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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五月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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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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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4:3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五月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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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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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次：
 
1、错别字
2、甭、歪、嫑、孬、奀……
3、女性的阅读
4、《围城》的一次郊游（存目）
5、沈从文替谁跑？
6、特鲁西埃
7、蛙泳
8、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错别字
 
 
高二时，我曾囫囵吞枣地抄录过一遍字典。这使我写作文时词汇量远较同学丰富。但我天性毛躁，许多抄错了的字，也就在其后的“写作”中一直错下去。工作后，有两年多的时间，我既不读书也不写作，又“很民间地”自创了一批错别字。——那时我就是一个没文化的粗人。
决心与错别字告别，已到了30岁半正经搞文学的时候了。记忆中最大同时也是最糗的一个错别字出现在工作中，我为一个香港佬做笔录。那时我一天要做七、八份笔录，其他活计还不算，厌倦之情排山倒海。——如同一个老妓女，每天承受着男人千篇一律的抽插和射精，而我用心灵，容受着国人无穷的行为、言语的龌龊和乖戾。毫无快感是毋庸置疑的。何况快下班了。他说：“我有新情况要向警官反映！”于是我奋笔疾书：“我有新情况要向派出所反应！”我感觉到有个字写错了，但懒得检查更改。我的厌倦香港佬一清二楚，可惜他抓不到投诉我的把柄。等到确认笔录是否无误时，他终于等到了报复的机会，只见他指着“反应”两个字一脸尊敬地问道：“阿SIR，请教，这个字我不认识哦。”我看了一眼，面不改色地说道：“这两个字读Fanying!”然后他看我，我看他。他终于长叹一声，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今日学到东西了！”我也用广东话答道：“学到东西是好事！”
他大概永远会记得我，一个态度冷漠而且“没文化”的大陆警察。且由他。这份笔录之后不久，我就申请调到海岛工作了。这里几乎不用做笔录，我有大把的时间喝酒、养狗、抱怨命运，还有，难免错别字的写作。
 
 
 
 
甭、歪、嫑、孬、奀……
 
 
很有意思的一组字。上面通通是个“不”字，下面依次是“用”、“正”、“要”、“好”、“大”，意思不言而喻，就是“不用”、“不正”、“不要”、“不好”、“不大”……
 
在西澳岛警务区工作时，懒得埋锅造饭，每天带着小保安满世界蹭。偶尔也去管理区食堂打秋丰——这里比较麻烦，你得把写有自己名字的小牌牌挂在厨房的墙壁上，这样阿姨才会做你的那份。我看到了这样一个名字：“诸葛亚奀”。百思不得其解，问一个主任，他笑着答道：“他叫诸葛不大！”
奀，我查了字典，它居然有三个发音：e，en 和di，是方言，瘦小的意思，多用于人名。类似于西北方言中的“尕”，比如“尕娃子”。我也曾听过广东人说“奀妹仔”。两者用法完全相同。“亚”，就是白话口语中的“阿”。他的名字像乳名，意思是“诸葛家的小不点”。——那几天，这个“不大”老兄正好休假，未能睹其尊容。
 
我在西澳岛每日以酒浇愁，有时一天四顿酒，正如闽南歌里唱的：“每日醉茫茫，无魂有体亲像稻草人。”每天10点20分，航船进港之前，才头晕眼花地从床上爬起来。“大家但居禁中，外事听保安吩咐”，只有收到风有领导来岛上寻欢作乐，我才把报警电话转到自己手机上。一天早上，8点整，一个电话打来，我强忍头痛严阵以待。那个声音胆怯而又恭敬，但是，抱歉，我没有一句能听懂的。在30分钟的通话过程中，我一直耐心地胡猜乱测循循善诱：
——您报警吗？有什么可帮到你？……
——你是说你的船要来西澳？什么船？……
——你是说要借用我的电话？可以啊……
——没错，这里是警务区！医院的电话是8858……
——你不是广东人？我也不是嘛……
——哦，桂山岛啊？哽你打错咗……
……
此人一口山区的客家话加白话，对，可能为了迁就我，他也说普通话。但我始终没听懂他是谁他来自哪里他想干什么。我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有事你到警务区来讲！”——我用普通话和白话各讲了两遍，然后以一个“操”字结束。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他，是西澳岛卫生院的医生。早上8时30分，桂山岛卫生院有一份传真要发给他。西澳岛只有警务区有传真机，因此，他要求人家传过来给我。他打电话的目的是想告诉我不要拒绝对方，收下来，他来拿……
我开车向卫生院飞去，全副武装，怒气冲冲，仿佛去砸场子的黑社会。我想训那个护士一通：这么简单的事，她为什么不打电话，却听任那个舌头短半截鼻子堵了一个孔的山里佬胡搅蛮缠？！
那个瘦小的医生看到我走进门来，脸立即红透，他将头深深地埋在桌下，脚在地板上来回地蹭着，像极了一个受到惊吓的小学生……我这人没有欺侮弱小的习惯，当下怒气消了大半，我说：“医生，这是你的传真吧……”
 
他就是“诸葛不大”，身高1米5左右、年纪40岁上下、胆怯、和蔼的本岛医生。虽然公认他的话是“外语”，但他有和人交流——也许是想练习他的普通话发音的愿望。每次见到我，他总是恭敬地问候：“牛同志，您好！”我回一声“医生你好”，然后就将脸扭向一边。因为，我听不懂他讲什么。以前，我也只知道他是医生，并不知道他就是那个让我翻了半天字典的诸葛亚奀。
 
 
 
 
女性的阅读
 
 
韩少功在《暗示》中别解孔夫子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他说这句话并无贬义，只是指女性与下层野民一样，思维以具象和情感为主导，如洪水猛兽，很容易冲决理性的藩篱。“养”在这里不是“供养”，而是“调养”、“驯养”的意思。我以为这是正解。
女子与小人都是用形象思维的，所以男人——受过知识训练的人认为她们难以理喻。但是知识的训练最好不要把形象思维的方法论放逐。因为，在我看来，从某种程度上讲，女性、儿童才是文学最好的阅读者。就因为其直觉和非理性，她们就像纳博科夫所概括的艺术，“处在不可动摇的特别不逻辑的世界里……”
 
初二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一位富态的中年女人，常常会旁逸斜出，讲起她阅读过的文学名著。——我认为教学就当如此。当然，她讲的都是“女性读物”，而我那时正读《水浒》《三国》，学着做丈夫，自然提不起精神。但我记得她谈论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什么悲剧啊社会意义啊一概不理会，只大谈娜拉的丈夫叫她“我的小鸽子我的小黄鹂”之类的情感生活，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说这些“肉麻”词汇时她两眼闪着异样的光泽……
大二的时候，我的现代文学老师，一位刚毕业的年轻女硕士，她讲老舍的《二马》，她大谈老马送温都太太什么小戒指啊花束啊这一类细节，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笑容灿烂地说道：“戒指啊鲜花啊，这些确实是能讨女人喜欢的物件，咯咯……”下边的男生（包括我）笑成了一片……
 
我举这两个女性阅读的例子，跟第一段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我想谈我十多年前的恋爱。老师讲的很对：一，女性喜欢那种肉麻的称呼；二，女性喜欢收到小礼品。我呢，挺聪明的，有一流的记忆力，有一流的领悟力，但是，在爱的实战中却不懂得学以致用……
 
 
 
 
沈从文替谁跑？
 
 
我在餐馆里读《读书文摘》（2006年第6期）。有一篇介绍民国名士、庄子专家刘文典。刘恃才傲物，看不起政客也看不起跟他的学术同类的文学创作。文中写道：
“在昆明时，某日空袭警报响起，师生们争先恐后往外跑，沈从文恰巧与刘文典擦肩而过。于是他对同行的学生说：‘陈寅恪跑警报是为了保存国粹，我刘某人跑是为了庄子，你们跑是为了未来，沈从文替谁跑啊？’”
我一口酒就喷……我很体面地没让它喷出去，但它很强硬地钻进了我的鼻孔……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刘文典讥刺创作，殊不知此时的唯某人腹诽一切学问！中国的学问，大抵是空谈；所谓学问家，不过是虚名加上乖戾的言行。刘文典就是典型。——当然，我很清楚，说这话的时候，在我的背后，庄子正手持弹弓，最重要的是，还有庄子所唤醒的一丝哲学意义上的内心恐惧……
于是我哑然失笑。这天晚上，台风“珍珠”即将登陆，天上已开始飘落雨星，街边的树也开始迅猛地摇晃。我本打算匆匆用膳之后立刻回家，这时也不着急了，又要了一瓶酒。本来还想打电话给岛上，叫保安用砖头、塑料布将我宿舍门屯掩一下，电话自然也没有打。我替谁跑啊？没必要！喝酒，书往后翻，看到了曾国藩，“曾国藩把得失荣辱看淡了，打起仗来心不纷乱，特别可怕。”——调伏此心从来都是第一要义；“既已带兵，自以杀贼为志，何必以多杀为悔？！”——这是化解知识对事功的腐蚀作用的解毒丸；“屏去一切高深神奇之说，专就粗浅纤悉处致力。”——这是千古不易的方法论。我有醍醐灌顶之感。一个研究庄子的权威的事迹，还不如一个刽子手的零星话语更能开悟今人。
 
 
 
 
特鲁西埃
 
 
中国的足球，严格来讲只能称之为“蹴鞫”——我的意思是说它粗笨、幼稚，缺乏现代游戏或曰竞技的韵味。看看东邻倭国，我常生珠玉在侧的自卑。倭人再一次脱亚入欧了。而让他们脱胎换骨的，洋人特鲁西埃与有力焉。
三年前，特鲁西埃差点成为中国的教头。但是，足协那帮傻大憨粗的官僚，逗他玩了一回，南勇副主席为我们选中了一个阿里*哼。南勇轻蔑地说道：“各级国家队都归他特鲁西埃管？！他……”意思是说他该撒泡尿照照自已。我也觉得不现实，成年队之外，四级国青有十几把黄金交椅，狼多肉少之外，这里包含着官僚弄权的巨大利益空间。他一肩全挑，足协官员岂不只有看报喝茶下棋摆龙门阵这等休闲事可干了？——中国足协人傻钱多，不怕没有吃粮人。中国足协就像“超女”组委会，有足够的傲慢，并非所有的自荐枕席者都笑纳。
特鲁脾气大，不听话。足协之外也有人以此否定他，并引用《孙子兵法》：“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这是误读。“将”读阳平声，作助动词，表示假设。并非帝王摆布的“将军”。说这句话的，其实是孙子、特鲁之流的人才。在阶级社会里，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开天辟地作“老板”，绝大多数人都免不了“售卖技艺”，所能选择的，仅在老板能不能“听吾计”从而自己决定“去或留”而已。
近来传说特鲁将入主国奥。我认为他是一个想有所作为的人，但是面对没有事业心的中国人，他应该用合约为自己要到尽可能大的权利，同时要制约足协那帮颟顸。否则，身与名俱灭的米卢就是他的前车之鉴——现在还有谁请米卢做教头？！特鲁其实很幼稚，对困难估计不足。因为，现时代的中国，是商人攫金的天堂，是官僚的秀场，是既得利益者撒野的草坪，是话语权占有者谝闲传的热炕头，是上述人等轮奸其他人的炮房，但不是一个能容忍特立独行和创造的地方。
 
 
 
 
蛙泳
 
 
五月，终于可以开始游泳了。——把它当个事来做，总归是百利而无一害。
在开阔而湛蓝的海洋之中，对付水的咸涩和规律的浪头、无规律的洄流等必要的身休动作之外，谁都愿意选择一种与自由相匹配的泳姿。对我来说，再也找不到比蛙泳更适合在海里快意游动的姿态了。——仰泳？海上的骄阳会晒爆你的眼球！
它也简单易学。双手伸向前一划拉，双腿迅猛地向侧后方一蹬，蹬完以后，回收的双腿像想要夹住某物一样并拢。蹬和收拢应当连贯，应当有一气呵成的顺畅感。一个人只要蹲在一个清澈的水塘边，看一会青蛙从这边游到那边，再从那边游回来，绝对就可脱掉衣裤跳入水中一试身手了。
我儿时就曾蹲在池塘边看过青蛙游泳。鱼的游动高深莫测，能让人产生亲近感的，只能是青蛙的泳技。我还记得儿时曾将青蛙捉在手里观察过，奇怪的是，它的两条略微有点罗圈儿的后腿稀软地伸展在身后，骨骼也仿佛一捏即碎。真难以想像竟是它们支持着它的有点狼犺的身躯在水中自由游动。蹬腿绝对有绝窍。总是有人、包括那些沙滩上的教练们，都夸奖我蹬腿和收拢特别有力。坚硬有力的双腿是游泳者的快乐的最根本的所在。我也就是凭这一招打败了几乎所有的游客挑战者。
一年到头做不了几个梦，但昨夜却梦见青蛙游泳了。蹬腿、并拢腿，有力而自由地在清澈的池塘里游动。显然，我已不需要跟它学什么泳技了。但我——记得清清楚楚——梦中的我蹲在池塘边，饶有兴趣地看它游了好长时间，直到它跳到一颗草上翕动着白色的下腭休息。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佛家主张极端的经验论和消解论：不三宿桑下，以免发生爱恋。
然而爱恋的发生不由人。即便不在美丽的桑下，即便在不祥的槐下，即便在濒死的流放地。——苏轼，中国文化旷达一流的代表人物，当他离开黄州时，“夜行武昌，回望东坡，闻黄州鼓角，凄然泣下”。他吟道：“桑下岂无三宿恋，樽前聊与一身归。”
其实爱恋之情正是人主动的自生。因为相反的例证就是，在一个地方生活过一段时间，你不但不爱恋还相反加倍地痛恨。我的姑妈，当年插队的地方在海南岛，她还从那里带回了一个满口“鸟语”的老公。但是自从返回西安后，30年来她从未回过婆家。她对我说道：“你就是告诉我海南已经变成纽约巴黎了，我也绝不再踏那块地！”——因此我常想，现今有很多知青故地重游，恐怕并非出于爱恋，不过是“富贵而不归乡，如衣锦夜行”的庸俗心态使然。
 
三天前回大陆开会，我一下子叫错了两个前同事的名字，还有一个死活想不起名字来。大家尴尬不已。我听到其中一个转身离去时嘟哝了一句：“岛上待傻了！”
尴尬复惶恐，我周身生出茂密的荆棘，而脑中则空白如盐碱地。海岛毁了我么？它有如此可憎么？它是我的“上山下乡之地”么？为什么我浑然不觉呢？
就算没有那句饱含厌恶的嘟哝，我也不愿意在大陆待太久。——城市的喧哗与骚动是我痛苦的根源所在，我对这一点确信不疑。如往常一样，俗务一了，我就立即逃离返回零丁岛。我坐在宿舍门口看“潇潇暮雨洒海天”，我一直看了五个多小时，就连卧在一旁小桶都顶不住了，中途起身下山一趟。看来我的爱恋已根深叶茂了。当下此刻的海岛，确实包含着值得叫一嗓子“停一停吧，你真美丽”的某种逝去便不可再得的美……
学书法以来，几乎每天我都要写一遍杜甫《寄怀李白》中的“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我会离开零丁岛去做一番事业——也许吧——但是“头白好归来”是我对它的承诺。
 
 
2006年5月18——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