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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刍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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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18 15:39:3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刍州城
刍州人果然有这样一种说话习惯。比如,你告诉他,太公路那边有个小孩子从工业大学校园突起的水泥墩子上的下水道井口掉下去摔死了。这个人——往往特别是这样一类,他们年纪比较大,最好已经老年人,头发斑白或者全白(有的虽则认真仔细的染了头发,人们却依旧能善意的从他们皮肉松弛的程度和缓慢谦让的步态中得到对他们正确年龄的估计);而其中还有一些人将头发烫成细密的小卷,不分层且蓬松的堆在头顶上,从这些栗色的头发中嘭嘭嘭的支了出许多根短而触目的无法着色的钢铁质地般的白发。使满头的涡旋从近处看去毛毛糙糙——就突然转过脸,皱紧了额头,使左右两边的眼皮也一起使劲的向里面靠紧,几乎和眉毛拧巴在一起,仿佛要把它们挤压鼻梁的肌肉里去,然后将聚的重重眼光投在你这边发出一句:“伞昂?”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当他们把“伞”字坠下来,使它低而沉重,“昂”字扬上去,使它有特别的高昂和惊奇的态度。当他们那焦急而善意的嘴巴深重的倒吸一口凉气,急忙的传过来你这边的这句发自本能似的“伞昂?”确乎使你觉得此人安抚的并不是那受难的小孩而真正是受了惊吓了的你自己一般,着实是特别的美妙而且亲切的。这一特点孙岱刚到进到刍州便已经蓦地从街上隔着马路互相喊着话的人们或公交巴士上的与司机交谈的乘客那里体会到了。
由于还没有过今年的生日,所以也不能算是成年人的孙岱刚踏下火车的台阶迎面便扑来了一阵凉丝丝的雨,时值晚春,周遭的气息不再像刚初春时分能够使人产生,似乎已经准确预测了事物发展而且清醒又略有些焦急的期待着变化的情感,而是仿佛一切事态都还呆愣愣的停在那里,连植物的生长也渐渐有些懈怠和模棱两可了。天色已经暗黑,孙岱一面体味着这初夏柔嫩的如树叶般凉雨的兴味,一面因为肩上的画板和书本太重又焦急的四处寻找站牌,然而走到近处一看全都是没有内容的广告灯柱。离开车站,走过了大概两个十字路口,街面渐渐安静开阔起来了。四下里全是匆匆行走的路人,各个凝然立着的交通灯井然有序而默默的亮着,各种颜色的,沉闷的车辆淋着雨,排成一排等在红灯前面,带着谨守规则的威严和自发的平等意识。穿人行道而过的自行车淌着积水哗啦一下超到孙岱前面,车尾跟着响的一串铃声均匀的越飘越远。
孙岱要投考刍州工业大学的艺术学院,所以这次要在工大的教授们办的培训班里学习两个月不然心里不能踏实。本来打算好了在学校附近租住房子,可临行前表姐打电话来说可以在刍州帮她托一个她们家的亲戚,虽然和孙岱家关系不是很近,但仅仅住两个月也还是适当的。电话那头也没有有具体告诉孙岱要怎样,仅仅嘱咐她见了面叫姨,依着她们婆家的关系住在那里。由于他们家离学校刚好很近,步行不到十分钟,又加上孙岱的家境的困难,于人于己都不应该不去。于是要了一个地址打了两通电话,孙岱便紧攥着羞怯的心和颜面赶来了。孙岱在公交车上抬头了看了表,已经将近七点,身上湿漉漉的粘着,心里又忐忑着怕撞上人家正在吃饭,只偏着头抱着书包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旁边座位上两个妇女说着话:“整个一星期都没有和我讲一句话,我也耗着,看谁耗得过谁。吃饭也是毛辉叫,他爱吃不吃,毛辉跑进去一叫他他不来,二叫他还不理,我等毛辉吃完把饭把剩下的管他好坏,往桶里直接就一倒,就是要他看,不管他。难他跟我骂啊!骂我!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当着孩子的面上也骂!我就是不理会,就要看看他能多大能耐的张狂!”另一个看起来略微沉稳的一些的,带着无框眼镜,把最上面是一塑料袋蛋糕,下面鼓得满满的提兜放在自己的腿上抱着说:“伞昂?”前面的妇女立时沉默了下来,仿佛在说那可不是啊。
一路上黑黑的建筑物在雨中全都隔人老远似地亮起一两盏灯,摆着一副拒绝的脸。年轻人在街头闹哄哄的混在一起的音乐声中慢吞吞的走,而那露在短裤外面的大腿却是光洁健康的。商店门前的旋转着发光的LED招牌,不停变着颜色闪动着组成字符的一个个小灯,将那倒影在投楼前的一大摊水上,一个女孩从她漂亮的烫发下面转过来一张仅仅是美而没有温和气的脸。等孙岱下了巴士,转进一条僻静的街道,雨已经停住了。一辆电动车开进巷子里去,厚厚轮胎滋滋的轧在潮湿的路面上。胡同里没有安路灯,然而两边的墙上却支着一排亮着灯的写着住宿的方块灯笼招牌。老化的且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到处是从路面脱落出来的碎石子。水渍长长的延伸着,分着叉且宽扁的从两边的民房排水口里流出来,汇合在中央,汪汪的在低洼处泛光。从一间超市隔过去不到两家便有一个卖肉类熟食的铺子,孙岱在用红色黑体写着“凉菜,卤肉,烧饼”的玻璃窗前站住,接过从里面递出来的二十五块钱卤肉,问了问路,拐了几个弯,便找到了这家人住的单元楼。乍一看楼身非常破败,几乎不像是住的有人的样子。从下面望上去黑压压的一片,只有很少的几个窗口互相隔得远远地亮着灯。
当她站在这家人门前时,其实是暗暗的吃了惊的,或者说受到了一股说不清楚来源的力量的打击。在进到老姨家之前的路上,她心里就一直盘算着,如何与人融洽的相处,尽量不打扰人家的日常生活,如何使人不讨厌自己,如何如何专心的绘画,虽然这些都是出于对自己学业追求的自私的考虑,但也并不可谴责,使不相识的人对自己产生好的印象本身就是每个人,尤其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在新环境下会自然想要获得的虚荣。而获得这种虚荣的企图却在她看见这栋楼,以及从门上敏感的体察到的老姨家的贫困之后骤然的减弱了,甚至于竟好像消失了。面前这扇门的纱窗铁条上布着厚厚的尘土。楼道上到处是尘土和捡回来扔在一旁,或乱糟糟的堆在一起的纸箱,饮料瓶。铁门的两旁虽然贴着细窄的金字对联,仍旧留有一些新年的喜庆气息,然而处在这里的脏乱的环境下的限量的颜色,却使得周遭的事物更加没有生气而显得孤寂。这些孙岱眼前看到和感受到的贫穷使她联想到了自己的家境。贫穷的人对于别人的贫穷往往有最敏锐的嗅觉。她在门前静立了片刻,不知道是在自怜还是同情,然而即使这里的沉默中生的是同情,也必然是夹杂着对自己的家境怜悯的同情。这些便是在这所城市当中,在这所城市因为繁华而产生的杂乱的外围,栖居着的由相反的原因形成的琐碎。这是偏居在城市边缘的人自己内心欲望的喧嚣,或许这些喧嚣难以平定的程度甚至要高过城市中心的各种广告,拥挤的财富和流动的荣耀的喧哗。
然而孙岱感觉到依靠一个贫困家庭的帮助是不明智的。这种贫困者的互相帮助并不恰当,即使双方都是出于善意。一方面因为贫困的家庭里,贫困的秘密最忌讳旁人的窥伺,贫困着将就且脆弱的生活秩序也最怕旁人哪怕是最轻微的打扰。贫困的人往往生着一张天生就敏感的脸。然而,在孙带这一方来看,一种贫困却又最不希望被另一处贫困施舍。贫困帮助贫困就好像是苦难的叠加,是一种加倍了的无法倾斜倒出的愁闷,是一种对当事人来说过分窒息人神经的激励。也只有贫穷者才有面对另一份贫困,内心异常孤独的体验。没有幸灾乐祸的可能,只有痛苦的对别人和对自己的怜悯。人总是需要通过人与人的差异来定位自己,然而当处在许多具有相同缺陷的人们中间,比如贫困,则会迫使人无时无刻不想着彻底挣脱,就好像贫困群体的存在便是一个更加收紧的网罩。然而纵然贫穷者面对别人的财富是孤独的,面对和自己一样的贫穷也孤独,可是前者的孤独是直接的,可以顺利轻松地用阿Q精神回避的击打,是一种清醒的被施加的外部体验的到的疼痛,然而后者却是天长日久的身体上的疾病,它不能被患者抑制发作,发病机理也阴暗而且奇特。这就类似于抑郁症患者在早晨面对阳光时,突然陷入苦闷和眩晕的感受体系里,而在夜晚降临之后又忽然清晰,放松起来一样。孙岱看着里面这扇旧木门,看着那里面的红色的木门因为没有太旧,从左往右扯了一根橡皮筋以代替弹簧合页。在被这座城市大多数人都淘汰掉的楼房中间,从楼道墙面上乱七八糟,看不出来历,说不清楚颜色的涂鸦和污渍,昏黄的罩在铁丝网里的楼道的灯那里,我们能嗅到一股被遗弃和长期压制着的,死气沉沉的贫穷的气味。因为缺少物资流动而落遢如废墟一般居民住宅里移动着一个个带着固执的谨小慎微的习气的人们,必然由于对现实的愁绪和对未来的焦急,终于变得越来越孤僻。

“老姨?”她敲了敲铁门,“老姨?我是孙岱。”果然屋里面有人活动起来了,由远及近的走过来,小声说着什么,像是在应答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显然已经早就在那里等着她了。她赶忙把书包和行李提起来靠在身上,一边也往后退了退。接着一个干净微胖的老太太便迎了出来,烫了短短的卷头发。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巨大的垂硕在胸前的像倒置的吊瓶一般的乳房,庄严地填在两边肋骨的位置上,由于上身着了一件黑色偏蓝的长袖细线毛衣,所以那软软的胸部便显得格外的突出且温和,仿佛默默谦逊的标榜着作为母亲和耐心的持家主妇的功勋一般,或许因为患病也可能因为自然的衰老,那左眼的眼皮清洁而且顺从般迟钝的耷拉着,并不像右眼能自由的睁开。从门里看客厅并没有亮灯,后来孙岱才知道客厅里本来就没有灯,原因是一来,老太太和儿子分伙吃饭,向来不和,从来也不愿打照面,老太太屋里自己有厕所,所以晚上也不用客厅,二来,客厅的吊灯本来就贵,坏了之后修一修也要几十块钱,不修它到能每月省几度电,老太太舍不得钱。这老太太伛偻着厚厚的背用手撑住门,好使孙岱提着行李进去,一边说:“你妈刚才来电话了,要你到了给她回个电话,问你学生证是不是忘在家里了,用的话给你寄过来。”孙岱忙应声说不用,却一下撞在黑暗的客厅里的路中间的椅子上。那老太太开玩笑似地说:“看着路走,你妈在电话里就跟我说你冒失。我看你这孩子可不毛毛道道的呢。慢点前面有个桌子。”说着她拉着孙岱的胳膊进了一间亮着灯的卧室。
坐下来互相寒暄完毕,老太太饶有兴致的问了她许多话,孙岱因为累并不像老姨一样热心。坐在那里眼皮沉重,只想早点休息。有的答话含含糊糊,而老姨却热情不减的反反复复的问,最多问的就是孙岱父母为什么离得婚,母亲为什么没有再嫁,父亲的现在的妻子是做什么,孙岱和妹妹上学父亲出多少钱之类的家事。孙岱说完,老太太就开始骂孙岱的父亲如何狠心,孙岱的母亲又怎么怎么贤惠能干,总之全是一些知道孙岱家里底细的人们经常会问到的问题。孙岱本来就对这些问题反感,但又不得不迁就,渐渐两人话也越来越少。最后孙岱实在觉得乏味,而老太太还没有给孙岱安排睡觉的地方的意思,孙岱只好没话找话说,也不管老太太感不感兴趣,然而话题总是围绕着孙岱的父母,有时候孙岱说的和旁人说的不一样,这时那老太太就沉沉的说一句“伞昂?”却好像不大相信她似地,过了许久,孙岱看了看表见才八点过半,心里一阵气馁,自告奋勇的要将买来的卤肉放到冰箱里去,这才出了卧室。走回来时,却见客厅尽头的一间卧室的等却亮了,孙岱想着应该是老姨和她住在一起的儿子,便走过去想应该打个招呼,但只听门里静静的。那面门是一扇破旧且老式的红漆木门,和最外面的房门一样,而老太太卧室的门却是厚厚的防盗门。在这扇门中间挂着一张90年代的美女挂历,上面的女人一副冷艳的表情,穿了一件绿色写的有字母的抹胸和黑色短裤,一只膝盖歪曲着将大腿紧贴着另一条雪白的大腿,坐在地上,一只手向后面支持着身体,另一只胳膊抱着脖子,朝前面的观看者露出自己的咯吱窝。上身稍微的像画面外倾斜,露着纵深的乳沟,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慵懒的,使人害怕的性感,仿佛马上要窒息在未被满足的欲望中,那被自己节制的裸露的肢体使纸面充溢着紧张短促的如同生命垂危一般的鼻息。孙岱看着这张画突然窘的倒不敢敲门了,毕竟是晚上,对方又是个男性,便兀自又回到了老姨的屋子里。
第二天早上,等孙岱在亮光中看着狭窄的其实本身只是一个走道的客厅以及陈设简陋的厕所和卫生间,心里还是难免又一惊讶,觉得自己打扰这样处境的家庭实在是很不恰当的。而老姨仍旧和昨晚一样,还在屋里放她的唱着经文的念佛机,时不时的翘起那只带着金戒指的手指,圆圆的脸镇定的看不出一点不安定。孙岱趁机问她:“那间屋子住的是我哥吧,怎么没见他出来吃饭?”老姨好半天却不开口。孙岱只得装作自然地吃着饭,心里想着她大概不会因为这句问话就讨她的嫌。但老姨喝了一口汤将手停在碗沿上,筷子在指头缝里开着大大的剪刀叉子,一边还又因为年老,手部神经不太听使唤的原因,整个筷子都抖在那里跳跃。她并不直接看着孙岱,而是用眼角瞅着他们两人侧边的空隙,眼皮耷拉着,仿佛是要同谁划清界限啊:“你不要管他,你只管吃你的饭学习你的,不用管。”孙岱应了一声恩。许久两人之间也只是老一大声咂嘴的和孙岱小声喝着汤的声音,偶尔筷子也碰到碗沿,好像哪里立起来了一堵看不清楚位置,陌生,而且没有办法推倒的墙。“他那没有材料!”突然老姨开了口,鼻子里重重的出了一下气,仿佛是要发“哼!”却不像。“你自己管着自己好好的做你的功课。他就是叫你你也不要理他。理他他就磨磨唧唧的缠着你不放。千万别理他!”她看着孙岱:“吃药都吃成神经了!前几年他姐好好地在发电厂给他找了个活,没几天就回来了。他们还瞒我。我还见他老是不上班,问他,他甩过来一句早不干了!那把我气得啊!”她嘴唇下撇着似乎在冷笑,但没有发出声音,接着她把头低下去,把嘴巴靠在碗沿上扒了一口粥进嘴里,嚼了几嚼,咽下去接着说:“旁人给他说了多少朋友?他姐,厂里边,这街坊,他舅。哪个他都看不上,哪个他都没有成,有的人家看他粘的要死,根本就看不上他!他还挑人家?眼瞅着他已经四十了,我也管不动了,随便他扑腾!他自己在家里,寻死觅活!谁能管得了他?”老姨家嘴巴嘟着冲孙岱使劲闭着眼,摇了一下头,然后凑在孙岱近处压低了声音,悄声说:“他现在吃安眠药,每天都离不开安眠药。我上药店去,人家卖药的都认识他,谁也不敢卖给他,硬是怕他把脑子都吃坏了。”“可能他也是苦恼。”老姨像没听见接着说:“现在他没钱也不管我要了。问她姐要。他姐一来他就唧唧歪歪缠着,姐,姐,姐,的叫,人家都不理他了,他还又是跟人家说这个有时跟人家说那个,乱七八糟。他姐现在来我这里都是瞅着他不在的时候。”“要不,我给他留饭热在火上吧?”“不用,不用,我跟他分伙吃饭,也不生闲气,用不着见他的臭脸。你自己吃完上学,不要管。你就是留着饭在火上也是我的,他不敢动。以后你见了他也不要理啊?难缠着呢?人来疯,苍蝇似地死叮着人。说话啰啰嗦嗦,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你不要招惹他,这阵子他大部分是白天回来,晚上出去。你不用管他。学习你的。”
洗碗时孙岱将乌黑油腻的窗纱推开,对面是一面白墙,墙里围着的是刚兴建的工地,架着高大吊塔和钢铁管。工地里面有一片树林子,疏朗高大的树木的枝条稍微承受着各自树叶的沉重,长长地叶柄像是弹簧一样晃动着使叶片打着旋转,灵活的如同被翻开的虫子的细腿。从近处邻居的一株楝树上传来一阵清淡可爱的香气。孙岱踮着脚尖朝外望了望,见右边不远开着楝树开着紫色的细小的花,花瓣落了一地。邻居阳台的排水口通着伸出来一条橡皮红管,搭在树身上,最后一节顺着枝杈和楝树的主干绑在一起而那管子出来的污水就直接顺树干流到了这棵树的大部分被水泥路面覆盖了的根部。
“你是岱岱吧?”孙岱忙回过头来。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人,正站在厨房外面的厕所门边。孙岱回过头来将锅盖反过来端平,着了慌,局促的走回到洗碗池边对那人说:“您好。”忽然又好像觉得这句话犯了窘。将手从水里抽出来在围裙上揩了一下。含着笑立在那里,仿佛正在等着谁检阅合格。孙岱是以为他是觉得厕所里厨房太近,强又不太隔音,所以不好意思进去。所以孙岱低着头只顾涮碗,并不看他。可是他却并不见有其他反应,孙岱才知道他是在等着和孙岱说话。那人上身穿了一件过了时的白色羊毛衫,这种羊毛衫在前几年非常流行,而现在很少有人穿了,并且这个季节穿羊毛衫也特别奇怪。孙岱想这大概是没有什么衣服作为季节的过渡吧。再看他下身松松的套了一件发白的非常厉害的牛仔裤,膝盖处松弛着向外鼓了一大团出来,裤脚有几处毛毛糙糙的破洞,乍一看,这身衣服连同他的长的很端整的脸给人的印象都应该是干净阳光的。然而如果仔细看看,便能发现主宰他全身气质的并不是正常但有洁癖一般的文静,而是瘫软,迟钝,还有些脏的阴郁。他的羊毛衫和裤子都不是很干净,软绵绵的疲惫,仿佛已经穿在身上好久都没有脱下来过,不过也可以猜测为他从来也没有认真的把它们洗的干净。在那张温吞吞也不很洁净的暗白的脸上,一副端整的五官牢靠清淡的且并没有什么特点的写在脸上,但这种端整却并未能形成魅力,反而像外表看上去正常,而其实内在已经变了质的食物一般。现在他对着孙岱亲切地找机会说这话,倒像是一个羞涩的男孩想尽量不留马脚的朝女生献殷勤一般,带着一些因为害怕失败而产生的怯弱和不安。然而这冷冻了似地笑容越是想努力传达出安慰和友好,却越是使人想巴不得远远地逃开。他属于这种人,一旦站在你面前,就像灵魂会自己散发的气味一般,你直接就觉察到一种非正常性格的危险的裂变,那刻入骨髓的畏缩,那浸透在每个细微的动作中的找不见痕迹的自卑。其中最使人难过并且迫使人想要逃开的正是他被痛苦,惧怕,猥琐,猜忌,未曾发作的隐忍着的凶狠,遮掩着的时隐时现的善良。他以四十岁的年龄在孙岱这里表现出一幅羞涩的如木头般的情状,仿佛他与孙岱倒是同龄人,使孙岱如同抽了冷气一般尴尬,又感到有些滑稽。他后来说了句:“那好,你洗吧。”便要推门进厕所,可突然又出来,以一种不合尺度的做作的亲切问:“还有饭吗?”孙岱看着他从厕所的门里仿佛天真一般探出来的头,感觉到一阵凄凉,连忙打起了微笑说:“我现在不能跟你煮碗面吧?冰箱里还有两把挂面。”他突然夸张的严肃着,像是打得过重的拍子,正着色阻止道:“不用,不用,一会儿我有朋友过来接我吃饭。你忙你的。”这也仅仅是很久不与人交往的人,生疏的却流利的谎话罢了。待他从厕所出来,孙岱对他笑了一下,也不说话只是埋头洗碗。“妹,没事哥哥带你出去玩,到处转转。”这句话虽然是自由了一些,却也是不大自然地。这种加重力气的努力亲近中突然加紧了一丝松懈,这种松懈的不经意使人看出一中无时无刻不存在的下意识的掩饰和躲闪。“行啊,可是我一整天都呆在学校里,早上八点,晚上十点,课业很紧,没有时间。”说完“哦。”他却恋恋不舍的不想走,不断走回来看一下孙岱,像是要说些什么话,可是他这种逡巡来去的情状是根本没有内容的,仍然仅仅是他想要使别人觉得他的真诚气和与孙岱说了话的喜悦时,不自觉地夸张且不适当的如同错了位的表示。孙岱一直都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在对他笑,所以最后终于离开了。
行走在刍州城大街上,穿行来去缠结在一起的电线和直杵到树干中间去了的电线杆非常的触目。可能是因为这个地方的树木长的葱郁而且数量众多。人们每每抬起头来总有如油画一般现成的由天空,树叶,和分散或聚集在一起的电线组成的清晰明净的景致。有时你站在二楼或三楼,打开塑钢透明的大窗户,你把头伸向外,仿佛呼吸新鲜空气一般,你看到了离你那么近的树的枝条和叶,那些立在邮局前面的这一排排的树木恍惚像做梦一般露着一两根大的枝条,完全没有了树叶的披覆,黑漆漆的只剩下的精髓也似的东西在那里。这树枝的枯败不同于地面缺少植被的裸露。这些树枝的枯败像是一种凛然、全不在乎的放弃,地面的裸露则是干巴巴的缺失。这种空洞洞的伸展的没有枝叶的树的龙骨表现了一种精神的洁癖和不需要与谁商榷的独立姿态,比一般的完全的无病的树木状态更加显得强健和自由。站在这些仍然披着浓荫的树木面前任谁都能模模糊糊的感受到一股关于生老病死的自在感,不依赖什么而纯粹的生活着的神性的冷傲(这种冷傲绝不是孤独,孤独只能是人的自嘲。)。有时候在正午时分,会有长尾巴喜鹊或灰色啄木鸟,它们的体型都较大,背上背着从树叶间漏下来的阳光踩在枝条跳跃。此时由于身处的这一特别的位置,你能格外真切的感受到在那跳跃的作用之下一根树枝的弯曲度,连带其他成片的树枝的波动,还有树叶急速的摆动。这些也都是这些树木自然状态的一部分。它们因为经受了额外的鸟的重量,经受了鸟的活力而充满了不可说,只能通过目睹感悟到的它们的灵性。到了入夜前,一切静静而有序的忙碌的事物在城市中都特别的庄严。穿过夜市,你看见两排放在枣红色方砖地上,高高的插叠在一起的白色塑料椅。一对胖胖的年轻时髦的夫妇沉默的忙着把解开三轮车上的绳子,搬运一打接一打的冷饮盒子和各种准备了一整天的食材。那边响了一两声喇叭,路上正值下班高峰期。满载着一车人的青绿色巴士,侧边贴着黄金珠宝行的广告,隆隆隆,严肃稳重的震动着松松垮垮的灰色地盘,使里面的零件铃铃琅琅的响,一副,舍身忘我,铁面无私的例行公事之态。而突然在靠近垃圾箱的站牌处,司机拉动了阀门,于是紧跟着庄严地噗噗两声,车门打开了,在车尾靠窗处一个穿着西装男士的身体随即猛的一个前倾,仿佛要倒下去了,然而却终于很熟练的坐回来,控制好了肢体之间的各个角度,精神上也恢复了沉着,又等着车子哒哒的响着再开往下一站去。居民区的深巷中,有工作的人们还没有回家,这里只剩着老年人和还没有上学的孩子,前者抱着或牵着后者等在门口。初夏的杨絮在被夕阳照的熟透了的铜黄色的空气中,来来回回的慢慢浮动。有时在高高的门楼上,它粘着红灯笼的黄色的穗子。有时候它又仅仅拖住地面和灰尘搅在一起滚动成稀松的一团,当风的力量和方向足够合适,它们就一大团的脱离开地面,被风扬着,一直高到墙的那边去了。这个时间段是最没有欲望可想的,因为空气中隐隐透着一股畏怯生机和新鲜力量的自卑,这种自卑就是从那些,正等待着青壮年回家、没有自己的主见、不大能够料理生活的老人和孩子身上弥漫出来的。
等再晚些时候,各种助长吵嚷和混乱,表面热闹而内心沉默的华丽雪亮的商业广告牌的灯盏还没有打开。家属楼群中间的大路两旁的红色铁皮长椅上坐满了散发着风油精气味的老人。这幅画面算是这个城市在一天中不小的奇迹,藏在城市这挂毯背面的图案在黄昏的这个时候终于映现出来了。它实实在在的标记着这个城市的年岁,暴露了这个城市虚弱的代谢生命的力量。然而在中间的大路上,行走着打扮的各式各样的年轻人,或胖或瘦,或高或矮,一律都集中精力在自己身上。女孩子穿着裙子或套一条短裤,露出生动的充溢着活力的大腿。即使是中年人,他们的举止和服饰也都受了阅历和教训的精心设计。现在他们牢牢控制着自己追逐幻想的意识。一双双粗壮切实、穿着长裤的腿正向前迈着稳重、意味深长的近乎犹豫的的步子。在这生的急流的两旁,我们的这一排排老人,有的因为眼部疾病带着宽大的方格墨镜——使人不禁联想起报纸上一群带着宽边墨镜的考古队专家们在出土的文物前严肃的合影;有的老人把头向后靠着,露出善良,易受伤害且慈祥的表情听另一个老姐妹在那里讲话,她们或者谈着报纸上虚伪的药品广告,或者说:“世道真是不同了,以前可从来没有死的这样快的,一个接着一个,小区里面。以前几年才一个,哦?现在一个星期就躺出去好几个了。哦?世道这是怎么这样不同了,现在?”老头子们并没有和老太太们坐在一起。(这里生动的显示了,一种老年男女之间重新,有时以孩童时期的男女之别的注意和相互提防的形式出现,又有时以青春期的少年的羞涩气出现的,并非因为罅隙而各自成立的即将要对垒也似地阵营或小集团。)他们几个几个的挤在一条长椅上。其中有个老头面前搁着自己的轮椅,一根拐杖横搭在轮椅的扶手里,数着手指头在脸前,一边甩动着强调自己的同伴注意,一边说:“前几天晚上,我审稿,还一直审到两点半!”那个接了一句:“好家伙!”于是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仍旧是一副男子汉的架势,然而确乎没有了锐气了,只是展品的空壳,一群被中间的急流抛掷在浅谈上的水藻,等着被太阳晒得干焦焦,再也无法因为水的给养而生还。然而却换个角度,你往各栋楼的后门看看,看看那些挤挤挨挨的摆成几排,用瓦罐养的好好地鸢尾,铃兰,百日红,芭蕉,绿绣球,贴梗海棠,紫藤高大的各色的月季花丛,全在这个晚春开的好好地(架子上还爬着层层叠叠的地锦)。那在黄昏的光中推开的后门口站着一个和她的拐杖一般高的老太太,从西边的建筑物的空隙当中透进来一片暮春时分的晖光,充满了微微震动着向四处扑闪的絮状物,而那在絮状物中陷入沉思的老太太的面前正是一片四面种着几株月季的碧绿的菜畦。
连续好几天孙岱都没怎么见那老太太的儿子。孙岱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当中。只见着每天的光的线比在着男女同学松松蓬蓬的头发、空调顶上的仙人球、画室中央的水果和铜壶的景物组合、凌乱的堆放在在画室里的破损了的没有眼睛的石膏像上,从早到晚变换着不同的色调,呈现着不同质感的明暗。画室里到处是匆匆的带有韵律也似地移动的手和那些带有韵律也似地线条,色彩,还有黑了又黑,洗了又洗的沾满了油彩的调色板。然而在老姨中,孙岱却越来越觉得突兀,如果她仅仅是住下,那么这种由于被冷遇而感受的突兀必然转换成自尊心受创的痛苦,然而当一个人的心在别的地方,生活中微小的不协调的调子是不能被感受鲜明的。不过世界上显然到处都是杂音。屏蔽杂音的能力是人与生俱来的天赋。而换到老太太的立场看,被孙岱打搅了生活,占了便宜的想法几乎占了她生活的全部调子,她却不觉得仅仅是突兀,这并不是她生活的杂音,这是主旋律的一部分。所以一旦这样在心中纵容了偏狭的认识的生长,世界就开始慢慢发生位移了。然而将两部分合起来看,这却是两种同样都盲目着的热情。孙岱开始没有办法洗澡了,因为老太太总是洗完就把洗澡间上锁,孙岱回来的晚自然不能把老太太叫醒。再后来早饭也没有了,因为老太太自己在外边买油饼和豆浆,冰箱里并没有别的蔬菜,面粉也不知道放在了哪里。这样孙岱仅仅是晚上一个人回来,勉强漱洗完毕就歇息。她自己虽觉得困扰生闷气,却还没有顾得上想怎么干涉这种受冷遇的事态的发展。她的光仅仅照在她的三条腿的画架上。
这一日早上起了床,孙岱见老太太儿子的门大开着,老太太还在睡。就觉得应该跟他打声招呼,不然显得自己早出晚归没有交流,不礼貌,也太生分。她走过去见屋子里没有人,空空的,也没有什么家具和电器,然而非常凌乱。占着房间地方最多的是一张做工粗糙的老式木头床,靠外面的一个床脚垫着瓦片。床上面铺着薄薄的褥子,仅仅一米多宽,所以床垫下面光秸秆大部分都在两边露着,使床铺看起来竟像一个草窠,像一个苦行僧临时的歇息地。床上的被子乱成一团,堆立在中间,边上好几处开了裂,最里面的棉质网套都露出在外面,被罩是蓝色的,印有某个职工技术学院的名字。床单已经看不清楚颜色,只觉得脏得很。靠墙那面漆的有牡丹图案的床头木板也破了一个大洞。床边面南的那一扇窗户由于积满了灰黄的污点,只能发出白蒙蒙的笨拙的光,屋子的东南角一张桌子,摆着许多维修无线电一类的各种脏兮兮的零件,比如许多叠在一起的晶体板,大小不一各种颜色的小电容,各种粗细不一,颜色不一的电线,其他还有工具,万用表,电烙铁,风枪,大小改锥等其他叫不上名字的工具。桌沿摆了一个拆开了的收音机,一束束的电线像肠子一般露在外面。赭黄色的桌面上尽是小刀一类利器的刻痕。桌上和地上都乱扔着烟头。孙岱看着这落魄的景象,觉得好像窥见了别人的隐私,像是偶然闯入了禁区一般,赶忙退了出来。
这天晚上孙岱故意回来的早了些,为了缓解缓解长时间也不见面产生的生疏和紧张,买了点水果,进到老太太房间里和她说话,可是老太太仍旧只是冷冷的。说话间提到她儿子,孙岱就趁机问:“哥现在是在做什么工作的,搞无线电维修吗?”“那谁知道?”老太太冷冷的回了一句,也不知是针对孙岱还是针对她的儿子,她把一天开到晚的念佛机管转动小声随后接着用稍微缓和一些的口气说:“岱岱,有些话旁人可是不会对你说的。人家可不会说你,人家等着看你的笑话。你走路怎么那样啊?从小就是这样?我可实在看不惯。”孙岱不说话只是点着头,看着自己的手。老太太也低着头稍微靠近着,看着孙岱的脸说“咱虽然是农村孩子,但进到城里来也总要有个城里人的样子,不然人家看着你笑话。你说你走走成那样。”老太太说着说着就使着劲的把胳膊连同肩膀往身后甩。“谁能喜欢你呀,在外边这样没有人会待见。你就说你去培训,人家老师看着你就讨厌,哪能特别上心的辅导你?你说老姨说的对不对?——前几天我去打牌,人家几个人都在议论你,问我你是我们家什么亲戚,说你穿的实诚,走路的样子看起来也实诚。可这算是什么好话?你自己揣摩揣摩这是好话?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孙岱小声说:“以前走路都没怎么注意?身上的衣服大都也是我表姐给的,不太合身,可是还能穿就没有买。”“伞昂?”说了这句,两人便都没有再说话一起望着电视机。过了一会儿,老太太像忍不住似地又接着转过来说:“家境不好,就更应该打扮出个样子,走路也有个样子。你下回留意一下咱们楼上的一个女孩,跟你一般大,也上高三,那讨人喜欢!倒不是跟她比谁穿的多好多好,你去看看人家走路,你看看人家的大方劲儿,挺着腰,上身什么时候瞅过去都是直直挺挺的。主要是人家有城里的气质。”
这孙岱只望着电视,心里又是委屈又是羞愤。早早的辞了老太太,回到自己的屋里洗涮好了,拿着书坐在桌前,好长时间确乎怎么都看不进去,便熄了灯躺到了床上望着窗格外面黑黝黝的夜,屋里盛放杂物的陈旧的暗红色方脚橱柜发散着奇怪刺鼻的味道,大概是杀虫剂,也可能是柜子里原来存放的物品。本来孙岱习惯开窗户,可今晚特别有些冷便把窗户关上了,那味道被闭在屋子里出不去,越发的密集浓郁,几乎不能忍受。孙岱起来站到桌上,把窗户打了开。正要下来却听见重重的踢门和拉门的声音,站在那里细听,只听见老姨在客厅里骂着什么。她打开门一看,老太太正披着外套,交叉的两手拽着衣服角,站在她儿子大开的房门前,周身透着一股凛凛的使人害怕的镇定和寒气。屋内的灯光倾泻在地上形成一个方形,刺目的光的区域,在前面墙根处拐了上去。
“你再摔一个我看看?你有本事再摔一个?”那边屋里的人只是呜呜的哭。“你有本事还行,你没本事,你就别嚎爹嚎娘的,长点本事也给亲戚们看看,给你姐看看!”仍旧是没有反抗的意愿和力量的哭声。“你也就只有祸害我这一点本事!你还哭?将来你也别想那我得一分钱。我就是现在被你气死了。你哪里也别想得一分,这房子也分给你姐,你想也别想!”“你不是买安眠药吗?你有本事把安眠药当饭吃!人家也有人肯卖给你。反正我也活到头了。眼不见为净。”老姨走回来,像是要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刚走到房门口,又回过头来对着她儿子房间明亮的门框:“要我帮你出钱?要你姐帮你出钱?我没有,你姐也没有,你赶紧的死了这条心思。什么那你的手里边不被你糟蹋。哪回钱到你手里面能好?没有成色的东西!”只听见里面叫喊了一声什么,虽然很大声却含含混混,接着似乎是杯子劈嗒的一声被摔在了墙上。老姨立即大踏步的回去,终于进到了那门里的白光中,接着便是老姨骂着打着,而那儿子既不哭了,也没有喊痛。后来仅听见击打的声音,偶尔老姨气喘着骂上两句:“你想害死你亲妈?是不是?”接着便是老姨自己的哭声。孙岱赶紧走进去。只见床上和桌子上什么都没有了,全都被扔在地上。那儿子团着腿坐在地上,身上仍旧穿着那件羊毛衫和发白的牛仔裤,外面加了一件黑色的夹克。脸上都是凝固了的血流,大概是撞了墙,因为墙面上也有几处圆形的血迹。
“老姨,我们先回去吧!老姨。”孙岱轻轻地拉了拉老太太的胳膊,那老太太使劲的甩一下胳膊,不理会她,仍旧自顾自的哭,屁股靠在床边,手抓着秸秆。孙岱又劝了一会儿,见不管用,便从厨房倒了一杯热水来,可却被老姨一推打倒了,水泼溅在那儿子的黑色外套上,孙岱赶紧跑过去帮着擦。却被老太太使劲的拽了回来,那力气大的是孙岱几乎都要掼在地上。于是孙岱只得在一旁劝那儿子认错。可是那人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一会儿,老姨也哭累了,便谁也不说话的坐着。那坐在地上的人的头顶正悬挂着一盏节能灯,在这四壁发黄的地方上有一处沾着一大截透明胶布,在莹莹的灯光下泛着光。门背脚下有一盆水,孙岱开始意味是洗脸用的,后来才发现是为了接着从屋顶上滴下的水。这样又过了一会儿,孙岱实在着急,一声声的叫这说:“表哥,快起来。老姨本身是有病的呀!”这时那人转脸过来看着孙岱,仿佛寻求理解似地,兀自动了动嘴唇,却看不出他说了什么,接着他便站起来了,走到他母亲跟前,两手捧着他母亲的脸,喊着妈,妈!老太太嫌恶的要走开,却被他按在那里,随后他把母亲的脸靠在自己的身上抱着。老太太这下急了,一只手死命的向后张开着胳膊,另一只手乱打,啊啊啊的叫,接着又叫孙岱。而他的儿子仍旧一副木敷敷的脸,温吞吞的流着泪水。孙岱把老太太的儿子拉开,挡在老太太面前。于是那老太太就趁机抽身跑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
夜仍旧有条不紊的持续着。在那城市上方的墨蓝色天空的四周被建筑物上,街道的路灯晕染成了微弱的红黄色。在这天空极高极高的顶处露着一轮发着晦暗的光的月亮,这月亮被那黑烟也似的,移动着分散,聚合的云时不时的遮挡着,极小而且并不圆满。夜市上的菜农也开始围在菜摊旁边打着转收拾货物。一个身着白花黑底衬衫的妇女,一边啃着削尖了一头的莴笋,一边将芹菜和土豆拾回泡沫箱子里去。那顶棚上仅仅亮着一盏橙黄色的雾般弧光灯的夜班巴士,在入夜的城市中穿梭,疲惫的晃动着车厢,晃动着两排空空的座位上方的空空的扶手。此时的树木也于白天是不同的。在黑蓝的微光中,只显示出树身的暗影,相比较与白日静静的移动在光照中,披覆着清爽的光斑,现在的它们完全断绝了以其他事物的交流,只余下巨大的轮廓的面给人们,仿佛在思索白天没有说出口的真理的合用性,它们是一群没有观众的智者,尽自守着这夜,在那里端然站立在自己肃穆的黑影中,凝聚着不断使自己更加挺拔和沉默的力量。
这晚后半夜城里城外刮起了大风,树木被吹得东倒西歪,雨打也不停的蓬蓬拍打铁架,不一会儿就下了雨一直下到早上才停。第二天,孙岱走在大街上,路面潮湿着颜色很深,仿佛也因为雨的洗涮而变得更加坚硬耐用了似地。经过菜市场时,地面不远处有两只鸟,一跳一跳的在一小堆垃圾里啄食。旁边椒太郎烫菜馆的屋檐下立着一个穿红色围裙的男人,正在认真的磕着手里的瓜子。他头顶上空空的挂了两个黑色的鸟笼。初夏雨后的清晨还是有些清冷的。菜摊上两个女人不说话,顶着一头油腻腻的头发,各自坐在那里剪香菇尾巴。卖菠萝的三轮车还没有来,空气由于少了这些甜腻而成熟的水果的香气,确乎是难得的清爽。路上到处是推着自行车戴着眼镜中学生,隔过两条街去就是刍州工大的附属高中了。孙岱在一家早餐店里买了点包子,看着里面那穿着粉红色格子围裙,套着翻领蓝秋衣的女老板眯着眼睛,努力伸直手臂避开蒸汽,揭那正放在火上的冒着热气的笼屉。
两天后孙岱在外面同一个黑黑瘦瘦的女同学合租了一个房间,地方不大,放了两张单人床,有两盏台灯,一张书桌,两把椅子和一部电话,除此之外房东还给她们屋里搬进了一个他们自己淘汰不用了的蓝绿色的木头柜子,好让她俩放衣服。孙岱算着,用水是免费的,一个月的房租和电费两个人分摊下来,也并不很贵。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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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20 10:54:11 |只看该作者
对这样有才气的作者,很想多说几句。
作者的年纪应该不大,能有这样的耐心和描述功力让人惊奇。虽然黑蓝有8439、柴柴等不少天赋异禀者,但最近才来的魏虻和卡萨尼诺两位还是让人觉得不可小觑。具体说到作品,我喜欢魏虻的控制力,作品里那种充沛的气场始终保持着。还有就是她对一些表象之下的东西执著而客观地再现,从中可见出她的观察与思考能力,那段对贫穷的议论,对美女画像的描述等,都做得很好,尽管有时显得过于罗嗦、繁复,但这是可以很快解决的问题,她还需要一点点的“成熟”。
此外是一点建议,作品中的叙述不要老是用那种抓住一个点就缠绕不止的写法,这方面你做得已经很不错了,要变化。还有一点是这个作品中文字差错比较多,很多地方都得猜应该是什么字。“的”“地”的用法还得好好学一下。要向精品迈进了啊,看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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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20 17:23:0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魏虻 于 2011-5-20 17:25 编辑

2# 江冬

正是这样,您说得很对。太纠缠于细节,生怕有不真实感,太用力,而有些地方的处理又太生硬,不灵巧甚至很肤浅,失了真。其实这么仓促的写,有一个支撑我,使我觉得写得这样不好,我仍然可以理直气壮的力量,就是里面的主旨,我觉得它挺硬的,即使的里面这么多没有纠正的缺陷,没有改,里面主旨成立的好好的就似乎很有意义了。然而我很知道正常情况下,绝对是不能这样马虎的。这是最最下等的考虑,实在是没有细细修改的时间,虽然里面的缺陷也已经威胁到主旨的呈现完整了。在读到滞重的部分,我自己都觉得很羞愧。
这阵子一直在反思,不过好在好长时间不打算写文章了,可以寻找更新的写文的状态。
向江冬老师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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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23 14:48:22 |只看该作者
句子在准确传递作者意图的同时,也需要兼具一些诗意气质,魏虻这篇的句子太拘谨了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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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游子  发表于 2011-5-24 13:21:37
4# 段林

嗯,以后一定要使文字和故事轻盈起来再考虑下笔,重的东西只能处在内容一头,不能这样一味沉重沉重的压下去,完全不给力。
向段林老师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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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27 13:33:0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学投河 于 2011-5-27 13:40 编辑

魏虻的叙述腔调和观察方式容易形成固定的风格,一种斤斤计较的风格(而不是精益求精),这一点需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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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27 14:49:20 |只看该作者
魏虻的叙述腔调和观察方式容易形成固定的风格,一种斤斤计较的风格(而不是精益求精),这一点需注意。
学投河 发表于 2011-5-27 13:33


是的,明白,不轻逸,也不精确,好像总是打偏地方,太着痕迹的侧重,使得叙事不从容而急躁。我自己正在努力往其他方向走,这个是一条路,我已经走的过分了。我会往其他方向去的。多谢老师的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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