏在床上一动不动,睁大可怕的双目盯着他,眼中好象有磷光射出……小宝贝小baby小不点,你就是我的特芙拉,是你带给我创作的灵感……她看了我一眼,又把眼睛闭上了。她困极了。我想起了周邦彦的一句词:“唤起两眸清炯炯”。今天我才明白了这“炯炯”二字的意思,它不仅是形容眼睛有神,而且是指凝视时的令人畏惧的光芒。这样的眼神好象是把你的心烫了一下,即使是现在回想起来,我似乎还能感觉到心尖上的伤疤……我抬起了她的上半身,给她脱去了衬衫,解开了乳罩的扣子,把它也脱了下来。她身体的皮肤散射出光芒,刺痛我的眼睛。她的脸有些黑,身体的皮肤倒白一点,发黄,非常诱人的很淡很淡的金黄色,就象月光照在磨得发亮的黄铜上。当我在总机房第一次看到这黄色时,忍不住用舌头去舔。已经在一起睡了好几夜,这黄色依然使我心旌摇摇。我不喜欢雪白雪白的皮肤,仿佛死人一般毫无血色的皮肤,我就喜欢这样的淡黄色。我又抬起她的双腿,将她的牛仔裤也脱了下来。她的大腿的颜色比上身深一些,可以算褐色了。我还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欣赏的裸体,她的肤色,她的睡态,我很激动,但没有一丝邪念,生殖器官毫无反应。我感觉到的是美,而不是欲望。我想起了加拿大女诗人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睡”之变奏》里的诗句:“我愿意看你睡觉……我愿意睡觉/和你,进入/你的睡眠当它那光滑幽黑的波浪/翻卷在我的头上……带着湿漉漉的太阳和三个月亮/走向你必须下去的山洞/走向你最强烈的畏惧……你的身体躺在/我的身边,而你进入它/轻柔得象吸进一口空气/我愿意是那空气/在你的身体里仅仅/呆一会儿。我愿意是空气不被注意/又那样必需。”我也脱掉了自己的衣服,上了床,把一只胳膊伸到了她的脖子底下,往我怀里搂她,她翻了半个身,身子靠在了我的身上,乳房贴着我的肋骨。几天来我们一直是这样睡的,她枕在我的胳膊上。我奇怪自己没有性欲,一点也没有,也许是这几天没日没夜温存得太多的缘故。我也很困了,脑袋一挨枕头,就睡着了……</P>
<P>  等我醒来的时候,看了看表,凌晨四点。我吻了她一下,才发觉嘴唇干干的。我用舌头舔湿了嘴唇,又去吻她。她醒过来了,搂紧了我,睁开了眼睛。这一次她的目光是柔和的,也许不是柔和的,柔和不过是我的感觉。因为当时朝阳的光芒只透过窗帘的一条缝隙射起来,室内光线昏暗,我看不清她的目光。但又分明看见了,柔和的目光。她的脸贴着我的脸,她呼出的气息吹进我的耳朵里,麻酥酥的。我感觉被她压了一夜的手有些麻木,就抚摸起她的后背,她曾对我说,她最喜欢我抚摸她的后背和头发。我的另一只手,抚摸起她的乳房。我轻轻地揉着,她害怕一上来就使劲地揉捏。她的呼吸起了点变化,有一点点不均匀了。我们的嘴吻在一起,先是嘴唇的互相吮吸,然后我的舌尖伸进了她的嘴里,抵住她的牙齿。她心领神会,张开了牙齿,用嘴唇抓住我的舌尖,吮吸起来。我的舌头缩回去,她又伸出她的一点点舌尖让我用嘴唇噙住,伸出半块舌头让我轻轻摩擦,伸出整个舌头让我用力吸吮。舌头似乎比嘴唇更能表达感情,“舌乃心之灵苗”嘛。我又俯下头,去亲吻她的乳头,象婴儿一样用力地吸吮,她喜欢我吸吮她的乳头。我的手也向下滑去……她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问:“昨天晚上你做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呀。”“那我的衣服怎么脱了?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呀?”她说这话时忽闪着那对大眼睛,表情真象婴儿。我用嘴唇堵住了她的话。我们又轻轻地、然后深深地吻在了一起……她今天很用心,每当我要和她分别的时候,她总是特别用心。还在她做接线员的时候,我到她那里去,想和她拥抱一下接个吻都要费很大的力气,她总是推开我然后嗔怪道“怎么老是这样呀?”“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吗?”。但当我要离去时,最后一个吻又总是特别甜蜜,那时她特别听话,特别会配合。这个小精灵!她不想让我太轻易地把她追到手,但又要让我每次从她那里离去时都能留下美好的回忆……</P>
<P>  如果每个清晨都是从一吻开始,生活将多么美好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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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五月十五日。</P>
<>  今天是星期四,是早晨打扫卫生的时间。作为一名中尉军官,我每天的主要工作是在早晨六点半进行的。当起床号一响,我就应该迅速穿好衣服起来,下楼去,打扫卫生,或者出操。星期一、星期四打扫卫生,星期二、星期五出操。不管出操还是打扫卫生,一般都在七点十五分左右结束,我一天的工作到这时基本上就完了。但我有时夜里写作,熬得很晚,早晨就起不来,干不了这工作,因此我给领导和同志们留下了工作不积极作风比较懒散的印象。我也没办法,我不可能为了给他们留个好印象就放弃写作。其实不管我再怎么表现,我给他们的印象都是如此,因为我的文化素质实在太突出了,要是其他素质也那么好,别人还怎么活?我也不得不替别人想想。今天我是在六点二十分醒的,想想好几天早晨没出去了,再不出去G处长又该在会上不点名批评了,就披衣而起,下了楼。</P>
<>  踏上林荫道,我就看见G处长象往常一样站在院子门口,弯着腰叉着手,坠着大肚子。不管站着还是走路,他的腰总是弯得象炒熟了的龙虾,走路的时候手背在背后,低着头,上半身摇摇摆摆,手也在背后随着步伐的节奏甩着,就象毛驴屁股后面甩着的尾巴。即使你跟他说话,他也不会直起腰,而是象驼背一样把脑袋扭上来望你。如果直起腰,他的身材还算魁梧,不算很胖,但很笨拙,人们都说他“熊”(“熊”在北京土话里是无能的意思,而“牛”则是指有本事或飞扬跋扈,倒和股票市场的用语有些相似),他长得也真象只狗熊,那个大肚子尤其象。他的脸又大又厚,刚过四十的人头发全白了。上个月他还买一瓶什么玩意染了发,但可能染了一次后就再也不染了,底下的白头发又串起半寸,上面染过的也褪色发黄,就象是雪地里堆着一泡干牛粪。他其实自己很少扫地,只是叉腰站在那里,监督我们扫地,以此显示他还有一点点权力,大小还是个官,主要负责指挥而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他傻乎乎地站在大门口,象个卖红薯的老农民,但自己心里还觉得挺美,他一天里也只有这么一点机会显示他的“地位”。我低下头,不愿多看他这副样子,便有一点杨花扑在了脸上……</P>
<P>  我们这里叫“杨树庄”,杨树特别多,一棵挨一棵站满了林荫道的两旁,一到这个季节就下起了“雪”。但雪花是在凛冽的狂风里飞舞,如同东方的武术;而杨花却是在似有若无的春风里飘摇,如同西方的芭蕾。她们是那么悠闲,那么娇嫩,象寻春的少女在无心的游荡,显出院子里那么静,那么深,“庭院深深深几许……”我抬起头,注视着刚离开树梢的那一团杨花,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看她先在枝桠间徘徊,然后飘浮在林荫道的上空。她滑翔了两下,在空中停住,又滑翔了两下,又在空中停住,好象摆脱了地球的吸引力,想停就停,想走就走,那么自由,那么飘逸。这样不知转了多少个圈,终于要贴近地面了,但也许是我的脚步惊动了她,突然又被春风扶起,飘向前方了……即使是落到地面的杨花,也没有停止自己的脚步,她们在春风的吹拂下翻滚着嬉戏着,渐渐抱成了团,团成了一个个小球,是世界上最轻、最薄的球,你休想把她捧起来。这样毛茸茸的小球又聚合成大球,在角落里堆作一团,终于停止住脚步,睡着了。她们比雪更白,比羽毛更轻,堆在一起就象天上掉下来的一朵白云。我想如果拿她们做一件衣裳,穿上以后一定可以飞上天去……我看见有个战士掏出了打火机,蹲了下去,这些没文化的人都喜欢搞破坏。打火机的火焰刚舔到杨花,“呼啦”一下,比眨眼更快,整个墙角的杨花都烟消云散了,连灰烬都没有留下。只是眨眼之间,就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到她们存在过的痕迹。她们比生命更轻,更脆弱,更容易毁灭吗?</P>
<P>  其实这座军营对我来说也是不错的地方,正因为没工作可干,我正好有时间读书和写作,把全部经历都扑在自己的事业上;正因为周围都是农村,我才能和自然靠得近一点,多呼吸自然的气息,感受自然的美。北京城里哪有这么多树,哪里会有这漫天的杨花呢?“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我想起苏东坡那首杨花词里的句子,也就想起了苏东坡,他一生都是那么乐观,即使被流放到人烟稀少瘴疠横行的海南岛,还写出了那么多好诗,最后离开的时候,竟说“我本儋耳人,寄身西蜀州”,“余生欲老海南村”,对海南留恋不已。无论在哪里,他都对当地的人文环境和文化习俗表现出强烈的认同倾向,随遇而安,自得其乐。我也应该乐观啊,难道在这里我就不能写出好文章吗?说不定正好是这里相对隔绝的环境,才会成全我造就我,培养出一个文学家。这里的环境可以使我抛开世俗的羁畔,潜心学习和思索,阅读和写作,只有更深沉地积累才能更强烈地爆发,我现在只需要每天都踏踏实实地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读,和写……这样想着,我已经走到G处长面前了。</P>
<P>  我又一次看他的花脑袋,看他的脸,看他弯腰驼背的样子,看他那个又鼓又坠的肚子。身上是已经穿了几年的制式衬衫和裤子,到处都皱得象他永远也熨不开了的额头。衣服上沾满了杨花,象个弹棉花的。他才四十出头,就已经老气横秋,小孩子都管他叫爷爷。这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团级军官,中校处长。要是在地方,他顶多也就能干个传达室老大爷。他整天就担心这个院子里会不会出什么事,发生什么问题,影响到他那顶并不值钱的乌纱帽,就象契珂夫笔下的那个“装在套子里的人”……好了,我不愿意再为他多浪费笔墨。</P>
<P>  我到墙角拿了一把扫帚,出了营门,扫起地来。我们处的卫生区是在营门外,不到一亩地。但我们全处十几个人早晨都来打扫它,这是全处最主要的工作。一个农民种一亩地,一年少说能打下几百斤粮食,而我们全处人扫这一亩地,虽然一粒粮食也长不出来,但每人每个月能拿到起码六百块钱以上的工资。扫帚摩擦在水泥地上沙沙作响,要是秋天听落叶摩擦的声音,还是挺好听的。但现在是春天,没有落叶,只有灰尘。清晨我们把灰尘扫到角落里,二十四小时内春风再把它吹回来,第二天清晨我们再接着扫。这样周而复始,我们一月一月地领着工资,从青年变成G那样的老头子……</P>
<P>  我随便划拉了几下,站了一会,看了看路边的那一条臭水沟。沟里的臭水是从燕山水泥厂流出的,先走永定河的故道,从芦沟桥开始离开故道,分到我们这里,从这座军营的营门前流过,转个弯穿过京哈京沪线铁路,流入大兴县。水是石油般的乌黑色,有时浮着蓝色绿色铁锈色的油星。冬天它会冒热气,现在却很平静地流淌着,如一条宁静的小河。但它的味道随着气温的上升一天比一天浓烈了,并不是粪便般的臭味,而是工业气息,呛鼻的水泥味。我早已习惯了它的味道,闻着一点也不刺鼻,甚至有点喜欢这气味了。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四年,每天都要闻它的气味,有时晚饭后我就在沟边徘徊,还能在这里找到一些写作的灵感……</P>
<P>  我听到不远处响起火车的汽笛,扭头朝铁路看去,一列火车隆隆开过,提速以后已经看不清标志始发站和终点站的车牌了……</P>
<P>  这儿就是我的生存空间。我就要在这里生存,在这里奋斗,在这里为理想而努力。我不仅要在这里生存下去,还要热爱它,就象苏东坡热爱蛮荒的海南岛一样。我要爱这条臭水沟,爱臭水沟上的对着营门的那一座小桥,爱军营后边的这一条铁路,更要爱这座军营。只有爱它们,它们才会给予我灵感。我要爱这座军营里的每一个人,我希望自己能够从他们的角度去理解他们,也宽容他们不理解我。这座军营并非没有可爱之处,这里的人也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大部分都是淳朴善良的,只是我感受深刻的却不是它的可爱之处,而是它的可悲可怜之处。我爱这座军营,类似苏东坡爱海南岛,我绝不会去丑化它,但我也没办法虚伪地美化它,因为我要说真话。只有说真话,才是真正爱它。</P>
<P>  到了晚上,也就是现在,我揣摩白天的情思,凑了一首词:</P>
<P>  唐多令</P>
<P>  散作满天愁,鸿轻白雪柔。一团团欲坠还浮。君命浑如侬命薄,二分土,一分流。</P>
<P>  落地便成毬,惊风更漫游。遍人间谁爱谁留?火灭烟消魂不再,庄生梦,李生头。</P>
<P>  这里的“李生”指的是李贺,他在二十岁的年纪,头发就已经斑白,二十七岁就去世了。他是我最敬爱的诗人之一,绝不因循前人,处处标新立异,艺术感觉奇、诡、峭、丽,形式自由无拘,字字呕心沥血……我也已经二十七岁,头虽然未白,但对文学的理解是那样的肤浅,书没读通几本,诗词没有一首拿得出手的,小说也还只是一堆未完的手稿,岂不悲哉?“庄生梦”本想改作“韩生齿”,因为韩愈有一首写自己掉落牙齿的诗不错,可以用它做典故,再说他和李贺是同时代的人,连在一起比较自然,但后来又觉得从比拟杨花的角度看,还是“梦”更贴切,杨花的飘飞的确能给人以梦境,而“牙齿”则附会不上,只得作罢。而上半阙结尾的六个字是用的苏东坡杨花词里“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的典故,典故多了自然不好,但这两个“分”字与下半阙两个“生”字对称,有其动人处,改了可惜。本来宋元明清诗全是抄唐诗,我作词又何妨抄几句?本来我也没打算让这些歪词见人,有唐诗宋词在,还要人家看我的这些破烂货干什么?我也只是想吸收一点古典文学的营养,为了能在鸿面前有一点卖弄的资本,才学着写词的。但此词只是信笔填来,倒比苦心孤诣的好,所谓“无意插柳柳成荫”了。苏东坡说“道得眼前景,即为佳句”,果然如是。这样想来,又有几分得意。</P>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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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五月十七日。</P>
<>  她是在我们认识了两个月以后,也就是到了今年一月底,才告诉我她的身世的。以前我问她的籍贯、生日、家庭成员,她都讳莫如深,老是反问我“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管得着吗?”。但那天晚上,她不知怎么的,突然把一切都对我和盘托出。“我家是农村的。”听到这句话,我有一点震惊,但马上就对她说:“农村怎么了?我爷爷就是农民,我父亲就是在农村长大的,没有农民谁能有饭吃,没有农民哪里会有中国?”这也确实是我当时的心里话,难道我这样立志献身文学的人竟会那么俗气,把户口看得多么重要,甚至作为恋爱的条件吗?那样我不就成了委琐庸俗的小市民了,还怎么当文学家?何况她还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她的文学修养比一般的农村姑娘高出太多太多。我想起大学时候的那些女同学,虽然我读的是中文系,班里那么多女生中也找不出几个象她这样背得出那么多唐诗宋词的。毛主席不也是农村出来的吗?这一点不应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我是这样认为的。</P>
<>  她接着告诉我,她的父亲有贫血病,病得很重,每年都要输几次血。她家里很穷……她越这样说我越高兴,这样才显得我的爱情观是多么高尚和伟大!我是一个摆脱世俗羁畔的文学家。我告诉她,我看中的,是她这个人。这时我听见话筒里传出一个微妙的声音,我猜测是她抽了一下鼻子……</P>
<P>  那一夜我们没有谈文学,但我们的心却贴得更近了。我也记不得具体谈了些什么,好象是各自讲了小时候的好多故事,我讲我小时侯是多么倔强不怕挨打之类的,她讲她家里养了一条狗,她是看着它长大的。男人说过的话总是很容易忘记,而女人呢,却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现在她经常回忆起我过去在电话里说过的话,而我却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只记得我第一次拥抱她,第一次吻她,第一次爱抚她……这些关键的步骤,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当时她是什么表情,别的就记不清了。我们之间那些长达几个小时的电话漫谈,更是模模糊糊。我只记得我怎样一步一步“征服”她的经过,而她呢,却记得我使用过哪些“狡猾”的手段。她好象记得我们的每一次交往,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如果让她来写这些回忆的部分,一定比我精彩多了。但她是不会写的,她要把这些永远珍藏在自己的心底,如果把我写的这日记拿给她看,一定有许多地方她不满意呢……</P>
<P>  就是第二天,在总机房里,我第一次吻了她。她坐在机台前接线,而我呢,站在旁边不停地表白自己的心意,千言万语无非是一个意思:我爱上了她,所以,我要吻她。但她一直顽固地拒绝。我告诉她,我应该吻她了,这在情侣恋人之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她就是不同意。我用各种各样的论证方法和修辞手法企图说服她。终于她站起身来,离开了机台,走到了窗前。我也跟着走过去,我已经可以把手放在她的肩头了,甚至抚摸她的头发,她低下了头,默许我的爱抚。也许这手的“语言”更有说服力,当我双手插进她的两肋,从背后抱住她的时候,她第一次没有抗拒。我感觉她的身体僵硬了,我就象抱着一根石柱。我慢慢地把脸贴在她的脸上,感觉她的脸一下子发烧发热了,就象黎明时分太阳突然从地平线跳出来,顿时映红了满天绚丽的云霞……我的手臂也感觉到那根“石柱”颤抖起来,她的全身都在颤栗……</P>
<P>  我扭过她的头,把自己的嘴唇印了上去!她极力地逃避,但又有些犹豫,没有竭尽全力反抗,就这样被吻着了嘴巴。她发出了微弱的痛苦的呻吟,她的整张脸都扭曲了……她居然这样痛苦!我没有从这个吻中得到一点快乐,反而象是在干坏事,涨满全身的激情骤然消退,松开了她。她的一只手立刻放在了嘴边,好象要将嘴巴遮住。然后,她呆住了。她就那样手掩住嘴巴一动不动在窗前站了足有十分钟,又变成了一根石柱。我没想到她会这样,看着呆若木鸡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半天才嗫嚅道:“这没什么,真的,没什么。”然后我告诉她这很正常,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不过是迟早而已,反反复复说的都是同样的几句话。</P>
<P>  她终于转过身来……我觉得她好象站了一个世纪。她走到机台前,拿起了笔,摊开一张纸,写起字来。我不知道她会写些什么,也没有凑过去看。她写完了,又犹豫了好一会,一度想把它团起来扔掉,但终于还是交给了我。我看到上面写的是:</P>
<P>  请你不要这样,我有点害怕。给我时间让我慢慢接受好吗?我想我对你可能是欣赏多于喜欢吧,好了,就这样了……</P>
<P>  “欣赏多于喜欢……”我念着这句话,冷冰冰地对她说:“我走了。”她低着头没有反应。但一听到我转动门把手的响声,就立刻站起身来,瞪大眼睛问我:“你是怎么想的?”我用电影电视里听熟了的一句话还击:“我怎么想还重要吗?重要的是你是怎么想的,你已经告诉我了。”然后推门出去。我走下楼梯的时候,她站在了门口,为我打开了楼梯间的灯。那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天完全黑了,北风刮得很紧,地上的积雪还没有消融,白汪汪的。当我打开自行车锁时,她下了楼梯,站在了楼道口。我翻身上车,最后看了她一眼。她突然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不停顿地说起来:“也许我需要时间我说了我需要时间慢慢接受你……”我看出她非常紧张,她担心我一去不回。我安慰了她一句:“我会给你打电话的。”</P>
<P>  走在路上我高兴极了,冷风直灌进脖子里,但我心里暖洋洋的,仿佛刚喝下去二两二锅头。地面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道路很泥泞,车轮直打滑,我故意把自行车左右摇晃得更加厉害,就象喝醉了酒一样,在冰雪上跳起了“自行车芭蕾”:原来她这样在乎我……寻呼机响了。我知道肯定是她呼的。果然不错,上面写着:</P>
<P>  鸿女士:</P>
<P>  路上小心,等你电话。</P>
<P>  她用了我给她取的“鸿”字,这还是第一次。回到军营我马上给她打过去电话,她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我假装生气地问:“为什么对不起呢?你没做错什么呀。”“你别这样明知故问好不好?你不是生气了吗?请你原谅我。”“好吧,还有没有别的话说,没有我挂电话了。”我故意逗她。“不挂行吗?我这是第一次求人家别挂电话。”“那我真荣幸。”“你别用讽刺的语言说话好不好?”她的声调是那样凄婉,她以为我真的生气了,以为有失去我的危险,惊魂不定。我有点不忍心了,沉默了一会,对着话筒说:“其实说对不起应该是我,我不该强迫你做什么,我应该尊重你。”我听见了她长吁了一口气说:“我以为你真生气了呢。”“怎么会呢?就你这样的小丫头片子还能让我生气?你也把自己想得太伟大了。我是逗你玩儿的。”……</P>
<P>  那天夜里我们聊了一个通宵,一直聊到日上寒窗,她对着话筒打起了呵欠。幸亏办公室里暖气通宵不关,不然我就会冻僵了。我看到窗玻璃已经亮了,上面爬满了银霜,里面是室内较暖的空气遇到冰冷的玻璃就凝结在上面了,外面是层层叠叠的六角形雪花图案,这些雪花是刚刚落下的,还来不及融化,它们都被清晨的阳光透过一层紫红色。我站起身一手拿着话筒继续跟她神侃,另一只手刮开那层银霜。透过刮开的缝隙我看见一轮椭圆的红日挂在树梢,映红了地面的积雪,就象是苦吟的诗人吐在洁白的稿纸上的一口鲜血……那红装素裹的壮丽景色我不想用贫乏的比喻去拙劣地描写,只想把它永存在自己的心中,那时我的心情,也实在非笔墨所能形容。现在想起来,我们的爱情的确象流在雪地上的晨光,既被严寒折磨,又充满了甜蜜的希望……</P>
<P>  那天夜里她第一次答应我的请求,为我唱了一支歌。她唱歌时不象以前读词时纯粹是好玩,而是在尽心尽力为我做一件事情。但我感觉她的歌声倒不如她朗读诗词的声音美妙,也许是流行歌曲本身不高的品位使我产生了这种印象吧。现在的女孩子只知道欣赏流行歌曲,有几个象她这样懂得欣赏唐诗宋词的?我一次次在音像商店的橱窗前看到女孩子撅起来的臀部,她们正趴在橱窗上看里面的流行歌曲的录音磁带。她们的臀部是那样性感,但她们的头脑是那样浅薄,空空洞洞,令我惋惜。当时我真感到幸运,我能遇到她,“古典”的她……</P>
<P>  就是在几天以后,我写出了给她的第一首词:</P>
<P>  小重山</P>
<P>  鹤瘦云肥莲步轻,凝羞回笑靥,转漆睛。山长水阔月分明,从别后,魂梦去来迎。</P>
<P>  且对木石盟,要生生世世,只怜卿。天河欲下雪涛声,贴粉面,牛女诉衷情。</P>
<P>  这首词是给她的,但表达的并不是我们之间真实的情形。我还是“创作”了一个心目中理想的西施型美人,她的身体象仙鹤一样纤瘦洁白,她的衣衫象云朵一样飘逸洒脱,柳腰纤纤,莲步轻轻,脸上还有一对迷人的酒窝。应该说这些特征和她刚好相反,她的体形偏胖,皮肤偏黑,脸上也没有酒窝。唯一相符的倒是那一对大眼睛,微笑的时候的确是顾盼多情的。我梦想和这样的一个美人分居两地,隔着千山万水,彼此思念,夜里魂牵梦萦。那时我一天不见她就心烦意乱,真有“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感觉。而终于有一天,有情人又相逢了,就象天上的牛郎织女相会了。那“贴粉面”的细节,是我想起了吻她之前贴上她的脸的时候,她全身的颤栗。尽管我幻想了一个美人,但如果没有和她的这一段经历,就不会有这首词了。反正在这首词里我向她表白了自己对她的爱情:“且对木石盟,要生生世世,只怜卿。”——现在读这首词我有点不好意思,那时刚学写词,实在只能瞎凑,当然现在也还是瞎凑,不过是凑得稍微高明了一点点。这首词实在是不能见人的,但我还是把它收在日记里,因为它作为我们爱情发展的一个阶段的标志,还是具有史料价值的。<B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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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五月十八日。</P>
<>  今天上午我骑自行车去金蔷薇酒家,找到了鸿,和她一起去了大观园。她告诉了我一些事情,使我心潮起伏,烦恼丛生。但我现在说不出来。</P>
<>  下午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想快点和她结婚。她是七八年十月出生的,九八年十月才满二十周岁,就是明年,明年,她就到法定的结婚年龄了。</P>
<P>  明年十月,我要和她结婚。当这个念头刚在脑海里冒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被吓呆了。我一直认为结婚对于我来说是相当遥远的事,起码是下个世纪才会打算的事,因为我害怕背上了沉重的家庭负担就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理想,将自己陷入为人夫为人父的日常琐事中,上帝赐予我灵感就会更加吝啬了。写作需要非常平静柔和的心态,如果陷入琐事之中,就很难获得这样的心态,从而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但人心是多么容易变化啊,时下有句流行的话:“不是我不明白,是世界变化快”,其实我自己变化起来也快得连自己都不明白,仅仅因为她对我诉说了金蔷薇酒家的内幕,我就立刻想和她结婚了。一件小事就会改变人的一生,这的确是真理。现在我不觉得婚姻和家庭会成为我的文学理想的负累了,反过来一想,也许做了丈夫和父亲,扮演了人生应该扮演的角色,我的性格才会成熟起来,才会有丰富的人生体验,才能写出好作品吧。大约人到了一定的人生阶段,就自然会走他应该走的那一步路,我在二十七岁的年龄,就应该想到结婚了。这样看来我还是一个俗人,硬装高雅是装不出来的。是啊,人要想生存下去而又不被生存埋没掉尊严,他就只能象动物一样生存,同时象上帝一样思考。一个人要想学会上帝般的思考,他首先要学会象动物一样生存。想结婚就结婚吧,明年。</P>
<P>  我太焦急太激动了,以至于无法叙述今天她告诉我的事情。以后再说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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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五月十九日,星期一。</P>
<>  现在是凌晨零点二十五分。我睡不着,今夜我合不上眼,通宵都会合不上的。我总算知道什么叫“爱情”了。就是这种体验,让你为她揪心,为她忧虑,为她难过,为她胡思乱想,她好象是女妖精抓住了我的心,抓得那么紧,抓得那么疼,一秒钟也不放开!希腊神话里老鹰不停地啄食普罗米修斯的心脏,她就是啄食我心脏的那只老鹰!</P>
<>  我刚才下楼了一趟,我想连夜去金蔷薇酒家,去找她,如果门口站岗的哨兵在值班室里睡着了我就可以溜出去,连夜就去!但还没等我的人走到营门口,仅仅是皮鞋踩在林荫道上的响声就惊动了哨兵,一束手电光照了过来。夜实在太静了,任何一点轻微的声响都会引起哨兵的注意,更别说出去一个大活人了。军队的纪律是禁止夜不归宿的,我要是下午出去晚上不回来还没事,没有人会注意到我追究我,但这么晚出去,明摆着夜不归宿,哨兵一旦报告上级,我会挨处分。我想了想,还是不能冒这个险,再说这么晚路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就算去那里找到了她,她也不可能连夜离开金蔷薇酒家,离开了三更半夜又到哪里去呢?看来最早也要到明天早晨才能去找她。我只好回到宿舍,熬过这漫漫长夜。但我合不上眼,躺在床上就觉得床象烧热的油锅,不得不立刻起来。我只有扑到电脑前,拼命地敲打键盘了。我真正明白“为什么写作”了。写作的真正原因就是你如果不写作就没法活下去,就象现在,如果我不写作,我真不知道如何熬过这漫漫长夜,我真要被逼得跳楼自杀!现在我多么庆幸,我能够写作!</P>
<P>  但我能写些什么呢?现在是一点二十三分,为了熬过这几个小时,我要讲昨天鸿告诉我的事情。昨晚我是那么不情愿把这事说出口,觉得说出来丢脸,今天为了熬过这长夜,不得不说了。反正这是日记,不会给别人看的。</P>
<P>  我是昨天上午九点多骑自行车出发的,快十点的时候,已经看得见胡同口的金蔷薇酒家的指示牌了,酒家就在胡同里头。正在这时,迎面走来了一个少女,正是鸿。应该说,瞅第一眼的时候,我没有认出她来,毕竟六天没见面了。隔着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我先是看清楚了衣服,和她临走的那一天穿的一模一样,牛仔裤,白短袖汗衫,外面套一件短坎肩,就猜测是不是她。车再往前走,我看清了她的头发和脸,认出她来了,但几天不见她看起来倒漂亮了,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丑小鸭了。她低着头,头发遮住了两腮,只露出中间的一长条“新月带”,一对大眼睛,圆鼓鼓的鼻子,性感的大嘴巴,真挺漂亮的。她漂亮的区域就集中在这“新月带”上。她低着头,似乎在想心事。我猛一捏车闸,橡皮闸磨在车轮钢圈上“嘎吱”一响,吓了她一跳。她看清了是我,眼睛睁得铃铛大,等到回过神就笑了起来跳了起来拍起了手。</P>
<P>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惊喜地问。“我来看你的,你怎么会在这儿?”“我今天不上班,晚上五点才上班。”她的话总是有语病的,我发现日常生活中人们的对话大多有语病,但文学作品里的人物却一个个都精通语法。“是不是专门出来迎接我?”“哼,美死你!”她皱起了鼻子,又说:“我出来走走。”后来我才明白她为什么出来了,她一刻也不愿意在金蔷薇酒家那个鬼地方呆,没事就出来在胡同里闲逛。“还出来晒太阳,够黑的了。”“黑就黑!”“我们玩去吧。”“去哪玩呢?”“大观园吧。”我想起了大观园离这里挺近。“好吧。”她坐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P>
<P>  就在去大观园的路上我开玩笑地问了她一句:“你们那儿到底有没有色情服务啊?”</P>
<P>  “还真让你猜对了……”她的回答使我差点从车上掉下来。</P>
<P>  原来五月十日我和她一起到金蔷薇酒家应聘的时候,走进胡同感觉这里很背,心想谁会到这儿来吃饭呢?这里的生意一定萧条。但到了餐厅里头,却发现装修得很气派,天花板上全是吊灯,满满当当花花绿绿的,地上还放着彩球灯,卡拉OK系列,心里就打起了鼓。我是武汉人,南方人对这样的地方比北方人敏感得多。等赵经理带我们去看住处的时候,上二楼看到一排装修过的单间,总有七八间,显然是包房,心里更加起疑。但当时找工作心切,她已经跑了三天都没找到工作,只担心不能在北京呆下去,那个赵老板又那么痛快地答应了,看他的样子也不是贼眉鼠眼,也就没在意。等出了门我跟她提了提,她说了一句玩笑话搪塞过去了,看来她比我更觉得找到这份工作不容易,只好一切都往好处想了。过后还就忘了这回事……这样说不完全符合事实,那天我在日记里把找到工作的事情写得非常简略,对金蔷薇酒家的内部装修和陈设一个字也没提,应该说也是因为有这样的担心,所以叙述的时候就有了心理障碍。星期一我把她送过去正式上班,星期二给她打了电话,我问她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也隐含着这种担心,她说挺好的,没提这方面的事,我也就放下心来,以为当初那么想是杞人忧天了。今天我提起这个话题,本来是想嘲笑一下当初的多余的担忧,没想到她的回答是这样,怎么不让我吃惊呢?真是大吃一惊。我回过头来盯住她,脚还在猛蹬踏板,随时可能摔倒。</P>
<P>  “……不过还不会逼良为娼。”她一定看我脸都绿了,马上接了这么一句,我才透过一口气来。</P>
<P>  她向我详细讲述了那里的情况。她告诉我,那里服务员是服务员,“小姐”是“小姐”,他们管三陪小姐叫“坐台小姐”,简称“小姐”,“小姐”这个词在金蔷薇酒家具有特殊的含义。金蔷薇酒家现在只住着一名“小姐”,姓刘,据说今年只有十七岁,但出来做“小姐”却已经有三年了。就是前天晚上她一晚上就挣了一千。这里白天基本不来什么吃饭的客人,客人都是晚上奔着“小姐”来的。只有一位“小姐”当然不够应付场面,酒家有一个本子,上面记满了活动在北京城的“小姐”们的寻呼机号,客人来了酒家就呼“小姐”,“小姐”们打着的再赶过来。这里的生意基本上是野鸡做,酒家只饲养着一只家鸡。这里的包房费二百,一杯茶四十,一块口香糖二十,其他饭菜的价格就可想而知了。“小姐”们对酒家有个义务,就是在自己赚钱的同时,还要照顾酒家的生意,猛找客人要吃的要喝的,要的东西越多,酒家就赚得越多,反正来这儿的主顾不是性饥渴,就是钱多得没地方放,情愿认宰的,越宰他说不定还越高兴。昨天来的两个“小姐”可能是初出茅庐,不知道要东西,急得赵经理把她们呼出来偷着告诉……鸿讲了一件事尤其令我气愤,就在刘小姐挣了一千块钱的那个晚上,赵经理指着刘小姐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她以前呀,也就是个服务员……”其实这个赵经理并不是真正的老板,他也只不过是个打工的,我们头一回去的那天他是冒充老板。真正的老板姓葛,四十多岁,我没有见过,在这里有他的一个情妇,才二十多岁……</P>
<P>  我不能够再叙说下去了,这样的叙述真痛苦。可能在我的潜意识中,觉得这对于我来说是耻辱,所以不愿让别人知道,也就不想写进电脑里。在大观园里她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虽然震惊,但还没有象现在一样难受。当时我还没有回过味儿来,还和她开了几句玩笑,要她守身如玉,出污泥而不染。那时我也没想到要她立刻从那脏地方走人,那时我的脑子好象反应不过来。我的神经太麻木了,反应太慢了。我是下午五点多往回返的,一个人骑在车上,迎着晚风,走到丽泽桥的时候,才觉得心里特别不是滋味。虽然她一再说他们不会逼良为娼,和她一起做服务员的还有两位,都已经做了一年多了,依然守身如玉,这几天下来她心里已经塌实了,已经适应了,不会出事的,但我的心里无法塌实。我怕她被玷污,我怕她在那个环境中丧失了清纯的气质。就在从四环拐到丰葆路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和她结婚。这个念头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觉得她对我来说突然变得很重要,仿佛有一股邪恶的力量要把她从我身边抢走。虽然我知道她是不会被诱惑的,但我忍受不了她在那种地方工作的事实。即使她能出污泥而不染,能守身如玉,她在那里工作本身不就是耻辱吗?有哪个正经的女人会在那里给那些“客人”和“小姐”们端盘子呢?我的女人怎么能在那里工作呢?我明天就去找她,一定要让她离开那里。当时我还没有象现在这样焦虑,没有想到要马上掉转车头去金蔷薇酒家找她,而是想明天(也就是今天)去。但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我的情绪越来越坏,越来越焦躁不安,她白天告诉我的事情就象是毒药,当时吃下去并没有立刻发作,在这座军营呆得久了,我的性子被磨软了,脑子被磨木了,反应被磨慢了,对什么事情好象都麻木不仁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毒药的毒性渐渐发作起来,随着血液流遍了我的全身,我的血管里就象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在啮咬,我的脑袋沉了重了,里面好象塞满了木屑,我就象是吸毒的人犯了瘾而又得不到毒品,经受着痛苦的煎熬。我老在想,她现在在金蔷薇酒家正干着什么,在给哪一位客人端盘子?那些怀里搂着小姐的客人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她,会不会也想调戏他?那个赵经理又会对她说些什么,会不会进一步地引诱她?她当然不会被引诱,但看着那些人听着那样的话她不痛苦吗?想着她那么痛苦,我怎么能睡得着觉呢?如果她不被诱惑,他们会不会强迫她?说不定在她的饭菜里下点麻醉药就把她给害了?他们还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吧?鸿说他们不敢逼良为娼的。但她才去了几天,哪里搞得那么清楚?等真的失了身就是把这些家伙全杀了也弥补不了了!我突然觉得要马上去找她,一刻也不能拖延,要让她马上离开那里,那时已经十一点多了……</P>
<P>  </P>
<P>  现在是十九时十五分,我回到自己的宿舍,接着写。</P>
<P>  我是在凌晨四点的时候,重新躺到床上的。我的眼睛酸疼,眼皮特别沉重,不由自主地合上了。我的精力熬到了极限,实在支持不住了。但我还是睡不着,只能闭着眼睛假寐。我想五点多就去,但她昨天告诉我,她们晚上要值班值到一两点,早上起得很晚,九、十点才起来。我去早了合适吗?我想还是七点去吧,去了以后马上让她收拾行李走人。但离开了“金蔷薇”之后,她又该到哪里去呢?再去找崇文区那家街道开的职业介绍所?应该去找,他们不是还收了我一百块钱吗?他们说交了这一百块钱就负责找一年的工作,随时来随时可以再找。但找又能找到什么好的工作呢?她还干服务员吗?不干服务员又干什么呢?她又能干什么呢?如果还干服务员,再换一家如果还是这种情况怎么办呢?哪些酒家没有色情服务而又肯要象她这样毫无工作经验的小姑娘呢?真是一筹莫展。不如让她坐火车回家吧?她会答应吗?让她离开我,我又有点舍不得。我来北京快四年了,一个可靠的朋友都没有,连给她找一个临时工作都找不到,真是没用呀。我还算男人吗?连自己的女人都安排不了,让她在那种地方出入?我还总是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什么文学家,狗屁!我还有什么办法呢?不行让她到武汉去?星期六我瞒着单位和她偷偷回武汉,让她到父亲开的花果山度假村去?父母能够接受她吗?父母肯定不愿意我找一个农村姑娘,一定会极力反对,父亲那张脸一定会拉得老长。那我就来绝的,不接受她我就不回北京,逼他们就范。但我一旦回了北京,把她一个人丢在武汉,面对我的父母,她能呆得住吗?再说让她在我父亲的手下工作,我在北京,会不会有人说闲话?中国的公公和儿媳妇总是有忌讳的。我这么大了还要去找父母,我也真有点惭愧,看来这条路行不通。她也不会同意的,那还不如让她回家呢。到底该怎么办呢……</P>
<P>  我就这样翻来覆去胡思乱想,始终一筹莫展。等到六点的时候,突然又冒出一些截然相反的念头:就让她在那里呆着,他们又能把她怎么样呢?总不敢杀了她吧?总不会让她缺胳膊断腿吧?我不还自认为是一个作家吗?怎么让这么一点小事吓破了胆?我不是对什么都无所谓吗?还怕什么男人的耻辱呢?这样的事情能够侮辱象我这样理想崇高信念坚定的人吗?这算得了什么?都什么年代了,象我这样思想先进的人居然会把三陪小姐看作洪水猛兽而心惊胆寒?就算她怎么的了,我还照样要她不就行了?再说那帮狗日的还没有那么大的狗胆!他们毕竟也就是为了钱,在社会主义社会里他们永远属于严打对象,同样也做贼心虚,并不敢明目张胆地惹事的。如果狗日的真的狗胆包天,我就把那个狗窝砸个稀巴烂,反正我是当兵的,也不是好惹的。顶多我把这军衔领花不要了,我还正想转业呢。再说我还不相信她吗?她当然会守身如玉的,她是一个经得起诱惑的好同志。我的魅力那么大,足以够她抵挡一切诱惑了。社会本来就是复杂的,她在那种环境中也可以多一分对丑恶的认识,多一点阅历。她太单纯了,她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成熟起来,她应该经受磨练,在这样的环境中她倒能够成熟得快一点……这样一想我马上轻松了,睡着了……</P>
<P>  但八点我醒来的时候,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今年三月份我到她家见过了她父母,都是非常善良而朴实的人。我的眼前一浮现起他们的脸,我就无地自容,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他们交待?她要是真出了事,后悔可就来不及了,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也无法重新获得了。我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摧残吗?就算她不出事,一路平安,有朝一日她的父母要是知道了我让她在那种地方呆着,会怎么看我?我还是要让她离开那里,我要马上到她那里去!</P>
<P>  九点半,我已经在她的宿舍里,坐在了她的床上,呆呆的看着她。“昨晚我一宿没睡……”我喃喃地对她说。“为什么?”她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好象一点都不发愁。“你离开这里吧。”我对她说……我不想复述我和她的对话了,我说的也不过是我通宵胡思乱想的那些内容,说出了她不能呆在这里的理由,她也说了她要继续呆下去的理由——</P>
<P>  我的理由之一:这地方这么复杂,出了事我没法向她父母交待。即使不出事,她父母知道了她在这种地方工作,会怎么看我?</P>
<P>  她的回答:她不会出事。她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这里还有别的服务员,有的干了一年多也没出事。这里也需要服务员,“小姐”不可能端盘子,老板经理们也不去端盘子,没有服务员不行,所以她能干下去。谁也不敢逼她,如果逼她再走也不迟。她的父母不会知道的,只要我们不说就没人知道。</P>
<P>  我的理由之二:这对我也是耻辱,我的女人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出入?</P>
<P>  她的回答:这跟我无关,她现在并不是我的什么人,即使到了将来,她永远都有权利决定自己该干什么。她只要洁身自好,自己对得起自己,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包括我在内。</P>
<P>  我的理由之三:即使你能够洁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你呆在这里本身就是不道德的。哪有正经人跑到这样的地方工作呢?你在这里工作实际上就是默许了他们的流氓犯罪行为,实际上就成了罪恶的帮凶。</P>
<P>  她的回答:道德是象我这样不劳而获的人研究的问题,她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怎样生存下去。她不想再折腾了,离开了这里又到哪里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呢?她相信自己能够把握住是非界限,不会跟他们搅和在一起的。她只是本本分分地干自己的服务工作,每个月拿四百块钱工资,获取自己应得的劳动报酬,谁能说她有什么不道德?谁能说她有罪恶?</P>
<P>  我的理由四:她一天呆在这里,我就一天睡不着觉。</P>
<P>  她的回答:她第一天在这里也睡不着觉,但第二天就睡着了,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我只要不老想着这件事,眼不见心不烦,会睡得着觉的。</P>
<P>  我说出了对今后的打算:她可以出去再找工作,也可以回家,或者和我一起到武汉去找我父母。</P>
<P>  她的回答是:离开了这里,又能到哪里去?今天一定能找到工作吗?找不到工作,今天晚上住在哪里?她绝不再回军营招待所去,也绝不回家,绝不去武汉。她只有在这里继续干下去,没别的办法。</P>
<P>  我们几乎吵了起来,最初听到她的这些理由,我有些恼怒,我没想到她还不想走,难道她对这里还有什么留恋?她自己倒不着急,我成了皇帝不急急太监了。我差点要说出污辱她的话,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我看到她诉说留下来的理由时,脸上是一副凄惶的表情。我知道她内心里也恨不得早一点离开这里,但她害怕无处可去,所以还要说出这么多可以留下来的理由。我想到是我领她找到这里来的,当时我还自以为得意,向她吹嘘自己帮找工作怎么容易而她却跑了三天都找不到,现在想起来多么惭愧,应该受谴责的是我呀。这时我看到她的眼里有泪光在闪烁,只觉得自己的喉头仿佛肿了起来,说不出话了。</P>
<P>  她才十九岁,这么小,却要承受这样的折磨!我想到她在这里度过第一个夜晚时,一定非常难受,当时又没有我在身边,她满腔的悲愤无处诉说,会是什么滋味呢?她看着那些“小姐”和客人搂抱在一起,自己还要给他们端盘子,会是什么感受?她一定也觉得压抑,一定也睡不着觉,就象我昨天晚上一样。她一定也想过立刻走人,一定想过的。但她最后决定继续呆下去,也必然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她能忍受在这里呆着,还不是想留在北京,能够陪伴在我的身边?还不是害怕不在我身边我会逐渐淡忘她,最后她会失去我?我也许体验不到她内心里的深刻的痛苦,同她的痛苦比起来,我的一夜未眠只是小巫见大巫。她的痛苦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能够体验,我不能为她分担。一个小女孩,孤身一人来到北京,遇到这种事,还要硬撑住,不愿退缩,不正是因为爱情的力量吗?我只有加倍地爱她,才对得起她在我身上的一片苦心。我扑上去一把把她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她立刻抽泣起来。几颗泪珠滴落在我的衬衫上。我俯下头,去舔她眼角的泪痕。</P>
<P>  “你的生日是七八年十月三十日吧?”我问她。“怎么想起问这个?”“到九八年十月,也就是明年十月,你不就满二十周岁了吗?《婚姻法》规定:男二十二周岁,女二十周岁,就可以结婚了。”她听了我的话,眼睛越睁越大,又象是高更那幅画里幽灵监视的目光,但这次我看见里面升腾起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燃烧着映射在里头的我的脸。而眼窝还有泪水在流淌。“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她继续装傻,但手已经摸到了我的脸上,含情脉脉地抚摸起来。“你真没听懂?那时我就可以娶你啦。”我用最小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她的脸上不由自主地绽开了笑容,两只小爪子使劲捏着我的两腮,用力往两边扯。她想忍住笑声,但笑声在嗓子里直往上窜,最终还是蹦了出来:“嘻嘻,美死你!你想得倒美?呸!”她把头藏在了我怀里,不让我看到她抑制不住的微笑。这小东西,就是这么会撒娇,这么惹人怜爱。</P>
<P>  最终我妥协了,答应她继续在这里干下去。“离开这里又到哪里去呢?”我确实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即使能替她找到合适的工作(毕竟北京这么大),我们也无力折腾了。如果再换一家还是这样,又当如何?真让她回军营去住,我也无法面对部队的领导和同事们的目光,他们一定要问我在搞什么鬼,我怎么回答?部队是最忌讳男女关系方面的事情的,即使是真正的恋爱也要倍加小心。她在部队呆着也终归不是长久之计。真的让她回家,我又有点舍不得,还是她留在北京陪着我好啊!不说天天见面,隔两三天能够见到她一次,听到她的娇声软语,对我就是无上的幸福呀。就让她在这儿干吧,只要她自己能守身如玉,又怕什么呢?只要我爱她,又怕什么呢?我又象早晨六点时想的那样想了一遍,反而替她找了许多继续在这里呆着不必害怕的理由,她讥笑我这么快又想通了。不是想通了,而是无可奈何。我什么道理都懂,只是没有力量。我已经二十七岁了,还是这样没用,连自己的女人都安置不了,不能让她免受风吹雨打,还要让她仅仅为了在北京有立足之地就忍受这样的痛苦。将来我怎么承受得起家庭的担子,怎么能够呵护她的一生呢?“百无一用是书生”啊!这件事我要记一辈子,记住我的耻辱!</P>
<P>  我没想到她只想在北京有个立足之地,就会这样艰难,上帝把她降生在农村,真是太不公平了。但我又想到中国农村的九亿农民,他们为什么不能享受城里人可以享受的国家福利呢?我想起了一句话,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的: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可能是另一个人毕生追求都得不到的。正是因为人与人之间有许许多多的不公平,人才会去奋斗,去追求,去冒险,去挑战,有的走正道,有的走邪路,但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在大城市里做三陪小姐的,做妓女的,绝大多数都是农村姑娘,她们来的时候都是单纯的女孩,但到了大城市后正是看到了这样不公平的现象,才决心抛弃人格和贞操,出卖肉体和灵魂,以求改变自己的命运。为什么社会总是把这样的悲剧归结为她们自身意志薄弱经不起诱惑,却不敢正视社会结构方面的深刻原因呢?她们得到的每一张钞票上面,不都压着沉甸甸的痛苦吗?今天我从那里回来的时候,在门口正好看到了那位刘“小姐”,也许是我的目光太直露了,她先低了一下头,然后愤然抬起来,用满不在乎中夹杂着仇恨的目光回敬我……她还那么年轻!</P>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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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1:30 |只看该作者
<><BR>  五月二十日。</P>
<>  今天整天都想着鸿,想着她在金蔷薇酒家,正在做什么。我记得她说那里白天基本上没人去,客人都是晚上来。不知今晚我是否睡得着觉。我的脑子不停地回忆最初去金蔷薇酒家的情景,那个赵经理,这两天一直没见到他。他是一个矮胖子,肚子很大,但肚皮看上去很软,形状就象小孩子嘴里吹出来的泡泡糖,挂在胸膛下面。他是个肿眼泡,说话瓮声瓮气,就象肚子里手术移植进去了一个酒坛子,是啊,难怪那么大的肚子。我现在想起来,临走时我问他您今年多大年纪,他让我猜,我看他两鬓都花白了,足有五十岁,想恭维他一下,就说“您也就刚四十吧”,没想到他居然说“还不到呢”,我和鸿都吃了一惊,我只好说“那您可有点显老,操心操的吧”,他点点头。现在想起来,他一定是撒谎成了习惯,根本没必要撒谎的事情,也要撒谎,害怕别人知道他一点一滴真实的情况。这就是他们这号人的本性。鸿说他还不是真正的老板,也不过是个打工的,可那个挺出来的大肚子那鸭子般走路的派头,还挺象那么回事。这种人!原本以为是大坏蛋,没想到只是狗腿子……我还想起那位刘小姐,我昨天只是在离去的时候在楼梯口和她擦肩而过,瞥了她一眼。她的脸蛋可以算是漂亮的,但那猪血一般的口红,那发青的铅粉,破坏了她脸上自然的美。因为听了昨天鸿对她的介绍,我看她的眼神自然就有些异样,而她这样的人对别人的眼神当然是非常敏感的,看我用异样的目光看她,先是低下了头,大约心里还是有一点未曾泯灭的羞耻,但随即就昂起头来,胸也挺了起来,那半露着的乳房吸引了我的不由自主的目光。一个女人没有了羞耻之心,就会昂着头挺着胸膛走路的。在同我肩膀碰肩膀的一瞬间,她斜着瞪了我一眼。那眼光里,有一点满不在乎,也有一点愤恨,还有一点蔑视,好象是说:“你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你高尚吗?你不也在往我乳房上瞟吗?男人不都一样,没有不吃腥的猫!”我倒真被她瞪得红了脸,好象害臊的应该是我。我闻到了她身上一股香水的味道,并不是花朵般的香味,而是一种动物皮毛般诱惑人的味道。我猜想那是法国香水,虽然以前并未闻到过。昨天我写日记时对她还流露出同情,今天想起她来却觉得厌恶,人的心情真是随时都会改变,难以琢磨啊。鸿说她自称十七岁,我看是撒谎,这种职业的女人总是想把自己说小一点,这样身价就可以高一点。但我看她的年龄的确不大,个子不高,身体发育得并不饱满,气色还算鲜嫩,怎么也超不过二十五岁。这正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她却用它换回一张张钞票,等到芳容逝去人老珠黄的时候,她不后悔吗?鸿听她自己说,她离开家已经有三年,前几天她的父亲打来电话,要她回家,还以断绝关系相威胁,但她也不回去。我问鸿她家里人知道电话为什么不找来啊,鸿说她也不知道。还说她也有男朋友,经常来找她,我想那多半也只是为了玩弄她。她一晚上就赚一千块钱,那不会是只喝喝酒唱唱歌那么简单吧?我告诉鸿,以后少和她接触,能不和她说话就不要和她说话。鸿不以为然,还为她分辩,说她不是坏人,更不是敌人。我说反正她不是什么好人。唉,世界是如此复杂,并不是分为好和坏两类,好和坏也并没有一个客观的永恒不变的标准……</P>
<>  鸿昨天告诉我,刚搬过去的那天晚上,第一次看到这酒家的内幕,她的心情特别复杂。她想立刻走掉,但又不想回到我那里,怕成为我的负担和累赘,怕我又要为她发愁。在这种时候她还替我着想,真要命。那一晚她一夜未眠,半夜里起来给我写信,她想把这里的情况告诉我,她怕现在瞒着我将来我知道了实情会误会她,但写好后她又撕了,她还是决定把痛苦一个人承担下来,起码迟一点告诉我能让我再多睡几个好觉。第二天我打过来电话,她也没对我说实话,一则是电话在吧台上,周围有人,二则还是怕我担心,这是主要的。但等我前天找到她,特意问起来,她觉得不能再瞒我了,也不敢再瞒我了,否则以后就解释不清楚了。我想象她当时复杂的心情,又回忆她诉说时平静的表情,体会到了她为了我听到后不至于太冲动而用心良苦。我们俩也真够悲哀的,就象半天里游荡的两团杨花呀,“遍人间谁爱谁留?”她告诉我,她看到那些客人们搂着小姐调笑时,心里特别难受。客人们有的已经满头白发,恐怕抱上孙子了,却搂着浓妆艳抹的二十几岁的小姐,手伸到她们衣服里头摸摸索索,根本不怕鸿看见。那些小姐也满不在乎,好象摸的不是她自己的身体,眼睛只是瞅着客人的口袋,一时的推拒也只是为了待价而沽,多得到几张钞票,客人就把钱塞到她们的乳罩里。有的客人大腹便便,一脸横肉,拼命逼那些小姐喝酒,手把着杯子硬往嘴里灌,一边灌一边淫笑,他们淫荡的笑声就象一把把刀子在包间里飞。鸿端盘子进去的时候,在这样的笑声中浑身颤抖,就象是在躲那飞动的刀子。她也受不了那些小姐,虽然有时挺同情她们,觉得她们在受着摧残。我告诉她她的同情完全没有必要,她们绝不是为生活所迫,而是自己要过那样的生活。但鸿说她们绝不是愿意过那样的生活,我问为什么,鸿不说。过一会儿鸿又说有时她们也真不要脸,一个小姐等客人的时候放着那么多椅子不坐,非要坐在赵经理腿上,最后弄得脸皮那么厚的赵经理都不好意思起来。等客人走了之后她从包间里出来,手里拿着钞票还故意炫耀,好象觉得她挺有本事。鸿还受不了葛老板养的那个情妇,竟然不以做情妇为耻,反以为荣,俨然以老板娘自居,对她们这些服务员颐指气使,不许她们打电话和外界联系,接电话也要看她心情好不好,如果得罪了她她说声不在就把电话扣掉。下了班不在规定时间内不许她们出门,晚上值班到凌晨两点还要她们不打一下瞌睡,她们又不象她那样白天能睡觉。我这几回去都没见到葛老板和他的情妇,鸿说白天他们睡觉,晚上才露面。听了这些话我更难受,我想她在那里一定是度日如年,但我前天去的时候,她能够心平气和地对我说出一切,是害怕我接受不了,所以先调整好了自己的心理。仅仅是为了能在北京陪伴我,她就愿意在那种地方呆下去,我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该悲哀。算了,不写了,越写越难受。我发现我变得婆婆妈妈的,还不如她有主见,我原来是这样委琐的一个人啊。<BR></P>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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