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来的人

童末

1．箱子人

    箱子人住在箱子里。
    箱子人觉得箱子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黑暗，幽静，甚至梅雨季节里的潮湿也让他惬意，彷佛一旦长出青苔，就是清凉的井壁。当手心触摸到箱子四侧结结实实的木板时——当然，是从箱子内部，箱子人总会不禁微笑。
    箱子人可以在箱子里做很多事情：行走，睡觉，煮咖啡，阅读，吐泡泡……甚至腾空和飞翔。箱子内部是他的世界。
    如果故事一直这么讲下去，它就不是一个故事了。所以，有一天，箱子人走出了箱子。
他来到一个小公园。
    在那儿，他碰见一个姑娘。
    就像任何一个故事里发生的那样，他爱上了那个姑娘。
    “请跟我一起去我的箱子吧。”箱子人鼓起勇气向姑娘请求。
    姑娘拒绝了。
    箱子人很伤心，方方的箱子状的脸孔上落下泪来：
    “为什么？”
    “我也有我自己的箱子。”



2．玻璃人
   
    玻璃人在世界上走，小心翼翼地避免撞上东西：人啦，大象啦，路灯啦，天上掉下来的鸟啦……因为她是那么易碎。
    可玻璃人又是那么透明，人们几乎把她当作空气；而对于空气，人们通常是不当心的。每当危险临近的时候，玻璃人总是在心底发出锐利的呼喊，那喊叫却只割伤了她自己，玻璃状的眼泪从缺口中流下来，叮一声掉到地上，碎了。那也是玻璃的。
    玻璃人恋爱过几次，却始终无法忍受拥抱和亲吻——不是力度太大，就是温度太高。
    “爱我，就不要伤害我。”她说。
    终于，在一个午后，在他她它们离开很久之后，玻璃人变成真正透明的了，从头发开始，渐渐稀释到脚趾。玻璃人走出房间，走到人群中，人们再也看不到她，触摸不到她，也终于无法使她破碎——也许从此以后她都不会再破碎，甚至空气都能穿过她。
    ——她满意了么？
    ——不知道。
    那个午后，透明的玻璃人站在人群中，浓密的阳光顺着她身体的边缘淌下，落到地上。



3．哑人A

    哑人A并不是一直不说话。
    只是偶尔。
    没有任何征兆地，“啪”一下，整个人像个灯泡一样关掉了。
    最早的一次，是在哑人A六岁的时候。那天他看到一只死去的猫，被剥了皮。
    哑人A把红色小围巾扯到嘴巴上，堵住，不说话，一整天。
    第二次，是哑人A十四岁，在学校运动会的短跑跑道上，他因为紧张摔倒在起跑线上，被煤灰擦黑的脸蛋引起四周观看人群的嘲笑声。
    后来哑人A把接力棒默默拾起，走到水池边，水哗哗地响，冲过伤口。哑人A不说话，很多天。
    第三次，哑人A二十三岁，他喜欢很久很久的女孩子，有天突然从背后抱住他。
    哑人A嗤嗤地笑，笑完后就不说话了。
    哑人A怕自己一说话，那个拥抱就会从自己身上跑掉。
    可是这次，他再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了。
    女孩嫁了别人。
    哑人A今年三十四岁了。

   

4．哑人B

    哑人B不像哑人A。哑人B一直不说话。
    就像一个真正的哑人。
    哑人B站在树下，阳光穿过树叶落在她的身上。哑人B站了二十分钟，走开。
    哑人B去看魔术，在惊讶和欢笑的人群中，只轻轻把嘴角弯起来。
    哑人B可以听：听海浪，听蝉鸣，听夜晚的哭泣梦呓，白天的欢笑呼喊。
    可是哑人B一直像空气，不，像黑洞一样安静——所有的事物进入她，成为一个无。
    最后有一天，哑人B的身体里满了——“啪！”气球爆炸了。
    哑人B生了场大病，好几天。好几天后的早晨她醒过来，听到电线杆子上两只麻雀唧唧喳喳。于是哑人B开始说个不停说个不停……白天连着黑夜黑夜连着白天……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哑人B就这样说话了。
    ——后来她又变哑了吗？
    ——不知道。



5．挂钟人

    挂钟人住在挂钟里，准点的时候把木脑袋小鸟赶出来报时，其他时候清理灰尘，给齿轮抹油。偶尔主人不在，他就溜出钟壳，坐在钟摆上荡会儿秋千。
    如果故事一直这么讲下去，它也不是一个故事了。
    于是有一天，挂钟人决定干一件恶作剧的事。
    挂钟人用三天的时间，悄悄地，把小镇上的3762只钟——闹钟、挂钟、手表、甚至钟楼上的大铜钟——通通拨快了一小时。
    第四天。小镇的居民们醒来后，照例各干各的事，忙得都没空注意时间。
    挂钟人等待着变化，却似乎没有。
    到夜晚了。
    人们放慢下脚步，在屋子里转悠。抬起手腕的，抬头看钟楼的，歪头瞥见闹钟的……几乎同时发现：时间多出来了。
    那天晚上，小镇的居民们高兴地走出屋子，互相拍着肩，亲密地聊天，最后还点起了篝火，围坐在一起，唱歌跳舞。
    日后天天如此：他们起床时，邻镇的人们还在梦中；邻镇的人们做祷告时，他们在午后的阳光中修葺树木；邻镇的人们刚刚忙完白天的事，他们的篝火正燃得旺。
    挂钟人在钟摆上一边荡着秋千，一边糊涂了：本来糊涂的该是他们呀。



6．线偶人

    线偶人带着新鲜锯木的清香，静静躺在抽屉里，四肢布满光洁的纹路，涂着一层淡淡的清漆。漆已经干了。蚕丝一样透亮的细线穿过她的身体，散开在四周。突然这些细线绷紧了。线偶人站立起来，睁开眼睛。
    她就这样出生了。
    线偶人跟着提线师漫游世界，一个流动的小型马戏团。深紫色的幕布拉开，线偶人看到又一群新的面孔，带着新的姿势和表情。孩子们大多吵吵嚷嚷，开场后屁股还在椅子上兴奋地动来动去，好久才安静下来。线偶人羡慕着台下的生动。
    而所有的戏都是喜剧。线偶人配合着提线师，喜悦时翻跟斗，惊讶时张开嘴巴，扬起手臂。有一场戏里，线偶人作为主角咧嘴笑了十六次，翻了二十三个跟斗。只是作线偶人没法哭，眼泪是身体里出来的新东西。
    终于有一天，线偶人厌倦了永远快乐的结局。那支箭向她（戏中她是落难的公主）飞来的时候，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向左微微侧身，灵巧地躲开，而是直挺挺地站着，像个形状奇特的木桩。线偶人身上的细线就这样全绷断了，但台下的观众没看到。他们只看到从线偶人胸口渗出来的一团红色，沿着漆的裂痕扩散开来。
    就像一个真正的人。



7．竖眼人

    竖眼人住在城市的公寓里。
    细长的公寓，装着细长的走廊和细长的家具。
    还有书架上细长的竖排书。
    竖眼人新到城市，在一家面包店找到了第一份工作。上班第一天，竖眼人在面粉屑飞舞的厨房，把所有的面包都做成了一长条一长条。那天的顾客都嘟哝着离开了面包店，个个只能扛着面包回家。
    城市里都是人和车，移动得好快，竖眼人必须把头扭来扭去才能看全，累得很。
    后来竖眼人还是回到了乡下。
    落叶杨又高又细，顶着云朵，哗哗的杨树叶从竖眼人的眼睛里落下。
    竖眼人看得好舒服。
    “嗯，还是乡下好。”竖眼人说。



8．穿墙人

    穿墙人本事很高。她可以穿过任何一面墙，水泥的，砖砌的，大理石的，石头的……只需要缓缓地走进去——就像鱼投入水中，树枝探入空气——穿墙人融化在墙里，不一会儿又在墙那头出现了。
    穿墙人觉得自己是个女巫。不受任何阻挡的女巫。在她眼里，世界是空旷直接的，如果愿意，她完全可以绕着地球走一圈——没有拐弯和折返，沿直线。
    穿墙人不偷盗，钱财对她没用。穿墙人也不故意窥探人家的隐私。与其说因为她有一副好心肠，不想让别人太难堪，不如说是不想介入。
    有一天，穿墙人途经一个花园。
    篱笆背后是一道矮矮的白色围墙，围墙背后，突然传来嘤嘤的哭泣声。哭声很弱，很细，还有些粘滞，但那是属于一个人的，寂寞的哭声。
    穿墙人停住了脚步。听着这哭声，她不禁想起无数个夜里，自己不停地穿过重重围墙，却躲不过头顶的月光，于是只能继续穿越，穿越……彷佛下一次穿越过后就会没有空旷。
    穿墙人现在站在围墙的这头，第一次有了想看看墙那头是什么样子的冲动。
    于是她提起左脚，踏入。
    然而这一次，她被凝固在了墙里。
    风还在吹，篱笆的阴影还在晃动，哭声更弱更细了。
    彷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0-25 12:35:14编辑过]

冯与蓝

像碎裂的水晶一样，满地蹦跳着，可以发出叮叮咚咚好听声音的文字。

凌丁

不错的。虽然模仿痕迹有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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