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伊凡·克里玛:《外面在下雨》
星灿译
法官马丁·瓦采克在旧政权时期曾经判处过几宗政治案件,同时只差不到五年他就该到退休年龄了,因此让他转到离婚诉讼部门去工作(通常是刚调到法院来的人去这个部门),他倒认为这个建议是可以接受和通情达理的。他当然也可以像其他有些同事一样,完全离开法院,去开一个赚钱多得多的律师事务所,可是他的性格比较保守,不愿改变每天的老习惯,改变走惯了的上班的道路,更不愿意费神去找房子办设备开私人事务所。然而他还是跟他妻子商量了一下究竟该怎么办。
他已经结婚三十年,可他早已不爱他的妻子玛丽亚了。他甚至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曾真正爱过她,但总的来说,他们相处和睦,他已习惯于与她共商生活中的大事,甚至讨论过几个由他审判的重大案件。他妻子比他大一岁,出身于农村,只受过中等教育,一生都在一家工资极低的邮局工作,但是她并不缺乏天资智慧,而且玛丽亚也早已不爱他了,可是对他却像母亲一般关心,给他做可口的饭菜,不仅注意把他的衬衫熨得平平整整,而且还关心他的领带是不是与衬衣的颜色相配。这么些年来,虽不能说在性格上,至少可以说在某些外表,彼此越来越相似。因为他们两人都喜欢灰色,灰色调子自然而然地融进了他们的特征里。近些年来他们都把对方当做家的一个组成部分,或者变成彼此都觉得不好受的这个家的一部分尤其现在,当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搬出去住,尽管装满了五花八门、大多无用的各类家私的住宅却显得空空荡荡。他们几乎彼此不怎么说话了。曾几何时他们曾一起上电影院,去听音乐会(当一名交响乐团音乐会的长期订票听众是很合乎他这种身分的),或者玛丽亚给他讲述她读过、而他没有时间去读的小说内容,可是如今他们已经不再上电影院,只是说上三两句关于吃饭、购物、儿子和天气的话,共同默不作声地看看电视。仍旧还读一点儿书的玛丽亚也不再讲述书中的故事内容。所以他的“该继续留在法院呢,还是完全开始另一件工作”的问题使她大吃了一惊。不过她已养成了从不跟她丈夫唱反调的习惯。过去当他问她什么问题时,她便使劲琢磨什么样的回答将会最使他满意。“离婚诉讼部,”她如今说,“兴许这是个很有意思的工作。你能听到许许多多故事。”
他从来也没想到他今后的工作竟会是专门处理离婚案件。他这一辈子听到的这类故事多得使他对这类事情早已不感兴趣。不过他还是考虑了他妻子的意见,继续留在了法院。
这些故事实际上并不有趣,而且非常庸俗。大部是一些不成熟的男人娶了他们无力满足其要求的女孩,结果便出现了第三者,将他们本来就不牢固的关系破坏掉。而他的离婚宣判总是带来其中一方的哭泣。他所判的离婚案有的因为一方不忠,有的是因为彼此不和,或者双方早已分居。但他总也还是认为,大多数的离婚是可以避免的。主要是因人们面对不可逃避的、自身的空虚采取了逃避的态度,无能分享对方的生活负荷,至少像他所做的那样。
案件多得他很快都把它们的情节混在一块儿了,连那些人的样子也快被他遗忘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记忆衰退了。当然有时也会出现一个很突出的案件,或者某人的面孔、名字或职业被他牢牢记住等这类现象。
有一次他办完案子来到走廊上,发现一位刚刚离了婚的妇女坐在大厅门对面的一条椅子上哭泣。
这妇女名叫丽达·瓦赫克娃。她的名字立刻吸引了他,因为跟他的名字有点相仿。而且这位女性在一开始就以自己特有的温柔美以及在回答他的问题时的那种羞怯样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了她表上填的职业是小提琴手。他一反常规地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对她说:“瓦赫克娃太太您别哭,一切痛苦都会过去的。”
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立即拭去泪水说:“谢谢您!”站起身来,身子摇晃得使他不得不扶住她说:“您没事儿吧?”
“对不起,”她说,“我早上吃了几片镇定药。”
他将她请进他的办公室,给她倒了一杯水。他不仅知道她的名字、职业,而且还知道她的年龄。比他年轻二十岁。也就是说非常年轻,至少在他的眼里是这样。
他也认识了不久前还是她丈夫的那个男人。他也比她年纪大些(不过他没有猜出来究竟大几岁),主管着一个成立不久的艺术代理分司。这人看去很粗俗,毫无魅力。对他妻子自然很粗暴和霸道,对她的一切爱好加以限制。他们没有孩子,财产也不多,分起来也没费什么劲儿,男方给女方留下了住宅,自己搬到情妇那里去住了。
“您也经历过什么痛苦吗?”
他不习惯人家向他提问,像是来了个突然袭击。他不得不思索片刻,看自己一生中是不是曾经有过什么已经熬过去了的痛苦。在他一生中说得确切些一切都在渐渐地失去生机。随后他想起了他父母的死。“连死亡的痛苦也会过去的。”他避开了回答。
“那倒是,”她说,“不过死亡完全是另一回事儿。”
“您为什么这样认为?”
“死亡就好像一条你无法逃脱的法规。而爱情……”她仿佛在寻找什么叫爱情的词汇,词汇没找着,却又哭开了。
他扶她站起来,朝楼梯那儿走去,又同她一起下了楼,然后请她到附近的一家葡萄酒店。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的情况下为她干了这些他办案时从来没做过的事情。最可能是她什么地方感动了他或使他产生了好感,或者是一种什么别的他一时说不出名称来的因素在起作用。他要了一瓶葡萄酒,让她倾诉自己不久前的折磨、痛苦,尽管他并没有连贯地听她的诉说。他看着她的手,看着她不由自主地抚弄着台布的手指,这些手指真美,他真想握住它们或至少抚摸一下它们。可他只是偶然打断一下她的话,也讲讲自己的经历,好让她觉得她的痛苦也只是许多人有的痛苦中的一部分。
一小时后当他们分手时,她邀请他出席一个交响演奏会,她也是演奏者中的一个。当然她也请了他的妻子,可是他却一个人来了。他没法注意听音乐,只看着这乐队中惟一的女演奏者,看着她手指的颤动和琴弦的一推一动的优美动作,心情很激动。他为他自己这般年龄却如此动情而感到很惊讶。但是也可能,他的感情只是过早地从他生活中划去。
他在档案材料中找到了她的通信地址和电话号码。
从此他们每星期约会两次。一开始,就像通常那样,在咖啡厅或小酒馆会面,他注意到,依据他的职业,她把他看成对爱情婚姻这类问题是很有研究的人。说得更确切些,在这些爱情破裂的案件中他能从中引出较普遍的规律。尽管他不太相信充满深情的共同生活的可能性,但他意识到,在他的裁决中还是很谨慎的。他甚至谈到他自己在生活中也没能做到建立互相欣赏,互相尊敬,从而引发出温柔。她颇有兴致地听着他讲述,甚至还怀着一种不断增长的希望:“您大概很善于去爱,”说着抓住了他的手,“我觉得您很能忍让。给对方留一块空间。”
他点了点头。因为他很高兴她能这样去看待他。
后来她邀请他去她家里。
她住在一间小小的阁楼里,当他一步一步往楼上走时(这所房子里没装电梯),两条腿有些发软,为将要发生的事情而感到紧张激动,甚至焦虑。
小房间里几乎没什么家具。只有一个柜子,一个乐谱架,两把椅子,还有摆在屋檐底窗子下的一张大沙发床。这就成了他们做爱的地方。与他的妻子相比,她显得苗条纤细,皮肤滋润,几乎没有皱纹。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奇的是他竟能对她说许多温柔的话,她安安静静地听着。他刚一歇嘴,她便催他:“再说说,我爱听。”他离开的时候,她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还见面吗?”他向她保证说,一定很快再来。
他们从来没有谈起过她过去的婚姻,他也只是偶然提起他的妻子。而且提到妻子也只是为了让她的情妇觉得他的婚姻也并不美满。通常都是这样,反正只能听到他的一面之词。她不得不得出结论:责任全在他妻子一方。
有一次,当他们又一块躺在屋檐底窗子下的沙发床上时,春雨正滴落在窗台上,她问他:
“你究竟爱不爱你的妻子?”
他说他不爱,肯定早已不爱了。
随后两人都久久地沉默。她挨得更近,又进一步问道:
“这样的婚姻有什么意思呢,马丁?”
这样的问题对他来说很突然。他从来没想过在他们共同生活了三十年之后他要离开他的妻子,即使和刚不久还跟他做过爱的另一个女人躺在一起,他也没想到要离开他妻子。他已经很久没去想过是什么将他与他的妻子拴在一起这个问题。也许是习惯了,也许是一连串共同的日日夜夜,一些他已经视之为别人的故事一样的回忆,也许是他坐过的这些椅子,或者是他一开家门就会闻到的一股味道,也许是她养育过的儿子们。
“如果你不愿意,就不必回答我。”她说。
“可能是因为,”他突然想到,“当我在这种倒霉的天气里回到家里时可以有个人让我对她说:外面在下雨。”
“对,”她说,“这是一条很好的理由。”她稍微挪开了身子,离他远了一点儿。
他离开时,她再也没像往常一样问他们何时再见面。他自己倒问了。
“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她说。然后她吻了他一下。
他下楼的时候,突然想到,她等待的是另外的回答。可能她想知道他是不是准备离开他的妻子而投奔她。
一种低落到了极点的情绪掠住了他。他本可以停下脚步,转回去,按她的门铃,重新回答她,可是他该回答她什么呢?
法官马丁·瓦采克继续沿着回家的路走去。
当他打开自家的门,他熟悉的家里那股气味扑面而来。他的妻子玛丽亚从房里走出来,像往常一样迎接他。马上给你弄吃的!
他坐到桌旁,一声不吭,茫然地望着,可又什么也没看见。从隔壁屋他妻子打开的收音机里传来了音乐,有人在演奏小提琴。这声音使他沮丧得一动也不动。妻子将一盘热汤放在他面前。
他知道,该对她说点儿什么,可是一种将所有言语都吞噬了的空虚占据了他全身。最后终于说了声:“外面在下雨。”
他妻子吃惊地看了看窗外,雨其实早已不下了,快要落山的夕阳照进了屋子里。
然而她已经习惯于不跟她丈夫唱反调,反正他最近一段时间已越来越魂不附体。也许,他的感觉已在因年岁的关系而逐渐不灵了。
“那就好,”她说,“至少田里会有足够的水分。”
选自伊凡·克里玛 《爱情对话——三个情感故事》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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