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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四月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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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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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3:5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四月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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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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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次：
 
1、Esperanto
2、母牛生气了
3、妈祖诞辰
4、春梦
5、海岩出卖警察
6、我想交往的七个作家
7、在秦晓宇《七零诗话》站谈会上的发言稿
8、小狗的躲藏
 
 
 
 
Esperanto
 
Esperanto，世界语。柴门霍夫博士创造的一种国际语。它取拉丁、日耳曼、斯拉夫各约三成的词根，简便其语法，并由老柴注入了和平主义的可贵主题。老柴出生在波兰一个多民族杂处的小镇，看饱了因语言的隔阂而造成的纷争与痛苦，于是创造了这种简便易学的、饱含着他老人家普世热情的语言。中国作家中，无政府主义的巴金懂世界语，他曾翻译过世界语小说。到了我上大学的时候，已经不可能有任何一个哪怕是三四流的作家模样的人物肯于接触这种语言了。不过，我选修这门课正是听说它行将消亡（我甚至还自学过两天秘密通行于湖南底层妇女间的形似甲骨文的“女书”）。大厦将倾，何妨伸出自己的细胳膊扶它一下！知其不可为而为，这是我的人生原则。另外，用一种行将灭亡的语言阅读和写作，又符合我关于读写本质的理解：隐秘而又开阔——以一己之力，与时间相抗衡。老师是一个可爱的女人，由于选修者寥寥，冬天，我们就在南大外语系小楼她的办公室里上课。围着电取暖器，看鞋上的积雪慢慢融化，鞋上的湿痕渐渐干燥，听着她响亮而又不失女性柔媚的朗读，我真想像浮士德那样叫一嗓子：“停一停吧，你真美丽！”
现在，关于世界语，我的学习成果仅有：一，学会了发“R”这个音；二，翻译了一首诗歌《小寓言》（ La fableto）。三、弄懂了生命的隐喻：啊，小鸟一样啊……
 
 
 
 
母牛生气了
 
带小桶上山，很能激发它的猎者性情。且走且飞的山鸡、敏捷警觉的野猫、巨无聊的蚂蚱、恩爱的梁山伯和祝英台（蝴蝶）都能逗得它吱吱叫着追逐一阵。我不干涉，总是站在路边等它无功而返——从来没得手过，不过看不出有什么失望。然后继续赶路。
它威猛地向树丛中钻去，也能让我起疑：难道是一只好欺负的野兔？山风浩荡，能把人刮歪，我费劲前行。不一会儿，小桶归队，从我跨下钻过，灰溜溜地躲在我身前。很明白，它碰上了一只不好欺负的山猫了。我笑骂了句“操性”。这时，在身后，于风声之内，我隐约听到了一阵杂沓的蹄声。野马？开玩笑！还是转身，天，只见四只气势汹汹的牛沿着小路狂奔而来。我下意识地向路边躲了躲。看来不行。牛是冲着我来的！好在这里是一个废弃的靶场，我跳过壕堑，转身对峙。四只牛没有退避的意思，它们又缓缓地前进了几步。还阴沉地叫了几声。
三只母牛，一黄二黑，一只小犊子，黄色。牛犊在它妈、它姨的腿前腿后或穿梭或倚靠；小桶一样，躲在我身后，一声不吭。我这才明白，刚才小桶攻击的，应当就是牛犊。而现在，人家老娘兴师问罪来了。
母牛的饲养者是几个来路不明的中年男人。他们在山凹里一些废弃的营房里扎下来，开一片荒地，种些果菜，养些猪狗和牛。牛奶供应山顶的空军，换来钱给他买日用品。也许还有余裕，能让他不定期到山下的发廊里过一次多快好省的性生活。除此之外，他们尽量不与人交往和交谈。我曾对秦晓宇说过，他们没准是些负案在逃者，“山林主逋逃”嘛……他们的牛就散放在山上，渐渐也有了野性。有时，它们会倔强地堵在路上，让空军运送物资的卡车一筹莫展。
左边是峭壁，猿猱欲渡愁攀援；右边是山沟，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不想困在这里，丢石块，或挥动一根树枝，但效果适得其反，它们会低沉地威胁着叫，会缓缓地向壕堑边逼近。母牛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应当有化解矛盾的办法吧，比如把“麻烦制造者”笨小桶交出去。但效果如何不得而知。
 
 
 
 
妈祖诞辰
 
天后宫在搭戏台。农历三月二十三，是妈祖的诞辰。——与我的生日相差那么几天。三十岁一过，生日只能叫人产生恐惧。但是妈祖的诞辰，是庄重的、值得欢乐的事。那个就连过年都穿拖鞋的村长这几天也会穿上一双新皮鞋，他笑嘻嘻地对我说：“我都不会走路了。”
岛上要唱三天大戏。前年和去年，请的都是广西北海某个县的粤剧团。有点草台班子的味道，但演唱非常认真卖力。很令人感动。岛上人民也非常慷慨大方，晚场之后总要请他们所有人宵夜。饭菜也都很好，演员们不拘男女都一副狼吞虎咽的吃相。一位老阿伯以“先富起来者”的得意和宽容说道：“看来是苦惯了，没吃过好的。”他们的团长，一个又扮丑角又演武生的小伙子态度极为谦卑。吃饱之后，就双手举杯，为在座的所有人敬酒，包括穿着警服的我。
我并不是混饭吃。第一，这是岛上上至政府下至发廊妹的所有人的节日。第二，我虽然经常为捐款灾区、贫困儿童、警察基金等口出怨言——因为几乎可以肯定，大部分被贪官污吏们吃掉了——但妈祖诞辰，我总是慷慨解囊。第三，我主动抢着到现场去做安全保卫工作——完全可以敷衍了事的，但我每天都正襟危坐在第一排从头看到尾，我喜欢这种朴素的民间艺术。“你识听吗？”听到阿婆、娘们儿开心的疑惑，我总是兴高采烈地说道：“听不大懂！”如果演员们、村民们需要帮手做些粗重活，我也从不拒绝。当然，这样解释吃饭的理由依然有点牵强，依然难免“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之讥。嗯，可能只因为我穿警服吧，人多难免手杂，香烛的火存在安全隐患，儿童到处攀爬，只有警察管得了……村民、香港妈祖协会的理事们充分认识到了我的价值。
这三天，我和儿童们一样快乐。他们的快乐很单纯，我的快乐呢于单纯之外还有更丰富的内涵：对一个想写小说的人来说，妈祖诞正是上苍的厚赠。
这是短章写作，我不想糟蹋素材。说说我拜妈祖的事。到岛上两年多，我只拜过一次。去年，我曾去为妈祖娘娘上香，我穿着警服，不拜不揖，直挺挺站着说道：“请保佑兄弟灭掉那帮畜生！”没有应验。她保佑渔民的平安已经配得上任何享奠了。我的要求纯属强人所难，她爱莫能助吧。
 
 
 
 
春梦
 
一男一女在河边争吵哭闹。是情侣，或是夫妻。巨大的生存悲愤，或者日常生活中鸡毛蒜皮的辛酸怨怒，都能让一方寻死觅活。——一般情况下由女方来死。我梦中也没有例外。女的跳入河中，又后悔跳了，因为她叫“救命”。男的像所有无能的男人一样，他手足无措，但他爱她吧，于是也跳了。他们应当都不会游泳，在浪里起起沉沉。想游到一起挽起手来是痴心妄想。
我穿着警服呢，所以不能不救。溺水的人跟尸体一样，都沉得像死猪。我先将男的推了上去，然后是女的。他们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男的哭道：不许再干傻事！
女的哭道：谁叫你气我？！
我还在水里呢。听着烦躁，不由得嚷了句：别他妈吵了！我全身渐感无力，我需要帮助。但那对男女没空管我，他们抱在一起狂吻起来。而我，我觉得自己必将遭受灭顶之灾……
 
一个春天的梦，让我倍感不祥。我一直认为自己泳技出色，救两个人不在话下。
 
 
 
 
海岩出卖警察
 
五六年前的公安网，也曾热闹过聊天室、文学论坛等时髦玩意。但是现在呢，都被公安部像“打黑除恶”般取缔了。据说是因为这些玩法使一些差人玩物丧志，还浪费办公资源。
我曾在那里磨我的剑。思维的快速反应，语言的锤炼，视野的开拓等等，我所得不少。当然，文坛六根不全，这里更为残疾，更兼一些当官的穿着马甲混在里边，少不了论战或痛斥。希望这些以后用不着。一些重要的作品我已写成，为我带来了不小的荣誉，我的作家欲望多少得到了满足……我在那里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有不少人在写小说。较好的一位是蒲英子，堂号镂石斋主，男的，毕业于警官大学中文系。他连载长篇小说《枯燥年华》，比我的小说影响更大。小说从他上警大开始一直写到毕业，通篇都是年轻人真诚而又浓得化不开的痛苦。行外的人看了肯定会大吃一惊：“我操！人民的卫士怎么这副操性？！内心如此阴暗软弱，怎么能舍生忘死地保护我们？！他们应该回炉再造嘛！”没错，我认为整个社会都应当重造一回！小说自残，但也伤人，比如写到他的一位同学，此君到警大报到后意气风发，当日即遍游故宫、巴达岭之类的。照了照片，在背后题上“是金子总要发光的！”分寄天南海北的同学。——我们队伍里这等颟顸不在少数。
小说结构很传统，我那时热衷于孤独地实验。总之，写什么不重要，怎么写才是唯一价值；小说描述警官大学的形形色色，这也让我这个社会大学出身的人不感兴趣。我对一切校园小说都没兴趣。于是我有点简单化地回复道：“这是海岩式的警察文学……”我这么说，只是因为印象中海岩是唯一一个写警察的作家。作者蒲英子不高兴地回应道：“绝不是海岩式的。我认为他是一个出卖警察的作家……”这话令人振聋发聩。海岩塑造的那些警察，全是令绝大多数警察自惭形秽的英模式人物，那是公安部领导喜欢的警察。换言之，那些警察不是我们。——起码在我和蒲英子看来，他们假得令人作呕。
但是“出卖”云云，却也相当苛刻。第一，据说海岩有10年警龄。但不能就此要求他理解警察，难道他就不能是一个什么案子都没办过的警察吗？——据说在这一行当里，一辈子没抓过一个贼的大有人在。第二，就算是海岩“日进斗贼”，为什么不允许别人近墨愈赤呢？第三，难道不允许海岩及其生活圈子里的警察（所谓人物原型）个个都纯洁如处女天真如赤子呢？——虽然在我看来基本上可以断定这一群都是糨糊。第四，为什么就不允许海岩对我和蒲英子之流抱有本能的厌恶之情并拒绝描摹其生存状态呢？第五，虽然我认为与阴暗共生的警察作家不大可能“憨态可憎”如刘阿斗“全无心肝”似陈叔宝，但我还是认为海岩的写作有其社会功德，它可以让我父母一样的草民认为，社会上有一大群警察一根筋地为他们防火防盗，他们可以高枕无忧。所谓惨烈的现实和真相，只要没轮到自己头上，任何人都可以认为它不存在。第六，所谓出卖云者，大概还希望能有一个代言人吧，而在我看来，无人能代他人言说。沉默是每个人自己的沉默，言说也是每个人自己的言说……
现在的蒲英子，是一个在某地公安局混得更好吃得更开的警察。还有，更重要的，他现在还是《<红楼梦>成书过程新发现》（香港博士苑出版社2006年1月版）一书的作者。——他在大学里就开始考据红楼梦。他提出了《红楼梦》其实是由曹雪芹对两本当时的贵公子忏悔录《石头记》和《风月宝鉴》合并、演义的结果这一论断。我不知是否独出机杼；其中有一节为“秦可卿”，他认为在原始著作中小秦应该是贾珍的妻室，并与贾敬通奸而生贾惜春，曹雪芹的改动才造成了一系列的迷团。我没看过刘心武（蒲英子说他是“红学之妖”）的著作，不知他的“秦学”中有没有这一学问……
 
 
 
 
我想交往的七个作家
 
苏轼
 
年岁渐长，我的阅读方向和价值认同都回归到中国童年。那些“子”系列才令我心向往之。但也仅此而己，因为，“子们”是真正的人中龙凤，我一个蠢蠢凡愚区区庸鄙，不管是从智慧能量还是人格档次上，都难以和他们成为对称的交往者。
以降，就到了宋代的苏东坡。这是因为，一，他是个世故的大滑头。他说过：“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宋代收容鳏寡孤独者的福利院）乞儿。眼中无一个不好人。”因此，即便是他鄙薄我，也不大会给我脸色瞧吧。二，他的一生累遭贬谪，直至到了当时尚未开发的广东和海南岛。我自己现在就被迫生活在广东的一个海中小岛上。这种从思想到生活都游离于主流之外的生存状态，使我能更为深刻地理解他的诗、词、文、书法。我完全可以和他谈他的创作，相信他会发出“知我者唯阿也”的感慨。三，苏轼大概是古代唯一个赞赏锻炼和健康的文人。在他眼里，农夫野人风里来雨里去，食物简陋肤色粗糙，但却身康体健。相反，士大夫们雨有伞寒有衣，夏天要消暑日常要养生，但却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真是令人叹服。他没有注意到的是，文化人身体的病样影响到了他们精神气质的软弱乃至艺术的孱弱。特别是在现代，简直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了。——当然，他的政治思想较为操蛋。宋朝就是被他们这一类缺乏实战经验的知识分子搞坏的。
我是一个派出所小警察，应当考虑到我们之间的社会等级。于是我设想我们的交往在他的黄州团练副使任上，而我呢，是一个衙役，拄着水火棍，不声不响地观察着他。看他写《赤壁赋》，看他书《黄州寒食贴》，看他吟“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苏黄州。我还设想，苏轼没准会注意到我，他想：“这个衙役有点特别哦。” 
 
 
鲁迅
 
秦晓宇快人快语：“我发现你有点世故。”他跟我见面还不到一天吧，人的第一印象往往出奇的准确，再加上他的诗人感知方式的敏锐，“世故”应当是我的不容辩驳的人格特征。
鲁迅也曾被称为“一个世故的老人”。嘿嘿，我有点大言不惭吧。且说鲁迅，他经常以“世故”自嘲，这自然是想表明自己并不“世故”。其实我和鲁迅的生活经历大不相同，阅读谱系也相差甚远。在“世故”这一人格特征的习得上，只能称之为殊途同归。人类有文明以后，具体个人的生活其实并无大的区别。阅读人世多了，就都免不了世故。不管你在封建社会还是社会主义社会，只要你在中国。
我很想结识壮年时代的鲁迅。表面上看，他阴冷、乖戾、易怒、浑身是刺，但内骨子里，他又热情、幽默、有胆、学富五车。这样的人其实很好交往，而交往起来，也会相当愉快。我近来在学书法，突然觉得鲁迅的书法其实相当好相当耐看。有点稚拙味，可能跟他浸淫魏碑多年有很大关系，这其实是另一种“天真烂漫”。我在书店翻看过一些书坛大家的评论，他们对鲁迅书法评价不低。很令人高兴。
鲁迅很有趣但也很较真。正因为较真，才会有一大批文学青年给他添堵。我有点怀疑，这些人其实只是出于恶搞的精神，要逗老头子玩。倒不一定真是脑子缺弦，只是脑容积没法跟他比，再有就是年轻人天生爱好恶作剧。不把他们当回事就行了。我若和鲁迅交往，得把这一点告诉他，没准老头子能多活几年。还有一批青年怀着赤子之心视鲁迅为父。我有时觉得，关于人生这部大书，较之鲁迅他们的领悟能力要弱很多。真诚善良未必能弄好文学。因此，鲁迅在享受他们所带来的温暖的时候，其实总有一点“弦断有谁听”的淡淡的惋惜。鲁迅应当有许多话没对世人说。没人能听懂，一个世故的人就会选择沉默。
 
 
王小波
 
王小波是一个大悲剧。基本上可以断定，他就是被六根不全的中国文坛给弄死的。始终不被认可、始终自认有才的王小波必须以一种较之常人更为艰苦的写作来达成心愿。你可以从其写作中辨别出一条加速度运行的热流，裹胁着自己都不能察觉的焦躁，与词语进行旷日持久但永无胜利可言的角斗，不猝死才怪呢。我认为他死得不值。比如一个勇士，却像武大郎那样死于烂女人之手，他觉得憋屈，旁人也会觉得他窝囊。他应当将节奏降下来，在写作和生活两方面——也许这本来就是一回事。
王小波和我父亲属同龄人。老实说我父亲那一代人很不堪，王小波另类的豁达、智慧非常难得。其实，从精神谱系来说，王小波不像是我们的父辈，而像长兄。这话也隐含着无父时以长兄为父的儒教看法。这话只对我自己适用。对写作而言，父辈可以影响你，但长兄只能鼓励你。那些“门下走狗”们才真正是以王为父的，而我呢，可能是他们的二大爷。嘿嘿，玩笑。
1996年11月，在“很投入地做了两年警察”（我一朋友的原话）之后，我打算写作一部长篇小说。写到97年春，成了约4万余字。毕竟与文学绝缘太久，一些技术问题始终难以解决，也缺乏朋辈和圈子里的支持，总之热情不高。98年过年前后的一天，我上夜班，在别人的桌子下边发现了一本《白银时代》，我将脚跷上桌子，想随便翻翻就睡一会。——其时王小波火得不行，而我素来厌恶文学中的一切流行。谁知一页没读完，我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的天……早上来接班的哥们正是书的主人，他说：“送给你吧！”我想与他交流一下，他评价了四个字：“九不搭八！”——翻译成普通话就是“神经病”。
三天之内，我就读完了《黄金》和《青铜》。我将这三本书码在案头，开始了自己的写作。王小波要影响这部《穿裤子的云》的写作是不大可能的。我已构思了一年了，结构、章法、叙述语言、处理悲剧的方法都已大致明了。我只是缺乏写的心劲而已。而王小波以其磅礴的精神气质给了我巨大的鼓励，码在案头的书每在我兴致不高的时候都会说道：“兄弟，写吧。怕个卵！”于是我就写。两个月不到，在我27岁生日的那一天，终于完成了小说最后的十五、六万字。我给一朋友发了电报，八个字：“吾诗已成，休、改即寄！”——这是学王小波的。
2001年我在公安网上连载中篇小说《中秋革命计划》。一位浙江女刑警评价道：“初看以为又是‘走狗’，越看越不像了。”有这样的读者，就得认认真真地写下去。
王小波的小说不怎么样。他重复到家了，每一部的风格都雷同得可怕。你可以把《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拆散，然后做些外科手术式的修补工作，就可以拼凑成一部超级长篇小说《一切时代》或是别的；他的理工科气质也有害，书房里的思辨气息太过浓厚，生活的本质是混沌和粘稠，没法条分缕析，小说正是稠人广众的艺术。还有，他更多地是作为一个“文学概念”而不是某一部血肉丰满的小说的作者被人提及的。他的小说始终炫烂有趣但终将归于模糊。但是，与他相处，以父兄侍之，将是爽得不得了的事。
 
 
北岛
 
以下谈些活人。死者长已矣，只能神交。而活人，总存在面晤的可能。当然，谈及交往可能会存在怪味。文坛风气如官场，我一个未名者，想结识这些大豪，恐难免钻营之讥。再者，文人以文名世，人与文可能完全两类。见了人恐怕再也不想读他的作品了，这也未可知。
我为北岛写过三篇文章：《论北岛的小说》——写于1994年，大学的毕业论文；《解读诗人北岛》——写于2001年和2003年。李陀先生的稿约。但未能发表，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写给新出版的<北岛诗歌集>》——写于2003年。发在当时的文学自由坛上。为其流通略尽绵帛之力吧。于是就有诗人调侃我说，没准以后北岛会委托我为其写传记。这不大可能吧。嗯，若论写传记，三皇五帝的传我也敢写，但能否写好、能否写成传记典范则不能不让人三思而后行。北岛其实主要是在西方语境中被阅读和阐释的，而我对这一语境很陌生，并且，外语差不多忘光了。就算是勉为其难写成，也不过是骗文学爱好者的钱罢了。
当时北岛已经回国，当时文学自由坛的版主康赫和他有交往。在电话中康赫对我说：“北岛有一电子信箱，他嘱咐不能随便给人。不过你……”我没吭声。我对北岛艺术的热爱已在文章中表达得清晰明了了，写信又能谈些什么呢？自然有一点想让他提携的想法，但我担心适得其反，将双方的好感破坏殆尽。——这里有一个掌故。一个诗人对我讲过，他曾在德国笔会上见过北岛，并将自己的诗集作为礼物相赠。但是北岛离席时却故意将书忘在椅子上。这个诗人很惭愧，“我当时捡起书追上去塞给了他。现在回过味来，或许人家根本不想看。强塞给他，没准惹他厌恶吧。”北岛有点自闭，恐难交往。但不见上一面对我来说总是憾事。
 
 
张承志
 
张承志像盗跖一样，具有美貌、博学、勇悍三德。（见《庄子*盗跖》）所谓美貌，并非如庄子所描绘的“身才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古人对同性面貌的赞美，在现代是很难为人接受的，何况张承志也未必如此。但若说他相貌堂堂，却也是中肯之论。他的眉宇间绝对没有为文者孱弱的气质流露，确为翘楚人物；说博学，从其文字中约略可知，他能用日语、蒙古语写作，对突厥语系的中国少数民族语言能听会说，对伊斯兰文化了解极深；至于勇悍，他曾骑马穿戈壁而行三百公里。对一般作家而言，开车三百公里大概都得歇歇胳膊腿。可以称他为“巴图鲁”吧。他的文字也有勇士的凛然难犯之色。
他的小说较为粗糙，但散文却扎实有力。我常读他的散文，只为“养吾浩然之气”。哪怕不写文章，只在世上活一遭，这种浩然之气都不可缺少。我最感兴趣的其实是张承志身体力行的学问之道。——这是一个较大的学术方法论问题，我希望能另文详述。
和张承志交往，当然也存在很大的障碍。第一，他是伊斯兰教徒。伊斯兰世界很排异，民族禁忌总让人缩手缩脚。我有一哥们就是回族，有时双方都很难堪。我总认为有一种圆满的处理方式，但这不是一个人能做得到的。第二，张承志以胡人自居，对游牧文化情有独钟。在其《匈奴的谶歌》一文中，他很不负责任地痛斥农业文明。而我呢，恰恰正是一个农业主义或曰田园主义者。我的身上可能流有皈化汉人的南匈奴的血，但我认为茹毛饮血、以杀戳为耕作的游牧文明没有任何优胜之处。假如坐在一处，我没准会大谈卫青霍去病。只是一旦动起手来，身单力薄的我未必是这老家伙的对手。
 
 
贾平凹
 
贾平凹是镶在“废都”西安的城墙上的一粒钻石。他是真正的天放之才。他的书斋名为“静虚村”，应当来自老子的“致虚极，守静笃”。而我的笔名网名，同样出自老子。这就是我想结识他的思想支撑点吗？当然不是。
贾平凹是道家。道法自然，于是乎他是一个纯粹的自然世界的讴歌者。他是庄子所说的至人，天真稚拙。他以返朴归真的内美而求宇宙天地的大美——这正是艺术的本质，也是艺术创作主体论的核心。贾平凹始终与地气相交接，所以他的创作绝不会呈现出枯、衰、晦、躁等特征。
我一点也不喜欢《废都》，但非常喜欢以“废都”来指代我的家乡西安。太准确了！我喜欢他关于陕西农村世界的一切写作，希望有朝一日能随着他到那里的每一个角落细细地看一遍。中国的城市文明也就这个样子了，与其赏这里的恶之花，还不如去乡村嗅一下泥土香，操着土话和我的那些可亲可敬的乡党们好好谝谝。
1999年，我为长篇小说《穿裤子的云》的出版而深深苦恼。家里一位老人说：“想不想见贾平凹？咱拿稿子叫他看看嘛。”大概在这些老西安看来，见这位城市名人没什么难为情的。我想贾平凹也绝对不会忸怩作态的。但我摇了摇头，拿着手稿去见他，总有点走门路的意思。我干不来。交往得有平等的基础。
我有预感，可能在还活着的几位当中，我第一个能结识的就是贾平凹。
 
 
王蒙
 
上世纪80年代初，我是一个蔫不拉叽但叛劲十足的浑小子。我的外曾祖父、祖父留下了不知几大箱子的马恩列斯毛，有精装有平装，甚至还有油印小册子。这些书归我父亲——长子，自然就归我——长孙，但我不等我爹龙驭归天，就自作主张把这些书卖给收破烂的了。被卖掉的还有50年代初印的几十本陕西民间戏曲曲本、地方志，大开本，毛边纸，可能是专给省里的大干部特印的。我现在后悔死了，操，肠子都悔青了！
无论如何，马、毛主义都是中国的一笔精神遗产。它们已然改变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并且在将来，没准还会如巨鲸上浮般露出其意义之浑圆阔大的背来。因为上述渊源和认知，虽然我自己的思想越来越倾向儒道，但不愿意对其视而不见。
顺便说一句，中国据说有所谓新左派，在我看来，他们只满足于求得一种惹人眼球的姿态而已，表现出来的，无非是做作和虚伪。他们跟儒者“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身体力行在道德上是两个层次的。
王蒙是将宏大的马克思主义和个人的主体构建结合的非常好的一个范例。他不语怪力乱神，他关心国计民生，他的政治学从来不曾妨碍他以艺术的角度来从事文学写作。我将他的《淡灰色的眼珠——在伊犁系列小说》读了不下十遍。作者的胸襟、气度、与社会的和谐令人叹为观止。王朔曾称王蒙“老奸巨滑”，这应当是赞之至哉的一种表达吧。假如和王蒙交往，我很想将“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这句话写成条幅送给他。但这得有三个条件：一，我们有机会结识；二，我书法练得可以写条幅了；三，他不拒绝我的赠礼。王蒙已经70多岁了，高中时读他的小说的感触现在依旧鲜活，仿佛就在昨天。时间过得太快了。看来我得加劲练书法了。呵呵。
 
 
 
 
在秦晓宇《七零诗话》站谈会上的发言稿
 
 
先生们女士们：
每天好！
仿佛击鼓传花，人见人爱的microphone终于落到了我的手里。嗯，我发言时，不大喜欢有人溜出去上厕所，又没得前列腺炎，老往那里跑个甚？！桌上有矿泉水瓶子，还有烟灰缸，将就对付一下嘛。至于女士们嘛，你们已被压迫了五千年了，还在乎这一小会儿吗？
俗话说的好：“国民党的税多，共产党的会多。”现在党的会早已开出了花样，曰电视电话会议，与时俱进嘛。我们党外人士，不妨弄潮儿更向潮头立，开个网络会议。俗话说的好：“屁股决定立场。”所以，我们就开站谈会，以示大家没有立场。
言归正传。嗯，不经意间，一本名叫《七零诗话》的小册子出现在书的汪洋大海中。玉鉴琼田三万顷，着它扁舟一叶。这一意象妙不可言。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这本诗话风流高格调。诗博士胡续东更是认为它“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看来，这本书封底那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广告语“中国新诗史上第一部诗话”，不大可能是唬人的一句大话。我只想用一个字评价胡博士的评价：“评得准！”我刚才还特别认真地聆听了毛培斌的发言，我只想用一句成语评价他的评价：“拆碎七宝楼台！”
但我想，《七零诗话》同样可以被看作是漫长的中国诗歌史上的“又——一——部”诗话。潜台词如下：一、是狭隘的现代语境区别了新诗和旧诗。而《诗话》的作者给予了它们同等的“诗”的地位；二、新诗终于也等来了这样的阅读时代，即痛快地摆脱了制度化的、反对感觉的形式具有意义的阅读误区；三、诗和诗人通过这部堪称文体爆炸的《诗话》重新与我这种普通的读者产生亲和力。——以前的“诗话”在它们表现出色时，也能叫我思接千载思接万里思接当下此即的一次稍稍异于常态的呼吸。但它们自身的构建远不如这本新诗话血肉丰满。正如胡博士高屋建瓴般的概括：“它开启了一个在2000年之后新的文化生产与传播际遇中治疗当代诗歌‘文化自闭症’的新思路。”或者反臧棣教授的理论，称之为新诗史上的一场“祛魅”运动。同样的道理，恐怕正是在这一问题上，诗人肖开愚认为诗话是一个危险之举。我觉得他的评论可以存而不论。
表面上看，“诗话”就像是一个诗的迪斯尼乐园——你可以从前门进去玩，也可以从后门开始；或者诗的美食一条街，你可以从南吃到北，又可从东吃到西。别怕吃得撑，因为镶嵌其中的一个个具有酒疯子特征的片断写作妙趣横生，它可以给你按摩一下滚圆如孕妇的肚子……
成婴的“中国园林论”其实真正触及到了这本诗话的结构特征——看似杂乱实则丁卯分明，和视觉效果——纷至沓来冲击读者视觉如同女性列队跑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杨横波对结构的认识更为清晰一些，他提到“看似凌乱，其实暗伏机杼”，最为精辟的是，他提到“《诗话》开始和结束于同一情境”。我可以谈一下自己的理解：这是因为，于诗之外，或者诗、诗评、野史、八卦等等，同样隐秘但却形象地记录了秦晓宇的生命中的一个片段。当我们将生命片段化观照时，它总是向我们呈现出开始和结束的循环往复特征，让我们赞叹、惊讶，让我们唱：“开辟鸿蒙，谁为情种？噫，呀！……”
秦晓宇曾当着我的面吟咏道：“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我听后唯有一个点头，实则砰然心动。后来我还在琢磨这句话，它是否代表了秦晓宇一点点淡淡的身份认同的隐秘焦虑？应该是我多疑，或者是以衙役之心度诗人之腹。我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所谓诗人者，一半是生活态度，一半是观照之眼，一半是体悟之心，一半是顽童热情。嗯，怎么四半了？反正秦晓宇如穆罕默德，四美具足。《诗话》中的“非典”之游、马骅辞条、诗谶暗示、内蒙情绪、“姐姐”释意以及越南翻译等都可以为之证明。
最后，回到胡续东的“划时代”和“破自闭”论，我认为新诗应当郑重估量这本《七零诗话》的Fen量，简言之，它具有还原诗歌所应具有的隐秘而又辽阔的品质特征的罕见创造性。另外，它其实和臧棣教授在《诗歌：作为一种特殊知识》一文中的观点并无矛盾之处。最后，我想坦诚地说，前有杨横波、胡续东、毛培斌这三位的发言，我实在不应该双手搂住microphone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因为，我的上述看法，其实完全包含在他们的意见之中，我不过是换了个说法而已。巧言令色，不鲜也不仁——细究内心，我不过是阴暗地想跟这部划时代之作套上关系而已。有鉴于我在珠海的影响力和蛊惑力，这篇稿子可能会有10个人阅读，会有5个到书店翻翻，会有1个掏钱购买。嗯，所以，以后关于这本《七零诗话》的研究资料结集时，别忘了我这篇。最后，请大家把书翻到封底，让我们一起用国语朗读：“中国新诗史上第一部诗话”……
 
 
 
 
小狗的躲藏
 
小桶第四胎生了三只小狗——小桶也渐显老态了！——我对它们的照顾较为粗疏，仅在冬天最冷的时候，将练毛笔字的所有废纸垫到了它们的窝里。现在，两只已经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我也懒得打听其下落。
所以我不奢求它们亲近我。所以它们可能更为朴野一点，像野猫，听到人声就立即躲藏；野猫躲藏之后，会为自己赢来一点都市文明人之间常有的冷漠和尊重——我们看它一眼，就平静地走开，绝不掷石块或者跺脚吓唬或者用语言辱骂。而幸存的这只小狗呢，从其躲藏之处，会发出持续近半个小时的狂叫。惊恐？愤怒？厌恶人类？不得而知。早上四、五点钟，渔民次第出海，它的叫声大抵会持续三到四个小时。
这引来同事的愤怒。同事生气了，后果同样很严重。为它着想，我得做点什么。我猜测，这种性情的养成可能和它没有与人亲密接触有关吧——以前的那三胎，还不会走路呢就亲近人。
第一步，得将它从其藏身之处逼出来。两条下水道，一个通往树丛深处的通道，我不惮劳苦，像孟姜女她老公一样，每天搬砖不止，前堵后截。但是，天呐……我怎么搬得动那些重如碌碌一样的罗汉松和黄杨木花盆？——它总能找到新的更为隐秘的藏身之处，并从那里发出更为持久也更为粗壮的狺狺声……
这种阴暗的躲藏心理有点像鼠，我的人生哲学实在接受不了。我还在堵，这是因为它还在躲。我不由得就焦躁起来，我得先将自己从堵的强迫症中解脱出来。我还在堵，但想堵出幽默，于是，每堵一处，我就提毛笔写一小条贴在洞口：“此处不行，你还得另找地方躲藏。”——这是化用诗人席亚兵的句子：“一处不行，我还得另找地方躲藏。”席诗大概有自嘲的幽默感，我的堵也一样。
 
 
2006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