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选自傅丹的艺术书《Hic Sunt Leones》(与Julie Ault合作;巴塞尔美术馆 2009)
展览的清单,揭开了这些物品内在的复杂联系,它与普通的清单一样简洁明了,却又与之不同。比如,16.06.1974.2009这件—在一个玻璃柜里集合了一些小玩意,旁边放着一个多节的树枝。关于这件艺术品,清单上是这样写的:玻璃陈列窗;长官Th. Vénard, G. Goulon, J. Perrier, J. Lavigne 和J. Theurel 1852年9月19日离开越南时的照片。树枝是越南An Thoi的一棵树上的,用作现已消失的Võ Trung Thành的坟墓的记号,头发是1861年2月2日Saint Théophane Vénard在Tonkin被斩首留下的,他的身体埋葬在巴黎的外方传教会,头在越南。
Võ Trung Thành是否是艺术家的兄弟,这点无从证实。观众就如史学家一样,陷入了一堆混乱的信息中,要去辨别(或者不用)埋藏在关于过去大量的卷宗里的要点。展览清单中的那些唯物主义实证,这一作品被印上了日期,傅丹将历史的延续性加了进来。展览的题目《狮子所在的地方》将傅丹的作品放进了一个具体的指涉框架中:西方殖民扩张的漫长历史。注解中,“这里有狮子”是古代罗马人使用的短语,用于标注他们地图上的空白处,后来,罗马人将这一短语传给了中世纪制图者。于是,文明化了几个世纪的西方将自己从野蛮中分离出来。西方列强不得不将空白之处和他们幻想中的野兽内化。可以说,傅丹的创作,采用了一种将挪用和重新整合复杂地融合在一起的手法,将自身嵌入了这个存在于西方现代化外部与内里的矛盾的空白中。傅丹空荡荡的空间正是空白化和盲点所在,是缄默的省略,是意义上的鸿沟,通过各种控制着国家与个人、国家之间、艺术家和观众之间,公众和个人之间的关系的机构而渗透出来。
傅丹在柏林工作,但没有工作室,与其说,他是作品的创造者,不如说他更像一名物品的设置者。在很多情况下,他所运用的艺术品都有强烈的个人色彩,甚至有着辟邪特征,如一件作品的题目《Oma 图腾》(2009)所暗示的那样。这些堆积起来的机器—-电视机,洗衣机,冰箱,木头十字架,赌场入场券,都是傅丹的姥姥作为难民来到德国后,从移民援助项目和天主教堂中所获得的物品。傅丹将这些物品变成了一具庞然大物,产生了一种喜剧化效果,物品的给予者试图将艺术家的姥姥在现代资本主义标准化的途经中成为社会化的人。就如傅丹在其它作品所暗示的那样,这一新的正常化的身份将一直保存下来,直到死去甚至死后都摆脱不掉。由此令人想起了另一件类似的无题的雕塑,被安置在会议中心的吊灯所在的巴塞尔的同样的展厅里,是一件垂直的《Oma 图腾》中堆砌的物品的雕塑版,由铜和花岗岩制成。
在《如果你明天要攀登喜马拉雅》(If You Were to Climb the Himalayas Tomorrow 2005)中,艺术家用了他父亲的一些物品,一个玻璃盒子里是一块劳力士手表,杜邦打火机,美国军校的图章戒指,这件作品试图探讨商品在控制和灌输思想的软化策略中所起的作用。这些具有七十年代越南表征的物品,展现了西方繁荣、雄性的图景,揭露了殖民主义的欲望真面目。在此,图像一代的挪用产生了新的社会政治份量。
《Ngo Thi Ha》(2008), 突出表现了对个人史的调查在他的创作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一个墓碑复制品,在2008年傅丹在阿姆斯特丹Stedelijk博物馆的“Package Tour”展览中展出,这是一个倚墙而立的十字架;横向刻着MARIA NGO THI HA这样的字眼。艺术家的父亲为傅丹的祖母的坟墓制作了十字架;在Stedelijk的录像访问中,傅丹解释了它的来源,当时,他的父亲等不及土壤足够坚硬而建造墓碑的时日了,所以抢先打造了墓碑。他的那些“中产阶级”的亲戚们因这一简陋的十字架而觉得羞赧;而当地面完全坚硬可以好好打造一个墓碑时,他们也不能将这个十字架扔掉。就把它给了傅丹,傅丹说他将十字架在阳台上放了七八个月;也就是那时候,他撇开个人的角度去理解这一物品,将它看成是帝国主义的遗痕。如今,作为一件艺术品,十字架在一种矛盾的关系中,依然承载着双向指涉—-既是私人化而充满情感色彩的,又具有政治性与集体化特征,这种矛盾无法被解决,而必须要重新整合。十字架所代表的天主教和逝者名字的罗马字母是越南殖民化的重要工具,艺术家所讲述的故事表明,十字架并没有完全非个人化,它依然具有强烈的个人特征。
艺术家柏林的阳台上的坟墓标记、2007。
《Ngo Thi Ha》作为一个现成品,在自身身份指向上所体现的矛盾性,比傅丹的大多数作品都要更具有反射性。十字架的底部刻成了尖形,也是一个标杆,与那些扩张时期刻帝国主张的标杆很像。傅丹将它靠放在画廊的墙边,将其带入了西方先锋的脉络中,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声明呢—对传统进行了重新的挪用,传统与异国他者的邂逅变成了完全的一面性,且对传统的生存力进行了尖刻的质疑。这样一种质疑暗示了傅丹的作品展出的语境。他肯定了这样一个事实,艺术机构不仅构成了他所追踪的历史叙事,而且也被卷入其中。他审视了文化现象背后的殖民性权力构成,质疑了沃特•米格诺罗(Walter D. Mignolo)所说的政治的“发声之地(locus of enunciation)”。
在阿姆斯特丹做Stedelijk展时,傅丹买了一件木雕,据说可追溯到十六世纪,这是一个圣约瑟的雕像,这种物件作为基督教圣像曾一度在输出到国外。在一次采访中,艺术家说,他一看到这件英俊的雕像,就不由自主爱上它。对他来说,这个雕像象征了在西方价值传播中,所承载的文化工具化作用。他将雕塑切割成了六部分,以便装进行李箱中,在世界各地的艺术场所中展出,这种姿态更像是报复而非批评。这件雕像被分离后,身份被剥夺,从象征意义上讲已经死掉了。采访中,傅丹说:“我认为,将它分离开来,是对世界史和西方文化控制的一个回应。”他将脱节的雕像在韩国釜山双年展上展出,“我们经常将这些东西带到世界各地去。输出宗教遗产和在世界双年展和艺术博览会上传播艺术,其本质上是相似的。”
无论是行李箱里的偶像模型,还是如一袭挂在衣架上无用的舞服般的吊灯,傅丹作品中的物件从来都不是静止不动的:它们会动,会变形,会操作,或者被操作;它们坚持自己的身份。与此相似的是,傅丹的时间在以客体为基础和行为之间游移,很大程度上依赖的是记录这一媒介,对他而言,他私下的声明“我总是将护照看作是行为作品”似乎占据了某种阈限的空间:一个事物与行动,主体和体制之间不可或缺的斡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