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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幸福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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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30 01:29:5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暮幕于 2011-10-30 01:31 编辑

于明刚刚十七岁，就非常倒霉的失去了自己右手的三根手指，那部几乎和他一样高的老式的绞肉机兀自轰鸣转动着，把鲜红的血液和团团碎肉顺着下面的出料斗，泼洒进下面的一个铝盆里，他捧着自己被锋利而飞速转动的螺旋翼片打得血肉横飞的小手，脸色发白混身瑟瑟发抖，初时的麻木一过，才感到透骨钻心的疼痛，于明一手扶住了小臂，把手向前探着，好让一股股冒出的鲜血不至于流淌在自己的衣服和鞋子上，哽咽地喘了几口粗气，才开始发出了杀猪般的哀嚎和哭泣，鼻涕和眼泪齐齐的奔腾而下，同溅射在自己脸上的血滴交融在一起，扭曲了的五官让人看了有点不寒而栗。

厨师长听见了那惨叫和一片喧哗声，就非常的生气，退伍到这个厂子好几年了，他总是觉得这厂子里的职工政治觉悟太低，尤其让他恼火的是食堂总是丢吃的东西，另外有点屁大的事人们就大呼小叫，这也让他非常受不了。他气哼哼的把给厂领导开的小灶上，端下了正炒着一半的肉炒蒜苗，放在了一边，大步地向外间走去，卜楞开围观的几个人，才看见于明的惨状，不由得吃了一惊，赶忙扯下脖子上搭的毛巾，撕扯开来，紧紧的扎在于明瘦小的胳膊上做了个临时的止血带，又找人送往厂医院，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他再也沉不住气了，怒喊道：“老杨呢？怎么也不看好自己的徒弟？”老杨前两天刚庆幸自己终于有了个人帮他干活，自己能时不常的偷个懒，躲进面点间跟几个相熟的娘们儿吹牛闲扯，还没几天呢就出了这样的大事，不由得满脸晦气，从人群中探出脑袋挨蹭了出来没好气的说：“在这呢？在这呢?不是我不教他啊，是这孩子太调皮，一个没注意，我也不能老看着他呀。”厨师长虽然知道老杨推卸责任，但也不会为这刚进厂没几天的半大孩子，就去得罪人缘颇佳的老杨，更何况这孩子的父亲还听说有路线问题，就没好气的撇了他一眼说：“这事暂时先保密，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我这就上报厂领导去，你们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人就逐渐的散了，只留下老杨从灶下的炉里弄出了点煤灰，覆盖在地上的血迹上，看见厨师长要走，就连忙几步小跑跟了过去，指着那盆子鲜血淋漓的肉问道：“厨师长这肉咋办？”厨师长无奈的挤咕挤咕眼睛，略思索了下才无奈的说：“全都拌匀实了，包在包子里卖出去。”老杨听了，张大着嘴巴有点难以置信，又想到全厂几千号人，为了改善伙食，采购求爷爷告奶奶才好不容易弄来的猪肉配给，也就低沉着脸用筷子拌匀端了进去。

中午还没到开饭的时间，大群饥肠辘辘的工人们就涌进了食堂，男人们满身油污和汗臭的挤成一团，女人们似乎不约而同而极有秩序的站在另一个队里。听说今天有肉包子吃，有人甚至拿出积攒多余的饭票，想多买几个带回家去，厨师长刚把卖吃食的窗口打开，那人群立马向前拥挤骚动起来，更有那不知好歹的人敲起了手中的餐具，什么素质？厨师长一边心里暗暗嘀咕着，一边探出身子，把一块小黑板挂在了外边墙上，上面写着猪肉茴香馅包子，每人限买两个，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无不牢骚满腹，虽然如此人们还是纷纷挤上前去，争相购买，不一会那猪肉茴香馅的包子便售卖一空，只余下那些素馅的包子躺在那里。

那时富强粉还不普及，几乎属于特供之类的东西，所以那包子就多少显得有些黝黑而没光泽，但比起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饥饿和困顿的岁月，人们总算可以为能吃饱饭而感到庆幸，也就毫不在乎埋在茴香里的肉是多么少得可怜，有嘴馋的人甚至会吮吸手指上的油星，不放过撒漏在饭盆里的半点菜丝和肉末。老杨远远的看到人们吃得如此香甜，不由得一阵反胃，他跑了出去蹲在食堂后面堆煤场院里，抽起了闷烟，想起上午自己光顾着偷懒，确实没有教清楚于明如何使用绞肉机，心里就一通懊悔，真是造孽啊，自己的孩子也和他差不多一般大，在远郊区县插队，心里就打算着这个周末要提着点烟酒，看看那些村干部们去。

此刻于明已经躺进了厂医院的干部病房，伤口的血虽然是止住了，但疼痛和失血过多还是让他感觉有气无力，午后阳光洒在他还稚嫩的脸上，鼻尖上沁出了几颗依稀可见的汗滴。他找了个枕头，把受伤的右手垫在上面，这样还能感觉伤口可以舒服一点，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只要他把手稍微垂下一点，就能感觉到血流奔向残破的手指根部，发出那种一涌一涌的胀痛。护士把一个饭盆放在了他病床边的桌子上，俯下身来温柔的劝他多少吃一点，这样伤口才能好的更快，他满脸不耐烦的扭过头去，把脸冲向了另一边，觉得这句话依稀在那个电影里见过，护士看了也不多言语，就势走了出去。于明确实饿了，但因为疼痛和莫名其妙少了三根手指，心情总不大好，又似乎闻到了包子里飘出一股股肉味的香气，就用左手抓起了个包子放在嘴里吃了起来。他咀嚼得很慢，突然感觉很槽牙咬到了一个颇硬的东西，咯得牙齿有些微微酸痛，便没好气的吐了出来，里面赫然是一个米粒大小的碎骨片，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憋屈，不一会四个包子就风卷残云似的都进了他小小的肚皮，他打了一个饱嗝，似乎心满意足，残缺的右手感觉也不像刚开始那样痛的厉害，不知不觉的就昏睡了过去。

军代表陪着厂长站在病房门口感到心浮气躁，因为他和于明那半疯的母亲东拉西扯怎么也讲不清楚道理，他母亲坚持要要回于明那三根断掉的手指，要厂子送到城里的大医院接回到手掌上去，“于明那三根手指真的被绞烂了，接不回去。”厂长气急败坏的解释着，他可没想到那三根手指已经进了全厂几千号人的肚皮，于明妈妈突然眼神发直，嘴角一咧就哭嚎了起来，“你们骗人！当初你们把老于关进牛棚，也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几天回来怎么就成了尸体！”她新仇旧恨一起涌上了心头，一把抓住厂长的领口撕扯了起来。厂长心里暗恨这老于怎么说也是个工程师，怎么就娶了这么个目不识丁不讲道理的婆姨，要不是因为她实在不识字，当初就该和老于一起关进牛棚里去。看楼道两边伸头探脑的人越来越多，太不成样子，军代表连忙凑过来扶住她的手臂，捏着曲池穴微一用力，就把她的手从厂长的脖埂子上摘了下来。看着一身绿军装浓眉大眼的军代表，于明妈妈似乎也有些安静下来，军代表清咳了两下嗓子微笑着说：“老于的问题组织上早有结论，总归还是人民内部矛盾，我们不也让小于来接班了吗？你看这样吧，对于小于因公致残的英雄事迹，我们哪能不加以宣传和学习，这样先进的模范典型，我们要号召全厂向他看齐，有关他以后工作和生活中的困难，组织上更不会坐视不理。”于明妈妈听了这话脸上方挤出一丝笑意，“这是真的？”她还是有些狐疑，扭头又看向了厂长，军代表连忙使了个颜色递了过去，厂长看了无奈而又尴尬的点了点头，于明妈妈这才放下了心中的一块石头，兴高采烈的推开病房的门，不管不顾的摇醒了自己儿子说：“儿子，妈刚才给你争取到了待遇。”

每天清晨这个时间，墙头上的大功率喇叭都要定时定点的放《东方红》的乐曲，职工们听了就知道在乐曲停下之前没到单位，就一定是迟到了，便会赶忙加紧些脚步。厂办的黄干事将一份十几页的演讲稿丢在于明面前的桌上，举起茶杯深深的饮了下去，“这个，过两天表彰大会上务必要背下来，这是政治任务，容不得半点马虎。”于明的伤口还没合口，脖子上挎条用包袱皮做得宽宽的袋子，那受伤的手就平躺着横揣在布袋子里面。于明看到黄干事拿起了当天的报纸，再不搭理他，就把那份材料拾了起来，向外走去。黄干事站起身来，望着窗外于明因营养不良而过分瘦小的身躯，摇了摇头，苦笑着走到墙角处，打开了播音器：“于明同志这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深深值得我们全厂职工学习，在为保障全厂职工伙食供应的平凡岗位上，他尽职尽责不辞劳苦…….”巨大的喇叭声播送着于明的感人事迹，他却贴着路边默默地走着，似乎这一切和自己没什么关系，那声音高亢平缓而富于煽动性，几片秋天发黄的叶子被这声音震颤着，由高高的树上缓缓飘落下来。

于明站在厂大礼堂的幕布侧面，一位厂里颇具姿色的女工会干部站在台上，当她说完现在请我们的小英雄于明来为我们做报告时，台下响起了一阵疏落的掌声，于明还有点没明白在说谁，厂宣办的黄干事推了推他，他才反应了过来。依然用那块破包袱皮兜着那残缺的手掌，刚从幕后探出脑袋，聚光灯刺眼的光亮就让他的头有点眩晕，看着台下乌压压的人头攒动和窃窃私语，他就紧张的要命，他不由得回头看了看黄干事，黄干事满脸的不耐烦，向他拼命挥舞手臂挤眉弄眼，示意他向前走去。他来到讲台前小嘴紧贴着话筒，紧张让他不禁吞咽下一大口口水，喉咙中发出咕得一声，透过话筒传了出去，声音虽然不大，但却清晰可闻，后面就传来一阵低声而戏谑的笑声，厂长站起身来，怒目圆睁的向后方扫去，顷刻间整个礼堂寂静了下来。于明看见厂长和军代表坐在第一排正襟危坐，满脸肃然的向他看来，厨师长和老杨也在不远处，一双双认真而淡漠的眼神向他扫射而来，不由得汗如雨下，嗫嚅了两下嘴唇，原本背得很熟的演讲稿现在却大脑一片空白，他低垂下脑袋楞了好一会，黄干事见状气急败坏的走上台去，抢过话筒尴尬的解释道“我们的小于明看来有些紧张，大家给他一点掌声鼓励。”一边把准备好的稿子塞在了于明的手上，又是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过后，于明才对着讲稿一字一句的念了起来，声音颤抖更谈不上什么语气语调感人肺腑。厂长和军代表相视一笑，幸灾乐祸的看着台子上的他，脸上流露出一幅可怜小于明狗肉上不了席面的促狭神情。

于明刚念了不到一半，一个穿灰色大衣的干部大步疾跑上台来，把他推搡到一边，满面泪容的哭诉道：“毛主席，我们敬爱的毛主席去世啦！“人们似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有人甚至喊他是造谣生事，要他滚下台去，那人气的面容都抽搐起来，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收音机，凑到了话筒前，随着隆重的哀乐，里面清晰的播送出主席逝世的讣告，人群中有人开始轻声的啜泣，那声音像传染病般弥漫开来，顷刻间人们的哭声响彻整个大礼堂，大家相继三俩相拥怀着悲痛的神情向门外走去，不一会整个礼堂就只剩下了于明一人，风从敞开的大门吹了进来，把讲台上的讲稿吹起几篇来，他连忙用左手按住，环视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台下，突然正了正神色，连稿也不看就继续演讲了起来，那原本还稚嫩的声音也突然变得坚强有力，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